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张艺谋烙印的父系列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梅生  2020年12月04日08:14

《一秒钟》上映一周,收获了“这是20年来,张艺谋最好的一部作品”的评价。虽然也不乏调侃、质疑之音,但这仍是一部能让我们对导演再次肃然起敬的作品。与其说《一秒钟》是张艺谋“写给电影的一封情书”,不如说是他写给岁月的,70岁的他似乎更宽厚了,为那段苍凉岁月、复杂人性增添了几分温暖的底色。

张艺谋新作《一秒钟》的宣传主打“献给电影的情书”。如果说影片中有“情书”意象,指的当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在西北戈壁农场生活的人们,两个月才能看上一部电影。那部电影,他们可能已经欣赏数遍,对于情节和台词早就烂熟于心,可是鉴于精神食粮匮乏,每次放映仍会被他们视为公开的情书,让他们兴高采烈地集体赴约。

与狂欢的人群相比,三位处于游离状态的主人公,不仅都有些失落,也均谈不上热爱电影。“劳改犯”张九声对电影正片是《英雄儿女》还是《南征北战》并不感兴趣,他要看的是正片放映前加映的《新闻简报》,里面有他14岁女儿的画面。“假小子”刘闺女只想偷到一截能做成灯罩的胶片,因为与她相依为命的弟弟烧了借来的胶片灯罩,被吓得不敢出门,她想保护弟弟。放映员范电影看着风风光光,但人前的显贵显能不过是种佯装,除了可以接受群众的小恩小惠,他还反复暗示这份工作非他莫属,是因为他还有个傻儿子要养。

三个人与电影的故事,折射出时代洪流对于个人命运的冲击与改写。开场,张九声在沙漠中艰难跋涉的远景,正是一种象征性的写照。他与刘闺女在荒漠争抢电影胶片的画面,将这层象征意味加重。两人与范电影的命运交叉,则带出了几组令人唏嘘的亲情关系,以及或缺席或在场的父亲形象。

这种被某个年代塑形的亲情及父亲,在张艺谋的作品,尤其是文艺片中经常出现,难能可贵的是,他常能一边冷静陈述,一边克制反思。《一秒钟》更是做到了四两拨千斤,让观众透过简单的故事、简洁的画面,看到情感的温度,更看到寓意的深度。

张艺谋早期的几部代表作,时代背景皆放在民国,宗法制度主宰的社会规则下,亲情显得微不足道,妙龄女子即便受过高等教育,也要被父亲或母亲卖给有钱的老年男性为妻妾。

《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母亲尚会担心“嫁出去的女儿”给别人当小老婆可能要受委屈;《红高粱》《菊豆》里的父亲则完全把女儿当成“泼出去的水”,哪怕他们明知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婿有传染疾病或暴力倾向(《红高粱》中九儿要嫁的李大头患麻风病,《菊豆》中的杨金山娶菊豆之前折磨死了两任老婆),他们仍义无反顾地把女儿撵出家门。

当然,张艺谋在这几部影片中的着力点,并非亲情关系,而是揭露宗族秩序、男权话语对于个体尤其是对于女性的戕害,某种程度上带出了他对于创作环境的忧思。同时,九儿、菊豆反抗父权、夫权的结果虽然差异很大,却与《黄土地》中翠巧在完婚后逃离夫家的行为一道,侧写了张艺谋、陈凯歌等中国第五代影人登台亮相时的强硬姿态。不过,当父权在古装题材的影片《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等中被皇权加持,张艺谋则表现出了暧昧的创作立场。

他的几部现代题材影片《一个都不能少》《幸福时光》《千里走单骑》,离异、再婚、城市扩张、外出打工等日趋普遍的社会现象,对城市及乡村的家庭结构都有一定的冲撞,重塑了原生家庭模式下的亲情,出现了临时性、替代性的“父亲”。《幸福时光》中的退休工人宛若父亲,和几个老伙伴一起,帮助盲女孩重建对生活的信心,抚慰了她渴望亲情的内心;《千里走单骑》中的日本老人与云南小孩,在他们分别和自己的儿子与父亲和解之前,从彼此身上获得温情,短暂地做了一回“父子”。

张艺谋关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创作最值得玩味。他一方面在《我的父亲母亲》《山楂树之恋》里,将该年代当作既淡又远的背景,讲述与时代语境似乎并不相符,具有理想色彩的爱情和亲情;另一方面又通过《活着》《归来》,把特定年代与其他时期并置,将小人物在特殊历史情境下经受的苦难与心酸,放置在命运的长河中。其中关于爱情的篇章依旧属于平淡中见伟大,不过父亲与子女的关系,却存在伤痛,只能由时间治愈。《活着》里,福贵的被迫缺席导致女儿成为哑巴,他的在场又让儿子失去生命;《归来》里,陆焉识被定性为“劳改犯”后,女儿为了前程与他划清了界限,又主动向有关人员报告了他的行踪。

《一秒钟》除了有张艺谋说的“一点《活着》的意思”,还有一些《归来》的味道。张九声作为“坏分子”,无疑像陆焉识一样,影响了女儿的未来。女儿在粮店工作时抢着干活,是以实际行动撇清与他的关系——《新闻简报》将她与几个成年男性一起搬面粉的画面记录了下来,无形中让她像《活着》里福贵那张“革命的证明”材料般,有了自证清白、自我保护的安全网。

她在争先进时是否被卡车撞死,影片虽然没有明确交代,但借助张九声与范电影、刘闺女的对话,观众已猜出八九分。这让张九声执意要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十眼甚至百眼女儿的动机,非常可信也特别感人。但即使女儿没死,张九声的行为也能被理解,他被送去劳改时女儿只有8岁,两人已经一别6年——他第一遍看《新闻简报》都没能认出女儿的原因,正在于此。

无论何种解释,张九声借由《新闻简报》诉诸相思的方式,都具备荒凉或者说荒诞之意。因为其中的女儿,正在向世人展示她对父亲坚定说“不”的决心。这种对比带来的凄惨感,在张九声与刘闺女被保安队一伙人背靠背绑在一起,观看电影《英雄儿女》时也有明显体现。幕布里的王成喊完“向我开炮”,成为英雄被人铭记,他的妹妹王芳最后也成为英雄,并在战场与生父团聚。但张九声的女儿、刘闺女的父亲是生是死则无人在意,两人只能任由眼泪流淌。

整个保安队和他们一样,也看得泪流满面,道出了张艺谋在采访中所言的,影片中没有好人、坏人,只有时代背景下的人。正因如此,范电影为了保住饭碗向保安队举报张九声,也就称不上是人性丑恶。相反,范电影把带有张九声女儿形象的两帧胶片偷偷剪下送给他,又按他的请求,把自己视若珍宝的漂亮胶片灯罩送给刘闺女,就显得格外动人。这两个举动令张九声既与刘闺女建立了类似父女的亲情关系,也让他对亲生女儿的爱,有了具体的承载。

遗憾的是,那两帧胶片最终被保安队员丢进沙漠,被风沙吞噬。站在远处看到张九声与保安队员发生冲突的刘闺女,在他们走后跑了过来,捡到了原本包着两帧胶片的一片报纸。她虽然心生疑惑,仍然把报纸珍藏了起来,在张九声平反之后,亲手交给了他。

对于“两年后”的结尾,不少评论认为属于狗尾续貂,削弱了时代的残酷性。但这恰恰反映出张艺谋作为艺术家的善意。或许已经失去亲生女儿的张九声,在接到刘闺女递来报纸的那刻,得到了另一个女儿。

艺术电影应该承担引领观众发现真相、思考生命的社会功能,但也应该让人看到希望。《一秒钟》是张艺谋创作上的一次纯粹的回归,已然70岁,早已不需要再用头衔和荣誉为自己加冕的他,饱含着对电影的赤诚,对历史的忠诚以及对观众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