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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20年第6期|金克巴丨会飞的花朵
来源:《黄河文学》2020年第6期 | 金克巴  2020年12月02日06:51

深秋的一天傍晚,我从楼梯上往下走,只想快点逃离那个琐碎的中心。梭罗说过,我们的生活被琐碎耗尽。突然,我瞥见梯阶上伏着一只波浪眼蛱蝶,翅膀张开,一副生命已经凝滞的样子。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它拈起来,放在掌心。一路上,我感到它纤弱的身体偶尔还在微微地颤动。回到住所,我把它放进空置已久的鱼缸里,它静静地伏在缸底,仍然保持着在空中滑翔的姿势,优雅而从容。我找来放大镜,在灯下,它背翅上精妙的花纹一览无余:灰褐的主调,娴熟地运用了墨分五色的技巧,中室用深灰色勾勒出崇山峻岭、层峦叠翠,外缘有一列橙黑参半的眼纹。腹翅的花纹与背翅相似,只是色调淡了一些,翅缘的两粒目睭深情地守望着翅上的山河。以轻盈的翅膀去承载凝重的江山,真是别出心裁!索尔·贝娄说,地球上到处都呈现出海洋的状态,连绵起伏的山脉就是涌起的海浪。山与海,在翅上的方寸之间呈胶着状态,有若太极图的黑白两鱼互相进入和转化,终至浑然一体。然则,那个伟大的艺术家是谁?

翌日,我凑近鱼缸,奇迹悄然发生了,蝴蝶的翅膀竟然并拢了、竖起来,似乎只要我的气息对着它,就会让它受惊。它有着一种令人着迷的风姿,娴静、优雅,又有些许高傲的意味,这对一只在起舞时可以暂且挣脱亘古不变的万有引力羁绊的蝴蝶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正是潜藏于心的桀骜让它在有生之年屡屡挣破肉身的禁锢获得了飞升的力量。这一次,我确信它会再一次羽化,比上一次更彻底更持久,从此灵魂轻逸、高扬和自由。

蝴蝶,从英语的词源上来说,原本就有灵魂的意思。大约四千年前,克里特岛的米诺人认为蝴蝶翅膀上的花纹有神圣的启示;古希腊人则更进一步把蝴蝶完全等同于他们的灵魂观念。它们是被人称颂的生灵。现在,我可以想象躺在鱼缸里的波浪眼蛱蝶一息犹存,有那么片刻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限有如一阵狂风,在风中它还要极力地保持生命最后的尊严,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并拢双翅,那才是一只屡屡从生命的危局中突围的蝴蝶临终应有的样子。“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与其说是生命的本能和基因使然,不如说是一种深沉的积愫。蝴蝶一生,从一粒孱弱无助的卵,到以生存为第一要务使出各种伪装本领乃至于虚张声势的毛虫,再到命悬一线的悬蛹缢蛹,终于破蛹重生,出落得光彩照人。蝶变,就是卑微的生命得以升华的传奇。我曾在羊台山上邂逅一只翅膀残缺的黑脉金斑蝶。倘若能够摆脱沦为鸟类猎物的厄运,在一切生命最终都不得不去面对的终极时刻,一定会竖起翅膀。为了翩然若飞的姿态,它们孜孜矻矻,悚惕而行,在变幻莫测的世间与各种凶神恶煞斗智斗勇,最终臻至如斯。而我们平日看到的蝴蝶标本,插着针,翅膀被展平,以一副受刑的模样示人,对活着的蝴蝶来说决然是严峻的考验。它们在向阳的坡地偶尔做那样的动作绝不是为了向飞蛾学习,而仅仅是为了更充足地吸收太阳的热量,即便阳光灿烂,它们迎来了一生当中的高光时刻,也决不轻易尝试杂耍式的高难动作。

——我怀着敬意把波浪眼蛱蝶转移到一个透明的盒子里,让它一直保持着竖立的姿态。

有一只蝴蝶落在维也纳贝多芬墓碑上,有人说它象征着伟大的艺术永垂不朽。但贝多芬总是让我想起了悲怆的交响,还有某一天当他与某个王侯不期而遇却决不弯下的脊梁。我忘不了他在遭受致命打击时发出雄狮般的沉吟:“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蝴蝶的一生高度契合了贝多芬的一生——总是不断地突破残缺的生命的极限。

我的故园是华中腹地的一个山村,地理上与陶渊明心心念念的田园相去不远。山村不大,却生性活泼,一年当中时常客串起了花园的角色。如果它是一个舞台,背景音乐应该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吧,要知道,他所有的作品中由他命名的绝无仅有。在种子植物一生最闪亮的时刻,蝴蝶总是如期而至,在花丛中翩跹起舞,有时颇具绅士风度,有时乱花迷眼就不免有些浮躁,似乎仅仅是来走马观花的,兴之所至,大有一种“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意兴。不远处,泛起涟漪的金色稻浪之上活跃着数不胜数的异角亚目的大家族——各种各样的飞蛾。据我所见所识,它们大抵并不瑰丽,臃肿的躯体让人无法与轻盈联系起来。如果白天见到它们,大抵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有着“日晚倦梳头”的慵懒。当然,对它们来说,应该是白昼倦梳头;待到晚上,它们精神抖擞。然而,当它们锦衣夜行,又对光明充满了渴慕。它们在黑夜凭借月光或微光飞行,在我看来自有一种笨拙的优雅。出于对光明不合时宜的向往和对致命危机缺乏自我管理的印象,人们便认定“飞蛾扑火”是不明智的。飞蛾与蝴蝶同为鳞翅目昆虫,但人们只觉得飞蛾是害虫,对付它们的办法简单直接,就是利用它们对光的虔信,在禾场上点亮油灯。很快,飞蛾从四面八方循光而来,前仆后继地投身烈焰,伤亡惨烈也在所不惜,地上到处都是伤残的飞蛾在挣扎、扑腾……吊诡的是,殷鉴就在眼前也不足以阻遏纷至沓来的飞蛾,成百上千的飞蛾在黑夜里疯狂地呼唤。有那么几只先是绕着灯光飞来飞去,仿佛在围着篝火起舞,并且一次次地触探火苗,痛感点燃了的勇气,令它们对火的痴迷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那是经验失效的时刻,死亡幻化为集体疯狂的果实。

黑夜的花朵和“拜火的信徒”,胆怯、腼腆、慵懒,智慧又刻板,瑰丽又笨拙,各种有关生存的矛盾的信息在它们身上汇聚、碰撞。惯于夜间行动,但是似是而非的火光点燃了它们的冲动和激情,于是无可救药地听从祝融的召唤。我可以想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雌性的气息恰似一支神笔将夜色涂抹得极具诱惑力,火光的中心也将上演一场死亡的饕餮。飞蛾集毕生之功于翅膀,大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在灯下,我只觉得有一股玄秘的洪流激荡着心田。

有一种解释是,飞蛾虽然潜行于黑夜,却有赖于月光导航;然而,人造的灯光让它们的本能濒临崩溃的边缘,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入夜之后就是狂欢的开始,它们有时从敞开的门窗贸然来访,围着我家那只六十瓦的电灯飞来飞去,地上是倏忽的飞影,它们对光明的渴慕已经远远超出导航的需要,是完全沉溺其间。所幸的是它们遇见了一只深闭固拒的灯泡。

如果说,大自然的物竞天择让白昼沦为弱肉强食的丛林,那么,藏匿重重罪恶的黑夜是什么?有些飞蛾婉拒了魅人的黑夜女神的盛情邀请,转而将命运交给白昼,是的,有天敌又怎么啦,我们自己不也兼有猎物和天敌的身份嘛。我常常发现,丝瓜架上有殷勤到访的飞蛾,其中就有蜂鸟鹰蛾。炫技式的飞行是这种“三不像”的拿手好戏,在空中悬停的当儿还将长长的喙管伸进去。花蕊深处就像我踅入幽深的小巷,里面住着别样的景致。人们常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看来,蜂鸟鹰蛾是深谙其道了。但它们行动迅疾,总是不待你看清尊容就高翔远引,让你不由得疑窦丛生:嗬,刚才那家伙是谁啊,难道我错过了一只蜂鸟?当然,它们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有一回我摁下相机快门,它那愣头愣脑的样子就一览无余了。达尔文乘坐贝格尔号巡洋舰进行环球远航,途中发现了一只蜂鸟鹰蛾,他通过它长长的喙管推断,自然界一定有一种与之休戚与共的花朵,千百年来达成了跨界的友谊——协同进化。

蝴蝶是会飞的花朵,飞蛾呢?蜂鸟鹰蛾大概要犯嘀咕了,“难道要将我从‘会飞的花朵’之列剔除吗?”关于它们,李时珍是如此定义的:“蝶美于须,蛾美于眉,故又名蝴蝶,俗谓须为胡也。”原来,蝴蝶与飞蛾曾有过统称“蝴蝶”的漫长岁月,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被它们一大家子充塞得满满当当的。《圣经》对飞蛾的看法就不那么正面了,说它们是昆虫中的铁锈。飞蛾们百口莫辩,其实它们心中也有一个爱的海洋,虔信温柔的月色原本无可厚非,更何况它们当中不乏十足的文艺范儿,会用五彩斑斓的鳞片将自己装扮起来,细看之下美得不可方物。有人说,它们惟妙惟肖的拟态背后有着出于生存竞争的隐形推手。对此,毕生只钟情于三件事——写作、教书与鳞翅目昆虫分类学研究的纳博科夫有话要说,他认为,达尔文意义上的自然选择无法令人信服地解释模仿神态和行为之意的神奇巧合,当一种保护措施在模仿上的微妙、极致,大大超乎其捕食者的鉴别能力时,用生存竞争来概括就显得有些乏力了。被誉为“昆虫世界的维吉尔”的法布尔在这个问题上偏向了形而上学的解释,他通过对黄蜂捕食和寄生的细致观察,感叹并怀疑这种昆虫仅仅是出于本能的累积或曰进化,何以在捕食手法上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境界。

还是那个纳博科夫,如果不是文学上的光焰万丈,相形之下,他在鳞翅目昆虫分类学方面的卓越成就影响力就有些黯然,他极有可能在后一个领域闻名于世。虽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对他来说终究是耿耿于怀的憾事。在他一生中,蝴蝶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到了晚年,他还记得,年少时家道优渥,一个落魄的朋友贸然来访,说不清楚什么原因,他竟然撂下极需抚慰的可怜兮兮的朋友,独自去山野捉蝴蝶。不知如何待人,专情于自己的世界,就是深受博物传统熏陶的纳博科夫,后来,他把这段难言的往事写进自传《说吧,记忆》。对他来说,一生最快乐最兴奋的岁月莫过于在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的显微镜下度过的那几年。细微的事物是一扇可以开启整个世界的窄门,他沉浸其间。“你所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从时间的意义上来讲是被隔断了的,一切都是进入其中的自然入口。”如此说来,一只生命业已定格的眼灰蝶也有着一种令人陶醉的意味。他毕生发表了二十二篇有关蝴蝶的文章、记述和综述,他渴望在该领域有所建树,发现蝴蝶新种,让自己发现的“模式标本”收藏在博物馆里。我大概可以这样认为:对纳博科夫来说,所谓天堂就是一个可以容膝写作亦可追逐蝴蝶的所在。

纳博科夫研究蝴蝶,但不是研究所有的蝴蝶,让他上心的是灰蝶,尤其是对其中的眼灰蝶青睐有加。纳博科夫倾注心血关注的眼灰蝶向来被人忽视,以致他研究的蝶种在他身后很长的年月都归于沉寂。也难怪,引人注目的大多是蝶衣翩翩的蝶儿,至于其貌不扬的灰蝶,总是在草丛里骤来骤去,向来自我放逐于人们的关注之外。林奈在最后一本蝴蝶名录中就将灰蝶和弄蝶一股脑地归入一个意为“平民”的属名之下,把它们视为蝴蝶中卑微的工薪阶层。直到20世纪90年代,人们才再次关注到它们。随后,有人又发现了一批眼灰蝶,为了向纳博科夫致敬,就采用他小说中的人物进行命名,世间遂有了一种叫“洛丽塔”的蝴蝶。也许我曾经或终有一天与它邂逅,只是一时想不起它就是“洛丽塔”。

一个阳光和煦的秋日,我在羊台山的盘陀山径上行走,忽然,一道闪亮的蓝光径直向我飞来,绕着我飞来飞去,我的周遭到处都是钴蓝色的碎屑在飞舞。其时,我刚读过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知道他是眼灰蝶的“骨灰级粉丝”。他曾经动情地写道:“从七岁开始……如果早晨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太阳,我首先想到的是生长在阳光下的蝴蝶。”眼下,那道神秘的蓝光撩拨着我的心,那是一次致命的邂逅。我挥舞着衣服,原本行动迅疾的小精灵被一股强劲的旋风彻底搞懵了、震慑了,掉在地上扑棱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好奇、热爱与伤害混合在一起,酿而为酒,喝得人晕头转向。其实,我与蝴蝶的“纠葛”由来已久。

我做了一个梦,绚烂的光影中,不计其数的蝴蝶自树上飞起。这一幕似梦非梦,可以说是真实场景在梦中再现。我们村后有一座山,山脚下点缀着一小片枫林。夏天进入尾声,清晨的枫树便出现一个异象:无数苎麻黄蛱蝶静静地伏在树干上,张开翅膀,看上去像飞蛾而非蝴蝶。在静谧而叵测的时刻,它们仰仗枫香的庥庇,脉脉的香气在沉静如海的暗夜给了它们泰然处之的定力。当然,必要的警惕一直都不缺席,当我屏息上前,衣衫的綷縩声就惊扰了它们。蝴蝶似乎是靠在空中喷洒或涂抹留下的气味进行交流的,味道被神秘物质吡嗪刻在记忆中。空气的些微异动将带给它们警示的信息。刹那之间,隐形的仙女挥洒着绚烂的花朵,在我眼前飘动。未几,泛起涟漪的湖面复归平静。有一些蝴蝶飘然远引,另一些仍然虔信于眼前伟岸的树干。

不久前,它们尚处于幼虫期。不远处的大片苎麻地是它们的乐园,麻叶最合它们的胃口。它们以一副瘆人的形象示人——黄白相间的体节,绛紫色的背线,遍体竖起的枝刺,每日以进食为第一要务,惬意时还情不自禁地摆动着黄色的头部,我们称其“摆头蛆”。农人待这些饕餮之徒可谓仁至义尽,只要它们造成的损失尚可承受便任其蚕食麻叶,决不用杀虫剂“款待”它们。麻地一派毛虫兴旺的景象,走到地沟就能听到沙沙沙的啮噬声,满地都是小米般大小的黑色虫屎。这些小小的魔法师只要属于它们的时间一到,就找个隐秘的地方支起蛹来,在小小的道场里经过一番奇妙的剧变,沉浊的肉身大为改观,竟然出落得光彩照人,进而无师自通地掌握了飞行的技巧。

但是麻价从高处跌落,村民们种植苎麻的积极性也消耗殆尽,邻人将沉甸甸的麻蔸挖起来,根据祖辈的荒年经验晓得它还富含淀粉,于是像打红薯粉一般如法炮制,用麻蔸粉做粑吃,还与人分享,委实说口感不佳,大概除了救荒人们并没有将麻蔸粉归入食物之列。自此,村民们少了一份经济来源,苎麻黄蛱蝶的栖息地也遭受严重破坏。静谧的枫林群蝶纷飞的情景再也难得一见。偶尔,我梦见一棵点缀着鲜花的枫树,有些花朵挣脱枝条的牵扯,化作一只只欲飞的蝴蝶。即使是现在,见到枫树,我还会想起那些营造了独特氛围的蝴蝶。彼时,晨光熹微,多嘴的鸟雀还没有醒来,一个闯入者惊扰了群蝶,它们在轻纱般的薄雾里娇柔无力地飞起。我知道,它们在守候香醇饱满的阳光的照拂。

我的蝴蝶记忆大多跟热情洋溢的阳光有关。最常见的是油菜花开,地里到处都是殷勤到访的菜粉蝶,烂漫的阳光下蝴蝶容光焕发,自有一种优游、陶醉的意味,有的菜粉蝶在大快朵颐之余还对不期而至的爱情充满了向往。这不,当一只雄性菜粉蝶遇上了“窈窕淑女”,就在空中涂抹一些示爱的气味与之交流,用不了多久,两只蝴蝶色授神与,心愉于侧,便在花丛上“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但有时,两只蝴蝶经过简短交流,都觉得所遇非人,两下无意,片刻都不耽搁就各奔东西。故乡多阶梯状的坡地,是时候,满坡都是层层叠叠的油菜花,正是菜粉蝶念兹在兹的乐园。蝴蝶倘有思想,或许会想到,匆匆一世,惊险,刺激,出生入死,终于得以在花间优游竟日,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福分。要知道,能够变成蝴蝶的几率还不到百分之一。而我们人类极可能是蝴蝶的猎人之一。

我的书桌上有两张纳博科夫采集蝴蝶的相片。一张是:这个20世纪的文学巨子虚张声势地挥舞着捕虫网,对着镜头双目圆睁,似乎在问:“嘿,你看到了一只北极熊吗?”另一张是:他站在阿尔卑斯山一个山岗上极目远眺,左半身洒满阳光,侧影正对着我,胳膊肘夹着一张米黄色的捕虫网,远处是乱云一样的黑松林和融入天际的山峦。两张所谓的捕蝶照片上都看不到蝴蝶的影踪。但我知道,捕捉一只心仪的蝴蝶,是他毕生的兴趣所在,甚至一度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流亡生活。

相片是让动作和表情凝固的技术,似笑非笑的纳博科夫让我有所触动,因为我曾经也是蝴蝶采集者。九岁那年,用辛稼轩的话来说还尝不出愁的真味,物是人非的变故却猝然而至,父亲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卫生院的病床上。我在不幸的“雷殛电击”之下,懵懂和郁悒的分水岭顿时出现。自此,我时常踅入枞树林,置身其间,忧伤被汹涌而来的绿色有所稀释。山里还掩藏着没有走远的童话世界,时常拽着我不愿长大的心。走吧,把自己搁在大自然稳实的掌心。偶尔,我会翻动父亲的书架,里面就有《楚辞》。想一想“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那时的蝴蝶应该围着她飞来飞去。村后的菜园,与刺篱隔着一条山径就是隆起的树林,浓密的乔木是它的秀发,矮灌则是遍体的汗毛。林木的翼护让人安然,难怪童话里的小精灵经常在山里出现。山边有一丛丛高过人头的黄荆,我不知道廉颇负荆请罪用的是不是这种荆条,但我相信它们的足迹一定曾经踏遍山野,以致成了人们无法绕开的障碍,唯有披荆斩棘。别看黄荆其貌不扬,到了五六月间,便用淡紫色的小花将自己装点起来,花香浓郁,让人徘徊不能去。阳光明媚或者雨过天晴,我置身于山花的天堂,不时有天使飞临,黑脉金斑蝶、金裳凤蝶、中华麝香蝶、青凤蝶、红珠凤蝶……原来,在我们这个被抖落在大地褶皱里的小山村,竟然有着千姿百态的蝴蝶,络绎不绝地飞到我身边,拽住我的视线。

我像神秘仪式的参与者,外表安详,内心却蹿起亢奋的火苗。访花的蝴蝶时刻警觉,那种谨小慎微刻在基因里,在短暂一生中被奢侈地运用、尽情地发挥,让它们变成了装饰艺术的集大成者。间或,我蹑手蹑脚向一只麝凤蝶凑近,它甫一成年,正步入凤蝶中的大家闺秀之列。黑色在翅膀上表现出令人不可思议的美感,到了美人迟暮就像抛物线下坠到暗淡无光的境地。我的指尖差不多要触及翅膀,它陶醉的意味瞬间消失,俶尔飞越树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年,村里的孩子堆里刮过一阵风,“蝴蝶效应”的源头是平时并不起眼的小川,他是孤儿,父母在他的印象里不过是沾了一点颜色的水渍。所幸他继承了一幢老屋,里面一日当中大多晦暗,只有到了正午,光线的层次才分明起来。老屋历史的陈旧感为活人和逝者所共有,因此也积淀了独特的情愫。它原本为父辈的几个兄弟所共用,叔伯们都工作在外,因此也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小王国。忠贞的影子紧随着他,点亮马提灯时地上被抻长的影子变成两个或三个,忽左忽右,或左右皆是,跟他一起晃荡。有那么几年,我最爱上他家去,在里面既不觉得拘束也没有外来干涉。与别家不同,他家厨房外面有一株大榆树和两株攀援其上的葡萄,鸟雀总在树上嘁嘁喳喳,不知所谓。还有一片呈半包围的竹林,微风吹拂,竹影摇曳。世外高人大概不会排斥这样的幽居。

小川请我们帮他捉蝴蝶,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他负责收购,每只从几分到一毛不等。零钞的魔力在隐隐地诱惑着我们。“蝴蝶效应”的结果是阖村的小男孩差不多都给发动起来,我们这帮门外汉没有专业采集工具,而是凭着自信和还够灵活的双手,在花地、在野外、在菜园里狂舞。我们不能像鸟一样飞,也不必因之抱愧,毕竟在我们周遭像鸡一样有着徒有虚名的翅膀却飞不起来的家禽比比皆是,更别说我们的远祖一开始就摈弃了遨游天际的进化之路,而是执着于探寻大地深处的奥秘。

我们见过多姿多彩的蝴蝶,遗憾的是,却没有真正关注过它们,以致到头来对它们却还是一无所知。柏格森说,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我们对蝴蝶的记忆极有可能只是一片空白,对绘制地图的人来说,那是属于“睡美人”的不明区域。因此可以说,那次采集蝴蝶以一种残忍的方式让我开始去辨识蝴蝶,它们有些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有些连战利品也算不上。到了小川手上,他会根据蝴蝶的品相给我们不等的报酬。那些日子,除了梦寐以求的零钞,在追逐蝴蝶的过程中,我们还收获了丰富的野趣。

正是采集蝴蝶,这个西方的博物传统之一让纳博科夫毕生受益,包括那部让他获得巨大声誉的作品,灵感就源自一次长途跋涉的野外釆集蝴蝶之旅。还有一些人因为童年追逐蝴蝶,继而对探索大自然的奥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长大后成了博物学家。没有博物学家,恐怕就不会有保护自然的契机了,正是他们在大自然中读到了物种灭绝那令人怵目惊心的“遗言”,并警醒世人。

自那时起,我开始关注蝴蝶,欣赏别出心裁的仅仅用达尔文的进化论无法得到答案的美丽,它们的色彩、盛妆、华美、闪亮、花结、流苏、拟态、装饰、图案、绘画……实在令人很难相信,进化总是能够精准地朝我们人类视为艺术的方向发展,而背后没有一颗卓然不群的慧心在跃动。

古往今来,人们一直与蝴蝶联袂演绎文学艺术与思想的传奇。最著名的莫过于庄周梦蝶,“栩栩然蝴蝶也”,它赋予梦的质感。清人张潮说:“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在他看来,生为蝴蝶是幸福的。然而,人们这种喜爱大抵有肤浅之嫌,往往只爱亮丽的一面,当其低入尘埃的时候就大惊失色地尖叫:“咦,这儿有一只毛毛虫!”

我看过一幅蝶画,用了上万只蝴蝶的翅膀,堪称奢侈艺术。直面那一幅画,如果人与画之间有一种本雅明所说的“灵氛”,那它无疑是神秘的。因为站在画前,我似乎能感受到无数静伏的蝴蝶,只要一个轻微的叹息就会惊起、飞散。

罗浮山一个向阳的山坡上有葛洪衣冠冢。斯人仙逝,道袍化作一群蝴蝶,从此在山中萦回不去,似乎葛仙的精魂还眷恋于斯。在山中与蝴蝶邂逅,似有一种人与大自然的精灵交会时语焉不明的感应。

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七月五日,朝云病逝于惠州。在人生最后几年,她和东坡居士天涯飘零,相濡以沫,在苦难的瘠土和山陬海澨开出了瑰丽的花来。博尔赫斯说:“蝴蝶有一种优雅,稍纵即逝的特质,如果人生真是一场梦,那么用来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朝云令我想到了蝴蝶。转眼九百多年过去,如今惠州西湖风光如画,蝴蝶是花间常客。

少不更事时看“梁祝”,至死靡他的女子与心上人重逢,已是天人永隔,祝英台恸哭之际,墓室突然大开,她纵身跳进去,尔后,两只大彩蝶缠绵缱绻地飞起。直看得我目瞪口呆,被爱情的坚贞和美好遐想所震动。

有一只白蝴蝶飞进凡·高的《监狱的中庭》,在局促空间的上方,自由度很小,差不多要被人忽视,但只要你发现了它的存在,便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它洁白的翅膀在空中纵情挥洒,与囚徒机械移动的步子形成巨大的反差。我想象它飞入囚室,一如我儿时常见,轻盈地飞越篱笆,说不清为什么,它适才飞走,我便颙望它折返。

还有一只蝴蝶落在战壕外,似乎触手可及,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线战场。保罗向蝴蝶伸出手,还差一点点,他继续往前伸,这时,手突然抖了一下,松弛下来,彻底不动了。在战争即将结束,战地硝烟正在消散的前夕,死神还是蹑足而至。那一天,前线司令部的报告若无其事地写道:西线无战事。

蝴蝶飞来飞去,飞进我的梦。到处都是迁粉蝶、黄灰蝶、曲纹紫灰蝶、幻紫斑蛱蝶、黑绢蛱蝶、木兰青凤蝶……它们翩跹起舞。就在昨夜,我梦见了一只红将军蝶,前翅有白色的斑点,尾翅有一条点缀着四个黑点的红色色带。后来又飞来一只,两只蝴蝶上下翻飞,幻化成一个飞碟,快速地旋转,最后又变回两只红将军蝶。蝴蝶和飞碟,是瑰丽和浩瀚的意象。也许这些天来,我一直酽念那些丰神异彩的蝴蝶,化作其中一只翩然入梦而不自知。

金克巴,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雨花》《黄河文学》《山西文学》《山东文学》《湖南文学》《天津文学》《天涯》等刊,部分被《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少年文摘》等选载。出版散文集《寂寞如花落无声》。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