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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林侧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吴霖  2020年12月01日09:14

《学林侧影》 作者:吴霖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0月 ISBN:9787559832658 定价:68.00元

坐拥书城的季羡林

立秋那日,夏还非常热烈,蝉鸣悠扬。道路蜿蜒的深处,是朗润园。竹林掩映之中,走出从凉台推门而出的季羡林先生。昨天,是他八十二岁生日。

在季先生指引下,我走进他的家。过道里,满满的,是书橱;书橱里,满满的,是书。走进房间,是更多的书橱和书。大凡读书人都会艳羡这丰富的收藏,而这感叹也使这位爱书长者高兴起来,他要引来访者,去参观他的书房和他的书。几乎所有的屋子都井然有序地放满了书,其中有他留德十年带回的外文版图书,还有以相当便宜的价格购齐的整套《大藏经》。

季先生非常“奢侈”,因为他有三个书房,这是他读书、写作的三个地方。他喜欢采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术,在一张书桌上,写一个专题的文字。因为资料书及稿子等摊子铺得很大,所以一旦写累了,就空手转移到另一个书房,继续写作或读书,只是换了主题。

其中一个书房,是用凉台改装的,四个简易木质书架,叠罗汉般地矗着,书便有惊无险地拥挤在其中。访者隔着书桌,与季先生相向而坐。不仅书桌上有书,上下左右全是书。因此,说季先生坐拥书城,挥笔如剑,绝对是不为过的。

在这里,特殊的书香和主人所营造的文化氛围,使无数访者流连忘返,灵魂,在这里可以得到平和的宁静。

季先生每日凌晨四点即起身工作,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竹林后的那盏灯光,应该算是朗润园乃至整个燕园最早的灯光吧?俟清晨八时,他便像上班一样,走出家门,穿过未名湖,步行到大图书馆去看书。早两年,他是以骑车代步的,但近来由于家人“严令禁止”,他便也“少数服从多数”,安步当车起来。季先生自称没有体育锻炼的爱好,“这就是锻炼!”他认真地说。在图书馆看两小时书后,他便循来路走回家中。

他最近的大动作是从文化交流的角度撰写一部《糖史》,这部打算写四十万字的巨著,已写就十多万字了。

季先生爱猫是出了名的。两年前造访季府时,尝见两只波斯大猫。此次去,季先生告知,其中一只竟于数月前被人窃走。剩下的那一只叫“咪咪”,给工作之余的季先生带来了不少欢乐。“咪咪”已五岁了,季先生风趣地说,已是“猫到中年”。

季先生虽然是功成名就的学者,但他坐拥书城却不甘心把朗润园当作世外桃源,他的忧国忧民之心依然如故,每每让人怦然心动。

立秋那日,他与访者又谈起敏感而又不可回避的话题,季先生陈词慷慨,一席话刚落,窗外竟响起了雷声。

在季先生的家门口与他握别,面前是一片细致的湖,正对着楼门,长着一片荷花。荷叶已绿到极处,而花,尚含苞待放。

“那是我们种的。”季先生说。

“怎么种的?”访者问。

“撒下一把种子。”他做了个撒种的动作,“三年了,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此时,雨已开始下了,寥寥落落的。

“我喜欢雨!”他说,“今年雨少啊。”

刹那间,我从一个严谨严肃的大学者季羡林身上,看见了抒情的散文家季羡林的形象。他们是那么奇妙又和合谐地统一在了一起。

他的那本散文选,厚厚的,重重的,承蒙相赠,正在访者的行囊中,上面的作者签名,形拙而有妙趣。

楼门的两边,均是季先生的家。一侧是卧室,放着“二十四史”,挂着齐白石的画,当然,还有他的书桌,他的纸和笔;另一侧是他用凉台改装的那个书房。

雨,打在竹林的叶子和窗玻璃上,声音先是碎碎的,继而连成一片。季先生穿着黑绸布衫,站在门洞下,像一本厚重的书,默默观雨。

一九九三年八月八日

补 记

季羡林先生在一九三三年六月六日日记中写道:“晚饭后,到朗润园一游,风景深幽。”彼时的他二十二岁,在清华园已生活了两年多,因此无法印证此游是否是他与朗润园的第一次亲近。出清华西门,如果没有围墙,斜对角就是朗润园。

一九八〇年,季先生在散文集《朗润集》自序中说:“我在北京大学朗润园已经住了将近二十年,这是明清名园之一,水木明瑟,曲径通幽,绿树蓊郁,红荷映日,好像同《红楼梦》还有过一些什么关系。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朗润’这个名字。”

季先生是朗润园中人,我在朗润园中拜访过他。印象最深的自然是第一次,那是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九日,那天,我和他在他家一楼的阳台上合了影。看着这张近三十年前的旧照片,有不胜讶异和惶恐之感,也让我顿时理解了“光阴似箭”“白驹过隙”这样的成语。这张照片于我还有另一个意义,因为摄影者是我一九八三年相识于学院路41号的老友唐师曾。大致算了一下时间,大约正好是他从海湾战争归来,去新华社开罗分社任职前。

那天在季先生家里,唐师曾至少用了两台相机,分别用了黑白和彩色两种胶卷。彩色照片我还保留了几张,拍照地点是在季先生家的客厅。我和季先生相对坐在一张方桌前,至于聊了些什么,早已漫漶不清。但当年的照片保留了一些细节,现在看来颇有些意思的是屋内的环境:季先生身后,有一台十四英寸(不知是彩色还是黑白)的电视机,罩着绛红色绒布套。墙上挂着的除有风景的月历外,还有一个必须每天翻阅或撕开的日历。季家的日历,从照片可以看到是向上翻阅并用夹子仔细夹起的,日历的底板是一个美女。桌子上,有白瓷的茶壶,还有貌似盛放调味品的瓶子。这里,应该是季先生家的客厅兼餐厅。

还记得一个细节,我们正在聊着的时候,一只硕大的白猫忽然跳上桌子,就在季先生站起安抚白猫的一霎,唐师曾用装黑白胶卷的那个相机抓拍到了那一个瞬间。后来,老唐把这张照片戏称为“猫争人权”。

快离开的时候,我和季先生在客厅外的阳台上,以比较流行和正式的方式合了影。我应该也在同样的地方给老唐按下了快门。

通过这张一九九一年六月与季先生的合影可以看到,季先生住在一楼,阳台外是一片葱翠的小竹林。我腰间的BB传呼机看上去很抢眼、突兀,且有喜感。如今,这种俗称BB机的传呼机早已绝迹,但在当时却是即时通讯的利器。我还记得我的号码是126-53630,老唐的呼机号码,我也记得:126-5566。

唐师曾后来与季羡林有了更多的交集,乃至衍生出社会新闻,这是后话。或许,一九九一年六月的那一天,是他和季先生的缘分之始吧。

季先生出生于一九一一年八月六日,一九九三年他八十二岁整,按中国人算法也可算八十三岁。《坐拥书城的季羡林》一文写于一九九三年八月八日,从文章上看,我是八月七日去拜访的季先生。我找出了当年季先生所赠、我文中写到“厚厚的,重重的”那本书,我讲的“厚、重”自然有双重含义,物理上的厚重也确然,那本书有五百五十六页。那是一本《季羡林散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初版,印数三千五百五十册。季先生在扉页留下了钢笔签名,时间正是一九九三年八月七日。这应该是我又一次去拜谒季先生。

季羡林先生的学问在当时的我看来,几乎是高山仰止,比如他说当时正在写的《糖史》,按今天的流行语来说,当时就觉得十分的“高、大、上”。我记得还问过他为什么要写《糖史》,以及怎么写的问题,可惜季先生的回答我早已记不清。如今,《糖史》业已出版,非常惭愧至今尚未一读。我想,我当年问的问题应该可以在那本书里找到答案。

回想当年的季先生,马上就清晰浮现的,是他朴素的衣着,似乎几次见面,他穿的不是衬衫就是蓝色的中山装。季先生说话慢条斯理,有较重的山东口音。能让他兴奋和自豪的,似乎就是那一屋子一屋子的书。第一次去,他还为书的无处摆放而烦恼,第二次去的时候,北大已经给他增配了一套房子,就在原先住房的对门,专门用来放书,对这一点,他是很感念的,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早期,房子是多么稀缺的资源!

因为增配了一套房子,家中的布局也就有了变化。季先生带我在他家参观,记得他夫人当时有病坐在床上(后来得知,季羡林夫人名叫彭德华,一九九四年去世)。再就是,他指着墙上齐白石的画给我们看,告诉我购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我问价格,他的回答让我惊呆了。今天看,画价便宜到令人咂舌,以当时季先生的工资计算,也着实是便宜得很。依稀记得,季先生告诉我当时是通过朋友去买的,买了两张,仿佛还买二赠一了。

二〇〇四年夏天,我第一次去德国,以马丁·路德大学所在的城市哈勒为原点,每天往不同方向的城镇坐火车随意转悠。某一天黄昏,从某个城市回哈勒,要在爱森纳赫转车,不知什么缘故,却坐上了去另一个方向的火车。当火车在终点停下,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哥廷根!呀,我第一反应是,这是季羡林先生曾经留学生活过十年的城市啊……

二〇一六年十月十八日

启功的烦恼

今年入夏以来,北京持续高温,因此“居大不易”也。已逾八旬的启功先生,便是盛夏酷暑的“受害者”。

眼下,启先生极少出门,而且,除了老朋友的电话,启先生是难得与外界联络的。并非刻意追求修身养性,他实在需要的,是清静。

白天的喧嚣过去之后,夜晚,启先生仍然时常失眠。大凡读过《启功韵语》的读者,相信都会记得数年前启先生有关失眠的戏作,多达八首。现在,失眠又开始困扰他了。

于是,但逢夜阑更深而不能寐时,启先生便或听收音机,或握卷细读,直到实在困了乏了,才能睡上一会儿。就像他曾写的:“何须求睡稳,一榻本糊涂。”可是,睡不好觉的滋味,实在是令人烦恼不堪的。

前些日子,有人寄材料至启先生所在的师大,称某处某人在伪造启功作品云云。校方拟沿线索去顺藤摸瓜一番,未想,启先生却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不值一查。”

早在几年前,启先生曾和谢稚柳先生被邀宴于深圳,席上,主人称自己珍藏有一幅启先生书法,想请他看一下。启先生当时笑曰:“不用看了,写得不好的,必是我写的;写得好的,想必是假的。”一番戏谑之语,顿时惊了四座。

启先生接着悠然地说:“倘是真品,无所谓好坏。如是假冒的,必刻意求工求精。”谢稚柳一听,拊掌称妙。其实,赝品再怎么模仿,又如何能得启先生手迹风采之万一呢?

还有一事也属奇事:某人周游山东,兜售启功书法条幅若干,每幅仅数千金。买者大喜,便宜买到了好货,焉能不喜?遂派专人赴京,直奔荣宝斋装裱。未想,见多识广的师傅一眼看过,便告之:假的!

买者不信,径奔北师大而来。又鉴定之,始知荣宝斋不谬。买者痛心疾首之极。启先生知道后,便送了一幅字与其。买者遂欢天喜地而去,此番所持者,真迹不容置疑耳。

对近来频频出现的假冒事件,启先生含蓄地说:“这位(些?)‘朋友’大概是短钱花了。对此事,我不追究。”其实,启先生何曾希望署上自己大名的“假冒伪劣”货色去招摇撞骗?后来,他说了真心话:“要想追究,也追究不过来,花不起那个精力呵。”或许,那些假启功还很盼望真启功能诉诸公堂呢,果如此,他们岂不是皆能一夜之间成为“名人”了。

让启先生最为烦恼的,是另一类假冒。某日,一位台湾人恭敬地对启先生说,他花了上万美金,求得几幅明清书法精品,上面还有启功的鉴定题跋。启先生有众多头衔,其中一个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所以,但凡经他过眼的文物,当是有一言九鼎的分量的。

启先生一听此事,便赶紧声明:“我从未在这几件上题过!”其实,这几幅作品还真曾被启先生过眼过。只是当时启先生一眼便认定是赝品,拒绝了题跋。他又怎样想到,仅隔数日之后,该作品竟被另一个“启功”题上了。

对这件事,启先生非常有意见。他说:“造假古画,本来就是错。假冒我的题跋,使我成了假见证,这是我决不能容忍的。”

对这些已明显侵害了启功的违法行为,不知道启先生还会有什么进一步的对策。不过,他特别想告诉大家的是:“朋友,千万不要因为古字画上有我的题跋,就轻易相信。至少,可以拍成照片寄给我看一看,以辨真伪,免得吃亏上当。而且,今后我连真的也不再题了。”

与启先生相处,深感他是个外圆内方,谈吐智慧幽默,办事却极有原则的人。他为人非常随和,却绝不随便。他喜欢温顺的小动物,他说:“小动物再老实,你老用棍子捅它,它也会龇牙。”遇上忍无可忍的事,启先生也会拍案而起,而且是非有个结果不可的。

盛夏的烦恼,终会过去,取代而来的,是秋天的沁凉和气爽。可是,启先生的另一种烦恼,何时能解呢?“唯有杜康”,大概是自欺骗人的,或许是“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罢!

一九九三年七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