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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20年第7期|李岩:小白鞋
来源:《黄河文学》2020年第7期 | 李岩  2020年11月30日08:59

1

午夜的天空,灰蒙蒙的,像炸过的千滚油,黏稠滞重。空气中带着寒露向辛建国袭来,他哆嗦了两下,跺了跺脚,目光越过红色的帐篷向外望去,空无一人的街道沿着立体平面向黑暗处延伸。不会再有顾客了——他默默地盘算着。

辛建国整理那些铝制小盘,收拾掉落的菜叶,把没卖掉的鸡肉装进塑料袋,锅里的油被重新装入塑料桶中。做完这些,他一股脑儿把这些东西放进小推车下层抽屉里。他把小推车推回家,轮子滚动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发出嗒嗒嗒的巨大响动,划破空寂无人的街道。

细心的你肯定已经猜到辛建国是做什么工作的了,没错,他是个炸串儿兼做肉夹馍的老头。每日下午四点出摊,午夜收摊回家。十年了,雷打不动的规律,已经嵌入他的神经系统,指挥着他的日常。他不像别的商贩,看到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比如学校、医院门口从来不会见到他的身影。他有固定的摊位——新文化家园东门口一个花坛边上。一年四季,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他始终在那个地方。食客适应了他的规律后,都爱来他这里。下雨天摊位少,午夜时分更是所剩无几。云淡风轻的他,反而生意红火。

进得门来,辛建国并不急于躺下。他会把小推车反复擦洗,直到发出银质般的光泽。再转入厨房,给自己炒个菜,喝两盅,微醺让他的酒糟鼻更红了,隐藏在稀疏毛发下的头皮也更显光滑。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定格在屋子的一角,蜷缩在矮桌旁的辛建国像一枚长条冬瓜,自斟自饮。今天不同往日,辛建国给自己的酒杯又满上了,对着墙上的全家福仰头干了一杯,再一杯,又一杯,辛建国到后来也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最后歪倒在一张残破不堪的藤椅上,头悬挂在藤椅编圈旁,嘴巴里不时发出呼呼呼的喘气声,像来回煮着一锅开水。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辛建国是被隔壁的打骂声吵醒的。他做了个好梦,特别好的梦,甚至可以让他热泪满流的梦,可这戛然而止的梦,像被突然打碎的玻璃一样,刺得他心脏慌慌地疼。他爬起身来,想找出这个肇事者。透过窗格,他看见一个小妇人一手叉着腰,一手指向大门外,由于激动不时跳两下,辛建国看不见她的脸,横飞的唾沫呈颗粒状飘浮,被白亮的日光暴露在空气中。

又是这对母子!辛建国摇摇头。这对冤家一样的母子,刚搬来不久,几乎是天天上演这样的戏码。

辛建国打开门,擦过小妇人身边,向大门外看去。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小妇人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小妇人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领口的蕾丝被浆洗多次,与衣服的主体分离,挂在胸前。没穿胸罩的乳房坍塌下来,扁塌的形状在这种柔软的质地下,隐约可见。

辛建国移开目光,走出门外。他有晨练的习惯。沿着青砖路转向一道岔开的沙石路。辛建国拉伸韧带,做着扩胸运动。尘土在他身后飞扬,一如他的心情。带有青草的泥土气味,让他在小河边停留了一会儿。他捡起一块削平的石头,斜着脑袋,把它向河面侧飞过去。小石块点着河面向对岸飘去。

有什么了不起的!哼!芦苇丛中漏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一个男孩钻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铁铲,类似于养花草的小铲子。男孩七八岁的样子,脸上肉嘟嘟的,一双大眼睛闪着光。身上的条纹T恤领口被撑大了,一边浑圆的肩头露在外面。脸上有一条泥土抹过的痕迹,没擦干净,已经有点干了。

男孩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也学着辛建国的样子,斜歪着头,拉长胳膊向后伸展,手腕用力甩出去。只听咚的一声,石头沉入河底。荡开的涟漪,像被风吹开的褶皱,瞬间又被抚平了。

哈哈哈。小鬼,就这本事?辛建国眼睛和眉毛揉成一团了。

男孩脸刷地红了,白了他一眼,拔腿离开。

别走嘛,我来教你好了。辛建国向着他的背影喊道。

谁稀罕!男孩回身,还不忘向辛建国的方向啐了一口。

2

按理说,辛建国是个严谨的人,有时间概念。每次他都提前半小时,从家推着小车往新文化家园走去。可这天下午,辛建国在四点半才出现在平时出现的地方。一整个下午,他频频出错,不是把鸡柳炸煳,就是把钱找错。当他坐下来歇息的时候,终于在脑子里过滤了出摊前发生的事。

下午三点半,他从家出发。咔嗒咔嗒的声音从推车底部的轮子发出,辛建国喜欢听这样的声音,就像一个人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声音一样——咔嗒咔嗒,踩在青石板上清脆响亮。小推车把手上还放着一个小收音机,黄梅戏绵软的曲调,从这个红色的小匣子里飘出:

本愿与你长相守,同偕到老忘忧愁。孤独的滋味早尝够,萍踪浪迹几度秋。怎舍两分手,叫你为我两鬓添霜又白头……

辛建国跟着哼唱着曲调,手不由自主地打起拍子。正拍得起劲,一股吵闹的声音扰乱了他的节奏。他不得不停下来。柳树下几个小孩围着“小鬼”,不,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小名——雷雷。

雷雷的衣领被一个孩子抓住,他试图通过转圈把雷雷摔倒在地。可雷雷的手像钳子一样,抓住了他的衣服。转了几圈后,雷雷没有被甩下去,两个人都有些筋疲力尽了。那个孩子对着其他人说,把他拉过去。还没等其他孩子上手,雷雷又抱住了那孩子的腰,死死不松手,把脸贴在那孩子后腰上,趋于半蹲的姿势。雷雷的重心较低,哪怕一时处于劣势,也不会轻易被摔倒的。辛建国这时倒来了兴趣,他要看看雷雷怎么应付这帮孩子。

那大一些的孩子又使劲在他头上拍,那巴掌的声音重得传到辛建国的耳朵里了。雷雷脸上扭曲着,嘴巴咧开,眉毛拧起来,明显强忍着疼痛,可依然不松手。你们是死人啊,赶紧把他拉开!大点的孩子有些着急了。其他人一听这话,都围上来。有的抓他的胳膊,有的用柳条抽打他的腿。雷雷一看这么多只手,反身把那孩子抱着转圈。那孩子又用胳膊肘捣他的后背,这力度又不轻。雷雷猛地朝他后背咬了一口。那孩子痛得哇哇叫。弯曲着腿后踢雷雷的肚子。这一下被踢得狠了,疼得雷雷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出来了,可他还是没吭一声。他像个被围困的小猛兽,嘴巴里呼喊着,把头埋在男孩的怀里,向柳树上撞击过去。其他孩子也跟着这两团小猛兽追过去。场面有些混乱,辛建国忍不住了。他向那帮孩子走去。

场面太激烈了,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辛建国。他们现在把这两头小兽围成一个圈,放在里面。两个孩子扭着抱在了一起,雷雷的脸被压在下面,半边脸上都是灰尘,一只手被反压着,明显处于下风。辛建国拨开人群,走入圆圈,把那大孩子一拎,像提起一只虾,这虾突然从地上被袭击,一时没反应过来,在他手里扑腾着。辛建国把他甩到旁边去了,他拉起雷雷。雷雷的鼻子流血了,两道黑乎乎的蚯蚓一样的鼻血挂在脸上。

孩子们一看有大人来了,赶紧作鸟兽散。一个孩子,把一个铁盒扔了过来。另一个孩子把铁铲也扔下了。临走之时,还丢下一句话:小贼,偷钱的小贼。

雷雷坐在地上,缓过劲来,用袖子抹了下,吸吸鼻子,擦擦脸上的灰,站起来又拍拍身上的土,向前走两步,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铁盒和铁铲。

他看着空空的盒子,重新坐在地上。哇地哭起来。哭声回环往复,往芦苇荡的方向飘去,散得更远了,一群野鸟扑棱着翅膀,腾空而飞。

看看,鸟都被你哭走了。刚刚被打得那么严重都没有哭一声。这个时候,反倒哭得这么伤心。辛建国被他搞糊涂了。

你知道什么……他们把我的钱全抢走了……断断续续的话语从他的哭腔中挤出来。

那他们为什么说你是小贼啊?

他们……他们瞎说……雷雷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慌乱。

雷雷拿起盒子准备逃离。

就这样走了?辛建国说。

雷雷没有回头,说,那你想怎样?

辛建国说,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雷雷说,我妈说了,你是神经病,让我不要理你这种人。说你天天鬼鬼祟祟的,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在屋里哭。

3

晚上,辛建国只喝了一杯酒就躺倒在了床上。他喜欢睡觉前把白天经历的事在脑子里梳理一遍。这是他以前工作时养成的习惯。医生的工作绝不允许他有半点差池。

他睡眠很浅,有一点声音都会把他惊醒。无尽的困意正把他往睡眠里拖拽,眼睛眨巴眨巴,刚要闭合。他感觉到一种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响动从床底发出,像是猫蹭在身上的柔软,从床板下传递过来,隔着一层木板,从他脊背处慢慢移动。借着窗帘一条缝隙的光亮,一个小身板由一团黑影逐渐拉伸变长,站立起来了。细长的斜线在他脚底消失了,又让他重新融入这黑暗中。那黑影立马回身朝辛建国望了望。辛建国在他回首的一瞬间,及时闭上了眼睛,避免了眼神的碰撞。他停下不动了,辛建国觉得这一刻时间在裂变,由一秒变成两秒、四秒、八秒、十六秒,无限扩充,异常缓慢。屋子里安静极了,辛建国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黑暗中,辛建国均匀的呼吸,让站立的黑影终于放了心。非常慢非常轻地,他走到床头,把辛建国的裤子拿起来,手伸进裤袋里摸了半天,除了一串钥匙,什么也没有。又伸向衣服的口袋,依然空空如也。他失望地把裤子放在床架上,又在上面放了几件衣服,像是从来没动过的样子。辛建国只听到叮叮当当钥匙串的声音,在心里暗笑,臭小子,跟我玩,还嫩呢。他强压下一纵而起抓他个现行的冲动,看看这黑影想玩什么花样。

当黑影确定自己并没有惊动辛建国后,他轻手轻脚地穿过房间,走到放小推车的外间。辛建国先是眯着一条缝看着这个黑影慢慢打开小推车的门,翻弄着袋子,他把这些袋子一一放在地上,又去开抽屉。辛建国现在是睁大眼睛看着他。那小推车里,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辛建国发现小黑影有些气急败坏,拿起手推车上的什么东西,对着袋子猛一阵乱戳、乱剪。辛建国沉住气,依然不动声色。

可能是发泄完了,黑影又站起来,向卧室走来。辛建国有些紧张了,他怕这小东西手里拿着什么利器,向他撒火。翻了个身,右腿撑在前方,做出一种蜷缩状。突然的动作吓得黑影跳了一下,卡在喉咙里的声音咕噜一下,还未来得及蹦出来,就被捂住嘴巴,像突然割断的细线,弹了一下。辛建国重新打起呼噜,黑影渐渐恢复了先前的无畏,走到床头,摸出那把钥匙。

辛建国像沉睡时那样沉稳地呼吸着,只有眼睛始终盯着,斜睨着黑影。小鬼拿着那串钥匙,一一探试,要打开墙角处一个柜子。

看来这小子早就侦查过了。辛建国在心里嘀咕着。他都有些佩服自己的耐心了,惊讶于自己的容忍。他记得曾经徒手与小偷搏斗,把小偷从他新买的自行车上一脚踹下,把小偷的双手反剪于身后,像包粽子似的锁住了他,都不带怕的。

是的,现在他有些怕,那扇橱门像潘多拉的盒子,忧伤、悲痛、伤心、孤独、伤害、痛苦、后悔在橱门里孕育、发酵,慢慢壮大,形成一块心病刻在辛建国胸口上。每年他也是只打开这橱子一次,缅怀过去。前不久,就是哭泣的那晚,他才打开这盒子一次。他真想跳起来告诉那孩子,不要打开,那里没有他要找的东西,真的没有,不要去打开,不要打开,不要打开……

咔嗒一声,锁被打开了。两扇木质橱门,像突然松懈下来站立不稳的人,耷拉着两只手垂下来,斜立在两边。黑影惊诧地看着里面的东西,毛孔都竖起来了,诡谲,太诡异了。小白鞋,大大小小的小白鞋,整齐排放在橱子隔板上。他吓得倒退了几步,没来得及把橱门关上,也没来得及把钥匙放回原处,逃之夭夭了。

4

好几天了,辛建国再没有看见那黑影,不,是雷雷。也不知道他怎样了,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却吓得失了魂,辛建国确实有些担心。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特意向朝西的两间平房看了看(那里是雷雷母子俩住的地方),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烟火气。窗台上卷着几片被晒干的叶子,要被一阵风吹散了似的颓败着。锅灶上黑漆漆的,有一种冷兵器的味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中午,阳光耀眼,辛建国坐在藤椅上打盹。碧蓝的天空,比瓷器还澄澈,釉面亮着光。大团的棉絮样的云,蓬松地散落着。与天空一样澄澈的还有他梦中的一条河。他从未见过这么蓝的天,这么纯的河水,河底的水草幽幽地扩张,几只小鱼沿着石头转圈。披着长发的女子给一个男孩洗澡,动作轻柔,女子低下头对着孩子说着什么,男孩笑得身体一颤一颤的。一部分光透过他们的身体又折射过来,像那笑声在跳跃,水花里都荡着笑。他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可那些笑声勾引着他,忍不住上前去。刚踏进水里,水位瞬间上涨,河面涌起一层浪,大漩涡顺时针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洞,直把人往黑洞里拉。一个踉跄跌坐在水里,劈头盖脸满是水,好不容易等他站起身来时,他看见女子和孩子都被漩涡吸进去,男孩招手呼救,他快步上前,却怎么也抓不住男孩的手。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抓不住男孩的手。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向他袭来。在梦中,他知道自己已经醒来,可是怎么也动弹不了,他站在一旁,看着躺椅上的自己,鄙夷的眼神、憎恨的咬牙,他想站起来向另一个自己辩解,他掐手指,试着睁眼,都是无用功,最后又重重地沉浸到梦里去了。

辛建国、辛建国,你醒醒。有人摇晃了他一下。像触电似的,他弹跳起来,心脏的血液直往脑袋上涌。他看了看眼前的一张脸,堆满了笑,那笑让他的脸像没张开的帆,皱在一起。

老张啊,有事吗?辛建国倒是庆幸有人把他拉了回来。

没事,没事,过来看看你。辛建国就是不喜欢老张这样,老张半年来收一次房租,每次都说来看看他,一个鳏夫有什么值得看的。

辛建国递给老张一支烟,转身回屋拿钱去了。辛建国把钱装在信封里,递给老张时,老张的那支烟还没抽完。

刚来的那对母子,是做什么的?辛建国边说,边把嘴巴撇向朝西方向。

还有一小截烟屁股,老张含在嘴里,一抖一抖的。他们啊,我听说,嗯……老张有些含含糊糊,不肯透露的意思。

这更激起了辛建国的好奇。他们什么人啊?急得辛建国把老张的烟屁股夺过来往地下一扔。

老张觑了四周,发现没别人,走上前靠近辛建国的耳朵:他们母子,你可不要惹啊。女人在这一带是有名的“碰瓷专业户”,谁要是被她赖上了,可不得了。听说男人砍死了人,坐牢去了……你可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老张临走的时候,还有些心有余悸,不住地提醒辛建国。

5

再次见到雷雷,辛建国发现他黑了,也瘦了。他想上去打声招呼,可雷雷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闪身进屋了。打开煤气灶,倒油、放葱花、倒水、下面条,还不忘打了一个鸡蛋,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是个老手。他把煮好的面条端到坐在床上的小妇人面前,小妇人移开划拨的手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一半,小妇人叫来角落里的雷雷,把那个鸡蛋夹到他的碗里,快吃快吃,你吃了长身体。

小妇人头上包着纱布,纱布上有一块渗着血迹,早已干透。那是小妇人的勋章,有了这一个明显的标志,别人再也不敢惹她了。是啊,谁会跟一个玩命的人玩命,那不是聪明人干的事。辛建国这时才明白老张的慌张。

小妇人放下碗筷的间隙,看见了窗格上辛建国的脸,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老东西,看什么看!别以为你那色鬼样,老娘就怕你了……辛建国耳朵嗡嗡响,脚底一滑,跌坐在地上了。

沙石路上依旧没什么人,一早就被铺上了金色的光,刺目,但不炎热。芦苇昂着头,左右摇摆。辛建国浑身酸痛,昨天摔的一跤还没缓过劲来。好在空气新鲜,让他心情舒畅。想起昨天的事,真让他觉得好笑。当外科医生的时候,什么样的裸体没见过,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紧致的、松弛的、漂亮的、丑陋的,在他眼里只不过是碳水化合物构成的纤维组织而已,怎么就被当成色狼了?

太阳快要升高时,辛建国已经走了两圈了。待到第三圈,他绕道穿过芦苇荡,到达河西岸,这里有个小土堆,好像更荒凉一些。

远远地他看见雷雷拿着铁铲来了。显而易见,雷雷并没有发现他。一群野麻雀轰的一声从芦苇荡飞走,雷雷钻了进去。又密又厚的芦苇完全把他掩盖住了,从辛建国的位置观察,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条纹和撅来撅去的屁股。

辛建国打算按兵不动,等雷雷走了以后再去看看他藏的宝贝。他像个狩猎者,一步步等着猎物闯进设好的圈套。他蹲在西岸,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终于忙完了,雷雷钻出芦苇荡,站起来与细长的芦苇齐高。辛建国看得见他的后脑勺,他抬起袖子,擦擦额头。雷雷抬脚准备离开,辛建国也站起来了。还未站稳,雷雷慌里慌张又返回了。

辛建国只好继续蹲下。他终于明白蹲点的滋味了。干什么容易呀!敲打麻木的小腿,辛建国又看见条纹衫和屁股。

这次雷雷抱着铁皮盒出了芦苇荡,朝东,走向纵深处。难道自己被发现啦,引起警觉了?辛建国不能确定,他侧身向土堆后挪动。

沿着河堤,雷雷开挖了。原来这小子怕被人发现,换了个藏东西之处。

滑头。辛建国在心里笑了一声。

雷雷试了几次,都没能把铁盒放进坑里。坑还不够大,不够深,雷雷低着头,继续挖。辛建国躲在土堆后听着铲子碰撞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探出头来。

雷雷怎么跑到河里去了?他身体直立在水中,很安静,睁着眼睛抬头看天,头发盖在额头上,嘴巴在水面上张着,不声不响。就这样,腿也不踢,手也不划。辛建国顺着雷雷的目光朝天望去,除了鸭蛋青透亮的天空,啥都没有。

不好!辛建国警觉起来。他喊了声雷雷,没有回应。又喊了声雷雷,依旧没有回应。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投向河里。

雷雷、雷雷——辛建国把雷雷捞上来。他的声音,像碰到火上的冰,汽化了,蒸发了。没有人回应。他的手颤抖起来,这种久违的感觉再次出现,他想起曾经拿手术刀的手,也是这样战栗不止。脑袋嗡的一声,轰炸开了。像是站在汽笛口,嘀的一声轰住他的耳朵。嘈嘈杂杂,人声、哭声、警笛声又一次蒙住了耳朵。后来,他看到了一个膨胀的变形严重的人形,他看到那个人形光着脚,就把自己的鞋脱下来,想给他穿上,可脚太大了,他使劲挤压,想把鞋套进去,可怎么也穿不进去。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把衣服撩开,左胸的那块胎记现在也异化变形了,浮在表皮上。他跌坐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呕吐起来。

雷雷、雷雷!辛建国在那个早上,在现实与幻境里不停地游走。他摸了摸雷雷的脉搏,有力地跳动,又摸了摸他的鼻息,呼吸正常。辛建国抬起他的右胳膊放在头的一侧,将他的左手放在右肩,左腿屈曲。辛建国双手放在雷雷左肩及左膝上,翻转到右侧卧位。

做完这一切,辛建国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6

慢点,别噎着。看着雷雷的吃相,辛建国心疼。

从鬼门关回来的雷雷,挑着眉对他笑。有感激,有得意。

雷雷穿上辛建国肥硕的衣服,身体在空荡荡里晃。脚上的小白鞋发出耀眼的白。雷雷有些不自在。

你别动,换一只手拿。辛建国给雷雷挽起袖管,拉上裤腿叠了好几道。左看看右看看,像在欣赏一幅佳作。

拿来我看看。辛建国努着嘴,指向铁皮盒。雷雷一把扑过去,护着盒子,不让辛建国靠近。

我看一眼,保证不拿你的东西。雷雷思索了一会儿,犹疑了片刻,张开盒子推到辛建国面前。

跟辛建国猜测的一样。盒子里装的就是个大杂烩,什么溜溜球、一柄木质手枪、一张奖状、几张零散的毛票外,剩下的空间都被一元硬币占领了。

辛建国划拨了两下。捡起手枪拿眼睛瞄准他。piupiu……雷雷顺势倒在那把破旧的藤椅上,瘦弱的身体在空旷的衣服里笑得直颤。

你几岁啦?辛建国趁着孩子高兴,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八岁。雷雷说。

八岁的孩子该上学了吧?辛建国说。

等等看,我妈说的,等过一阵就送我去了。

哦。我也有个孩子,比你大一些,都上五年级了。辛建国有些悲伤。

那明年就该上六年级了吧。雷雷数着指头说。

不,他明年还上五年级,他一直都上五年级。

雷雷有些不明白其中深奥的部分,拿起铁盖,卡在铁盒上。

你搞那么多钱是准备上学的吗?辛建国看着铁盒问他。

雷雷忽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他大声地自豪地宣布:我要去缅甸。

辛建国疑惑地看着雷雷,你去缅甸做什么?

我要找我爸!

雷雷不管他,继续说,我妈先说,我爸去了浙江做生意。从我们这去浙江,要先坐汽车,然后再坐火车,最后坐船,才能找到我爸。我从没见过我爸,我妈说我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有一双大眼睛。后来,我妈又说,我爸到缅甸去了,生意做大了。你看,我爸就是卖这个的。他捡起盒子里的溜溜球,就像这个,嗯,比这个漂亮,闪闪亮亮的,你看看。说着他把溜溜球放到辛建国的眼睛前。你这样看,他用手指闭合了辛建国的左眼,让他用右眼看。好看吧?雷雷的神情里有炫耀。后来我就想坐飞机去看我爸了。我妈说了,飞机票很贵的,要好几千呢。我就慢慢攒着,总有一天,会攒够的。上次他们把我的钱全抢走了,还说我是个没爸的野种,我要去找我爸,让他们瞧瞧,我是有爸的,还是个大老板呢。你说是不是?谁能没有爸呢。小鸟有爸,小猫有爸,连小鱼都有爸爸,我要证明给他们看……

雷雷滔滔不绝,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雷雷回屋之前,辛建国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软软的毛茸茸的,像小雏鸡的绒毛。你会见到你爸的。辛建国说这话的时候,脸部的咬肌上下跳动,声音从胸腔底部发出来,沉沉的重重的,像作保证似的。

晚风收紧,在他周围轻浮而过。风穿过手掌,最细密的部分聚拢成团,辛建国想抓住什么,摊开手掌,什么都没有。不过那种柔软的感觉却还在,一如雷雷的软发。

三十年了,他连最后的一次抚摸都不曾有过。那一天,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从寄宿学校回家,摊开手掌,向他要钱。下周一广播体操比赛,全体要穿小白鞋。这是他最后跟他说的话。那一天,如果不是有台手术急着要做,如果不是老师打来电话说他逃学打游戏,如果不是他对他的不信任,一切时间节点能够不那么紧密,他肯定愿意停下来听听他说话。多少个夜晚,他重复着掏钱的动作,希望能弥补过错。对着空旷旷的黑暗,唯有哭泣、哭泣、哭泣。

月亮升高了,新文化家园门口的食客们,没看见辛建国的身影,失望而归。此时的辛建国,躺在残破的藤椅上,睡着了。今夜,他没有喝酒就睡着了。那沉睡着的面容,呈现出少有的安详平静。

李岩,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诗歌在《翠苑》《太湖》《北极光》《六盘山》《嘉应文学》《辽河》等刊发表。现居江苏连云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