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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团锦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郭楠  2020年11月26日15:46

《花团锦簇》 作者:郭楠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0月 ISBN:9787570214198 定价:32.00元

Chapter One

夜来香

他第一次坐国际航班,买的最廉价的机票,因此需要再三转机。机舱狭小逼仄,他长时间地凝视着机舱外广袤的黑暗,将额头贴在冰凉的舷窗上俯视着大海,偶尔海面上会有散乱的、珍珠一样的微弱亮光。起飞之前他找空姐要了报纸,也没看两页,就塞在前面的储物袋里,一路上散发出油墨的味道。在长时间的飞行里,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思绪胡乱飘着,此时的他想着随身包包里的那本诗集,是难得的精装本,赭红色的布封皮些微泛着些白,他想起里面的一首小诗,“渔夫,砰的关上车门,然后,驶离了那片湖泊。”他尽量巧妙地舒展了一下双腿,觉得愉快起来。

飞机开始降落的时候舷窗左侧出现了巨大的壮观的发光体,密集璀璨的灯光勾勒显现出海岛的轮廓,飞机从夜空中缓缓降落,像一艘巨轮徐缓而温柔地驶进繁华的港湾。出了机场,发达的都市掩隐在藤蔓繁花之中,带着热带植物香气的海风抚过他的身体,他仍然有一种恍惚感,仿佛抵达的不是港湾,而是一艘正准备起航的巨大邮轮。他甚至能感受到来自船内引擎的轰鸣与颤抖。

语言学校的学生宿舍位于热闹的居民区,三个房间,每个房间住两个人。等他都安顿好了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室友孔松杰才从外面回来,一面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一面认真地审视着他的物品。两个人聊了聊,发现彼此背景都差不多,又年纪相仿,是班上年纪最大的两位,心里又多了几分亲近。当看到他的床沿边挨着墙摆了一排书的时候,孔松杰这才放松下来粲然一笑,说,“这个班上看书的人恐怕也就只有我们两个。”

这所语言学校的学生大多家境良好,课上得懒散,对于吃和玩倒很认真,常常一起高高兴兴地结伴出去找餐厅。也有同学打电话回家说吃不惯南洋的食物,家乡菜便来了,抽了真空,用联邦快递寄过来,大家热热闹闹地换着吃。他和孔松杰很少参加这些活动。孔松杰喜欢一个人往外跑。他没有地方去,学生证又不能打工,手头也没有宽绰到可以经常和其他同学一起到处吃吃喝喝,因此更宁愿待在宿舍里看书。宿舍里没有空调,两个人合资买了一个小而圆的镀镍不锈钢电风扇,一天到晚开着,缓缓地摇着头。晚上睡觉开着窗户,有时会被吵醒,有时会被热醒,都醒着的时候就会聊几句。“总有机会的。”孔松杰总是说,“机会总会来的。”

孔松杰个子不高,很瘦,特别注重穿着和发型,常常穿着松垮变形的三角裤在房间里认认真真地烫衬衫,他的衬衫件件都别出心裁——颜色跳脱的门襟,过肩上的绣花,镂空小银角子,黑底暗花,白底碎花,枝枝叶叶铺了一身。修剪得层次分明的头发被精心地染成深棕色,用吹风机吹得竖立在头顶,再用发胶固定。这个发型既缓和了他古板的脸型和严肃的表情也与之形成了有意思的不协调的对比。他带过来的书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心理学著作。当梁晓将带来的艾略特诗集推荐给他的时候,他一边在脸上显现出宽容的微笑一边说:“倒不是说我不欣赏这些,只是我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去读那些充满诗意的东西。”他看了看梁晓又说:“你别误会我,心理学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而这班上最需要务实的恐怕就是我们两个了。”

虽然来的时间也不长,但孔松杰人脉很广,每天忙来忙去的有许多的应酬和聚会。中秋聚餐就是他带梁晓去的。前一天晚上孔松杰在外面待到很晚,结果起来晚了,又要洗澡换衣服还要吹头发,着急说这下只好打车了,便问他要不要一起,大家平摊车费,吃饭的钱可以不用出。他问都有谁去。孔松杰说宋婷婷也去。

宋婷婷是他在班上很谈得来的女同学,他常常和她谈论他喜欢的诗人,在喧嚣的路边大排档背诵自己读书时代背熟了的诗歌。她曾和他单独吃过几次饭,两个人轮流请来请去。最后一次两个人在美式餐厅吃烤肋排,喝啤酒。排骨多汁嫩滑,沙拉冰凉味道足,洋葱圈里面酥软甜烂。一切都很愉快。买单的时候照例争抢了一下,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大额钞票,夹在服务生递过来的收银夹里,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服务生回来找零,催了两三次那服务生也始终没回来,她便笑着说,要不然算了,不要了吧。他当时非常吃惊,这吃惊反映在脸上,宋婷婷看见他那表情也有些惊讶。后来他听其他同学说宋婷婷不仅在班上长相打扮都是最精致的,家境也是最好。今天听见有她,他便快手快脚换了件新买的Polo衫。

聚会的场所居然是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雕梁画栋,描金嵌碧,大包间里正放着《彩云追月》。在场的人除了孔松杰没一个是他认识的,他又不好意思马上走,见孔松杰对面有把椅子空着,只有坐下来盯着孔松杰看。孔松杰坐在两个中年女人中间轻声诉说他的学习情况,去了哪些地方,又拿过茶单殷勤地问她们喝寿眉还是铁观音。

几个打扮精致的中年女人插坐在年轻男人中间,坐在他旁边的女人友好地对着他笑笑。另外一边坐了个男生,正紧皱着眉头看着桌子上的开胃小菜。穿着黑色制服的服务生走上前笑眯眯地问,“各位太太,人到齐了?点心可以上了吗?”旁边的女人忽然问,“你来了多久?”他一愣,提高声音回答,“半年。”那女人皱着眉头瑟缩了一下。他更觉尴尬,其实没必要提高声调。她看起来比他母亲还小一些,头发刚染烫过,形状优美地膨胀开来,一片漆黑,银粉色的真丝旗袍上用金银细线勾勒出一团一团的绣球花,涂着粉的白皙的皮肤松软细密,描画过的柳叶眉下面的眼睛微微弯着,里面全是水汪汪的笑。

一小笼一小笼的点心从他们中间上来,干净利落地堆了一桌子。“可以帮我叫小辣椒加酱青吗?”她微微歪着头侧脸细声说,仿佛是对着他说,却不看他。他没明白,“什么?酱青?”还没等她重复,旁边的女服务生立刻微弯下身说:“颜太太要小辣椒是吗?”又微微提高声量看着站在门口的服务生说:“小辣椒加酱青!”

一个小白碟很快就被端了上来了,黑褐色的液体里面泡着鲜红的辣椒。“我们管这个叫酱青。”颜太太略不好意思地说,举起三只手指轻轻托着腮,“你们叫什么?” “酱油。”“哦。我们的酱油不是这样的。是……比较厚的那种……”旁边的那个男生伸出筷子夹了一个虾饺,他一边微微点头一边也跟着夹了一个。“你要不要?”颜太太忽然转脸看着他。“哦。我不要……”“你不吃辣?”“也吃的……”那虾饺里面非常烫,水晶皮在嘴里咬破了有极热的蒸汽出来。他红了脸,低了低头,仿佛若无其事一般吞了下去。

点心很快就下去了一半,服务生不停上前撤下空的小笼屉,小瓷盘子。桌上的男人大部分似乎彼此都不认识,除了学生,也有过来工作的,还有过来陪读的。几位太太互相讲广东话,都做了头发,修得尖圆亮泽的指甲反着包房顶上射灯的光。她们又用普通话笑着说,想帮一帮初来乍到的,熟悉一下,她们这帮姐妹也正好借机聚一聚。大家呢讲一讲,笑一笑。熟悉下啦。他不敢和她们对视,只盯着孔松杰看。有几个男生仿佛和她们很熟,举止亲昵,贴脸搂腰地开玩笑。一边努力说年轻,另一边努力否认。“陈太太您这身材哪里像是有三个孩子?”“上次同学还问我几时在这里有个姐姐……”

他旁边的颜太太倒是最安静的一个,气定神闲,微微笑着,吃了饭口红褪了一半,她的褪不像其他人那样围着嘴唇褪成了一个圈,而是整个颜色都淡了下去,唇线和轮廓都很淡的嘴唇显出一种粉嫩来。“你很高大。”她忽然看着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点头笑笑。“嗯。你很高大。”她仿佛肯定自己的话一般又重复了一遍,“长得也好。”她又说,然后便像等着回答似的看着他。“我……在国内也算高的。”“很好。很好。”她又慢慢拿起筷子,“都熟悉了吗?”“很多地方都去过了。”她又放下筷子,说:“很好。”他夹了一筷子萝卜糕。“都习惯吗?”“还好。” “这萝卜糕是XO酱炒的……可以蘸点那个辣椒酱吃……哦,对,你不吃辣。” “都吃的……”他小声说,一抬眼看到孔松杰正看着他。孔松杰迅速转开了目光,低下头拿起桌上的小白毛巾,在嘴角两边轻轻擦了擦。

一顿饭下来,颜太太的发卷微微散开了,露出戴着钻石耳环的耳垂来。层层叠叠的钻石镶嵌而成的小莲花像是浮在耳垂上。轻快的广东音乐放了一圈放回来了,又是《彩云追月》,坐在孔松杰旁边的太太笑着用小牙签插了一小块冰皮莲蓉月饼慢慢嚼着,又呷了一口寿眉润了润嗓子,忽然起了兴,放下筷子曼声轻唱,“明月究竟在哪方?白昼自潜藏,夜晚露毫茫……”唱了一段,另两位太太笑着和了上去,“难逢今夕风光,一片欢欣气象,月照彩云上熏风轻掠,如入山荫心向往……”

游泳池旁边的灯光十分昏暗,黄色的灯光照得颜太太的珍珠耳环像是镀了一层金,龙眼大小的深海珠连带配的碎钻和白金托都泛着温润的金色微光。烧烤的油滴下去,哧的一阵白烟,空气中仿佛多了一片油腻的纱,过好一阵子才散开。

烧烤台旁边是偌大的一个奥林匹克标准泳池。有女孩子穿着暴露的比基尼哗啦一下从水里出来,湿答答的就跑到烤台旁边拿啤酒,地上一串性感优美的湿脚印。围着烧烤架聚着的人不论男女脸上都像刷了一层清油,大冬天里穿着短袖吊带,皮肤被夜色和灯光弄得油黄。周围是一幢一幢的公寓房,晾晒着衣服的小阳台,透出黄色白色灯光的窗户,轻柔的窗帘……这个城市忽然温暖亲切起来。应该带点孜然粉来烤羊肉串。他跟自己开了个玩笑。他下了课直接赶过来的,穿着厚厚的长牛仔裤和球鞋,闷出一身油。拉得很长的斜阳照在身上,像冬天的太阳,这时候倒有一种令人愉悦的熟悉感。温热的空气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植物香气,不知道谁往那炭火里撒了香茅,随着大家爆发的笑声,一下子蒸腾起一片南洋的味道。他没有带礼物来,因此不好意思拿啤酒饮料,只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颜太太拿着罐冰啤酒笑着走过来,将啤酒递给他,“上次你说你是哪个地方来的?”他又答了一次。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中式T恤衫,上腹部处绣了好几朵颜色饱满的长茎罂粟花,花心里缀着黑色小米珠,金色皮拖鞋里十个脚指头涂成珍珠白,拉了他在泳池旁的躺椅上坐下。“为什么你要来这里?”她问。泳池旁的藤躺椅椅面椅背都低,他坐也不是靠也不是,忽然对她说了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自己也不肯承认的理由。“我是领养的。”颜太太看了他一眼。“我母亲一开始一直怀不上,我运气好,领养了两年后就生了个弟弟。”旁边有人喊她,“可以吃了,来尝尝?来啊……” “去拿东西吃吧。”颜太太柔声说。

这个邀约,他没有跟孔松杰说,现在倒有些后悔了。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彼此谈得热闹,没一个人理他,颜太太也忙着和他们说话开玩笑,不再看他。他拿了一盘子老虎虾,又拿了些鸡翅膀小香肠,烤台那边围着的人彼此高声招呼着交谈说笑着,大家都仿佛没看到他似的,他找了个远一点的小圆椅子坐下。东西烤得不太好,很多地方都糊了,老虎虾另外一边黑了一片,鸡翅膀外面糊了但是里面靠近骨头的地方还是生的,带着血。他不好意思再放回去,丢了又觉得太浪费了,只有慢慢吃。

他们聊得很热闹,一阵一阵哄笑。等大家都吃完了他才知道原来还有炒饭和炒粉,又过去拿了一点,胡乱吃了下去,那粗糙的炒饭塞在嘴里有一种贴心的安慰。透过一扇扇窗户,可以瞥见一些住家内的物品、吊扇、吊灯、空调的一部分、柜子的一角、客厅里圣诞树上闪烁的橙红蓝绿的小灯。洗碗的声音,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的钢琴声……天已经黑透了,烧烤的烟彻底熄了,这一幢幢公寓显得冰凉坚硬,只有那若有若无的香气渐渐清晰起来。

他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跟颜太太说了一声。她慢慢陪着他往外踱。“明天还要上课?”他点点头。“他们这里的花开得好香。”她忽然吸吸鼻子问,“这是什么花的香气?”他摇摇头。她四下里看了看。“好像是夜来香?”她往旁边走了几步。黑乎乎处有几朵白色的小花。“夜来香。”她说。他第一次见到夜来香,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起眼。她微弓身子,将一侧的头发抿到耳后,凑近了闻,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真的好香……”

他坐在公车上怔怔地看了会儿外面的街景,然后拿出电子字典胡乱查着,查到的不是邓丽君就是李香兰,又看到关于夜来香的英文文章,说夜来香代表着危险而又充满禁忌的快乐满足,voluptuousness这个词他不认得,在电子字典里先按了发声,跟着念了一遍,又再看意思,看到是丰满性感,感官享受,再往下看,骄奢淫逸。他啪的一下子关上了电子字典。他的电子字典是梁夕用过的,本来就有点坏了,外面的壳也有点要散架了似的,因为他要出国所以给了他了,这样一关,就崩出一块黑塑料来,不知道弹到车厢哪里去了。他也不去找,只转头看着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