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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0年第6期|彭文斌:苦乐太坪
来源:《星火》2020年第6期 | 彭文斌  2020年11月24日07:30

清代文学家、书法家、江西南城人饶符九热爱故园山水,留下一组《旴江棹歌》,其中一首道:“阿婿宁州买翠茶,阿姑渡背种新瓜。小郎无事划船去,夜藓松脂斗铁叉。”有情趣的田园日子,虽然清苦,却也自得其乐。

而在南城县边远之地浔溪乡太坪村,有这样一群来自省城南昌的扶贫人,他们耕耘着梦想田地,酿造着一坛坛情谊交融的水酒,化苦为乐,向阳而行。

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番号”,叫江西省文联驻太坪村扶贫工作队。

乡野“摩的”

群山喜欢戴着大片的云朵打开浔溪乡的早晨。

阳光滑过樟树、枣树,悄悄驻足于坡下的一栋老式木楼上,迟迟疑疑地想敲开木门。江西省文联驻太坪村第一书记兼扶贫工作队队长彭勇按照约定的时间,骑着那辆踏板摩托车,准点出现在坡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叫唤,木门吱呀开了,一个瘦小的黑脸汉子背着一袋东西跨了出来。

他叫饶文丁,太坪村里洋组人,因肝脏患了慢性病,每月医药费要花将近两千元,因病致贫,家境困难,考虑要照顾一双读书的儿女,便举家搬迁到了浔溪乡政府所在地,房子是好心的蚊香厂老板免费提供的。饶文丁时常要进山砍竹子,或者回里洋看望年迈的父母,他不会骑车,靠两条腿走路,每天徒步四十华里是司空见惯的事。偶然间,彭勇得知这个情况,便主动找到饶文丁,自告奋勇做他的“摩的”司机。

这次,要配合有关部门前来开展国家脱贫攻坚普查,饶文丁得回里洋组一趟,顺便给老人捎带了刚刚上市的葡萄。

太坪是南城县最偏远的山村,距离县城有四十六公里,山路崎岖不平,蜿蜒陡峭,半山、蔡家山、万家、里洋、桃木坞、曾家岭和黄家七个村民小组散落于莽莽群山间,自然条件非常艰苦,村组间最远的相隔几十里,交通是最棘手的问题。摩托车,成为扶贫队的“坐骑”。

清风掠过耳际,携带着淡淡的野花香、泥土香、林木香。溪流偎依着山路,斗转蛇行,发出悦耳的吟唱。饶文丁的目光时而凝定在这片熟悉的山岭,时而默默地盯着彭勇的背影发呆。或许因为在部队待了十八年,彭勇的骑车技术十分稳健。

偶尔,饶文丁会打破沉寂。

“彭书记,前面苔藓多,注意防滑。”

“彭书记,左边有危石,怕山体滑坡。”

“彭书记,注意蛇,尤其是竹叶青。”

提到蛇,彭勇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他情不自禁地想起2019年6月5日那个惊魂的夏夜。

那天,彭勇和扶贫队队员、省音乐家协会的干部成源忙着筹备庆祝“七一”活动,回到住处,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彭勇像平常一样,去露天阳台取毛巾、衣物,准备洗澡。阳台没有照明灯,几颗慵懒的星星镶嵌在深邃的穹隆上,远山仿佛天庭滴落的浓墨。忽然,彭勇下意识地停止了脚步,他发现水龙头上有异常情况,顿时警觉起来,往后迅速退了几步,随即掏出手机,一晃,头皮一阵发麻。一条蛇正蜷缩在那儿,吐着信,眼睛发出瘆人的绿光。他悄悄返回房间,找到一根木棍,蹑手蹑脚靠近洗脸池,猛然袭打,蛇应声掉落。彭勇不容它喘息,连续击打其头部,蛇很快没了动静。待成源等人闻讯赶来时,彭勇已经在打扫战场,那条一米多长的毒蛇僵卧于水泥地板上。

在乡村公路骑行,与蛇遭遇是家常便饭,而野猪,也会来助兴。某个中午,在半山组附近的溪流边,彭勇与一大两小三头野猪不期而遇。双方隔着窄窄的溪水对峙。彭勇没有防身之物,赤手空拳,难免紧张,手心攥出了汗。空气凝滞,时间似乎停止流动。两只小野猪忽然怯阵,发狂跳过溪流,横过公路,往前面的丛林里窜。大野猪受了惊吓,掉头逃进了背后的深山。一场危机总算化解。

摩托车突突突地劈开绿野碧浪。翠竹犹如正在梳妆的女子,而清澈的溪流,仿佛天然镜子,映照着一道道袅娜的身影。

一个急转弯,饶文丁的身体往前一倾,脸颊贴到了彭勇的背脊,他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饶文丁喜欢这种感觉。前段日子,在南昌的医院里,他不止一次热切地默默盯着这个背影,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他是一个不善辞令的人。

今年4月,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的儿子总感觉腰椎不适,饶文丁连忙带着孩子跑到南城县城医院去检查,却徒劳无功。屋漏偏遭连夜雨,想到自己的病情,想到孩子的状况,饶文丁成天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这时,彭勇笑眯眯地出现了:“走,老饶,去南昌的大医院检查。”饶文丁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彭书记,你别笑话我,我南昌的门都摸不着,怎么看啊。”彭勇告诉他,已经联系好了江西省儿童医院,南城这边,马上可以办理医保卡异地结算手续。彭勇拍了拍饶文丁的肩膀,“放心,我陪你们去。”

挂号。住院。检查。一切有彭勇张罗,饶文丁倒像个局外人。不过,看着儿子乐呵呵的样子,饶文丁渐渐舒展开了眉头。考虑到孩子第一次到省城,彭勇提出带他们去体验一次坐地铁的感觉,顺便找家土菜店“打牙祭”。孩子的眼睛看向饶文丁。饶文丁慌忙谢绝,他的理由是:疫情期间,少坐公共交通工具。其实,他是怕彭书记破费啊。彭勇见状,也不好勉强,临走前,他塞了两百元钱到饶文丁的手上。

看见半山组的凉亭了。一棵古老的红豆杉如禅师入定一般。一座桥梁通往云深处。饶文丁有时觉得像做了一场大梦,一个个曾经荒败贫穷的村庄,被这些省城来的干部化腐朽为神奇,整得有模有样。树木追着云朵,云朵追着苍穹,饶文丁的心哪儿也不追,只呆呆地定在彭勇的背影上。儿子从南昌看病回来后,彭书记送来一堆物品,有台灯,有笔记本,有订书机,说是给孩子学习用。儿子欢呼雀跃,妻子两眼发红,饶文丁则紧紧握着彭勇的手,感受着那种让人平静的体温。

彭勇自然并不知道饶文丁的心情。他只是觉得特别愉悦,尤其是每次看到饶文丁的父亲、一位老党员喜盈盈地迎出门来的情景,心间无比惬意。彭勇会不由自主地想起2020年3月去世的父亲。从2018年10月15日入驻太坪村以来,这两年间,家里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儿子刚上高一,学习压力大,正处于叛逆期。妻子身体一直不太好。耄耋老父在最后的日子里,虽然奄奄一息,但嘴里时常念叨着彭勇的小名。时值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关键期,蹲守在太坪村的彭勇心急如焚,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他不可以临阵脱岗啊。作为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副主任的他,第一次向组织“瞒报”了个人的重要事项,坚持跟村民们一起抗击疫情、复工复产。多少次夜深人静时,彭勇仰看着星空,似乎穿越到童年光阴里:自己翘着腿躺在竹床上,父亲一边讲着民间故事,一边轻轻摇着蒲扇替他驱蚊纳凉……

翻过最后一座山,就是里洋了。听着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饶文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那是幸福的声音。那是梦想挂果的笑容。

菖蒲梦想

“老夏,快来看这一棵,形状飘逸,石块像牛头!”林荫深处,传来江西省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驻太坪村扶贫工作队干部刘帅惊喜的声音。

半山组的贫困户夏天丁抓起撬棍、小铁锹,大步流星逆溪而上,水花飞溅,与一缕缕阳光在空中亲密接触,瞬息又回归溪流。

此时,刘帅正蹲在溪畔,细细端详着一棵长在石头上的菖蒲,眼镜片后散发出一种痴迷、一种喜悦。

2020年4月的一个黄昏,刚到太坪不久的刘帅与彭勇等人沿着溪流散步,无意间发现溪流里的石头上随处生长着一种根茎横走、稍扁、分枝、外皮黄褐色的植物,刘帅一个激灵,记起鹰潭市的一位书法家朋友经常在朋友圈“晒”植养菖蒲的图片。难道,这就是石菖蒲?他激动不已,立即跳下溪去,掏出手机一口气拍摄了多张图片,发给朋友,向对方讨教。朋友很快回复:这是货真价实的石菖蒲。

刘帅有了主意。接下来的几天,他沿着太坪村的溪流摸底,结论是,这种石菖蒲遍布几十里水域,只不过没有哪位村民会想到,这种随处可见的草本植物竟然是“宝贝”。

“我想搞一个石菖蒲养殖基地。”当刘帅亮出其想法时,彭勇呆了,浔溪乡党委书记吴冬良呆了。

刘帅趁机给大家简单地普及了关于菖蒲的知识。他说,菖蒲与兰、菊、水仙并称“花草四雅”,从唐宋开始,文人士大夫开始流行种植菖蒲,有“无菖蒲,不文人”之说。如今的菖蒲市场,大多数是利用了其药材价值,而疏忽了其观赏、怡情内涵,太坪村可以放手一试。按刘帅的想法,第一步,利用野生的石菖蒲加工盆景,面向文学艺术界拓展市场;第二步,举办石菖蒲书法展,由省书法家协会邀请名家助阵,宣传太坪,并将义卖所得捐赠给村里;第三步,考虑保持水土和可持续发展,利用溪石,移植菖蒲,同时细分市场,既让石菖蒲走向作家、艺术家的案头,也让石菖蒲进入普通百姓家的客厅。

吴冬良兴奋不已,当场拍板,将浔溪乡文化站的一楼作为石菖蒲基地,并安排了一名专职人员负责溪流的巡视,防止村民一拥而上抢挖野生菖蒲、破坏生态。

说干就干,刘帅带着夏天丁出发了。

在别人眼里,夏天丁有些懒散,而在扶贫队的干部们看来,老夏其实是干活的一把好手。站在冬天的竹林里,夏天丁一眼便可以发现哪儿有竹笋。养起“五黑鸡”来,夏天丁比谁都内行,他的鸡不瘟不病,格外精神。而弯腰挖菖蒲,夏天丁的手脚好生利索,像猛张飞,粗中有细,撬、凿、挖,一气呵成,从不拖泥带水。

买来瓷盆,撒上细沙,蓄了水,石菖蒲安了家。刘帅认真算过,一个盆四十多元,加上给老夏支付的工钱,每个石菖蒲的成本价在六十元左右,而市场价稳在一百五十元以上。一盆盆石菖蒲摆进了文化站,像一个小型盆景市场,植物有灵性,满室生氤氲。刘帅还发挥自己的特长,在墙壁上写了几幅书法作品作为点缀,其中一幅正是:“无菖蒲,不文人。”

如今,浔溪文化站成为太坪村石菖蒲的“新家”,也成为乡里的一张文化名片。以菖蒲为主题的书法展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即将给山乡吹来一股文化之风。

工作之余,刘帅坚持用日记记录着自己与石菖蒲的情缘,记录着一个扶贫干部的心情剧本,尤其是他与夏天丁的亲密交往。

——6月2日,星期二,小雨。终于迎来了鹰潭市书协主席、省兰花协会副会长王晖。我们陪着王晖主席溯流而上,在太坪村几个村小组找寻着石菖蒲的踪影。调研结束后,王晖主席跟我说,要做好菖蒲文化的文章,它不是一棵简单的草,是一种有文化内涵的草,只有打好文化牌,采养结合,才能走得远,不然就是竭泽而渔、让菖蒲在太坪村绝迹。

——6月29日,星期一,天气闷热。菖蒲跟大山里的乡民一样,久居于深山,这片水土滋养了它们,它们也最适合这片乡土。对于菖蒲,有心人方可得之,要善待之。菖蒲也在悄悄地改变着这个寂静的山乡。夏大哥(夏天丁)每次见到它,便会打电话给我说,小刘,我看见了,那个长在石头上的草……菖蒲如我们一样,如夏大哥,如我,如每一个来山里扶贫的干部,没有一股子坚忍不拔的劲头,哪能行走于这深山老林之中呢?

——7月2日,星期四,晴。今天一早我打电话给夏大哥,对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现在是乡文化展菖蒲展区的管理员了,这是一个公益性岗位。我心里替夏大哥高兴,因为他喜欢跟大自然亲近,这个工作对他来说是兴趣相投的。我向他演示如何给菖蒲浇水,如何打理叶子。他站在我身边,认真得像个孩子。

——7月23日,星期四,晴。我跟老夏说:“可能后面会有景观专家来我们这里。”他说:“是吗?我要好好学学,让我们的菖蒲变得更好看些。”可以看出,老夏已经开始喜欢菖蒲了,这个被他看惯了的草,又在他心中重新发芽,成为一棵可以用来展现自己才能的草。老夏真的变了,变得有些文艺范,有时猛然间我觉得他有些像邻家的叔叔,而不是我们帮扶的对象。他犹如褪去淤泥的菖蒲,暗香四溢,说不定哪一天,他将成为浔溪乡最为亮眼的乡村盆景专家。我们一起等待。

——7月27日,星期一,晴。老夏自从接触了菖蒲,也开始有了文人的梦想,甚至有了做艺术家的梦想。今天我约他到文化站查看菖蒲的长势。在广场上,我与几个孩子约定,今后周二、周四晚上七点钟在乡文化站二楼进行义务书法教学。老夏拽了一下我,红着脸说:“我也要学书法,行不行?”我说:“你是认真的吗?”他肯定地说:“我要学,学书法才能叫文人,不然我养菖蒲没啥用了。”我很意外,也很欣慰,因为有梦想的人都是可爱的,向着梦想拼搏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从浔溪乡政府走过乡里唯一的街道,朝右拐,不多远,就是一个叫羊坑新村的小区,夏天丁和妻子李冬香带着读初一的儿子便居住在这儿。2017年9月1日,由国家补贴三十万元、江西省文联资助十万元建成了一幢平房,按人均二十五平方米的标准安置从太坪村易地搬迁过来的四户人家。万家组的李国凡、万先平,蔡家山组的黎小平,与夏天丁做起了邻居。最令夏天丁骄傲的是,儿子的成绩名列全年级前三甲。

刘帅自己也记不清走进这个小区有多少回了。不知为何,只要一看到夏天丁那张锅底一般的脸,心底便涌起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也许,这就是血浓于水的干群关系吧。

李冬香在附近的蚊香厂上班,自然而然,大家的话题中,经常会提到一个名字:甘萍。

江西省文联主席叶青带队赴南城县浔溪中心小学开展文艺志愿服务主题活动

重造家园

江西省美术家协会干部甘萍是部队通信兵出身。2015年8月8日,她走马上任江西省文联驻太坪村第一书记。可以说,她是太坪村扶贫工作的拓荒牛。

彼时的太坪村有多落后?甘萍有文字为证:“(蔡家山组)整个村子的房屋几乎都是半木制半砖瓦结构,砍柴烧火做饭,屋里几乎没有家电。这里的一切仿佛停滞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偶尔,一两个村民掏出手机,像是刚从现代社会穿越过来,令人唏嘘。”

落后的原因有多种多样,但无不跟交通休戚相关。甘萍在走访调研中发现,从浔溪乡往太坪村行走,越是山深处,越是道路闭塞处,经济越是困难,村庄越是萧条凋敝。当城里人忙着减肥、忙着因“三高”而节食时,有谁能想象,太坪村的贫困户们还在为温饱问题而奔波发愁。甘萍的心堵得慌,双腿如同灌铅。她豁出去了,丢掉面子,红着脸,一次次找人、求人,一次次奋笔疾书,要资金、要项目。首当其冲的是,维修蔡家山组到主公路之间的一点二公里的水泥路,为连通桃木坞与曾家岭之间四点五公里的建设立项。希望,像入夜后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

谁说女子不如男?那段日子,弱小的甘萍频频出现在蔡家山的工地上。机器轰鸣,打破群山多年的沉寂。村民们的热情高涨,如同受热的水银。进村公路开建了,新农村建设项目也水到渠成,拆除危房,整治池塘,蔡家山如同上演一出凤凰涅槃的壮剧,高潮迭起,点燃前行的火炬。得知桃木坞至曾家岭道路的测绘工作启动后,甘萍像过大年一般,兴奋得彻夜难眠。她能不欢喜吗?这条公路一旦修成通车,从太坪村去南城县城的路程将缩短将近一半。次日一早,甘萍便赶到现场,跟着工作人员一头扎进荆棘草木,在悬崖峭壁间奔来跑去,不亦乐乎。

一时之间,太坪村七个村小组迎来久违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修路。修桥。修房。村庄正一天天走向新生。

甘萍忙得像一个急速旋转的陀螺。甘萍每一天的工作写实里,都有着太坪村一草一木变化的影子。曾家岭的贫困户饶春荣在甘萍的协调下,获得政府资助,在原址重建。搬家那天,甘萍和村干部登门祝贺。饶春荣乐滋滋地端上糖果,泡了香茶,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他养的五黑鸡已经两斤重了,春节前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甘萍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写道:“贫困户能自食其力过上好日子,是我们这些帮扶干部最大的心愿。”

羊坑新村小区易地搬迁工程建设期间,只要有空,甘萍便要去工地转转。施工方打心眼里佩服这个貌似柔弱、实则坚韧执著的女子,打趣称之为“编外监理”。四户贫困户乔迁之后,甘萍前去夜访。万家组的李国凡悄声耳语道:“甘书记,我这次年底在拉丝厂做工,一口气挣了将近两千元。”甘萍欣喜地看着这个曾经被人贴上“永远也脱不了贫”标签的人,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两个字:“好棒!”

产业,是脱贫的关键。甘萍深谙这个道理。“娘家”省文联慷慨解囊,投入三十万元,建设100KW十50KW光伏发电基地,使太坪村贫困户每年每户可增加收益两千五百元,村集体经济每年可收入八万元;向星都蚊香厂投入二十万元,推动成立了南城星都电子商务有限公司,除了解决贫困户就业外,还为村集体经济每年增收四万元。

太坪村素有养殖五黑鸡的传统。所谓“五黑鸡”,是因其具有黑冠、黑羽、黑皮、黑肉、黑骨的特性,这种鸡内含丰富的黑色素、氨基酸和黑色胶体,被誉为“中国黑宝”“鸡中珍品”。可是,由于五黑鸡生长周期长,且多半只能长到两斤多重,村民们没有什么积极性。甘萍经过调研,笃定地认准了这一发展思路。她从抚州市东乡区引进鸡苗,免费发给贫困户,由点带面,集腋成裘。如今,太坪村的养鸡规模扩展到两千多只,“像钻石一样漂亮”(用户评语)的鸡蛋进入乡镇、县城、省城相关机关的食堂。

忙碌之余,最难熬的是孤独。尤其是风雨之夜,没有电视,电脑网速又慢,遇到停电时,只能蜷缩于房间,哪儿也去不了。更让甘萍愁肠百结的是年迈的父亲母亲多病,自己却不能陪护在侧。有时候,想念女儿,想念双亲,梦里全是一家相聚的欢乐场景,醒来,却泪湿枕巾。

三年,对于一位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女性,是多么的珍贵。而甘萍,毫无怨言地将这样的三年交给了太坪村。

三年,对于太坪村而言,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期。太坪人感言,我们的家园,重生了。

太坪一日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太坪,到了。

我是一个迟到者,抑或说,我是一个收割者。是的,当我披着一身阳光走进南城星都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目睹一派忙碌的景象时,我有如是感觉,自己正走在另一片金黄的稻浪里。

李冬香一边麻利地做蚊香,一边笑吟吟地跟我交谈。她说,太坪村有好几个贫困户在这儿就业,既可照顾读书的孩子,又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大家很满足。新冠肺炎疫情不可避免地冲击了蚊香厂的生意,这段时间李冬香每日上半天班,每天有几十块钱收入,加上丈夫夏天丁负责半山组的保洁工作、担任文化站石菖蒲管理员,还养了五黑鸡,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太坪村支部书记饶友良是山乡蝶变的见证者。

我们坐在村委的院落里唠嗑。一弯溪流从门前潺湲而过,风摇曳着一棵棵石菖蒲,将阳光摇落在清亮亮的溪水里。漫山遍野的翠竹仿佛绿色瀑布,朝我们奔腾下来。

“以前,砍毛竹,种几亩薄田,是村民的主要经济来源,许多年轻人熬不住苦,跑到山外打工去了。”饶友良对往事记忆犹新。他说,很长的时间里,村干部无所事事,几个村庄一片荒芜,无人打理,芦苇甚至把房屋给包围了。一切,随着省文联扶贫工作队的进驻,彻底改写。饶友良感慨道:“近千万元的投入,让太坪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通水、通厕、通车,老百姓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满意啊。”

村委会主任饶兴发给省文联驻村扶贫队的几位主要负责人一一“画像”:拓荒书记甘萍,绘制了太坪村的幸福图;摩托书记彭勇,用细节温暖贫困户的心;叶晨红、徐健待的时间虽短,却给太坪村送来了“爱心大礼包”。

太坪人没有忘记叶晨红。现在她是江西省杂技协会的副秘书长,于2017年冬天刚一走进这片热土,便给贫困户万先平的母亲送来一辆爱心轮椅。老人至今记得这位端庄、和善、温婉的女干部,当叶晨红突发疾病被送往医院抢救的消息传来,老人浊泪横流,双掌合十为叶书记祈福。几年来,叶晨红心心念念不忘太坪,手机里一直保留着多幅太坪山水、村落、人物照片,有空时,她便会慢慢翻看,细细品味两个多月的扶贫光阴。

太坪人记住了徐健。这位江西省美术家协会的秘书长由于工作需要,跟山村群众只打了三个月交道,但其务实的作风,让太坪村的贫困户印象深刻。他和刘帅等人积极取得南城县邮政局的支持,将太坪村五黑鸡鸡蛋上线江西邮政网络销售平台——邮乐小店,并作为江西省邮政局自有品牌老表情优先选用商品进行后期包装推介。

太坪人也记住了这些像石菖蒲一样芳香的扶贫干部:徐泽俊、成源、杨旦。2018年5月,五黑鸡在太坪村扩大养殖规模,徐泽俊每天六点钟跟着贫困户钻进竹林搭鸡舍,由于天热,从抚州市东乡区送来的鸡苗须晚上抵达,他得陪着商家挨家挨户送,经常折腾到凌晨四点多。作为音乐专业人士,成源发挥个人特长,义务给太坪村的孩子上音乐课,甚至指导浔溪乡合唱团在全县庆祝建国七十周年大型合唱比赛中取得优异成绩。杨旦通过遴选,今年七月从基层调入省文联,没待几天,便背着行囊奔赴太坪村,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积极奔走,给当地的五黑鸡注册商标。涓滴成江河,跬步致千里。他们把扎实的脚步留在了大山,坚信:授人玫瑰之手,日久尚有余香。

阳光浩荡。山岭耸翠。我与彭勇站在万家组的村头俯瞰,五十多亩“麻姑有机米”禾苗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彭勇笑着说,防疫形势刚刚好转,我们就和村民们一起抢种抢插,有人对我的插秧速度表示很惊讶,其实,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对农村有着太深的情感,来到太坪村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一样,村里泥土散发的清香,天空飘荡的缕缕炊烟,总是让我感到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汽车从万家组出发,沿着山道行驶了几分钟,忽然左拐,往山谷间滑翔,一大片灰色清水砖建筑呈现于山谷之间。田园菜圃生机盎然,一盏盏LED路灯静守路口,篱笆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南瓜、冬瓜、苦瓜。我们遇见了农户饶云峰的妻子,她招呼我们留下吃午饭。彭勇微笑着摇手,转身对我说,他们家养了四百多只五黑鸡,一天可以收获几百枚鸡蛋。饶云峰的妻子点着头,脸膛上泛着光彩。我已然看见,屋后的养鸡棚里,一只只五黑鸡气定神闲地踱着步子,像一个个“黑将军”。

重新回到盘山公路。彭勇说,这就是从桃木坞去曾家岭的道路,全长四点五公里,当初是羊肠小道,如今是水泥硬化路,并安装了护栏,共投入项目资金四百多万元。彭勇很自信地称,这儿的风景可以跟井冈山媲美。

我半信半疑。

渐渐地,汽车行走在云霄中,不,是行走在悬崖之上。倏忽间,我的脑海里跳出河南郭亮挂壁公路的惊险情景,此刻,不正在活生生上演吗?青峰竞秀于苍穹下,白云如海,以纵横捭阖之势睥睨天宇,万丈阳光踊跃地跳进谷壑。壮阔,悠远,磅礴。这,就是太坪的山。这,就是太坪的路。

我顶着白花花的阳光,与群峰对视,辛弃疾的句子忽然跃上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侧身,看见彭勇也正默默注视着远方。我想起他写的一段话:“驻村扶贫是辛苦的,从城市来到了大山,远离单位和家人,其中的心酸和无奈只我们自己心中最清楚;驻村扶贫又是温暖的,能与群众同坐一条板凳,同奔一个目标,收获了浓浓的情意;驻村扶贫更是光荣的,能有幸参与这么一场特殊的攻坚战,为群众脱贫致富发出自己的光和热,倍感骄傲和自豪!”

下山,秀美的曾家岭与我们撞了个满怀。无穷的荷叶、粉嫩的花朵、簇新的民居、葱茏的山林,构成一幅幅画,也构成了我行走太坪村一日的语境。

彭文斌,江西分宜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中国铁路作协理事、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已出版作品集八部,多篇(首)作品被转载或选入作品集。曾获全国第七、八届铁路文学奖,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大赛图书奖,第七届井冈山文学奖,第四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