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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0年12期|杜阳林:竹影潇潇
来源:《美文》2020年12期 | 杜阳林  2020年11月23日08:08

在川北老家,有村庄和人烟的地方,必有几丛竹子,或者生长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春风一夜,月映星耀,竹笋破土而出,竹林成为孕育新生命的产床。新笋出土,平平整整的土地,黄昏时还风平浪静,次日晨曦时分,一个个小土包悄悄隆起。乡村的孩童,对于生命的奥妙,多半不是出自书本知识,而是一双清透如洗的眼睛,看过家中母猪,一天天拖垂到地面的肚皮,母鸡孵蛋时坚决不挪窝的神气,眼前诸事让我们早早懂得了,生命是一场庄严的旅程,伴随着痛苦,夹杂了欣喜。

竹笋拱出的小土包慢慢皲裂,像是冬风狠狠刮过的肌肤,有了细细密密的裂纹。一些小孩蹲在这样的土包前,望眼欲穿,像是真切感受到了土包之下的孕育艰辛,艰辛之中的万种欣悦。终于,一个嫩黄的笋芽,用它娇柔的头颅,挤破坚硬的土层,颤巍巍地站立在大地之上。它看上去既孱弱又坚强,毛茸茸的笋尖,顶着一点泥土,还有竹林的雨露,就是幼童稚气而天真无惧的模样。

也许天下的竹子,都有一颗坚韧的心,在外形尚未挺拔刚强时,内心已然匹配了果敢倔强。春雨是降下人间的甘霖,清明一尺,谷雨一丈,笋的生命力实在太过强大,它大口吸吮着人间春雨,是会变长高戏法的魔术师,几日不见,便会蹿得老高。竹笋生机勃勃地努着劲儿向上,再向上,不管面对的生长环境是顺是逆,是肥沃的黑土也好,是缠绕的乱草也罢,即便是让人发憷的荆棘,或是石头嶙峋的沟坎,谁都无法阻挡它的强悍生长。

母亲曾经挖来几只鲜嫩竹笋,剥掉笋皮,洗净后切成薄片,与干辣椒同炒,滋味竟比肉味鲜美。乡村的笋子宝贵,要留着将来长成竹子的,记忆中,我们打过这一次“牙祭”,却让我念念不忘,至今回味仍齿颊留香。

乡村的孩子都馋笋,但也牢牢记住了大人的嘱托,不可伤笋毁竹。包产到户,每家每户都种植着自己的竹,将竹和笋看得十分重要,一边要遏制自己嘴里的馋虫,一边要小心看护,免得被别的孩子偷了笋吃。对于娇嫩味美的竹笋,家里的孩子,是最忠实的卫兵,小心翼翼地守护,眼看竹笋像那吃风喝露便能补足充沛元气的仙人,一面向上蹿着个头,一面脱掉层层笋衣,笋老成竹,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笋衣又称笋壳,是它从黑暗地底到明媚地面,一路搏斗护它周全的甲胄。它是格外勇敢的,不怕解甲后,裸露出清瘦的身子骨,虽然稚嫩,却已有了坚毅傲然的风姿,稳稳立在大地上。

竹笋脱落,孩子们提着竹篮捡回家。我们像拾捡春天地上遗落的一页页信笺,极其认真地捡起一张张笋壳,也像码放信笺一般,将它们按照头尾顺序,一摞摞地打理整齐。笋壳捡回家,母亲缝制布鞋鞋底,笋壳厚实滤水,有它守在布鞋鞋底,雨天不容易吸水,冬天又能暖脚,对于缺布少料的农村妇女,笋壳就是做布鞋必备的良品。

在我儿时记忆中,村庄与竹,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存在。竹林是小伙伴们最爱的藏猫猫、掏鸟窝之地。竹林青翠,生长茂密,山风浩荡时,发出沙沙声响,犹如藏着竹兵万千,一声令下,立时刀戈相向。竹林气势恢宏,风摇浩荡,村民眯着眼打量竹摇枝晃时,想得更多的,却不是它的身姿有多美妙,而是今年成熟的竹,又能砍下来派上什么用场。

农民的生活需要竹,栽竹养竹,有竹可用,这才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真实。

需要用竹的庄稼人,握着一把打磨得刃口发亮的砍刀,走进自己的竹林。庄稼人的眼光是一把锋利的尺子,能在电光火石间,丈量出竹的长短寸径,锁定最佳目标。庄稼人选到了想要的一株,蹲下身子,手起刀落,竹屑纷飞如急雨,竹杆缓缓倒地。它体型修长,倒下时无半点“泰山崩摧”的重袭倒塌感,却有一种“到死仍君子”的潇洒淡然,伴随倾倒,发出最后的沙沙声。庄稼人没那么多诗心词绪,低头抬起竹梢,挥刀剔去枝叶,将竹竿扛回了自家小院。

乡村堪称藏龙卧虎,哪一个村庄找不出几个心灵手巧的篾匠呢?他们用一双巧手,用竹子编了数不清的器皿用具。我们村的其中一个篾匠,手艺远近闻名,诨号名为“黑脸神”。这名字一语双关,日晒雨淋的庄稼人,自然脸都是黑的,难以找得出几个白面孔来,只是篾匠比旁人的肤色更深上几分;既已口头“封神”,说明大伙都认可他的手艺,只是这神并没有好脾气,倘若谁扰了他误了他做事,即刻就会黑起脸孔,大发雷霆。

黑脸神不是好打交道的匠人,却因他编蔑活时“下手如有神”,小孩子们忍着可能被他呵骂甚至赶出门外的危险,也要挤到院子里看他的蔑活。

篾匠黑脸神和竹子一挨近,眼中便只有竹。除非院里太吵闹喧嚣,鸡飞狗跳,他一律置若罔闻。篾匠顺着竹节,将竹子砍成一段一段的,把脚边的竹管利落干脆地一分为二,反复多次,原本粗大的竹管,变成了数十根青竹条。

破篾的好坏,直接决定了篾器的精细程度。黑脸神当年学徒,过的第一关也是破篾,师傅送他一把专用的小篾刀,从开始的笨手笨脚,到现在的举重若轻,双手累累叠加的新旧伤痕和茧疤,便知篾刀给他的双手,留下多少痛楚的记忆,才拥有了让各种竹器俯首称臣的技能。

篾匠破好竹管放下篾刀,抓起刨子,快速地将多余的竹节竹肉削去,将竹片分成篾青和篾黄两种篾片。村里毛笔字写得最好的,是一个小时候念过私塾的叔伯,装了一肚子线装书,他也喜欢来看黑脸神破竹,一边看还一边评论:青龙身上扒脊皮。黑脸神干活时不喜吵闹,叔伯在一旁说什么,他从来不反感,非但不嫌烦,脸上还流露出一种淡淡自得的神情,仿佛伯牙遇到了钟子期。

篾青是竹篾中最好的部分,韧性厚,颜色深,剖成细细的青篾丝,用于编织筲箕、斗笠等。篾黄色浅,韧性不如篾青,但可剖成头黄篾、二黄篾、三黄篾,最里面的一层已经没有多大柔韧性,乡亲们称之为“篾屎”,代表“最次等”的竹条。篾黄常用作编背篼、土筐等。巧手匠人分篾青篾黄,都是一种艺术享受,看上去浑然一块,却能使之“井然分层”。

黑脸神篾匠担心,小孩儿在院中打堆儿,麻雀般叽叽喳喳,会影响他的手感。他是一个对手艺要求极高的篾匠,剖下来的篾片,或薄如蝉翼,或厚如藤皮,无一例外都需要均匀一致,而厚薄程度,我们用肉眼难以分辨清晰,全靠匠人指尖的细微触感。

在一阵噼噼啪啪的脆响过后,竹子已在篾匠的竹刀下,变成了细细的篾条。如此反复多次,篾匠放下刀,抬起竹丝一抖,呼啦啦全都成了舞动的竹丝,如同竹龙一般灵动。这时小孩子喝个彩拍个手,黑脸神脸色是不难看的,也许他每次“舞龙”,就是想听孩子们发自肺腑的这声好。

黑脸神平时也下地干活,上山开荒,一双手伸出来,黑黢黢,骨节大,皱纹多,怎么看都不美。一旦编起竹器来,篾丝在他粗糙黝黑的手中灵巧飞舞,横纵交织,穿梭自如,一来一往,转眼之间就编了好大一片。嘴快的小孩叫起来:“是撮箕!”另一个持反对意见:“是筐子!”轮不到他们鼓眼打架,黑脸神已丢下手中篾活,一手一个,提拎后脖颈窝,将多嘴多舌的娃儿给拎到院门外,换个耳根清净。其实篾匠编的是背篼的底。

我们完全没想过,世上如果失去竹子,会是怎样的情形。没有了竹篮、竹筐,我们不能搬运红苕和菜蔬;没有了背篼、夹背,不能运送粮食和柴草;没有了晒谷子用的晾席,不能将丰收的谷子晒干爽,“颗粒归仓”;没有了竹耙子,不能在山上搂杂草柴禾,带回家生火做饭,或者翻晒地上的谷子,使每颗都经受阳光照耀;没有了筲箕、竹匾,无法晾晒大豆与干菜?没有了扫地用的撮箕、竹扫帚,无法保持地面干净,环境井然;没有了灶台上的竹锅刷、蒸片,巧妇无法刷锅和蒸馍;没有了竹筷,无法顺利从碗盘中取餐;没有了竹扇、竹床、竹椅,炎炎夏日无法纳凉;没有了鸡笼,无法将活鸡带到集市售卖;没有了鱼篓,也无法在稻田将摆着尾巴的鲜鱼带回家。

乡村的竹子在《后汉书·逸民传·梁鸿》中,贡献了一个叫“卷席而葬”的成语,是说人死了没有棺材,只能用席子裹尸。哪怕只有区区一条席子,葬礼瘠薄至此,却也免除了被“软埋”的命运,算得上不幸之中的些微安慰。席子,对于逝者是最后一点周全与体面,对于活人而言,却是生活的必需品,否则没有空调的夏天,将汗湿的身体搁放到哪里才好?

在篾活里,编席是比编斗笠箩筐更为精细的手工活。编一领竹席,须用青篾片,才够韧性,又耐磨,也便于收卷折叠。手艺高超的篾匠曾夸过海口,说他编的席,是可以“爷爷睡了孙子睡”,当传家宝传下来的。编席需用大约五毫米宽、两毫米厚的青篾片,既窄又薄,却要求每片都持同样的宽度和厚度,否则编织出来的凉席,会凹凸不平,看着丑陋,躺着难受。

竹席是直接与肌肤相贴的,手艺次一点、耐心差一点的篾匠,即使马马虎虎将席子编好,但没能做到每根篾片去掉毛边毛刺,影响了美观是小事,躺在上面,既夹身上的肉,又刺豁豁地像床上摆了几只毛毛虫,让人浑身不舒服。

黑脸神既能成为远近有名的篾匠,是他编席的本领非常过硬。篾片一到他的手指上,就会上下翻飞,如穿花蝴蝶。他低头干活,老半天不说一个字,仿佛满肚子的话,说给了光滑如水的凉席。

编完了蔑活的篾匠不怕他人打扰,一般蹲在角落抽烟休息,神情冷冷,给人一种倨傲的感觉。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捻了烟头,随手掐两段地上的竹子枝叶,灵巧地绕缠绑束一番,就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竹蜻蜓或竹蝈蝈,顺手送给眼巴巴的小孩子,孩子们兴奋得大声尖叫。

乡村的“原生态”,并不是大家拥有超前思维,领先于时代,而是受钱包局限。一年到头,苦哈哈地面朝黄土背朝天,能否保全一家大小温饱,还是个未知数。修房造屋,是庄稼人至关紧要的大事,大家囊中羞涩,掏不出钱来购买砖头水泥,便面向自然广泛取材,修房时木料不够,竹子挺身而出,派上了大用场。

茅草屋或瓦房的柱子与檩子是木头,屋顶的桁架可以是“竹结构”,将竹竿绑排在一起,上面铺盖茅草或稻草,照样结实经用。较之长势缓慢的杂树,竹子一年便可成才,砍下便可使用。竹子快速生长的习性让人们欢喜,愈发重视,不但细心看顾竹林里的“自留竹”,新屋背后也不忘栽上几株,本意是等竹长成了砍下来编箩织匾,无形之中,为屋子增添了几分悠然的美景,思古的禅意,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茅草屋里的夹墙,多采用砌“鸳鸯墙”的方式砌成。下部是牢固的夯土墙,需先将稻草铡得细细的,与泥土拌和均匀,一块一块垒上去,在等待风干的过程中,要用木槌用力敲打,使之压实成墙。土墙夯实到一米多高,篾匠拿来编好的篾片,嵌入土块里,篾上一层层抹上稀泥,制成泥篾墙。泥篾墙作为夹墙使用,下面“桩基”既稳,往上“伸展”,有竹篾作骨,显得格外平整匀直,也无需耗费太大的力气。庄稼人在长久的生产生活中,总结出了十分适合自己的一套巧妙的省力方式,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拓展空间的好主意,比如搭晾台。

用竹竿搭晾台,能晒粮食、晾衣服。晾台带给生活的好处自不必说,单说远远一看,那晾台上要么飘扬着小孩的开裆裤、女人的红褂子,要么是摆排得整整齐齐的玉米棒子。玉米棒子亲亲热热你挨我我挤你地捱成一团,饱食了阳光,将自己染得金黄可喜。竹晾台是乡村一道鲜丽的风景线,点缀了贫瘠的日月。

年少时,一场大病汹汹袭来,我的左腿扭曲变形。受严重骨膜病的影响,左小腿处血流不畅,形如枯木棒,左大腿部分鼓满积液,肿胀如桶。母亲送我去县城医院,住了好几个月院,欠下亲戚朋友许多债务,却未能治好腿病。县城大夫下了最后的诊治书,要么截肢保命,要么回家等死。母亲就算将自己一把骨头拆零卖尽,也凑不够开刀动手术的费用。无奈之下,只好接我回家等死。

既然是“等死”,谁也说不清我到底何时会一命呜呼,一口气吊在那儿,死不了也活不好。屋漏偏逢连夜雨,哥哥从医院接我刚回家,年久失修的茅草屋又轰然倒塌了一半,母亲只好请求队上一位乡邻,借出一间屋暂时收留我。

寄居在人家屋里,母亲还得每日两次过来送饭。有天早上母亲敲门,我因为整晚受疼痛煎熬,加之睡在别人家中,难免惶恐畏惧,胡思乱想,生怕有索命的小鬼逮了我去。折腾一夜,早上便睡过了头,未能及时听到母亲打门的声音。迟迟开门,母亲满脸愠色,急怒之下,叱问我为啥不早点去死,这样拖着捱着,早晚将家人都拖死。

母亲的指责,令我惊愕之下,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我恨自己的腿,恨这祸从天降的病,也恨自己受到折磨,还贪恋那一点点生的希望。我央求从窗外经过的一个儿时好友,请他帮我砍一截竹子来当拐杖,这样再起床开门,不用一手扶着墙,跳得歪歪倒倒,动作迟缓。

村里只有老态龙钟的人,才会用拐杖,我却在十一岁这年,提前预习了暮年生活。

握着伙伴砍来的竹竿,摸摸新鲜的刀痕,像摸着自己不断恶化的左腿。它为了我,被人砍下来,无法再在春风中摇荡枝叶,在夏雨里自在渴饮,以沙沙声响应和小鸟啾啼,是我彻底改写了它的命运。我觉得对不起竹,又离不开竹,拄着它,至少能在地上艰难地走上几步。

母亲和兄弟姊妹都很忙,家里找人修整房屋,忙成了一锅粥,除了每天吃两顿饭,我能见亲人一眼,其他时候,都在默默呆着,静静地“等死”。腿疼得眼冒金星,连自己视为止痛良药的中学课本都看不下去时,我选择和拐杖说话,我其实在和竹叙说我的心事。它除了比活着时竹竿颜色深一点,怎么看都还是一棵竹。

我和竹竿说了很多很多,说自己的不甘,说我的害怕,还有我对亲人的百般不舍与深深歉疚。竹竿仿佛都听懂了,它倚在床铺前,像是一条伤痕累累的腿,为了我还在努力,只要有人敲门,竹竿在地上用力地一点一点,送我去门口,接过母亲手里的饭碗。母亲看看竹竿又看看我,眼神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疼痛。

后来我遇到一个胆大的乡村郎中,接我到他家治疗,以奇招怪术,竟让我药到病除。离开郎中家,我甩着两条弹跳有力的好腿往家走,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兴奋,我忘了自己的拐杖,忘了带走曾陪伴我艰难行过这一程的竹竿。

其实我从未忘记过这根竹竿,它以不老不摧的姿态,长久停驻在我心里,化成我内心最顽固而温暖的记忆。

我心中揣着竹,带着它一年四季的美韵和风骨,去走属于自己的人生,经历一场又一场悲喜。多少年匆匆而过,我从未忘记过竹,脚步走得越远,心却离它越近。

母亲在世时,每每回老家,她要我搀扶着,一起去竹林走一走。那时母亲身体已经很不好,全家人齐心协力瞒着她,不告诉她得的是绝症。母亲一生走过了那么多崎岖坎坷,磨难多如牛毛,她也许早就明晰在心,只是我们不说,母亲也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老迈的母亲,只是变得更加柔弱起来,要我当她的拐杖,去竹林散散步,呼吸雨后清新的空气。扶着母亲走进竹林,我想起了十一岁时不知遗落何处的拐杖。如今,我竟成了母亲的拐杖,那么,我也是一株竹吗?经受了阳光雨露,也有暴风霜雪,仍屹立人间,准备接受命运的种种无常。

母亲不识字,但并不妨碍她对美,有种天然的鉴赏力与亲和力。到了竹林,站定了,她咻咻喘气,转过一张因生病而蜡黄消瘦的脸,微笑着问

我:“竹子好看不?”我胡乱点点头,胸腔中拥塞着对母亲身患重疾的无力感与深切痛楚。母亲不看我的强颜欢笑,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抚摸离她最近的竹子,轻轻说:“好看,一年四季都好看,就算今年死了,明年生个新笋出来,也好看。”

那时我并未懂得母亲,她说的是竹,也许又不是竹。在她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痛苦之中,捧起饭碗时,想着今生再也无法侍奉母亲喝一口暖粥;我拿起外套时,想起儿时母亲攒一点棉花,总是先为孩子的棉衣考量,她身上的棉袄,已经铁板一块还舍不得换上新棉花;我举起茶杯时,想起母亲一个寡妇人家,霸道乡邻竟不允许母亲上井打水,她走很长山路去水沟挑水回家的情景。我实在无法忍受这锥心的痛楚,驱车回了老家。

在老家的竹林,母亲和我对话的情形,如同底片渐渐浮现图像,那么清晰地缓缓呈见。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母亲的苦心,她早已知道自己身体是不会再好转了,不可逆地走向衰弱与寂灭,却在努力安慰我。生老病死,不过是自然的循环之一,昨天死去的竹子,今朝又发新笋,我不必为她的离去太过悲哀不舍。

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犹如母亲为我送来千句叮咛,让我一颗心安妥下来,不再感受那悬浮半空、摇荡无着的痛苦。母亲曾经说,竹子竿竿细,它长多高,根在地下就有多深。对母亲的思念,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浅变淡,在我心头,早已扎下了千尺万丈的深根。

现在无论身处何处,只要有竹林,我都喜欢去竹林走走,有时带一壶茶、一本书,能在竹林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人到中年,送走了至亲,在疼痛的沸水中熬煮翻滚的心,在竹林感受了清凉的慰藉,不管何时去,它都能带给我恬然和欣喜。

春天,竹笋争先冒土而出,朝气蓬勃地向上生长,竹林一片盎然生机;夏天,外面骄阳似火,竹林清幽静谧,走进其中,歇了汗,收了躁意,内心澄澈如水;秋天,晚来风急,竹叶在高高的枝梢蹁跹,不见萎态,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竹叶,如眠似卧;冬天,白雪压枝低,落雪晶莹,倒衬得竹叶碧绿,竹叶之绿,又映衬雪之纯白,这一幅天地间如椽雄笔绘就的画,是人间难得的胜景。

四季来竹林,四季清目,静心,安神。北宋文豪苏东坡是一个“竹痴”,他在诗中曾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这“不可居无竹”的典故,就出自晋朝的王徽之。

王徽之是王羲之的第五子,曾在皇帝身边做过黄门侍郎。他家的庭院中,房后的空地上,到处种满了各式各样的竹子,有的粗犷伟岸,有的纤细秀美,有的挺拔刚劲,有的绚丽斑斓。每当他有空闲,便在竹林中悠悠散步,品评竹子的风姿美态,沉醉于竹叶清香之中。

王徽之有一次暂时寄住在一个朋友家里,他见朋友的宅院找不到一根竹子,便派人从外面买来很多竹子,哼哧哼哧种在园中。朋友感到很奇怪,因为王徽之不过在这里住几个月,何必这样自讨麻烦呢?王徽之淡然一笑:“我就像一个爱喝酒的酒徒,酒徒一天也离不开酒,我是一天也离不开竹子的。我要在这儿住几个月,没有竹,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

爱竹的王徽之,非但“一日不可离竹”,听到哪儿有美竹,立即心摇神荡,欣然前往。他因事路过苏州,听闻一位官员家种有一园好竹,便慕名前去观赏。当时王徽之已很有声誉名望,这名官员得知王徽之要来拜访赏竹,十分高兴,立即吩咐仆役们洒扫庭院,自己在客厅恭候大驾。

岂知王徽之到达后,并不派人向主人通报,他让轿夫将轿子直接抬到宅后的竹林中。下了轿子,他信步在竹林徘徊流连,被这竹林的幽静之美给深深迷住了心神。待到赏竹尽兴,王徽之完全忘记了还要拜访主人这一礼节,起轿准备离去。幸而主人听到仆役之报,知晓王徽之是当代名士,并不是粗鄙不通礼数之人,一定是他对竹子太过痴迷,才会忘记应有的礼节。

主人灵机一动,吩咐仆役锁上园门,王徽之无法出去,这才想起未曾拜访主人,连忙回轿来到客厅,与主人相见,两人以竹结缘,竟成为风雅好友。

王徽之性格高洁,不羁俗例,如竹一般风骨奇崛。王徽之在山阴县住时,一天夜里忽降大雪,他看到皑皑白雪,心生感慨,自斟自酌,一个人在屋里彷徨踯躅,吟诵左思的《招隐诗》,想起自己好朋友戴安道来。当时,戴安道住在剡县,离山阴还有很远的距离。王徽之却命人即刻备船,他于深夜出发,冒着飞雪和寒风,向着剡县而去。

第二天早晨,王徽之终于抵达剡县,到了好友门口,站在雪上,稍停片刻,转身即走。仆役非常不解,追问缘故,王徽之豁达道:“我本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不见戴安道无所谓。”

晋人的这种名士风流,与竹韵竹魂一脉相承。谁见过竹子“弯腰低头事权贵”,弄出一脸谄媚相呢?它自青翠挺拔,无论你是赞颂还是讥讽,是爱之如命还是厌之深切,竹依旧是竹,不改品貌,不移个性。它循着自己的本心而舒展,挺直了腰背,将细瘦变成最强韧的精神,哪怕再弱小也无惧风狂雨骤。

世上爱竹的人很多,因为受文人的偏嗜,“竹”被推崇到了一个极高的地位。李白爱竹之清幽:竹叶溪下绿,荷花镜里香。秦观爱竹之善感: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刘禹锡爱竹之多情: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郑板桥爱竹之风骨: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爱竹的人,同样受着中华五千年的文化熏陶,竹简留下多少鸿篇巨制,竹笔写下多少锦绣文字。竹是最入世也最出世的君子,既可作为庄稼人须臾不分的好帮手,又是才子吟咏千年的精神载体,位列“岁寒三君子”之一,修身玉立,弦歌不绝。

在家乡偶然看到一片竹篱笆,让人心头一喜。庄稼人对于竹之美,依旧是“实用”打底,但以此为根基,生长出了一派圆融于天时地利的审美意趣。

削竹成篾,编成竹篱,它不足半米高,算不得围墙。围墙是铁面无私的,将春天墙里墙外地隔开两端,像是王母娘娘取簪划银河一般无情,竹篱笆却是春天的一分子。老母鸡鼓足劲,拍拍翅膀都能飞过的篱笆墙,与其说它在“阻挡外人”,不如说是在“迎候佳客”。

乡村院落的竹篱笆一搭,牵牛花有了可依仗的靠山,喜不自胜地爬了满架都是,夏初便开了满篱笆深紫浅红的花。从篱笆的孔洞往里瞧,小白菜绿油油的嫩叶子,被隔成一小格一小格的,每一格都填了郁郁葱葱的绿意。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崽,在竹篱笆旁踱步,脑袋一点一点地亲近它,闻着竹子的清香味道。

竹篱笆不是竹,却将竹的风雅和清新,裁了一段下来,如衣裳漂亮的绲边,没有它,衣裳还是衣裳,有了它,衣裳就多了一分神韵和魂灵。竹篱笆让庄稼人的屋子,也就多了活泛灵秀的模样。

以前庄稼人被一个“农村户口”死死限制在土地上,如今村里外出打工、考学、创业的大有人在。人们离开了家乡,又总像我这样,心里牵系着故土,隔一段时间就要回来走一走,看一看,摸摸故乡的草叶,喝口故乡的茶水,才觉得心安。这一来一回,将外面世界的许多艺术情思,也带回了乡村。

邻家修了新房,热火朝天地大兴装修。工匠将一盏盏竹编灯,吊到天花板上,邻居很得意,说还在网上订做了一架全竹的贵妃榻,过几日就能运来。人们有了更为现代的日常生活用品,使用竹器的时间很少,乡村的篾匠也就不再编织竹器。邻居给我展示篾匠曾经给他编织的一床凉席,这张凉席已经用了二十多年,被油汗磨得发亮,竟无一处损坏,成为了邻居眼中的珍品。竹或它的衍生品,都有着超越时间的强大生命力。

村庄曾经因竹,多了生活便利,如今,竹林幽幽,抬眼四望有竹叶婆娑,更添一分艺术色彩。曾经庄稼人种竹用竹,现在已慢慢学会了爱竹赏竹。世人以为赏竹是风雅玄妙的事,其实不然,无论阳春白雪或下里巴人,人人皆可为“竹友”。竹林冬暖夏凉,清澜似海,人纵是带着满腔烦闷忧愁而来,在竹林中走一走,嗅嗅竹叶香,听小鸟鸣唱,脚踩沙沙声响,在红尘辗转起伏的心,总会静下来,找到一方归宿地。

我们曾经盼望而不得的新笋,如今终于能吃个痛快。春和景明,家乡的兄弟姊妹专程打来电话,问是否有时间回去,选那嫩生生的笋,炒腊肉或炖土鸡汤。我心中是好这口美味的,又想起儿时笋尖出土后,各家小孩恨不能睡在竹林中,昼夜看守,免得被人摘去,便有些左右为难,有佛家弟子吃鸡蛋的彷徨心——吃下,不知算不算一种杀生?兄姊便在电话那头嗬嗬笑,原来现在乡村不仅养竹,还专门种笋,几场春风好雨,竹笋发得满坡满园,足以让人大快朵颐,至于那规划好要让它成材的笋,断断是不会动的。

回乡吃着笋,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村里牛二想要搭个窝棚守瓜园,缺了几根竹子,他和堂弟素来交好,忙着搭棚,便没和堂弟讲一声,直接去堂弟竹林,砍下几根。堂弟知晓后,竟全然不顾家族情谊,一路闹到牛二瓜园来,扯着牛二衣襟要他赔偿。后来两家反目,牛二负气推倒窝棚,和堂弟彻底断了往来。

大胡子马克思说得很精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人们手里只有可怜巴巴一点儿生产生活资料,那就是所能拥有和把握的全部,谁来动上分毫,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现在人们日子富裕了,就算真砍了别家的笋或竹,都不算是一件什么大事,不值得上纲上线大吼大闹。只有这样,乡村的竹,才能脱离它之前全部的生存意义,只是为人们贡献粪箕或背篼,它也能走上精神的高地,与千年流传的一线书香墨韵贯通,浮现出艺术的光泽和质地。

苏轼有首《定风波》写得极好:“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好一个“谁怕”,东坡居士那豪迈中带点天真狡黠的神情,几乎破纸而出。在一个携书带茶去竹林小坐的午后,我同样遇到了一场急雨。

雨点已是铜钱大小,打在头上脸上,会有微疼的感觉。我钻进竹林,雨顿时小了许多,只有从枝叶间漏下的雨滴,经了多情竹叶的素手挽留,减灭了之前汹汹的气势,落得缠绵悱恻,为林中织起一片朦胧雨雾来。

我像那莽撞的雨到了竹林,放缓脚步,不再行色匆匆,这里停停,那里站站。“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风雨不会使得竹子失色,反而为之增了意旨情调,晶莹剔透的水珠,在竹叶上无声滚动,不尽缱绻。雨落风吹皆有声,竹叶以“沙沙”和之,如天地间最动人的旋律,洗净了心神通明。

清代名士溥山有一精妙对联: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想那潇潇竹雨,松涛阵阵,在这样的环境下调琴、煮茗、读书、赏月,都是风月无边的雅事。可见“竹雨”之动人,早已融入文化的肌理细纹。

索性静静地立在竹子的怀抱之中,侧耳聆听雨和竹的互诉衷肠。雨打竹叶,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濯洗,让青绿更青绿,让纯粹更纯粹。天地之间,原本就是这样平衡的存在,有雨落倾盆,便有竹叶婆娑,有凡人赶路的辛苦,便有歇脚小憩的闲暇。

我以崇敬的苏轼为榜样,来赴这一场竹林听雨之约。雨声细碎缠绵,年少时爱不释手的诗词,也纷至沓来。年轻气盛的苏轼,竹在他眼中,那是与经卷相提并论的地位:“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他也曾热望沉沉,希翼在仕途上,伴着这“节节高升”的参照物,昂首阔步。宦海浮沉,仕途多舛,中年苏轼再看竹,心情淡定许多,“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窗扉净无尘,几硕寒生雾。”他也看雨中竹,也听竹中雨,竹叶承受着风雨,同时又托举着风雨,风雨侵袭了竹,却又成就了竹,世事便是这样难解难分,不如付之一笑。老年时光,历经了人世沧桑,苏轼与竹之间,更成一种知己的互照,也许他在望着竹时,看到的是自己不肯弯腰不被折摧的正信,竹是他的精神外现,他有了竹的君子之风。苏轼吟竹,如吟平生种种:“累尽无可言,风来竹自啸。”不如就“竹我两忘”吧,竹是生生世世的知己,值得陪着诗人天荒地老:“披风坐小阁,散发临修竹。”

我几乎要因这竹的片言只句而醉倒。竹,不是惯会醉人么?当年嵇康、阮籍等七贤,就是爱在竹林中喝酒纵歌,肆意酣畅,人们才称之为“竹林七贤”。雨洗了竹上尘埃,竹又拂去我心上细尘,如今满目是竹,视之却如见本心。

我在竹林空旷一点的地方,头顶只有疏疏竹叶,雨已成线,淌流脸上,如泪纵横。这样却很好,我如竹一般,也该经受这天水洗礼,复归清新。禅意原来近在咫尺,就在我从小熟稔的竹林之中,一叶一世界,一花一菩提,深藏了多少妙语玄机。我到如今才得领悟,是时间的机缘,也是岁月的慈悲,何其有幸,伴雨倚竹,得听天籁之音,涤除一身烦扰。

竹林听雨,我仿若听到了悠远的意境,典雅的情调,人与自然之间,心灵的一种交汇和共鸣。那一刻,我如同张开了凡俗之外的另一只眼睛,看到了在画卷与诗词中流传千年的竹,被世代文人传颂赞佩的竹,与百姓生平切切不可分的竹,与或寒素或高雅生活都能相谐相调的竹。原来竹既家常、质朴,同时,它又脱俗、清绝,值得与君子的心平等对谈。原来世上有些美,和贫富、美丑、老幼没有多大关系,和岁月流转、情势好坏、生死荣枯都没有关系,它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那儿,有人懂得,持一颗清净心前来叩访,很好;无人来看,野径无迹,也年年青翠,兀自丰饶。

杜阳林,四川省南部县人,《企业家日报》副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四川省中青年作家文学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华西都市报原首席记者、新闻部主任,《成都女报》总编辑。多次荣获中国新闻奖、全国晚报都市报新闻奖、四川新闻奖。著有多部长篇小说、诗集、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