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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1期|张柠:巴金英来电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1期 | 张柠  2020年11月24日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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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小区门口来了一辆警车,车顶上的警灯忽闪忽闪地转,还有几位全身穿防护服的人在忙活,气氛有些紧张。小区业主微信群里开始“叮咚叮咚”地响。有人上传了很多照片:警车和警察、拖拉杆箱的人、小区保安队员,大家议论纷纷。入驻微信群的社区工作人员说,大家不必惊慌,这是护送第一位返京的湖北籍业主回家隔离。很快,那位业主的家庭住址也公布在群里。消息传开后,小区里一连几天鸦雀无声,总在树上咕咕叫的那几只斑鸠,也不见了踪影。我闷在家里几天没出门,但架不住百花盛开春招摇啊!这一天,趁着早晨行人稀少,准备到门前护城河边溜达几圈。我戴上口罩和手套,还有风帽和护眼镜,全副武装准备出门。刚要离开,座机电话就响了。

现在大家都习惯用手机联络,为什么还要留个座机呢?而且大部分座机电话都是骗子打进来的。有一次,我正在跟儿子联机打“王者荣耀”,座机电话响了,拿起电话,只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爸爸,快救我!”紧接着,一个南方口音的男子恶狠狠地叫嚣:“你听着,儿子和钱只能选一个,要儿子的话,就赶紧打钱过来!”我觉得骗子也太他妈心狠手辣了,儿子和钱,要哪一样都是要命啊!

我早就想把家里这个座机撤销掉,但总是犹豫不决。我在小区业主微信群里向邻居们咨询,他们七嘴八舌的,一半支持,理由十分充足,另一半反对,也是言之凿凿。那个网名叫“大明白”的发言了:“依我看,还是留着好,万一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呢?万一通信卫星掉下来了呢?还不是要回到最原始的有线电话时代?那些个无根的东西,总是不大牢靠,天上飞的小鸟你管得住吗?放风筝手里还要攥着一根绳儿呢。再说了,信息在天上飞来飞去,就不怕美国佬半道儿上截走啊?你们真是心大呀!依我看,还是留着吧,每月也就二十几块钱,少吃一碗炸酱面的事儿。”我不认可“大明白”的观点,但我喜欢他的说话方式,一套一套的,把废话说成了艺术。所以就听“大明白”的,留着。

其实,留着也是长期闲在那里。只有我老娘喜欢打座机,她经常在东方才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来电话。她说手机通话效果不稳定,她说我打手机的时候喜欢走来走去,弄得声音时断时续,跟乡下公路上的拖拉机一样,颠簸得厉害,还是座机稳妥。后来,又多了一个喜欢打座机的人,我们家的钟点工巴金英。她也说打座机更稳妥,看看我是否在家,如果没人接电话就是不在家,她就不过来。为了她们的稳妥,我只好保留了座机,骗子和电信部门都应该感谢她们俩。

座机电话一直在嘟嘟地响。这回不知道是骗子的电话,还是老娘的电话,还是巴金英的电话。为什么不早几分钟打过来呢?我一边猜测,一边埋怨,一边匆忙除去鞋帽、口罩、手套和防护镜。走近座机一看,是巴金英来电。她离开北京回四川乡下过年去了,被“新冠肺炎”疫情所困,耽搁在老家一时回不来,但经常惦记着我们,隔三岔五会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令人感动。

2

我好像跟四川人有缘。第一个钟点工是绵阳江油的谢玉贞,帮助了我们家十几年。谢玉贞回老家去做奶奶的时候,把绵阳梓潼人黄菊花介绍过来。漂亮风骚的黄菊花,不堪老板骚扰,愤然辞职,到南方儿子那里去了。黄菊花又介绍广元剑阁人巴金英过来。巴金英原本一直在广东打工,这两年才北上京城。巴金英的性格跟黄菊花差不多,快嘴快舌人来熟,很快就跟我们聊得火热。我问巴金英,为什么离开广东跑到北京来,不是说“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吗?巴金英说,那都是老皇历了,现在的“北上广深”差不多,都能赚到钱,而且广东还不一定有优势。关键是南方人勤快,想干活的人多,机会就少;北方人懒,愿意干活的人少,机会就多。巴金英的话,不能说完全正确,但也有一定道理。比如我们就很懒,家庭卫生不愿搞,饭也不愿做,总想依赖别人,养成了一股无产阶级老爷作风。

巴金英说,本来去年过完春节,她就想跟老乡一起来北京。可是广东那边还有一些事情要交接,一些朋友要话别,就先回广东去了。老乡说好了帮她留意,北京这边一有机会就通知她。果然,巴金英刚到广东,在北京打工的老乡就打电话让她赶紧到北京来,说有公司在招人,是一家涉外酒店,工资很高,会英语的优先,老乡微信群里的人没有一个敢去应聘。她们就想到了巴金英,便通知她火速进京。

巴金英赶到北京,招聘还在进行。这是一家正准备开张的民营旅舍,俗称“民宿”。老板夫妇祖籍是北京的,移民美国多年,看中了国内的商机,回来开了这家旅舍,设计的主要接待对象是外国游客,事先还在国外网站投了不少广告。巴金英去应聘,见到两个主考官,就是老板和老板娘。男的留着板寸头,两边腮帮子上的咬肌凸起,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种特爷们儿的风格,属于巴金英喜欢的类型。女的外表温柔,正襟危坐,半低着头以显示出小脸,眉宇间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一股北方娘们儿的硬朗。他们“哇啦哇啦”地用英语提问,巴金英一句也没听懂,原本会的那几句应酬语,早就吓得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板寸头老板用普通话问巴金英,看到招聘广告上的招聘条件没有?巴金英嘴上说看到了,心里想完蛋了,但也不想多做解释,不成就拉倒,临走的时候说:“不懂英语也有好处啊,你们用英语骂我,我也听不懂,我只管卖力干活呗。”老板一听乐了,让巴金英留下来试用,岗位就是客房的清洁工。

巴金英好强,想把丢掉的英语捡起来。尽管高考失败了,但英语基础还有一点。她一有空就对着手机上的APP软件学英语。在我们家搞卫生,她也念念有词背诵学英语的儿歌:“英语不怕多,常用yes、no,来是come去是go,打开门来open the door,大是big小是small,三叫three四叫four,袜叫socks鞋叫shoes,饿是hungry饱是full,谢谢就说thankyou,见面问候说hello……”

凭着有限的几个单词,外加手之舞之比画,还有勤劳、微笑和热情,巴金英在客房清洁工的岗位上干得非常出色。老板说,除了不懂英语,巴金英什么都好,手脚麻利,有责任心,还是个乐天派。巴金英在我们家这边干活的时候说笑:“要是英语好,还会去他们私人的旅舍打工?我早就去外交部工作喽。”巴金英任劳任怨,干活不计较,关键是把旅舍的事当自己的事,老板娘也很喜欢她,说要是巴金英会英语就好了,给她个主管当。这次春节回家,巴金英是带薪休假十五天,外加五天年假。

巴金英到我们家帮忙,也有八九个月了。她没事就过来,收拾、打扫、做饭,什么都做,还跟我们摆“龙门阵”。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准确地说,她成了我们家的生活顾问,日常生活里的事情,我们都要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回家之前,巴金英把我们家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了一遍。临走时又叮嘱我们,只要把表面上的灰尘扫一扫就行,其他的地方不用管,等她回来,也就十几二十天的事。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两个月,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所以每一次跟她通话,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啥时候回来啊?”

3

我抓起电话说:“巴金英呀,你啥时候回来啊?我们家里已经脏乱得不成样子了。”

电话里传来巴金英的大嗓门:“哈哈哈哈,张老师啊,吵醒你了吧?哎哟哟,又脏又乱你们都能睡得着觉?真行啊!你们自己动手扫一扫嘛,收拾收拾,不要偷懒。我妹她还在睡懒觉吧?”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巴金英的家乡口音就更加重了,舌头在口腔里肆无忌惮地乱滚一气,至少有百分之十的话要靠猜。但她的声音元气十足,充满生气和活力。

“你早几分钟不打过来,我刚刚穿戴好了防护装备准备出门,你就来捣乱。我正准备到河边去溜达几圈呢,关在家里憋屈得很。”

巴金英说:“没事不要出门哈,危险啊。有啥好溜达的?在阳台上走几步得了。我从朋友圈里看到,四面八方复工的人都往北京跑呢,还有国外回来的。谁知道谁有毒啊。据说这个病毒狡猾得很呢,小心啊!”

“是啊。阳光很好,花也要开了,护城河边有人在钓鱼,还有游泳的。我也忍不住想出门啊。你那边没什么事吧?”

“我们这边乡下没有病毒性肺炎。就是过年之后地震了一下,现在没事。”

看她说得那么轻松:“地震了一下”,真不愧是四川人啊!

巴金英接着说:“我想回北京,不知工作好不好找。但我又有些害怕,怕一下火车就被他们抓住,那种全身罩住的人,把我抓起来,送到小汤山去。”

“那不会,你又不发烧,自我隔离是要的。你说要找工作?打算跳槽啊?”

“不是我要跳槽,是我们老板夫妻两个,年前回美国去了,现在回不来了。我的二十天假期满了之后,工资也停了。我一直在盼他们回国。这两天看电视才知道,意大利啊,西班牙啊,美国啊,我的妈呀,他们都染上了啊,这可怎么办啊!我在家也混了两个月,心里有些着急呢。”

“再等等吧,等他们回国再说吧。”

“昨天,老板娘给我发来短信,说他们也拿不准,也有可能不回来了,怕耽搁我,让我另谋出路。他们租来做旅舍的四合院,也要退还给房东。我还在算我的小账,他们的损失就太大了,那么豪华的装修,只用了一年,一百多万打了水漂。”

“这样的话,你就更不要着急了,在乡下好好待着吧。一年到头在外面,一家人分开几个地方。现在老天爷留你跟家里人在一起多待些日子呢。”

“老伍也是这么说。我刚才还在骂他呢。悔不该当初听了他的。要是早些回北京,隔离审查也审完了。现在回,那得隔离审查到啥时候啊?半年时间一混就没了。跟我一起租住地下室的那个英姐,你们知道吧?哦,对对对,你们不认识她,陕西汉中人,跟我们广元是挨着的,口音也差不多。她在鼓动我先回去,说北京现在正缺人手,估计我们这个行业找工作比往年更容易。”

“北京最近的确管得严,小区出入要查证件,连汽车后备厢都要检查。我们小区前几天回来一个,门都给钉死了,每四天派人上门一次,送食品和收垃圾。”

“英姐说,她帮我弄了一张小区出入证,她说到时候她会到门卫那里帮我打掩护,我悄悄溜进去就行了。我说不好不好,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像做贼一样干什么啊?”

“做贼?你想做也做不了啊。你在那边用身份证买票,这边立马就知道了。让你那个英姐少出馊主意吧,哈哈哈哈。你呢,就踏踏实实在家里待着。”

我爱人听到我跟巴金英聊得火热,也闻声赶来说:“巴姐,赶紧回来吧。”

巴金英说:“你个懒虫,才起床啊,都几点了?真知道享福啊。我一大早起床,把家里的化粪池都清了一遍呢。你不是要看我们家的房子吗?来吧,来吧。你等一下哈……”说着,巴金英挂断电话,拨通我爱人微信里的视频通话。

4

我们只知道巴金英的老家在蜀道剑门关附近的一个小山村,至于她的家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一无所知,想象中就是一个偏远破旧的乡村。其实,我们对她老家究竟如何,并没有太大兴趣。每次提到她老家,我们就说:“知道,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嘛,剑阁峥嵘又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嘛,好可怕的地方啊。”巴金英说:“你们文人就是夸张,哪有那么可怕啊,热闹得很呢,5A风景区呢,就是门票贵!”

此刻,巴金英用自拍杆夹着手机,站在自己家大院门前的水泥晒谷场上,从镜头里对着我们微笑。我爱人说:“巴姐啊,春节在家里过得好开心啊,人也白了,皮肤也嫩了,脸色也好了,更漂亮了啊。”夸得巴金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笑着说:“漂亮啥啊,都老太婆了,你才漂亮呢,哈哈哈哈。”巴金英把自拍杆举起来,身子转了一圈。我们看到一幢高大的白色楼房,矗立在山间的农田和菜地中间。等巴金英停下来,我们看到了镜头后面的背景,正对着她家三层楼房的正门。楼房的外墙贴了白色瓷砖,间或有咖啡色瓷砖拼出来的各种几何图案。阔大的正门足有三四米高,门两边贴着我帮她撰写的十七字春联,红纸又宽又长,显得特别醒目。巴金英说,张老师啊,看到对联了吧?村里人都说我们家的对联最气派,谢谢你啊!

门前有几位坐在矮凳上的女子,围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盆,不知在忙什么。她们也朝我们挥手。巴金英说,她们是在杀鸡脱毛择菜,今天外孙女过生日。那些女子是巴金英的姐妹和女儿,她们都被困在了老家,不能出门打工。全家只有巴金英的小儿子一个人出了门,刚过完年就去了江苏的江阴。他在那边打工,年前爱上一个当地女子,所以在家待不住。巴金英说,妈妈的怀抱已经失灵了,他要到外面去找野女人了。只有大女儿,尽管出嫁了,还整天围着家里转,这两年她也出去打工了,小外孙女留在外公身边。

巴金英又把镜头转了一下,远处水井边上站着一个男子。巴金英说:“那就是老伍,正在往屋顶上的蓄水塔里抽水。”他是巴金英的丈夫。

尽管是第一次见到,但对于巴金英的丈夫老伍,我们一点也不陌生,因为他经常出现在巴金英的口头。我们还知道巴金英的第一个恋人不是老伍,是镇上邮电所的邮递员,从部队退伍下来的程某某。眼前的老伍,形象稍嫌猥琐,不是很舒展,跟走南闯北的巴金英相比,反差强烈。估计是长期生活在封闭的乡村,整天下地干活、照料小外孙女、做家务,把人磨得有点蔫儿。

老伍原本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就到广东打工,巴金英一直在家里料理家务、照顾儿女。最近这十几年,两个人才调换过来的。按照巴金英的说法,是她把老伍的“外交”职务给撤了,命令他回家吃老米。巴金英曾经感叹道,经历了那么多曲折磨难,她总结出了人生经验:千万不能让一个男人,在成家立业之后,孤单一人长时间在外流浪。他们很快就会变得心神不宁、心烦意乱、失魂落魄、灵魂出窍。他们会交结狐朋狗党,互相怂恿和鼓励彼此去干坏事,做出各种出人意料的事来:酗酒、抽烟、吸毒、嫖赌逍遥。他们会变得不顾廉耻,没有脸皮。他们还会像公狗一样,到处去追逐母狗,不管那条母狗多么脏、多么差,只要她一抬尾巴,一翘屁股,那些男人,就会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巴金英说,她敏锐地觉察到,老伍正面临变成“公狗”的危险。她便当机立断,立刻换防,把老伍从南部战区的广东,调回了西部战区的四川老家务农,自己亲自挂帅出征。巴金英凭着自己的勤劳和聪明,赚来了这栋楼房。不远处的破败的老屋还在,现在只用于养猪和堆放农具。巴金英说也没有拆的打算,留下来做个纪念。两相比较,可以清晰地看到巴金英的创业史。

5

巴金英带我们去参观室内。走进一楼的主厅,里面光线不好,看不清。巴金英一摸开关,没电,便大声喊叫起来:“老伍啊,电呢?”老伍在外面回答说,等一等,电马上就来。巴金英说,家里有两套电力系统,国家电网送的和自家发电机和蓄电池送的。昨天晚上线路切换到了自家系统,不用公家的电,自家的电便宜。自来水也有公私两套系统。自来水厂的水贵,还有一股漂白粉味,自家水井里抽出来的水,又便宜又干净。排污系统也是双轨制,一般都是我们自己清理化粪池,请镇上环卫所的话人工太贵,用不起。

我说巴金英啊,你真的很牛,两套系统,这是什么概念啊?首都北京的市民战备疏散区,才配置双系统啊。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的地底下,就有另外一套战备系统,用水、照明、排污,跟地上不相干。你们家也配置了双系统,“战备系统”和“日常系统”。巴金英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不是牛,恰恰是不牛,才搞两套系统,因为省钱嘛,牛的人不会这么麻烦去另搞一套的。供水、供电和排污系统,都是老伍自己弄的。老伍当年在广东打工的时候,跟人学过水电工。

巴金英用手机视频领着我们穿过大客厅,只见沙发、电视、冰柜、空调样样齐全,而且都是国产名牌。接着参观厨房、餐厅、浴室和厕所,还有二楼的主卧室区,三楼的次卧室区。巴金英说:“除了厨房之外,三个楼层都有浴室和厕所,水是整天‘哗啦哗啦’地流,十几个房间都开灯,看电视的看电视,开空调的开空调,如果全部都用镇上那套水电系统,我们怎么花得起哟?!动一下就是现金啊!自己抽水和发电就便宜多了。老伍有战备意识,年前备了一大桶柴油,还有两个蓄电池。不过柴油也快用完了。”

我突然发现,巴金英家里的这两套系统,更准确地说,应该叫“城市系统”和“乡村系统”。楼里面的一切都符合城市系统的标准,包括屋子里的摆设和陈列风格。楼外面的一切都符合乡村系统的标准。丈夫老伍,干的是乡村系统的活儿。巴金英自己,做的是城市系统的事情。老伍的老板是村长和镇长。巴金英的老板是美籍华人。还有并存的两套供电供水排污系统,同样符合“城市系统”和“乡村系统”的两种标准。镇上提供了城市系统的服务,唯一的要求就是支付现金。老伍自建的那套,是自给自足的乡村系统,只需要花费力气和时间就够了。老伍没别的,有的是力气和时间。

巴金英领着我们登上房顶,玻璃顶棚是新加的,花了七千多元。她把周边的风景展示给我们:庄稼、蔬菜、田埂上的野花,山坡上茂密的灌木丛。我们惊叫起来:“风景真好啊!巴金英啊,你是住在伊甸园里啊!”巴金英的外孙女也跟着爬到了楼顶,一跤摔在楼顶的水泥地面上,大哭起来,抱住巴金英的腿使劲地摇晃,弄得镜头摇摇晃晃。巴金英一手举着自拍杆,一手抱着外孙女,喊老伍赶紧过来帮忙。

巴金英调整了一下手机视角接着说:“你们刚才说什么?说我住在花园里?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像猪圈,到处臭烘烘的,现在好了。可是再好我一年也住不了几天,还是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啊。老天爷把我二十天的假期拉长到了两个月。”巴金英指着楼房边上的田地说:“我们家的六亩地都在这儿。右手边是小麦地,今年的小麦收成可能不好,都到麦子灌浆的季节了,天气还是这么冷。左手边是油菜地,开花的时候很漂亮,现在花期已经过了,等着收菜籽。菜籽油烟大,也没有超市里的油好看,但绝对是绿色环保的。等这两块地收割完之后,就开始种水稻,也会种一点自己吃的花生和芝麻。西边是一块蔬菜地,那个是温室大棚,四季蔬菜都有。谷子和蔬菜,够我们自己吃。庄稼和经济作物也不敢多种,多了也没人买,人家自己也在种。老伍又不会开网店,他在这块地里干一年,一分钱现金都没有。”巴金英转过身来,让我们看远处油菜地边上的田埂,说那里有一排十几只木箱。太远了,我们看不清楚。巴金英说那是蜂箱,说老伍也想搞些多种经营,想弄几个现金,结果,采的蜜还不够外孙女一个人吃。

6

手机上的画面突然消失了。是巴金英的手机出了问题。我们把巴金英的家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开始是高兴,接着是羡慕,最后还不免心生嫉妒。我说,这个巴金英真是的,住着花园别墅,享受着新鲜空气,没有噪音和雾霾,喝的是天然地下泉水,吃的是绿色环保食品。屋子里面的陈设也很奢华,比我们家还要好。她不在家里享福,却要跑到外面来打工。长年累月一人在外,跟老公两地分居,住在没有暖气的地下室,吃盒饭泡面,真的是自找苦吃,不可理喻。

我爱人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认为是我们缺少细致的体察。巴金英有她自己的苦衷。我们不能体会她离家别子的苦楚,更没有感同身受地体味她夜晚的孤独。“就好比巴金英也不懂得我的苦衷一样。她总说我睡懒觉,说我在享福。她不理解我为什么天天晚上失眠,要靠服用安定来支撑。她还说睡觉前用热水泡个脚就不会失眠,有那么简单?但我不能苛求她,不要求她对失眠有所了解。就好比你很少做梦,无法理解梦魇一样……”

手机响了,是巴金英用老伍的手机打电话过来的,她说她的手机没电了,还有一些地方没有来得及看,下次再看。如果我们有兴趣的话,巴金英说还想带我们到镇上去,看看乡村的街市,看看她上学的地方和她的朋友。我们表示有兴趣,很期待。

巴金英说,她打算尽快回北京,早回早隔离早开工。巴金英还特别提醒我,让我帮她留意一下,有没有好的工作机会。巴金英说,她最近脾气特别大,在家里待不住了,再待下去的话老伍就惨了,她会天天拿老伍撒气。巴金英说,估计老伍也想让她赶紧走,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巴金英说,你们想想啊,且不说还欠亲戚一笔钱,就说我这幢楼吧,水费电费排污费,柴米油盐酱醋茶,靠什么养?粪池只能养土地,力气只能种庄稼,这些都养不了楼房。只有城里才能养楼房,要不然,为什么城里那么多高楼大厦呢?为什么乡下只有庄稼和鸡鸭牛羊猪呢?我要是没有这幢楼,那也就无所谓,现在有了就不一样,就有拖累。我要是再不出门去赚钱,我的这楼幢房,恐怕跟我那美国老板的旅舍一样,要“倒闭”啰,我的老天爷哎!

我们约好下次再聊,就挂了电话。巴金英家的楼房、庄稼、田园,还有她和老伍的样子,犹在目前。我仿佛觉得,疫情已经结束,巴金英已经回到了北京,此刻,她戴着口罩站在我们家里的客厅里,浑身带着泥土和稻草的气息,叽叽喳喳的乡音里,夹杂着京腔和英文,手忙脚乱地打扫卫生。在巴金英身上,“乡村系统”和“城市系统”同时并存,但还处于分裂状态,就像两条道上的车,各跑各的路。巴金英本人,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城里,一半在乡村;一半在泥土里生长,一半在石头上漂泊。

分成两半的农妇巴金英,就像一只不停地扑腾的麻雀,一会儿落在地面,一会儿飞在半空。

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1期

选自《天涯》2020年第5期

作者附言

公元2020年1月23日,农历腊月二十九,戊戌除夕前一日,武汉开始“封城”。我和大家一样,自我隔离在家中,有一阵连黄昏散步都取消了,心情自然抑郁,但也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应酬,在家安心读书写作,创作了一组中短篇小说。

因瘟疫而诞生的文学作品很多。比如十四世纪佛罗伦萨瘟疫,催生了薄伽丘的《十日谈》。十七世纪伦敦瘟疫,催生了大诗人约翰·多恩的长篇散文巨著《丧钟为谁而鸣》。身染瘟疫的约翰·多恩,想得最多的不是肉体的永生,而是灵魂的获救,以及灵肉和解与超越的可能性。最令人惊喜的是伟大的天才普希金,他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俄国暴发瘟疫期间,蛰居在自家的领地鲍尔金诺,写下了著名的《别尔金小说集》,《叶甫根尼·奥涅金》的后半部,《吝啬的骑士》等四五部戏剧和大量抒情诗。其中《别尔金小说集》是最具现代精神的作品,他把笔触指向了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他们在平凡生活中的勇敢和智慧、苦难和悲伤。

伟大的文学是我们灵魂的恩主,就像平凡的生活是我们肉身的恩主。我们在伟大作家的精神滋养中创作。我们学会了在苦难中抱有希望,学会了在窒息的日子里看到光亮。我把我的笔墨,给予那些在“新冠”病毒肆虐时期的普通人和他们庸常而苦恼的生活。即使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他们对生活的热爱,依然是那么热烈和执着;在矛盾、困境和绝望中,依然人性未泯。

张柠,祖籍江西,1958年生。著有长篇小说《三城记》,长篇童话《神脚镇的秘密》,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学术著作《土地的黄昏》《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感伤时代的文学》《白垩纪文学备忘录》《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等。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