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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11期|夏鲁平:欢迎光临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11期 | 夏鲁平  2020年11月23日07:25

长白胡同的聚香楼酒馆门脸不大,厅里摆放着十几张桌子,平时不见得有多少人来,但食客始终没有断流。沈家旺将手机提前下线,去美发厅理了发,又转身钻入隔壁商场买了件薄款羽绒服。前两天下的一场小雪,落在地面很快化掉,但还有少部分星星点点地潜伏在街头巷尾的阴暗处。风像刮骨疗伤的刀片,犀利地嵌入体内。沈家旺步行了十几分钟,来到聚香楼酒馆门前,他要在这里面失踪几个小时。

停下脚步稳了稳心神,伸手推开那扇玻璃门,两侧穿旗袍的迎宾立即弯腰施礼:“先生您好,欢迎光临!”

“先生,您朝这边走。”一个迎宾伸出手,指引他来到一张空座位上。

“我想坐靠窗那张桌子,挨空调暖和。”

“好的。”一个圆脸服务员赶紧跟过来。

厅里窗玻璃上的霜花大汗淋漓地从上往下融化着,有水珠溅到桌子上,沈家旺没有在意,他透过水淋淋的玻璃,看着窗外街上熙攘的行人和对面酒店的门脸,坚持坐在了这里。

菜单轻放在桌子上,他将其拿起翻开,一碗碗一盘盘食品图案呈现在眼前,他努力镇静自己,掂量着图案旁边的价钱,抬起手,指甲不自觉地挠向并不作痒的腮帮,对圆脸服务员说:“辣炒小龙虾、红烧鲤鱼,再来十瓶啤酒。”

菜单合上,他盯向圆脸服务员胸牌,那上面没有名字,只有数字。他愣神的工夫,圆脸服务员敏感地侧过身,躲开沈家旺长时间的观望。

“等等,加一盘锅包肉。”沈家旺眼神追赶着她的胸牌说,“让赵小红过来一下。”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赵小红。”

“有。”沈家旺不给对方一点儿回旋余地。

“赵小红早不在这儿干了,她回家生孩子了!”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回答。沈家旺回过头,看见那女人坐在身后收银台里,嘴唇抹得通红,她说,“小红这是怎么了,隔三岔五就有客人来找。都别惦记了,人家回家生孩子,不会再来了。”

沈家旺心忽悠一沉,冰凉起来,赵小红怎么会不在了?他扭动身子,打量起厅里远处两伙食客,又看了看跟前的圆脸服务员,想走,来不及了,菜已经点完,他只能硬着头皮坐在这里消费。

秋天的时候,他跟沈阿姨就坐在这个靠窗的位置上。现在重新坐在这里,他感觉跟上次还是有点儿不一样。怎么不一样?说不好,反正不一样。霜花不动声色从上往下消融,窗框顶部的水珠不紧不慢滴落下来,沈家旺欠身挪动了一下椅子,躲开滴溅的水花,心里有种出师不利的挫败感。他可是想了好长时间才来找赵小红,她怎么会不在了呢?此时,墨绿色的大理石窗台上积满了霜水,一条条灰色的抹布铺展在上面,水光映出他轻微变化的脸。必须振作起精神,等一会儿,他要拿手机拍照酒馆光彩耀人的布景,拍照辣炒小龙虾、红烧鲤鱼、锅包肉,以组图的方式发送到微信朋友圈,显摆一下。

沈家旺妈妈生下他当天,沈阿姨就把他抱走了,给他起了“家旺”这个名字,署了她的姓。沈家旺八岁那年,淘气淘得没边没沿儿,老师隔三岔五叫沈阿姨去一趟学校,问沈家旺这孩子到底是怎么管教的,有多动症,整天坐不住椅子,影响全班同学。有一次,沈阿姨刚到单位上班,老师的电话就跟过来了,气得沈阿姨当场火冒三丈,她冲着电话喊:“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退回去,我不要了。”

沈阿姨是光机所的会计。光机所科研人员成堆,那些孩子都学习好、守纪律,唯独沈家旺让人操心。后来,沈阿姨很为自己说出的话后悔不迭,她一怒之下的失言伤害的不仅是沈家旺,也伤害了自己。无法挽回了。从此沈家旺更加不听话,而且与所有的人不共戴天,沈阿姨看着他的样子,红着眼圈说:“我一把屎一把尿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咋这么不让我省心!”

不管她怎么说,沈家旺都变成了破罐破摔,他每天上学的目的就是闹老师、闹同学,闹所有能闹的东西。有一次他还抽出椅子上一块活动的木板条,打坏了同学脑袋。

沈阿姨真就把他退还给了他亲妈。那天,沈阿姨牵起沈家旺的手走出家门,乘上公交车,再坐长途大巴,下车走了十几里路,穿过一片绿野,一路打听着摸到了王家村,找到沈家旺从没踏过的那个家门。进了屋里,沈阿姨把他往他亲妈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沈家旺在乡下继续上学,那所小学离家很远,中间要翻越一座山丘,每天他跟着哥姐上学放学,心里忐忐忑忑,他们说你已不是这家人了,为什么回来?然后一路嗖嗖小跑,“狼来了,鬼来了……”吓得他紧追慢赶狼狈地跟随。放学回到家里,他跟妈妈告状,妈妈反手给他一巴掌,“滚一边儿去!”拎起一桶臭气熏天的泔水,摇摆着肩膀奔向猪圈。沈家旺心凉着,把刚刚渗出的泪水狠狠憋回去。他不再去上学了,在家放羊。他家有两只羊,一公一母,沈家旺把一只视为哥哥,另一只视为姐姐,它们在他眼里成了哥、姐的形象,只要它们不听话,他就上前踢上两脚,一脚像踢在哥哥身上,另一脚像踢在姐姐身上,很解气也很心疼。

放羊草甸子有一条小河,不管河那边草怎么好,沈家旺从来不让羊过河,有一次,两只羊吃着草,不知好歹地蹚过了河,沈家旺赶紧撵去,上了岸,他在它们腿上又狠狠踢上两脚。天空早晨黑云密布,这时像漏了无数个眼的大水袋,突然急吼吼倾泻下来,天地电闪雷鸣,河水瞬间暴涨,河道眼见着越来越宽。沈家旺没法赶羊过河回来了,他和那两只羊哆哆嗦嗦站在暴雨里,忽然看见哥、姐抬着一块门板老远跑来,站在河边你一嘴我一句大骂:“死玩意儿!”“咋不淹死你!”骂完了,哥哥将门板用一根长绳连接在一棵树干上,放进河水里,手撑长杆划动过河,磕磕绊绊运回沈家旺和那两只羊。到了家里,沈家旺发烧,躺在炕上昏沉地大睡了一天,是姐姐叫醒了他,姐姐端来妈妈熬好的姜汤,让他喝下去。这一次,他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家人温暖。

秋天的时候,沈阿姨开车出现在村里。她说沈家旺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连心贴肺怎么也忘不了,十几年来,她每年都悄悄来王家村一趟,站在村口看沈家旺,看他一年比一年长高,一年年懂事了。沈阿姨亲切地攥着沈家旺妈妈的手说:“送走沈家旺那几年,我神经衰弱得厉害,整晚睡不着觉,两个太阳穴突突乱跳,那个疼,我后悔当初没抱养一个女孩儿。如果是女孩子,就不会让我操这么多的心,不会让我落下这么多毛病。现在趁我还有能力,领他回城里,让他在外面闯一闯。自从花猫出嫁,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花猫是沈阿姨的养女,她父母在外旅游时遭遇车祸,人当场没了,花猫成了孤儿。那时身边好多人劝沈阿姨说:“不要领养记事的孩子,养不住的,养大了也是白眼儿狼,跟你不亲,孩子必须从生下来开始养。”说得沈阿姨两个太阳穴又疼了好几天,思前想后她还是领养了花猫。

沈阿姨进村时,沈家旺正在草甸子放羊,是哥哥跑过来告诉他消息。哥哥说:“你别躲,也别犟了,沈阿姨接你回城,给你找点儿事干。”沈家旺心里别别扭扭赶到家门口,看见好多人围着车看热闹。后院小青跑过来问:“这车是接你吗?哇,好好厉害!”她怀里抱的孩子一个劲儿往车前挣,两只小手拍打着车窗,窗玻璃都弄脏了,留下一道道小手指印。自从小青生了孩子,人就变大方了,见到沈家旺总是眯起眼睛笑,还没话找话说,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沈家旺没工夫搭理她,他匆忙进屋翻箱倒柜,想找几件适合出门的穿戴,折腾好半天也没找到。沈阿姨说:“不用换衣服,赶紧上车,咱们早点儿赶路。”沈家旺稀里糊涂被哥哥推进车里,刚坐下,就闻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刺鼻的羊膻味,还有青草的气味、热汗的气味、脚臭的气味。衣裤到处是泥点子,他想下车回家继续找衣裤,这时沈阿姨打开车门进来,她似乎没闻出沈家旺带到车里的气味,或者闻出来了没有在意,眼睛扫了一下车后视镜,亲切地说:“你要是饿了,后面有面包,咱们进了城里,阿姨领你下馆子。”又叹了口气道,“你那时要是像现在这样,我咋能忍心送你到乡下,你这孩子!”

沈家旺在走街串巷给客户送餐时发现了聚香楼酒馆。他透过宽敞的落地窗,瞧着他跟沈阿姨曾经吃饭的那张餐桌,想起那顿他一辈子忘不了的晚餐,忍不住探头往里观望,没错,就是这张桌子。他还看见一个服务员背对窗口,等待一桌客人点餐。室内通明的灯光映在她那高绾的发髻和长长的脖颈上,从身材和个头上判断,那服务员很像赵小红。沈家旺站下来,想等待她转过身,加以确认。时间在那一刻显得特别漫长,还有一种难耐的煎熬,身后一切噪声都消失了,厅里有一桌客人抬起头,看向窗外,看向沈家旺,看得沈家旺很不自在,他挪起身子不甘心地走开了。

最终没有看见那服务员的正脸。他坚信那服务员就是赵小红,如果她不经意转过身,看见站在窗户外面的他,会不会大吃一惊?沈家旺不愿意往下想。

其实,那时赵小红已经不在这里,只是沈家旺不知道。

那次他和端庄的沈阿姨坐在紧挨着落地窗的这张桌子旁,厅里有好多人看他,看沈阿姨。后来,那些人不看沈阿姨,只看他,目光的针刺无声地扎过来剜进去,他又不知如何躲闪。站在一旁的那个服务员,眉头一蹙,抽动两下鼻孔,嗅起周围的空气来。沈家旺衣服是草绿色的迷彩服,遮风挡雨又抗脏,是他平时放羊时最喜欢穿的衣服。还有脚下的黄胶鞋,大脚趾处两个黑洞通风、透气,是他用剪子特意剪开的。面对那服务员奇怪的眼神儿,沈家旺觉得不对劲儿了,脸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有个地缝马上钻进去。他越这样,那服务员越看向他,他只能用眼神狠狠地顶撞她一眼,然后直视起她胸脯上蓝色的小牌,记住了她的名字——赵小红。

沈阿姨好像看出点儿什么,她指向厅里的一角说:“那边有卫生间,你去吧。”

沈家旺逃也似的离开餐桌,逃到卫生间,洗手、洗脸,他要使劲洗掉刚才心中的不快。水龙头喷湿了他的衣裤,喷湿了黄胶鞋,喷得心里那个清爽。他甩了甩湿淋淋的手,抽取一张纸巾擦了擦,回到厅里的座位上,把手里的纸巾往桌面上一扔,对那个叫赵小红的服务员进行着无声的抗议。沈阿姨没有注意他的动作,放下刚刚打完的电话说:“我问了花猫,她说有事不过来了,咱们吃吧。”

花猫从小到大都是沈阿姨的乖孩子,她读小学、初中、高中也都在重点学校重点班级,考上重点大学也在情理之中。去年花猫结婚,找了个男博士,是沈阿姨给他们提供的婚房,可以说两全其美。可等花猫生完孩子,问题来了,男博士父母过来帮助照顾孩子,往她那里一住就不走了。沈阿姨说那房子是我省吃俭用买来的,怎么一转眼成他们家的了?矛盾紧接着跟过来。沈阿姨沉着脸说:“咱们先吃饭,不提那些事。”她轻轻翻动起菜单,对那个叫赵小红的服务员说,“一盘锅包肉,一条红烧鲤鱼,清炒油麦菜,两碗大米饭,两碗汤。”沈阿姨说出菜名的时候,赵小红眼睛又不老实地瞥向沈家旺,瞥向他脚上那双黄胶鞋。沈家旺缩回大脚趾,全身僵直着,一动不敢动。过了好长时间,蜷缩的大脚趾有些发酸,还疼,他试探着一点点伸展,没等歇一会儿呢,赵小红眼神又跟了过来,沈家旺又赶紧把大脚趾缩回去。赵小红不动声色地重复沈阿姨点过的菜名,他以为没事了,以为她不会再看他的黄胶鞋,两只大脚趾再次悄悄伸展,只见赵小红仰起头,脸冲着天棚一阵哑笑,笑得他的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锅包肉端上来,黄澄澄油汪汪,香气扑鼻。沈家旺小心拿起筷子,自卑得不行,沈阿姨倒是坦然,她夹起一块锅包肉抖了抖上面的糖稀,放进沈家旺盘子里,说:“花猫不来不来吧,她能照顾自己,咱们吃,吃完了办下一件事。”那时,天早已黑透了,窗外的灯光照得街道一片通明,随着夜的加深,行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行走。街对面那家酒店可能屋子里人太多,有几张餐桌搬到外面门口,其中一桌坐了四五个人,围在一起撸串、喝啤酒。虽然是秋天,地面落上了黄叶,但那帮人好像一点儿不觉得冷,酒喝得热火朝天。沈阿姨也向窗外瞥了一眼,给自己夹起一块锅包肉,放入嘴里咀嚼了几下,停下来,催促沈家旺:“吃吧吃吧,你不要拘束,大大方方吃。”

沈家旺夹起一块锅包肉,放进嘴里,奇异的香味顿时让他满口生津。很快他吃完了一块,沈阿姨又夹来一块放到他的盘子里,说:“你小时候最爱吃锅包肉,尽管你惹我生气,气得我不行,可我还是领你吃。”

他不记得小时候是否吃过锅包肉,但味觉的记忆好像被唤醒,他熟悉这味道,这味道加速了他咀嚼的速度,还没吃几块呢,盘子见底了。沈阿姨扬手招呼赵小红,指了指盘子说:“再加一份。”

红烧鲤鱼还没做好,第二盘锅包肉热气腾腾端上来。原来的盘子里还剩下一块,沈家旺怕赵小红连盘子带肉端走,便伸出筷子,夹向那盘子,尴尬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赵小红似乎没看见沈家旺伸出的筷子,或者她看见了,执意要端起那盘子。沈家旺筷子落空,他不甘心,半蹲起身子,伸长了胳膊追赶过去,赵小红手一闪,躲开了,沈家旺筷子再次落空。赵小红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拿走剩有一块锅包肉的盘子,只见她把手里的盘子对准新上来的锅包肉抖了抖,那块肉就滑落到新盘子里。这是故意给他难堪呢,沈家旺涨红的脸僵硬在那里,变不回来了。

沈阿姨绝没想到这次补偿,给沈家旺带来多么大的心理伤害。

自从成为送餐公司一名员工,沈家旺第一个反应不是去见沈阿姨,也不是告诉乡下的妈妈,他要重新走进聚香楼酒馆,见一下那个叫赵小红的服务员,看她是否能认出他来,是否盯着他的鞋不放,是否还在他没有吃完的时候抢走盘子。沈家旺静静地坐在落地窗前这张餐桌旁,听着窗框顶部的水珠不紧不慢地滴落,感觉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说:来者不善啊!

是的,他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赵小红怎么会不在了呢?她要是在这里,他一定让她端茶倒水,给她出几道难题,比方说,筷子掉在地上了,请她弯腰捡起来;菜咸了或菜淡了,请她端回去换一下,不准往里面吐口水。还有,他刚才点的是熘肉段,不是锅包肉,菜上错了。看她怎样回答。事情虽然过去这么长时间,但那天他穿的迷彩服太特殊,她不可能不认识他。他要对这位心高气傲的赵小红说,别以为我不敢坐在这里,别以为我不敢来消费,你狗眼看人低是吧?现在跟我哭没用,请求原谅也没用,我就是要好好折腾折腾你。

赵小红不在了,圆脸服务员站在沈家旺跟前,似乎察觉出他有点儿特别,整张脸上挂着无辜,随时准备代替赵小红接受刻薄的挑剔。

“你来这里多长时间?”

“一个月。”

“真没见过赵小红?”

圆脸服务员连忙摇头。

“你俩长得挺像。”

圆脸服务员眯起眼,答谢似的笑了笑,那一笑,很像王家村的小青,只是嘴里上牙床多了一颗龅牙。沈家旺回到王家村那些年,他一直跟家后院的小青在一起玩,抓蝴蝶、捣蚂蚁窝、捕家雀,房前屋后整天疯跑。他每次跑到她家门口,屋子里都会传出一声:“欢迎光临。”村里的大人们都说:“看你俩玩得这么好,等长大了,一起过日子吧。”没等长大呢,小青忽然不理他了,也许她家大人说了什么,或者她自己觉出哪不对味儿,有时俩人在街上碰见,她装作没看见,低头走过去。那时小青个子像春天大地里刚冒出的青芽,一个劲儿疯长,长成了大人模样,人也鲜亮了,很快张罗找婆家。有一次小青特意跟他碰了一回面,大着胆子打听起他哥哥来,沈家旺知道了她心里想什么,故意说:“我哥有对象,你别惦记了。”小青脸唰地没了血色,问:“女方哪儿的?”“我不告诉你。”说完,他心里别提有多么幸灾乐祸了。不久小青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木匠,终究没能成为自己的嫂子,他后悔着,肠子都悔青了。

沈家旺眼睛又不自觉地看向圆脸服务员的胸牌。

“你以前在哪里干过?”

“我第一次出来。”

“嗯,像生手,家哪儿的?”

圆脸服务员紧闭带有龅牙的嘴,笑而不答。

“别紧张,我给你出一道题,天上一只羊,地上一只羊,你说一共有几只羊?”

她突然眯眼一笑,知道里面有陷阱。

“我出一个简单的,一只羊,几个脑袋?”

“一个。”

“几条腿?”

“四条。”

“多少毛?”

圆脸服务员答不上来了。

“真笨,一身毛!”沈家旺快活起来,“这回不算,我再出一个比较简单的,草地上有十只羊,跑了三只白山羊,又来了七只黑山羊,现在共有几只?”

“不知道。”圆脸服务员想都不想,一扭身逃走了。

那天从聚香楼酒馆出来,沈阿姨打算领沈家旺洗个澡,再去商场买衣服买鞋,花猫忽然打来电话,说她遇到点儿麻烦事,请沈阿姨火速支援。所有计划打乱了,沈阿姨开车把沈家旺送到嘉乐园小区门口,说是在这里提前给他找了一份工作,当保安。保安室迎出来一个胖子,沈阿姨叫了一声王师傅,放下沈家旺,掉转车头快速离开。王师傅领沈家旺走进保安室,抽动两下鼻子,上下打量起他全身,慢条斯理掀开吱嘎作响的衣柜门,捧出折叠整齐的衣裤说:“换上吧,今晚是你的班,半夜困了,千万别睡,实在忍不住,偷偷坐在椅子上眯一会儿,也不是不可以。”

沈家旺抱着保安服,心里空空落落像丢了什么。

王师傅问:“她是你什么人?”

沈家旺说:“阿姨。”

王师傅说:“怪不得,她认识我们经理,这工作是她给你找的吧?”

沈家旺说:“是吧。”

王师傅说:“就在这里换吧,没人看你。”

保安服放在桌上,沈家旺一点点解开草绿色迷彩服,露出光溜溜带有膻味的膀子,王师傅说:“里面什么都不穿可不行,我给你找一件衬衣,先对付一下,等你挣了钱,自己再买吧。”沈家旺穿上衬衣,穿上保安服,裤子也换了下来。王师傅伸脚从桌底下勾出一个鞋盒,踢了过来说:“鞋我也给你领了,四十三号,穿大不穿小,看合不合适。”

嘉乐园小区大门设两班岗,早晨八点到晚上六点一班岗,晚上六点到第二天早晨八点一班岗。王师傅交代完,想了想,也没什么可说的,猫腰出门,推起保安室后面破旧的自行车,骑出小区。

沈家旺上班头一天,这个小区就发生一起入室盗窃案,时间是凌晨三点,A座一单元六一三室业主出外玩牌,回家刚打开房门,一个黑影从屋里蹿了出来,撞开那业主,跑向楼下。那业主追了两步,急忙给保安室打来电话,沈家旺接听的工夫,那黑影跳出大门,拼命朝外飞奔。沈家旺什么都没有想,扔下电话追了出去。那黑影腿快,沈家旺腿更快,秋天的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昨晚半夜下了点儿小雨,地面有些潮湿,还有点儿滑,两人在胡同里左突右窜,黑影见甩不掉他,猛然停住,扭身掏出一把刀。沈家旺站住了,那黑影转身又跑,眨眼不见了。这时,天边隐约露出了熹微。

六一三室进小偷一事,一大早沸沸扬扬传开了,出外买菜、买油条的业主手拎着塑料袋来到保安室,打听事情经过,都说胡同里到处是监控,那小偷跑不了。沈家旺虽然没有抓住小偷,他的行为还是被一拨又一拨人频频竖起了大拇指。

那业主来到大门口,说他家里什么都没丢,可能那贼刚进屋,他碰巧回来了,柜子里五千块现钞原封没动,只是他本人受了惊吓,现在心还怦怦直跳。那业主开始渲染那贼的样子,神乎其神的,说他当时只感觉眼前一道黑光一闪,什么都看不见了,以为是自己熬夜出现了幻觉。

公安派出所很快传来消息,那贼抓住了,是个小毛贼。

早晨八点,王师傅来接班,他往保安室后面放下自行车,进屋对沈家旺说:“奇怪了,奇怪了,我当了这么多年保安,从没遇见过这事,怎么让你摊上了?”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鸡蛋、两个馒头,还有一小捏儿用塑料袋包裹的咸菜条说,“没吃饭吧?我特意带来一份,等一会儿吃完了,你去物业办公楼地下室睡觉,那里有个小屋是宿舍。”沈家旺答应着,人没有离开,他陪着王师傅在保安室里待了一上午。那一上午,王师傅两手焐着热水杯,来回揉搓着看向窗外说:“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干这行?不知道你那阿姨怎么想的,这么干下去,人可就要废了。我年纪大了,什么也干不了,你不能像我这样。”

沈家旺烧开一壶热水,给王师傅杯子加满。

王师傅还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干快递、送餐,一天能送三四十个单,一个小单挣五块,大单挣二三十,一个月下来,稳稳当当拿六七千,好一点儿的能拿上万,哪像咱们,整天窝在这小瘪屋,一个月才两三千。你这是第一次出来,摸不着门路,干两个月就知道,啥挣钱干啥!现在农村不至于那么穷吧?有钱的人比我们富,昨天我看你那一身打份,怎么像……”

沈家旺说:“我出门时,没来得及换衣服。”

王师傅慨叹道:“难怪,难怪!”

啤酒喝掉三瓶,沈家旺微醺了,他招呼服务员,圆脸服务员快速跑过来,十分小心地帮他打开一瓶啤酒。可能因为紧张,她手有点儿抖,攥在手心里的瓶盖啪啦掉在桌上,响亮地滚到地面。啤酒气体充足,溢出的泡沫顺着瓶颈流下来,流在桌子上。圆脸服务员抽出餐桌上的纸巾擦拭几下,怯怯地问:“先生,你还需要点什么?”

她居然叫他“先生”,这话不像是问自己。沈家旺手挠向后脑勺,嘎吱嘎吱,一点儿也感觉不出自己在挠。他想的是,这个圆脸服务员一点儿不像赵小红,真不像。他忍不住问:“我还想打听赵小红。”

“赵小红回家生孩子,她怀孕了。”收银台里那个抹着通红嘴唇的女人又探出头,“有好多人找赵小红,她这是怎么了,犯桃花运吗?都别惦记了,人家马上生孩子。”

“我才不惦记,我就是想让她开酒瓶。”

“开个酒瓶,谁都一样。”

“不一样。”沈家旺梗起脖子,回头看那女人。

“小伙子,听大姨一句劝,喝差不多行了,我没赶你走的意思,好姑娘天下有的是,人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什么事要往开里想,这样憋屈自己可不行。再说,赵小红生完孩子,也不会回我们这儿来了,你还是断了这念想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找赵小红的,都是那意思。”

圆脸服务员伸手拿起啤酒瓶,要给沈家旺倒酒。

沈家旺抢过酒瓶说:“我自己来。”

酒馆里的光线异常亮了,窗外冬日的阳光躲过一块云层,忽地铺展进来,有些晃,四周的东西开始飘忽不定。圆脸服务员看着他,笑着,那张笑脸竟是重影,也有些晃。王家村小青也是这么笑的,笑容里装满了甜蜜。小青没有成为自己嫂子、成为自己家人,现在怎么后悔都晚了,别再去想。恍惚中,他把圆脸服务员与小青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了,她太像小青。

不能再喝,喝多了出洋相可不好。

聚香楼酒馆门口蜂拥起十几个人,门口迎宾欢迎声此起彼伏,没人注意沈家旺,没人在意沈家旺一个人喝了多少酒。倒是有个老大妈,领着一个四五岁男孩子,朝这边看了看,可能被他桌上的啤酒瓶子吓住了,那小男孩喊:“姥姥,他咋喝那么多酒哇?”那姥姥拉住小男孩说:“不老实,再不老实,我给你送乡下奶奶家,别动!”

听着咋那么耳熟又那么刺耳呢?

在干快递还是干送餐这两个行业选择上,沈家旺纠结了几天,最终因为沈阿姨领他吃过那顿记忆深刻的大餐,他才毅然加入了送餐队伍。入职当天,他买了一部手机,装上软件,整天挂在线上,有人下单,他到公司指定饭店领取餐盒,按照地址和电话送给客户,风一样去,风一样回来,整天忙忙碌碌风风火火。

昨天晚上,沈家旺去嘉乐园小区送餐的时候,发现订餐业主是他第一天上班家里进贼的那户人家。那业主身上带着酒气,让他进屋坐坐,沈家旺没有答应转身要走,那业主说有件事想跟他谈谈。沈家旺疑惑地停下脚步,那业主说:“我直接告诉你吧,那天那个贼,是我自己的外甥,他有我家房门钥匙,严格讲不算贼,他来翻找一张死亡证明,我父亲年前死了,因为家里烂事,外甥一直跟我闹,跟我赌气,后来我俩谁都不理谁。那天凌晨他看我回到家,起身就跑,现在我姐姐整天到我这里哭闹,我外甥按盗窃处理有些重了,我想让你到公安派出所出个证明,那天你追赶我外甥时,他没拿刀,是你自己看错眼了。你的损失,我尽量给予经济补偿。”

沈家旺猛地梗起脖子转身下楼,不管身后那业主怎么喂喂,就是不回头。跑下几个台阶,他停住脚步,气不打一处来地冲上面喊:“别小瞧人,我不像你想的那样。”

跑到小区大门,王师傅截住他问:“刚才干啥呢,送个餐怎么花这么长时间?跟你说件事,唉唉别急着走哇,听我说。你说我这是何苦呢,你刚来那天,我跟你说了一肚子真心话,把你劝走了,这下可好,小区招不上来新保安,只好由老哥我一个人盯着,我看你还是回来吧……知道不,你沈阿姨来找你了,找了两趟,第一次我没告诉她你去哪儿,第二次我告诉她了,有空儿你给她打个电话。”

沈家旺说:“我不用她管!”

王师傅说:“这你就不对了,到哪儿去应该告诉人家一声,回个电话吧!”王师傅退回保安室,从桌子玻璃板下抽出一张纸条,在窗口甩动几下递给沈家旺。

这时手机响了,又一份订餐单过来。

沈家旺离开嘉乐园小区,在路上给沈阿姨打去电话,沈阿姨说:“我怎么能不管你呢,我领你出来,就是想好好管你,到现在,你名字还挂在我户口本上,你还是我家里的人,等花猫这边的事消停了,我再找你。”

圆脸服务员前去给每桌新来的客人倒水,递上菜单,听他们点菜,忙活了一阵儿,她走过来,脑门儿满是密麻麻的汗珠,粘连起两三绺头发,散乱开了,看着叫人心疼。一盘盘菜热气腾腾从后厨端过来,圆脸服务员跑过去接在手中,摆在客人餐桌上,抽空又来到沈家旺跟前,双手叠放在小腹上,站立。沈家旺看着她胸牌说:“那上面的编号,应该像以前那样,写上名字。”

圆脸服务员红着脸不知道怎样回答。

不能再喝了,喝多了拿她当赵小红可就不好了。沈家旺再次告诫自己。

聚香楼酒馆大门吱地一响,迎宾的欢迎声再次响起。进来的是一对男女,男的人高马大,有点儿耸肩;女的小巧玲珑,身上背着一只玩具熊,显出一副自以为人见人爱的矜持。两人进门后不停地跺脚,手捂着嘴哈气取暖。迎宾领他们来到沈家旺旁边一张空桌前,冷气还在他们身上发散,传导到沈家旺这边。沈家旺扭动了一下身子,躲开那无形的冷气,见那女的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低声跟男的嘀咕几句,起身抱起玩具熊,两人横移身子走向远处一张空桌子。

圆脸服务员端起热水壶跟过去,往他们水杯里倒上水。那男的漫不经心翻看菜单,费尽力气点上一道菜,想了想不要了,再点,又被那女的轻易否定。沈家旺扭头看过去,那女的手正轻轻捋着玩具熊身上的绒毛,那男的手里不停翻动着菜单,注意到沈家旺扫来的眼光,脸色现出一种难以排解的做作。

“结账。”沈家旺等不下去了。

“好嘞!”

圆脸服务员刚要过来,那男的叫住她:“等一等,来一个剁椒鱼头,我点几个了?”

“一个。”

“先把这个上来。”

圆脸服务员冲后厨喊了一声:“剁椒鱼头。”

那男的又翻起了菜单。

圆脸服务员不好意思地回头冲沈家旺说:“先生,您稍等。”

这一等,沈家旺又喝掉一瓶啤酒。

传菜员手举托盘从后厨出来,托盘上面是个很大的银锅,在蒸汽缭绕中微微抖动,看样子重量不轻。圆脸服务员赶紧奔过去,伸手接过颤巍巍的银锅。

“妈呀——”那女的乖戾地跳了起来,撞得身下的椅子吱嘎一响,汤溅到桌面上,溅到玩具熊上。那女的彻底尖叫了,她敞起嗓门喊:“怎么搞的,你会不会端菜!”

圆脸服务员吓住了,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她拿起纸巾擦拭桌面,擦拭那玩具熊。

“你看怎么办吧!”那女的扑通一下坐回椅子,身子往椅背上一摔,等着答复。

“我给你洗。”圆脸服务员再次低声下气,“要不,我赔你。”

“你能赔得起吗?懂不懂,这叫兔熊。”

“叫老板过来!”那男的开口了。

收银台里那个红嘴唇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没影了,门口两位迎宾木然站立,空调的声响忽然大起来,杂乱的声波在厅里来回撞击。一只蟑螂爬过桌面,眼看就要消失,沈家旺扬手猛地一拍,咣当,桌上所有物品剧烈地跳动,有两只空啤酒瓶啪啦啦倒了,响声压过了一切杂音。厅里所有的人都没了动静,都等待他进一步反应。沈家旺晃悠悠站起身,盯向那一对男女,一刻也没放松。自从在嘉乐园小区追赶过那个贼,送餐时见识过那么多人,他胆子早就大了,没什么事情能叫他害怕。他冲圆脸服务员说:“别管她,咱不惯这号人。刚才我清楚看见,那汤是他们自己碰洒的!”

“什么意思,想打架是吧?”那男的站起身。

卫生间门口突然响起红嘴唇女人的叫喊:“都别动手。”她手攥着没有系好的腰带,三步两步绕过几张桌子,横在沈家旺跟前说,“让她赔,让她赔,弄脏了客人,就得赔。”

“她能赔得起吗!”那男的几乎是吼了。

“你瞧不起人是吧?”沈家旺的手插向裤兜,冲出餐桌。他裤兜里有一大把钱,是他最近送餐工作全部的收入,他打算掏出来摔给那女的,或者上前塞给圆脸服务员,今天他要进行一场张扬的挥霍。

红嘴唇女人手疾眼快,趁沈家旺手还没从裤兜里抽出,猛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哀求道:“行行好,给我个面子,哪天我叫赵小红过来,让你们见上一面!”

沈家旺挣脱着,竭尽全力地挣脱,他的身体此时正迸发起一股强大的力量,无可阻挡地向外冲击!这感觉太好了,从小到大他还没敢这么理直气壮过。

砰,红嘴唇女人潦草系上的腰带挣开了,她放下紧抱他的双臂,重新补系腰带。

人怎么没了?没得干干净净,悄无声息。那对男女连同玩具熊,全都没有了,就像那桌前压根没有人存在过。外面的阳光斜在窗子上一角,在厅里挤下静谧的光影,窗框顶部的水珠还在不紧不慢往下滴落,桌子上的筷子、水杯、银锅剁椒鱼头都变成了摆放在那里的静物。

红嘴唇女人松了一口气说:“刚才我以为你裤兜里揣着什么铁家伙,原来除了钱,什么都没有。谢天谢地,你们要是在我这里弄出事,往后我这酒馆就甭开了……看你这样子,不像能打架的人,怎么一身虎劲儿……”回头瞅瞅圆脸服务员,眼风一撩说,“不会是又看上我们这位……”

沈家旺虎起脸:“你说什么呢!”

走出聚香楼酒馆那扇玻璃门,沈家旺看见冬天的阳光又移到马路对面去了,时间不早,一缕尖细的冷风刮走了他的酒劲儿,头脑也随之清醒不少。他觉得她太像小青了,就凭她像小青的分上,他们谁都别想欺负她!门口牌匾耷拉下一排长短不齐的冰溜子,有一滴水珠不偏不倚砸进他的脖颈里,酒劲儿彻底过去了,他跳脚掰下一根冰溜子,回头望见躲在玻璃门后面“小青”的脸上还挂着没褪去的委屈和愧疚。什么都别说了,沈家旺从兜里掏出手机,上线,今天要多送几个单,把丢掉的活儿抢回来。一路小跑的当口,耳边又回响起了刚才酒馆送客的声音:“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