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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渺杳水云期
来源:文汇报 | 胡晓明  2020年11月21日09:23

杜甫说:“结交多老苍。”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喜欢结识老先生。学自然科学,要越来越跟上新东西;学文史的,却是要越来越知道旧东西。因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位文史老先生,都是一个宝光内蕴的存在。我在成都的启蒙老师赖皋翔先生有一个更好的比方,他说:近代学人是一座座桥梁,只有通过近代人的接引,才能走到河的对岸去,看到吾国古典传统美丽的风景。唯其如此,除了皋翔师及业师清园王先生以及祖保泉先生之外,我还跟选堂先生在香港访学三个月,跟迦陵老师在温哥华的UBC问学一个月,暑期里多次往苏州大学向梦苕庵钱先生请教诗学,在杭州上海以及威斯康星多次跟随林毓生先生问学求教,其他亲聆、面晤过的前辈老师亦多矣。然而,却没有见过程千帆先生,只是通过信,以及邀请程先生为我的博士论文写评阅书;尤其是,我在安徽师范大学读书三年,芜湖离南京很近,却一直没去拜谒程先生,这是什么原因呢?

程千帆先生是我十分崇敬的前辈学者。他的书我是反复拜读的,我在芜湖读书的时候,其实很想去拜访一下程先生,就给我在成都的赖老师写信,请他推荐一下。我知道程先生在成都的时候,与赖先生有交往,曾赠他《文论十笺》,并称许赖先生的骈文写得好。赖先生新出版的文集,收入了程先生给赖先生学生的信,回忆说:

五十年前,流寓成都,尝预翁交流之末。忆读其所拟《吴又陵墓志》,叹为晋宋高文,容甫以后一人而已。何期世变纷纭,遂不相见,思之怆然。

信中对赖先生的文章有很高的评价。赖先生的诗集,也收入了别后的赠诗《寄怀程千帆武汉大学》:

浩荡荆扬水,分流望九河。

推心成气类,行国怨风波。

酒忆郫筒饯,愁赓楚调歌。

武昌今日柳,相对意如何?

第五句是十分美妙雅切的典故。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诗之一:“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仇注略云:“成都府西五十里,曰郫县,以竹筒盛美酒,号为郫筒。郫人刳其节,倾春酿于筒,苞以藕丝,蔽以蕉叶,信宿香达于竹外,然后断之以献,俗号郫筒酒。”苏轼《次韵周邠寄雁荡山图》:“所恨蜀山君未见,他年携手醉郫筒。”可以想见赖先生与程先生“气类”相通、推心把酒的昔日风流雅集。诗中当然也有对于程先生后来在武汉所经历的风波的同情慰问。

但是当时赖先生给我回信说:要去见程先生很好,但要靠自己的成绩,自己用作品来推荐,而不是让任何其他的人来推荐。赖先生把写推荐信这个事情,看得很重。后来我把我发表在《学术集林》写陈寅恪诗学的一篇文章寄呈程先生,先生很快就回信,而且细心地发现我的复印件少了一页。后来程先生还把我写信这件事情,写入了《桑榆忆往》这本书中,表达他对老友的忆念。这个事情让我十分感动。

今天看来,我从程先生的书里得到很多。但主要是三个很重要的东西,第一个是对宋诗的重新认识。

当代的古典诗歌研究界,受当时政治空气的影响,是看不起宋诗的。《读宋诗随笔》列举朱熹《观书有感》二首,程先生在品评中说:“有人以为诗是形象思维的产物,所以只宜于写景抒情而不宜于说理。这有几分道理,但不能绝对化。因为理可以用形象化的手段表现岀来,从而使得它与景和情同样富于吸引力。同时,理本身所具有的思辨性往往是引人入胜的。因此,古今诗作并不缺乏成功的哲理诗……这两首当然是说理之作,前一首以池塘要不断地有活水注入才能清澈,比喻思想要不断有所发展提高才能活跃,免于停滞和僵化。后一首写人的修养往往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阶段。一旦水到渠成,自然表里澄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两首诗以鲜明的形象表达自己在学习中所悟的道理,既具有启发性,也并不缺乏诗味,所以陈衍评为‘寓物说理而不腐’。”这里的“有人以为”,当然大家心里都很明白指谁。当时能有这样的批评,十分不易。其实,程先生早在1979年《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的创刊号上,就发表了《韩愈以文为诗说》,明显就是与诗是形象思维的产物的绝对观点,唱了一个反调,这表现了他在学术思想上特立独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程千帆先生表彰宋诗的特美,还有一个重要的方法,是透过唐宋比较,看相同的题材,唐宋诗人有如何不同的表现。我最喜读的是他的《相同的题材与不相同的主题、形象、风格——四篇桃源诗的比较研究(载《古诗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版),先生下了很大的文献功夫,但不像现代人仅仅是资料的罗列或顶多分类而已,而是心中有大问题,即宋诗究竟比前代诗增加了什么异量之美。

通过对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王维的《桃源行》、韩愈的《桃源图》和王安石的《桃源行》的仔细对读比较,程先生得出重要的一项理论成果,即文学现象有普遍性的一条法则:相同题材有不同表现。原因不仅是每一个诗人都有其独特的生活经历,更是唐前后时代风尚的不同。

程先生的结论是,陶渊明的桃源是传奇,但却是人间的,王维的作品却变成了真的神仙世界;韩愈的桃源开启宋代的思想性,表现出怀疑与理性的态度,而王安石的作品则是从思想性的角度,深化了陶诗的现实批判。

这里真正的大框架是唐宋比较。我们看王维无疑是唐诗的典型,浪漫高华,贵族气的、唯美的人生。但是你只要读韩愈的桃花源诗,就不能不承认他更有文化内涵,更有深度。因为他颠覆了王维的虚幻的美的陶醉,直面现实人生。如果我们再看王安石的诗,特别是那样石破天惊的发问:“天下纷纷经几秦?”你就不能不说,宋诗确实比唐诗更有力量。程先生提出我们古典文学研究者的一个很重要的目标,就是要让唐诗宋诗能够并驾齐驱,用他的话来讲,就是“唐宋诗并肩诗衢”。这种直面大问题的学术思想,是最值得学习的。这篇文章我经常作为范文介绍给每一届的古典文学研究生,开宋诗学术史课的时候,都要讲到这篇文章的。我后来在南京大学的第一次讲演,就用了程先生的这句话作题目,表达对先生的致敬。后来,我还发表了《唐宋诗比较:苏诗的角度》长文,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其中很多思路,都是明显学习程先生的。我自己带的好几位硕士生的论文选题,都是做唐宋诗中相同的题材不同的表现。目前,我正在将唐宋诗比较发展成为一个重要的学术研究方向。

第二个重要心得,是程先生有一次说到:“从理论角度去研究古代文学,应当用两条腿走路。一是研究‘古代的文学理论’,二是研究‘古代文学的理论’。”只调整了一个“的”字的位置,却是非常智慧的一个学术思想,从此可以开出一大片新的论域。

同样,钱锺书先生在写给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成立大会的一封信中也说过:古代文论既要研究古人已经明白用理论表述过的,也要探索古代文学作品中,古人不一定明白讲出来的,但是含在其中的理论(大意)。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学史,那么多极聪明极有才智的创造者,在作品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和理论,是多么重要的一座文学思想的金矿!程先生的成绩如:《读诗举例——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师训班上的讲话》,发掘诗歌中如“形与神”、“曲与直”、“物与我”、“同与异”、“小与大”等极为丰富的艺术辩证思维,《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更从诗歌的描写与结构来具体论证一多关系的普遍理论美学意义,尤其是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从诗体史、接受史方面真正讲清楚了一首诗之所以成为经典,是要经过一个蜕变的过程,在一个适当的时机里瓜熟蒂落。我的老师元化先生,也是一贯主张以西学为参照,而不是以西学为标准,充分发掘中国传统中固有的文学思想与理论。

我非常同意三位先生不约而同的观点,将文本内在的隐秘理论关系,长期作为我的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后来出版过《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中国诗的文化意象》等论著,但远远未能真正达到这个目标。然而反观当今的古典文学研究界,年轻的学人基本上都不关心理论与思想,醉心于文献编纂与文献考订的成就,满足于无穷无尽小的问题与小的发现,这不能不说离三老的智慧渐行渐远了。

最后,程先生之所以对于文学作品有着深细独特的理解,是跟他有真切的创作经验分不开的。譬如《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之所以成为透入老杜心灵世界的名篇,原因正在于此。《古诗今选》中那么多理解与赏析,都饱含着先生多年写作的心得。伯伟编的这本《程千帆古诗讲录》,作为代序的第一篇文章,即是先生在1942年写的《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文中尖锐直陈“多数大学中文系之教学,类皆偏重考据,此自近代学风使然,而其结果,不能无蔽”;“师生授受,无非作者之生平,作品之真伪,字句之校笺,时代之背景诸点,涉猎古今,不能自休……故于紧要处全无理会”。先生绝不是轻视考证,而是区分考证与辞章为二事,“研究期新异,而教学必须平正通达”;“考据贵实证,而词章贵领悟。以贵实证之考据方法而从事贵领悟之词章教学,则学者势无法赏前文之神妙”。在另一处,程先生说:

六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大学生时,我的老师黄季刚先生、汪辟疆先生、胡翔冬先生、胡小石先生,既是知识渊博的学者,又是擅长吟事的诗人,既能研究,又兼通创作,可以说是南京大学中文系老一辈学者遗留下来的优良传统之一。

而先生所批评的大学中文系之蔽,今日依然存在,变成一种重文献、重历史,而轻鉴赏、轻文学的趋势。然而一个简单的道理是,大学中文系本硕阶段所培养的人才,主要还是对中国文学具有了解的通识,对于中国文学传统的佳胜处,具有发自内心的欣赏与体认。其实大部分人并未从事学术研究;而不重辞章之学,不重创作经验,中文系学生所失去的是中国文化的精妙艺术、表达方式、古典心灵与情感世界,所以兹事体大,值得各位中文系主任认真思索一番。从中文系教师的职业享受感来说,要想对古典文学的细节有真知灼见,也一定要有自己的创作体验。我三十多年来一直在坚持写诗,时多时少,积累到了一定的量。通过写作,一些过去体会不深的古人用心,渐渐体会出来了。语言和情感之间的一种相互寻找的快乐,也渐渐感受到了。

最后,用我的两首小诗,结束这篇笔谈——《奉悉程千帆教授古诗讲录感赋二首》:

钟山雨后种花时,冉冉斜阳坡上迟。

汲水灌园心已许,春泥岁岁发新枝。

温馨一卷想当时,古道文心足世师。

八代风流诗酒地,千帆渺杳水云期。

二○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写于丽娃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