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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徐则臣:我看鲁院

来源:文艺报 |   2020年11月20日14:41

鲁迅文学院八里庄校区旧校门

去鲁院高研班做学生之前,我已经在鲁院做了几次“老师”。那时在八里庄的老鲁院,每次跟一位作家或者编辑搭档,跟学员交流。在鲁院课程设置中,这应该是比较受欢迎的环节,作家同行和编辑都来自一线,共同的困惑和话题很多,能谈到一块儿去。虽然只是个“聊天的”,学员们还是要客气地尊一声“老师”,让我汗颜,觉得还是坐在下面更踏实。机会来了,2011年3月,我成了第十五届高研班的学员,这回到了芍药居的新鲁院。

我们算是从头到底都在新鲁院念书的第一届,上一届,鲁十四,前半截在八里庄,后半段时间搬到了芍药居,所以他们毕业后结集出了一本书,名字好像就叫《从八里庄到芍药居》。我更喜欢新鲁院,主要是教学楼里鲁迅的元素更多。尤其喜欢进了门,天井中从三楼迎面垂下的鲁迅的肖像,走在鲁迅先生的目光下,那感觉很有几分庄严。现在作为影壁的屏风后面又放置了一尊鲁迅的坐像,“鲁”院的氛围更浓了。我有个小爱好,收藏作家们的雕像。这些年跑了不少国家和地区,请回了各种风格的作家雕像,托尔斯泰的就有三尊。鲁迅先生的自然不会少,头像、半身像、全身像,写实雕塑、抽象雕塑,可以摆出一长溜。慢慢也养出一个偏好,凡有“鲁”之处,皆生亲近。当然,鲁院之“鲁”,我以为还不够,可以更多且更多元。

对当下中国的年轻作家,鲁院的意义无须赘言。从1950年的中央文学研究所到1984年的鲁迅文学院,仅看这两个年份,即可见出鲁院在文学层面上所能承载的历史分量。再看从文研所到鲁院历届学员的名单,更是蔚为大观,差不多就是大半部中国当代文学史。这种“历史感”和“文学史感”已经内化为鲁院的传统,走进鲁院,在一定意义上,你就是在沐浴某种文学精神,对接源远流长的中国文脉。可能有人会说,就四个月,头悬梁锥刺股,焚膏继晷地学,又能有多少长进?这个看法我不赞成。四个月当然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但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地方,每一个年轻作家都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一种文学的精神和传统。我们不能靠着有限的知识和技巧一直写下去,终成为一个好作家,但如果能将一种纯粹的文学精神和传统深植于内心,在一条源远流长的文脉里与先贤和前辈对话,那它将成为我们写作永久的内驱力。而这种精神与传统也在时刻提醒我们。这才是鲁院给予每一位青年作家真正的价值所在。

鲁院期间,我写作的量并不大,我不想把书房直接搬到鲁院去。现在我甚至也记不起来四个月间都听了哪些课,哪位老师具体讲了什么,但那段时间的学习和师生间的交流给我的启发,受益至今。当时我正在写作长篇小说《耶路撒冷》中偶数章的十个专栏,跟小说正文的故事比,这十个专栏的写作难度非同寻常。既要有足够的、有价值的问题意识,又要在写作方式、体裁、思考的领域等诸方面相互区别开来。该部分的写作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灵感,需要新鲜东西的刺激和启发。模式化的生活对此无可奈何,但鲁院的生活可以。

授课的老师行业众多,皆为业界的专家,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音乐的、天文的、地理的、文化人类学的。所有陌生的领域和观点都可能引爆你的想象,还有同学之间的交流。我一向看重同时代人之间的交流。这个同时代人,既指同龄人,也指生活在同一时空的人,还是阿甘本意义上的同时代人。惟其通约,才可以发现共同关注的问题;而相互间的差异性,则让我见识到了一个更广大的世界,激发出我对一个个独特生命与领域的好奇与探究。尽管《耶路撒冷》前后耗时六年,但我认为于这部小说最有价值的时间之一,就是鲁院那四个月。那四个月里,我经常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之感。也只有在这样的感觉里,才可能把我想要的专栏部分写出来。

鲁院的生活没那么紧张,可以看闲书,系统地思考平常难得梳理的问题。也是在那四个月里,我对科幻文学、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和上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学有了新的理解。我向来认为文学不是拧螺丝,可以越拧越紧,要给每一个好想法、每一部好作品足够宽松的空间,它才能自然地茁壮成长。增广见闻,交流碰撞,济之以纯粹、精进的文学精神,另有可供思想与想象天马行空的环境,这就是我对鲁院的感受。

一个地方之“重大”,抽象的价值固然是大指标,具体的地理位置也不容忽视。鲁院生活以后,直到现在,我对朝阳区的那一大片地方的认知与想象,都必须围绕鲁院才能展开的。芍药居、育慧南路、育慧南里、中国现代文学馆、惠新东街、惠新西街、对外经贸大学、地铁站,甚至那一段三环路和四环路,想到这些地方时,我必须先在头脑里定位出鲁院这个点,然后那一片地域才可能逐渐展开,每一条路、每一座建筑、每一个机构才可以分别获得自己的名称和方位。如同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那只著名的坛子:“我把一只圆形的坛子/放在田纳西的山顶。/凌乱的荒野/围向山峰。/荒野向坛子涌起,/匍匐在四周,/不再荒凉。”(《坛子的轶事》)

纲举然后目张,那只圆形坛子是田纳西的中心,只有它才能为整个田纳西命名。于我,鲁院就是那只田纳西的圆形坛子,它是我想象和描述那一片朝阳区的起点与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