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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仙境漫谈

来源:文艺报 |   2020年11月20日14:37

鲁迅文学院芍药居校区校门

我还记得去鲁院报到那天,是镇上的朋友开车送的我,登记完毕刚想拎着行李入住,这时孙老师叮嘱说,你们是不是晚上出去喝酒?悠着点,别一喝就多。说实话真是吓了我一跳,冷汗差点流下来。看来鲁院的老师果然厉害,学生报到前早将他们的脾气秉性摸透了。

在我印象中,鲁十五是极为慢热的班级。初始大家很羞怯,独来独往,闷在宿舍里读书写作。上学前最熟的是则臣、鬼金和杨遥,可则臣天天看稿子哄孩子,鬼金动不动回工厂开吊车,杨遥喜欢逛潘家园,根本没空跟我们玩。私下里我常跟斯继东、王凯和肖江虹去吃宵夜。王凯当时在给领导写材料,一般晚上才到,等我们偷偷摸摸出去,一般都10点多了。常去的那家馆子叫“鸡爪王”,在那里我们“正法”过不少亲朋好友(后来才知道我们班藏龙卧虎酒仙辈出,以恩克哈达、新军为最)。如此过了俩月,施院长给班干部们开会说,你们要互相交流,不要只顾埋头傻写。我记得有天晚上,所有的男生都将自己的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备好茶水打开房门等女生来串门,不过干坐良久,楼道里也没什么动静,只有朱子青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女孩们的笑声。后来我们才知道,朱子青做了充分的准备,光水果就买了四五种,更别提花样繁多的新疆小点心了。

风靡一时的“杀人游戏”好像是我带头玩起来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我招呼了七八位同学在草坪上玩扑克,施院长正好路过,表扬了我们一番,说有青春朝气。被老师表扬后,我们玩性更大,战场通常设在我的宿舍,后来我懒得清理战场,就改到了冯啸然房间。这个游戏很简单,却最能体察人的性格:曹永通常盘腿坐在床上,头缠枕巾贼眉鼠眼,我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六耳猕猴”;肖江虹往往第一轮就被干掉,他的逻辑思维能力超强,杀手最为忌惮,因此得名“首轮红”;李金桃很有意思,如果她是平民,总是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千方百计将警察投死,大家都喊她“执著姐”;有“执著姐”当然就有“茫然妹”——赵蓉总是睁着无辜的、迷惘的眼睛盯着法官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而季晓涓是我游戏生涯中遇到的最为胆小的一个,只要你看到她脸色苍白,手指发抖,肯定是抓到了“杀手”的牌……我记得阿乙和笛安酒足饭饱后也参加过我们的游戏,他们惊讶的是,我们的游戏水平如此之高,能被优秀的小说家们表扬,我们也都觉得很有面子。另外我发现,痴迷游戏的都是小说家,诗人们往往聚在宿舍里喝酒,邰筐的房间备着好几箱上等白酒,哨兵、符力、郭晓琦他们往往喝着喝着就唱起来。“杀人游戏”最后得到了白院长的关注,有一次他在食堂碰到我,好奇地问,张楚,“杀人游戏”咋玩?于是我联络了五六个同学,陪着白院长在餐桌上玩了两把。

我当时是文体委员,先后组织过拔河比赛、乒乓球比赛,还跟陈涛老师组织过教职工学生篮球赛,哨兵是神投手,据说以前是湖北省青年队的,可孤掌难鸣,架不住陈涛和保安吴作馨的左夹右攻,结果我们以三分惜败。我们还在篮球场上认识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刘涛,他后来成为我们班的“编外人员”,常来找我们喝酒聊文学。我和李兰组织的最后一场活动是毕业晚会,主持人是赵雁、王甜和忻尚龙。尚龙、啸然、新勇和王凯表演的小品堪称经典,据说堪比鲁十三的神作《雷雨》;王晖的乌鲁木齐青口和江虹的贵州青口让我们笑岔了气;傲登的《小绵羊》引得大家引吭高歌;王甜拍的纪录片让我们看红了眼睛;而余思和赵蓉的女声小合唱则直接把大家唱哭了。不光我们哭,老师也都哭。我就是在鲁院发现自己泪腺发达的。作为一名公务员,我向来忌惮眼泪,可一想到马上就要跟这些朝夕相处的同学告别,没准儿一辈子都不再相逢,哭泣就成了一种告别的仪式。我和常芳、吕铮、王凯是最后离开鲁院的一批学生,拥抱、挥手、目送……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眼圈红肿,声音嘶哑。那时是夏天,北京的蝉叫得喧嚣聒噪,我们听起来却如是凄切。

我还记得,全班去贵州和重庆社会考察时,坐的是动车。路过襄樊荒野时,车窗外忽地燃起一片大火,火焰熊熊火光摇曳,瞬息将那无尽的黑夜照亮。那时离毕业尚有30天,每个人却预感到离别的笙箫已悄然吹响。我看着那火焰在窗外燃烧又消逝,犹如一段恍惚难言的梦境。作为一个37岁之前一直在小镇生活、写作的文学爱好者,鲁院的四个月无疑是一段仙境里的日子,它让我审视自我,敞开自我,重塑自我,也让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寻找自我,同时它也让我知道,我不是孤独的,我有无数的同行者与同路者,这委实比什么都重要。也许我那时还不曾意识到,这数月的学习到底意味着什么,可在看到野火燃烧的刹那,我模模糊糊地想,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