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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6期|林晓哲:鸭子与先知(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6期 | 林晓哲  2020年11月20日08:27

1

那日下午四时许,我在杭州拱宸桥桥西历史文化街区,遇见了一位故人。当时我正向周芹提议,后退至某小铺买一至三根冰淇淋。至于一根,两根,还是三根,由周芹定夺。但周芹只是拖拽着哭闹的孩子朝前走去,因为力不从心又显得气急败坏。停!我叫了一声,结果仅有我一人停住脚步。跟上脚步朱小叨不会善罢甘休,而贸然后退周芹更可能失控。正在这两难处境中,故人与我擦肩而过。她的穿着、装扮、体味我已不熟悉,我几乎是瞧着她离去的后脑勺才确定是她。她步履轻快,低垂着头,提着手机说着什么。很难想象我在街头的喊叫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何况我的声音穿透力强,辨识度也高。我转过身子,等待她回头看我,接着跟着她的背影迈了几步。我停在某小铺门口,买了两根黑巧克力冰淇淋,看着她消失在一个拐角的前方。

我举着冰淇淋,貌似在搜寻周芹两人,内心却在还原与张宛相遇的瞬间。诚然,在喊出“停”的刹那,我正眼巴巴地盯着周芹,但余光尚可瞥见两侧少许光景——我的余光确实感知到某一时刻另一目光的投射,即使时长不足一秒。或许,张宛早在我喊出“停”的刹那之前,就已经发现我。也可能,张宛是在发现我之后低下头提起手机的,她不仅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周芹和我的孩子,甚至包括我们一家三口的纷争。张宛走路向来闲散,方才未免轻快了些。而她在前方最近的拐角处拐弯也十分可疑:假如她要走向大马路,何必恰恰是在遇到我之后呢?

周芹锐利的目光与我的迷茫形成对峙,这使朱小叨挣脱周芹破涕为笑显得无足轻重。周芹推开我递过去的冰淇淋,露出鄙夷之色。才三十二块,不贵。我又递上冰淇淋。留着你自己吃吧。周芹的目光越过我,望向前方最近的拐角处。

我:你吃吧,我吃了准稀肚。

周芹:那女的你认识?

我:谁?

周芹:那女的。你刚才盯着看的那女的。

我:我盯着看谁了啊?

周芹咬了口冰淇淋,抬了抬下巴。这时我才意识到张宛可能又出现了。我沿着周芹下巴的指向望去,果然又见到了张宛。她胸前半举着一只旁轴相机,看样子像是随时会抓拍什么。张宛拐过弯,我们的目光触碰在一起,彼此露出惊讶之色。我们至少有十年未见了吧,十年后几分钟内就见了两次,不由得我们不惊讶。当然,我的惊讶主要是给周芹看,而张宛的惊讶可能是我们依然停在原地。张宛叫了一声“朱盾”,我也叫了一声“张宛”。她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回答说一家人出来玩,顺带介绍了周芹和孩子。但向周芹介绍张宛颇为犯难,只得以“同学”搪塞。张宛向周芹点头致意时,摸了摸朱小叨的头,说都这么大了,好像她之前见过似的。之后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瞥了一眼张宛胸前的相机,是徕卡M10。

张宛:给你们一家拍张合影吧?

我:好啊。

张宛:把你相机给我。

我:我没带相机,只有手机。

张宛愣了一下,举起胸前的相机,后撤两步,在眼睛未探向取景框时便连续单手按下快门。之后,才正儿八经地指挥站位,把我和周芹的一脸假笑定格在浑浊的运河前。这正是我熟悉的张宛,那些被抓拍到的表情常常让她莫名亢奋。当然,日后周芹只看到假笑的照片,而另一张,闭着眼享受冰淇淋的朱小叨,为只有手机而羞愧的我,以及紧锁眉头斜乜着什么的周芹——她是肯定看不到的。它只存在我的网盘里,需要打开五个文件夹才能看到。张宛拍了照片后,如何给我又成了问题。我早已更换了手机号码,又没有张宛离开后的联系方式,事实上连她之前的我也记不得了。当着妻子的面和前女友互留电话或互加微信,多少有些尴尬,何况周芹向来是一个嗅觉敏锐的女人。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总不能不要照片了吧?

加过微信,一行四人一起朝前走。我们一家本来就是朝前方的游轮渡口而去,而张宛若不朝前走,即坐实了她的回头是为与我重逢。当时,周芹领着朱小叨在右,我居中,张宛在左,这种情景殊为难得,但离前方渡口至少还有三百米,张宛不至于一直这样陪我们走下去吧?我和张宛不痛不痒地扯了几句,大致明白她依然行踪不定,依然在玩摄影,依然爱闲荡街拍。很少回家吧?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未料周芹马上瞟来一眼,可见她对我和张宛的关系早起疑心。很少。张宛侧过脸,只让周芹瞟到她的右耳。张宛耳垂朝后,耳背空凹,还长了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她侧脸之处恰好可见一间厕所,这让她有了脱身而出的借口。

就这样,我和张宛的重逢结束了,日后我们也没再提起此事,我也无法确定她当时是否真的进了女厕所。时隔多年,张宛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头发短了,话更少了,让她原本就缺乏的女人味又少了些。坐游轮的时候我搜索了一下“张宛”的词条,网页跳出的大多是别人,而和此时此地有关的,都离不开摄影,新浪上有一个“张宛摄影”的博客,已经五年多没更新,最后一篇里有一张和森山大道的合影。我回想起了一些事情,特别是看到运河里游着的一群鸭子后。倒不是两人生活的细节或身体的缠绵,事实上,我一时还没想起和张宛同居的那段日子。我和张宛互不为初恋,这种既不是起点又不是终点的爱情大概是最容易被遗忘的。

周芹:你们是什么时候的同学?

我:大学吧?

周芹: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不够要好吧?

周芹:不够要好你怎么知道人家很少回家?

我:我随口问问啊?

周芹:你随口问问问到人家家里去干吗?

说的也是,周芹的睿智让我省了不少事,通常只需招架几个回合就可以坦白了。我对周芹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倒真想絮叨絮叨我和张宛的往事。

神经病。周芹说。

2

我和张宛是在老李的摄影棚里认识的,那时有一群人常常聚在那里谈摄影。我去的时候张宛肯定没在,至于之后什么时候加入,我也不太清楚。张宛是极个别慕名而来的那种,起初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相识。以她不算出众的姿色,又从不参与讨论,如此冷而不艳,被人忽视也在情理之中。我现在知道的大部分摄影家的名字都是在聚会上听来的,比如萨尔加多、布列松、寇德卡、森山大道等,国内提到的就大多不太客气了,处处洋溢着崇洋媚外的激情。只有老李的前妻李嫂正统些,每回都会和颜悦色地给我们沏茶泡水。有一天晚上,李嫂端来的不是茶水,而是一桶尿,泼在我和张宛中间一位白衣男士的身上,颤颤巍巍地说着搞鸭搞什么鸭之类。老李和白衣男士从此消失,很快获悉两人去了杭州。一个朋友还曾特地拜访过两人新开的摄影棚,回来的时候说,看小两口过得挺好的。我们都很怀念在老李摄影棚里聚会的日子。

李嫂泼尿的时候不够小心,将一小部分尿撒在无关人等的身上,其中就包括我和张宛。当时我匆匆赶回宿舍,打算冲一个热水澡,无奈宿舍停水了。这种情形并不多见,这么说来,我和张宛在碧水湾里相遇好像是命中注定的。张宛倒不是因为停水,她本来就常常出没于此,还在此寄存了好几套换洗的衣服。张宛住在新城,说是新城,当时建成的,也就是一条百来米宽的大路和一个叠墅小区。新城现在是热闹了。想想当年夜深人静,张宛在出了好几桩命案的叠墅小区凭栏远望,看到最近的灯光还是头上的月亮,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我是在咖啡厅遇见张宛的。想必当时情形大致如下:张宛穿着睡衣,一袭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俯首看着一本摄影集,一只手翻着书页,一只手拨弄着徕卡M7相机。这台相机之后作为我的婚前财产被封存在老家的仓库里,我已经多年没见过它了。在那样的场景里,张宛无疑是风姿绰约的存在。摄影集和照相机都是搭讪的好借口,我没多想就坐到她的对面,定睛一看才知眼熟。当晚我们坐了很久,我点了两杯咖啡后又点了几瓶啤酒。点啤酒就有些刻意而为了,可惜张宛没喝。那个晚上我和张宛聊得不多,许多时间我只是在喝啤酒,而张宛也只是在拨弄照相机,但周围的气息依然是暧昧的。我们眼神的波动和嘴唇的蠕动都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没过几日,我就去了张宛的家。这是自然而然的,谈不上谁提议还是谁邀请。一进叠墅小区我就有些发憷,还有一股阶级意识涌上心头。张宛的家里挂满了名家摄影。侯登科的素朴,阮义忠的温暖,吕楠的恢弘,张照堂的荒诞,陆元敏的忧郁,卢广的严酷……诸多名家真迹一一呈现,我真是大开眼界,也更加自惭形秽,直到坐上沙发还心神不定。张宛倒没什么,连一杯茶水都没泡给我。她大概只是把一本摄影集递到我手里,平静地坐到沙发的另一端。张宛的客厅只有一张四人位米白色大沙发,很宽,可躺。

张宛似乎对卢广尤为倾心,客厅的背景墙上,是几张卢广的污染主题摄影,和墙壁的素白倒也不违和。沙发背后是大书柜,张宛的摄影集就是从这里抽出的。从那天开始,我多次出没在张宛的家里,翻了不少摄影集,翻的最多的是外文原版,多数作者无从知晓名姓。当时,我靠在沙发的这头,而张宛靠在沙发的那头,我裸露的脚尖伸向她的屁股,她的脚尖则仅抵我的大腿外侧。我会不时瞄一眼张宛,从裤管瞄到胸,从胸前的一绺头发瞄到眼睛。有一天,我们的裤管不小心碰在一起,彼此感知了一下大腿的肉感,我立即挪开又挪了回来。张宛始终不为所动,可见她对摄影的兴趣远超过我。我们一起学习了一阵子,这样看来,说我和张宛是同学也不过分。

张宛的家里只住着她一人。她妈妈去世了,爸爸是一家民营企业的老板。她妈妈去世没多久,爸爸就娶了新的女人,年纪和张宛的大哥相仿。这位年轻的后妈很快生下了两个儿子,那时才五六岁吧,可想而知她的爸爸有多么忙碌。张宛很少去探望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和两个哥哥也很少来往,那时他们也有了孩子,比两个小叔叔小两三岁吧。总而言之,张宛对妈妈走后家里接二连三迎来新的生命不太适应,她的两个哥哥很快搬出去了,她大学毕业一回来就在外租了房子,几个月后,她的爸爸给她买下了现在的房子。

自从她爸爸又当了爸爸后,坊间就有传闻,说她妈妈是被爸爸推下阳台致死的。这个传闻很快传到张宛的外婆那里,外婆就带着几个舅舅和外公的遗照来找爸爸讨个说法。其中一个舅舅居中调停,认为爸爸不至于坏到把妈妈推下阳台,但对他们的姊妹照顾不周是肯定的,爸爸明白其中的道理,给了几个舅舅每人一笔抚恤金,恳请他们好好安抚外婆的情绪。这事就这样了了,张宛和外婆的关系也疏远了,而她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张宛相信爸爸没有说谎,妈妈是从阳台跌落的。妈妈一直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妈妈在最后几年带给张宛的全是痛苦的回忆,她只是觉得爸爸和哥哥把痛苦忘得太快了,这是她难以接受的。

张宛说这些时没有哭哭啼啼,偶尔苦笑一声,使我没法以安慰的名义抱住她。坦率地说,当时无论是生理、心理还是伦理,我都需要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张宛各方面条件无疑是优越的,我也想借此告别那间破宿舍。另外一面,张宛也需要男朋友,躲在浴场里睡觉绝非长久之计,何况那里也不太卫生。还有一点,我们总不能一直干巴巴地坐在沙发上看摄影集吧?有一天,我找到一本法国摄影家杜瓦诺的集子,里头有一张被称为“最著名的吻”的照片,那是在巴黎市政厅前,一对年轻的恋人忘情接吻,周围行人形色匆匆,死气沉沉。我捧着摄影集从沙发的那头走到这头,半跪在张宛身边,使以两张嘴为端点的虚拟线段与地面基本平行。

我:杜瓦诺这张照片我看是摆拍的。

张宛:就是摆的呀。

我:看来我眼力不错,要不,我们也摆一个吧?

张宛像是惊呆了,嘴唇一凸,反倒缩短了端点之间的距离。我凑过去,让两个端点叠合在一起,又倏忽间分离。张宛莞尔一笑,低下头,盯着手中的摄影集,指了指某页上的照片,示意我一起看。我坐下来,沙发两端的重量至此严重失衡。两个年轻的身体终于紧挨在一起,这才是它们该有的样子啊。

……

作者简介

林晓哲,男,1980年生,浙江乐清人,有中短篇小说发《收获》《江南》《青年文学》《西湖》《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刊物,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