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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12期|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12期 | 王安忆  2020年11月19日07:50

上部 第一章

纽约法拉盛,有许多旧时代的人,历史书上的名字,都是交游。胡宗南,阎锡山,盛世才,黄维,李宗仁,甚至周恩来和毛泽东。每个人有一段故事,大多发生于二十世纪中叶,鼎革之际。听起来,那时节的吾土吾国,就像炸锅似的。车站码头,壅塞得水泄不通,包裹箱笼在人头间移动,腿缝里挤着小孩子,哭不出声。街市上,大小车辆,没头苍蝇般东奔西突,轮子里夹了人力车夫的赤足,拼命地跑。也不清楚要去哪里,只是急着离开。黄浦江的轮渡,四面巴着人,稍一松手,便落下水。火车的门窗也巴着人,关也关不上。飞机呢,一票难求,停机坪变成停车场,到底上等人,求体面,不会巴飞机。交通枢纽的景象是这样,内省和边地呢?骡马大阵,络络绎绎,翻山越岭。气象是荒凉的,同时,又是广大的,四顾茫然,都不知道身在何处。

福临门酒家的单间里,支一面圆台桌,围八九个人,老板娘的熟客,所以才能占住这唯一的包房——走廊尽头横隔出来,没有窗,靠排气扇通风,说话间就充斥了叶片颤动的嗡嗡声。夜里十一二点钟,厨工和跑堂都走了,老板娘锁上银箱也要走,交代给做东的先生,临走锁上门,钥匙带走,明天中午去他店里取。店就在街对面,文玩的买卖。老板娘走出店,穿过夹道,带上门,留下这一桌人,接着吃喝。酒菜凉了,末座的那一个,即起身端到后厨加热,添些搭配,换上新盘,再端上来。这晚的主宾是国内来客,官至厅局,如今退位二线,主持文化计划,来美国考察同业,寻找合作项目,携随员一名,为末座之二。

这下首的两个,年纪差不多,少一辈,又身份低,就都多听少言,斟酒倒茶手碰到一处,抬头相视而笑,渐渐就有话语往来,题目不外乎桌上的菜肴。这一餐的重点在于“苏眉”,主人自带,专请名厨烹制,就是末座上的人。名厨告诉随员,“苏眉”名声响亮,好吃不过平常类;那一个就问美国哪一种鱼类上乘;这一个想了想,要吃还就是深海的鳕鱼,内湖里的都差不多。随员“哦”一声,不解道:这么广袤的土地,物产不应当丰盛富饶?名厨笑了:你以为物产从哪里来?答说:天地间生养!桌面一击:错,是人!师傅指的是人工?年轻人问,另一个年轻人就要解释,上首的贵客早已经受吸引,停下自己的说话,问两个孩子争些什么。这时候,做东的先生做了介绍,那一位陪客是今日的主厨,姓陈,名诚,听起来好像蒋介石嫡系的台湾小委员长,其实无一点渊源。以出身论,倒不在没籍,他师从鼎鼎有名的莫有财,为淮扬菜系正宗传人,也是大将军。这一番话说的,座上纷纷举杯敬酒。“大将军”自斟一个满杯,双手擎住:各位前辈随意。仰头干了,轻轻放下:淮扬菜正统应是胡松源大师傅,莫家老太爷才得真传,底下三兄弟则为隔代,硬挤进去,只算得隔代的隔代,灰孙子辈的。众人都笑起来,诧异这厨子的见识和风趣。笑过后,那主宾正色道:请教小师傅,湘、皖、粤、鲁、川、扬、苏锡常,等等,哪一系为上?小师傅笑答:请教不敢当,斗胆说句大话,无论哪一派哪一系,凡做到顶级,就无大差别!听者一错愕,然后四下叫起好来,不知真赞成假赞成,真懂假懂。贵客说:小师傅一定都尝过最好的了!小师傅笑着摇头。座上客紧着追问:修行人得不到真经,谁还有这缘分!喝了急酒,又赶到话头,小师傅脸上泛起红光,兴奋得很:这里却有个故事!人们都鼓掌,让他快说。

也是听我师傅说的——莫有财吗?有人发出声来,小师傅不回答,径直往下说:二十世纪开初,沪上五湖四海,达官贵人,相交汇集,诸位前辈比我知道;茶楼饭肆,灯红酒绿,一轮方罢,下一轮又开头,俗话叫“翻台子”;饕餮大餐,剩的比吃的多,如何处理?打包!但不像今天,各自带回家去,那时的人好面子,觉得寒酸相,所以是打给包饭作,挣些余钱;包饭作的主顾又是谁?摆香烟摊的小贩、老虎灶送水工、码头上的苦力、黄包车夫——外地的暴发户到上海,搭一部黄包车,问哪里的菜式好,打得下保票,不会错!众人听得入神,说话人转过身,专对了末座的同辈青年:好东西是吃出来的!先前的讨论此时有了结果。座上客却还迷糊着,渐渐醒过来:小师傅的意思,今天人的品位抵不过昔日一介车夫?小师傅拱起手:得罪,得罪!贵宾嗖地起身:谁说又不是呢?古人道,礼失求诸野,如今,连“野”都沦落了。喝净残杯,散了。国内来的有自备车,企业或者政界都有办事处,专事送往迎来。其余的或开车或乘七号线,最后的人锁门,过去对面的店铺宿夜,只淮扬师傅一人,沿缅街步行向西而去。

陈诚并非真名实姓,这地方的人,叫什么的都有。诨号,比如阿三阿四;洋名,托尼詹姆斯;或者借用,也不知道何方人氏,只要和证件登记同样,证件的来路就更复杂了。陈诚,六十年代初生人,籍贯江苏淮安,在中文没错,换作西语却差得远了,“籍贯”这一栏叫作“Birth Place”出生地。可是,谁会去追究呢?外国眼睛里,中国人,甚至亚洲人,总之,黄种人,都是一张脸。反过来,中国眼睛看去,白种人也是一张脸,无论犹太人、爱尔兰人、意大利人、正宗英格兰人,唯有自己族类,方才辨得出异同。七号线终点站,上到地面,耳朵里“嗡”一声,爆炸开各种音腔,上下窜行:江浙、闽广、两湖、山陕、京津、云贵川、辽吉黑、晋冀豫,再裂变出浙东浙西、苏南苏北、关里关外、川前川后,最终融为一体,分不出你我他,真是个热腾腾的汉语小世界。

尘埃落定,都听得见霜降的潇潇声。夜空充盈着小晶体,肉眼不可见,只觉得有一层薄亮。两边的店铺都关闭生意,暗了门窗,流浪猫狗回去寄宿的巢,垃圾藏匿在暗影,街面光洁极了,路灯起着氤氲,仿佛睡眠中的梦,他就是梦中人。

走过七号线站口,子夜最末一班地铁轰隆隆出发,法拉盛颤栗着,下一班就是次日的凌晨。霜下得密了,一层一层,脚底变得绵软有弹性。这是一日里温度最低的时间,到摄氏零度以下,但他周身发热,方才喝下的酒在起效,还有席上的说话,更主要的,是静夜里的独步。白昼喧嚷的语音沉寂了,以能量守恒的原则,转换形态,那街灯下的浮云,就是;地面和墙面起绒的冻露,也是;错综交结的电缆绳,布在天幕上的图案;鳞次栉比的天际线,寒鸦扑打翅膀,一两个人影,迎面过来,到跟前又闪开,无声中的有声,遍地生烟。酒意退去,头脑逐渐清明,仿佛无限宽广,可容纳天地。他身心轻快,匀速走在弧度上,一步一步向后推,推,推不到尽头。这是一个巨大的球体,巨大的自转和周转,脚下就是地平线。封闭的球体忽破开小口子,一副挑子从他胸前横过,两座易拉罐的山丘,看不见担挑子的人,山丘兀自移动,消失于黑暗的闭合里。氤氲消散,晶体熄灭反光,天色比方才更暗,恰是此刻,他知道,晨曦将起。

走入横街,经过一片空地,来到十字相交的路口。火车从头顶驶来,头班七号线始发运行,明亮的小窗格子穿过几十米高处。窗格子里的人,往下看他们的街区,玩意儿似的!人是豆大一点,车是甲壳虫,房子呢,像小姑娘的娃娃家,里面是胼手胝足的生活。方才经过的空地,很快,又会拔出一幢、几幢、十几、几十,连起来,夹成街道,一条街道生一条街道,一个街口生一个街口,纵横贯通,就有新的面孔出入。新面孔变成旧面孔,然后变成新面孔,再是新换旧,这个循环自有周期,但没有谁去计算概率。七号轨交线往下看,球面弧度上,丁点大的小世界,就这么星移斗转,日生一日。

他掏出钥匙,开楼底的门,迈进前厅。声控灯亮了,照在两步见方的地砖上,一朵盛开的木槿,裂开一条细纹,看上去像花的茎。房子有些老了,但呵护得好,并不显旧。木制楼梯吱吱响着,他拿住劲,提着脚,生怕惊了邻居。这座三幢三层的连体住宅,最初是一名犹太人的产业。原先,这里的居民以犹太人为多,后来,次第被中国人取代,建筑的式样呢,也从欧陆风格渐变成中国内地现代款,整体的简易中突兀出一种繁缛,比如镀金的塔形尖顶,四角飞檐,彩色马赛克墙面。由于取地的零碎,缺乏整体性规划,就东一处,西一处,凌乱得很,也因此积蓄了一股子烘热的烟火气。

向上盘旋,声控灯灭了,楼道的窗户却透进淡青的曙色,映着公寓门上的花体字。又摸黑两周,到了顶层,门里一片寂静。脱了外衣和鞋,蹑足走过玄关,直接在厅里沙发上躺下,枕着靠垫,拉开一条毛毯。远远的,又一列火车从七号线驶去,那一方一方的亮格子,仿佛印在眼皮上,明暗明暗之下,他睡着了。

陈诚是名厨,但人们都知道,纽约华埠的餐馆不以技艺决胜负,相反,资质越高越难找工,因为薪金高。而华人的生意竞争向以价格战为模式,成本的核算就很关键,结果是中国餐的地位一应下滑。好莱坞枪战片,蹲伏的警察手捧倒梯形的打包纸盒,操一次性筷子,挖出炒饭或者炒米粉,送进嘴里,都能嗅得到酸甜酱和葱姜的气味。为日常计,陈诚必得谋一份全职,做北美化的中国菜,但更主要的收入,又真正有上厨的乐趣,是私人订制。家宴;聚会;公司招待;某餐馆为特殊客人设席。这样的单子虽不是时常有,但断断续续,时不时地来一单。法拉盛的新草莽,其实是个劫后残留。追溯到共和开初,民国政府定都金陵,守北望南,家乡菜打底,发扬光大,养成一脉食风。经改朝换代,时间流淌,再添上感时伤怀,离愁别绪。天地人所至,淮扬一系格外受青睐。他是有悟性的人,为旧人物办菜,就将那些改良的花哨全摒除,突出本色:干丝;熏鱼;糖醋小排;红烧甩水;油焖笋;腌笃鲜……有几样食材是他自备,从朋友的农场采购。

朋友是川沙人,农场起名注册“上海”,就可见出志向,要将长江三角洲的种植移到新大陆。美国这地方,遍地都是未开发,水土肥极了,种什么长什么收什么。青菜、黄芽菜、鸡毛菜、塌棵菜,形状完美,色泽鲜艳,可供美术家入画,基因却已经变异。江南的青菜,入冬后第一场霜打,进口即有甜糯,这里的,所谓“上海青”,脆生生,响当当,有些像芹菜,但芹菜的药味却又没有了。塌棵菜的生长称得上奇迹,按浦东菜农说法,唯有沪上八县界内,菜棵才是平铺着,一层叠一层,一旦离了原乡,便朝天拔起,脱离族类。“上海农场”里的塌棵菜并不信这个,紧巴着地皮,然而形同神不同,那一种极淡的殷苦,配上冬笋,再又回甘,无论过程还是结果,消失殆尽。这就要说到笋了,农场里栽一片竹子,雨后拱出尖子,剜出来,纤维纹理确是一株笋,炖煮煎炒,横竖不出笋味!这土地还没有驯化呢,一股子蛮力气,就是缺心智!空运来的菌种,落地便归回原始,培出来的菇类一律是“Mushroom”;豆腐还是叫“Tofu”,吃起来却不像豆腐!陈诚和朋友真正折服水土这一回事了。好在,去乡久了,舌头的记忆难免含混,加上刀工、火候、佐料、烹制,也瞒得过去。唯有一件物事,让陈诚苦恼了,那就是“软兜”。

大概只淮扬地方,将鳝鱼叫成“软兜”,扬帮菜没了它,简直不成系。反过来,没有扬帮厨子,它也上不了台面,终其一生在河塘野游。那清波涟漪,养育无数野物,野荸荠、野茭白、鸡头米——挑夫哼哧哼哧担上岸,水淋淋沉甸甸,一挂挂坷垃头,洗去泥,敲开壳,里面藏着晶亮一粒珠子——就这样,从原始阶段进入人类社会。他一直在寻找“软兜”。美国有那么多湿地,望不到边,飞着白鹭,照道理应该也有这种水生鳃科软体动物,可就是没有呢!细细想来,最终得出结论,从小处说,北美没有水田,旱地为主,也许,可能,很可能,鳝,即软兜,是和水稻共生;大处来看,新大陆的地场实在太敞朗,鳝却是阴郁的物种,生存于沟渠、石缝、泥洞,它那小细骨子,实质硬得很,针似的,在幽微中穿行,人类肉眼看不见,食物链上最低级的族群,就可供它存活。

前些时候,曼哈顿开出一家上海本帮菜馆,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妇,菜单上赫赫然列着一道,“清炒鳝糊”。消息传来,他有一时的震惊,静下来想,这食材无非来自两种渠道,空运和养殖,效果如何呢?找个闲日子,邀上开农场的川沙朋友,去到曼哈顿,按图索骥,品尝“清炒鳝糊”。

餐馆坐落在哈德逊河东岸,极昂贵的地价,原先是个法国餐馆,名声也不错,却收篷了,转手给这一家。转过街角,老远看见几个系围裙戴高帽的男人,依在红砖墙底下吸烟,其中有两张洋面孔,就有些戏剧感,仿佛演出开幕前的候场。新开张的餐馆,一改传统的圆桌面、红灯笼、龙凤雕饰、赵公元帅、招财进宝猫,取而代之以简约的现代主义。几何空间,黑白色调,角和边都是锐利的直线,壁上镶嵌着旗袍的图案、月份牌、老唱盘、香烟广告、默片女明星的照片,留声机里送出白光、周璇的轻吟曼唱,显然是为体现“上海本帮”的生活气息,却更隔离了,因为太符号化了。总之,与其说是吃饭的场所,不如说更像艺术画廊,走在里面真有些胆寒。引座的服务生带他俩到预定的桌子,落地的玻璃窗外正是河岸,跑步者奋力交替脚步,终于出了画面,再进来新的。管状的吊灯直垂下来,人脸一半明里,一半暗里,很有一股暧昧。两人相对苦笑,心里明白,高端路线的策略即为:越不像中国餐馆越好。

……

王安忆,女,1954年生于江苏南京,原籍福建省同安县。现为中国作协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1976年发表散文处女作《向前进》。1987年调上海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1996年发表个人代表作《长恨歌》,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4年《发廊情话》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优秀短篇小说奖。2013年获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