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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6期|徐建宏:浩叹先祖徐继畬
来源:《黄河》2020年第6期 | 徐建宏  2020年11月18日13:19

五台徐氏,从明清到近代,丁口兴旺,人才辈出,是当地望族。其中尤以十五世祖徐继畬最为知名。

作为五台徐氏家族中一员,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先祖而自豪,并时常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高山仰止的膜拜感。

徐继畬故居

然而,随着时事的更叠,阅历的增长,每当想起这位骄傲的先祖,我又常常生出一股莫名的惋惜和无边的浩叹,为先祖,也为家族。

因为,这位先祖,虽然生前就已著作煌煌,名满天下,但是却遭遇了仕途和声望的双重打压和不公,以至于直到今天,后世对他的认识和评价都偏于低末,如同美玉弃于荒郊,湮没永年。

有关先生的评介文章,后世及当代可谓多矣!然而,能够中肯准确或者说是接近客观本真的文字,却是少之又少。近日,读到东湖居士写的一篇文章:《这个山西人,为何成了日本强国强种的精神国父?》,文章对我祖徐继畬的评价,可谓恰到好处,甚得我心。

东湖先生的文章一开始就直达本质:

“山西五台人徐继畬,写了一本《瀛环志略》。这本书当时在中、日两国截然不同的反应,直接影响了后来中、日两国完全不同的近现代化道路。”

文章对我祖的介绍也显得与众不同——

“中国近代著名的思想家、改革家、教育家、诗人、学者。美国纽约时报评价徐继畬是‘东方伽利略’,日本人非常崇拜他,称其为‘通知世界之指南针’”。

文章进一步阐述了徐继畬著作与思想在日本产生的深远影响——它形成了启蒙,导致了“明治维新”,造就了东方海上强国;而在他的出生地中国,他却遭受了诸多的不公:罢官,责疑,朝野声讨,告老还乡,含恨终生……

意识超前的思想家生于愚昧落后的弱清浊世,岂非人生之大悲?于族情而言,又何尝不是后世小子如我之辈内心的大悲哀?

纵览先生一生杰出的成就与思想,可谓卓然高拔,遗世独立——

道光六年,徐继畬中进士,朝考第一,是为“朝元”,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由翰林转为御史后,道光十六年上《政体宜崇简要疏》,因切时务,受到道光皇帝召见,“询及民瘼,为之流涕。”旋被擢任广西浔州知府。此后,受道光知遇,官运一路亨通,历任福建延建劭道、汀漳龙道、两广盐运使、广东按察使、福建布政使、福建巡抚等职,曾暂署闽浙总督。1849年,他写出了光耀世界的巨著《瀛环志略》,成为了东湖居士所称的“思想家,改革家”。

而作为“教育家”的徐继畬,也有两件重要事迹可为后世立照存范——

一件是担任平遥超山书院山长。

咸丰六年,解职后的徐继畬受聘于平遥超山书院任山长,开始了他十年之久的教书糊口生涯。主讲超山书院期间,由于他渊博的文化知识和严格认真的教学,诸生的课业成绩稳步上升,每逢乡试、会试,得中者不乏其人,改变了“困礼闺者十余载”的局面。同治四年,因皇帝圣旨传来,令其晋京,方才离开超山书院。离别平遥,当地的官绅富商和诸生弟子,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送行的轿车排成了长列,首尾望不到尽头。徐继畬的轿车已到达祁县城,后面的轿车竟然还停留在平遥城。官绅们要把徐公送回五台,在他的劝阻下,只许少数轿车去了五台。

一件是1867年兼任总管同文馆事务大臣。

徐继畬进京到任后,采取了一系列发展和改革措施,坚持“兼容并包,智周无外”的办学方针,勇于吸纳和借鉴西方的先进文明成果,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做了许多教育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在他主持和策划下,同文馆开设了天文算术馆,教授自然科学,招考了第一批学西学的学生,争取到了第一笔西学经费开支,聘请了第一批中外西学教习,审编督印了第一批西学教材,确立了同文馆的办学宗旨、办学经费、培养目标以及教师、教材、课程、学制和学生考试使用等制度,使同文馆实现了由单纯培养翻译人才的学校向现代高等学校的历史性转变,作为一种早期模式,为我国高等院校的发展提供了一套完整的教育体系。可以这样说,徐继畬是名副其实的现代高等教育的开创者,是我国第一所现代高等学校同文馆的首任校长。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更工。”从“诗人”的角度去看,他有两首脍炙人口的歌行体诗《驮炭道》和《啖糠词》流传后世,其情怀意旨,直追白居易的《卖炭翁》和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 驼炭道

隔巷相呼犬惊扰,夜半驱驴驮炭道。

驴行黑暗铎丁冬,比到窑头天未晓。

驮炭道,十八盘,羊肠蟠绕出云端。

寒风塞口不得语,启明十丈光团圞。

窑盘已见人如蚁,烧得干粮饮滚水。

两囊盛满捆驴鞍,背负一囊高累累。

驮炭道,何难行, 归时不似来时轻。

人步伛偻驴步碎,石头路滑时欲倾。

日将亭午望街头,汗和尘土面交流。

忽闻炭价今朝减,不觉心内怀烦忧。

价减一时犹自可,大雪封山愁杀我。

# 啖糠词

富食米,贫啖糠。

细糠犹自可,粗糠索索刷我肠。

八斗糠,一斗粟, 却是抟来沙一掬。

亦知下咽甚艰难,且用疗饥充我腹。

今年都道秋收好,囤有余粮园有枣。

一半糠秕一半米,妇子欣欣同一饱。

昨行都会官衙头,粒米如珠流水沟。

对之垂涎长叹息,安作淘洗持作粥。

至于“学者”一说,在族谱及通行的文章中,多有阐述,比如父子皆治陆王心学,皆考注汉书,皆好傅青主学问,等等,士大夫必备的做学问功底,他都具备。

而在这所有的一切成就中,最突出的是他的思想——他的光前裕后、穿越时空而震铄古今的先知般的思想光芒!

就是因为这最核心的一点,他成为了那个暗昧时代的另类和众矢之的。

东湖居士在文章中描述了他当时所遭遇的打压:“崇洋媚外,有辱国格;张扬西夷,贬我大清;全盘西化,非我族类……在那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代,说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果不其然,御史及群臣纷纷弹劾,穷凶极恶。……徐的黯然离职,也给后来晋升内阁总理大臣的栋梁柱石们提了个醒:谁要改革谁倒台。张之洞、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后学,明知徐继畲之路可以兴国强种,但为了一己私利,不讲真话,不办正事,任由国家在君臣相互欺骗中走完了残生。大清屡战屡败,屡败屡宰,泱泱大国竟被蕞尔小国欺负得血泪俱下。愚蠢的大清,也给后来的中国,留下了一大堆麻烦。”

徐继畬思想的核心价值,体现在他著作中对华盛顿的一段评价:

“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米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华盛顿纪念碑内墙第十层平台西壁中部的碑刻

这段话后来被镌刻在华盛顿纪念碑内墙第十层平台西壁的中部。1998年,美国第42任总统克林顿来北京大学演讲,特别提到了这块石碑和文字,评价它是“150年前美中两国关系沟通交往的见证”。

这段话的主旨反映的是民本思想和天下为公的理念,是先生作为封建士大夫对治理国家理想的最高期许,可以追溯到三王时代。终其一生,他的所有作为,也都是以此为准绳的。

他不见容于那个时代,他甚至直到今天也不被提倡。这就是悲剧的根源和焦点。

五台县原徐继畲纪念馆内碑刻

徐继畬从政后期的“神光寺事件”以及与林则徐的政争,看似是具体的导火线,实际上他被罢职和攻击的根源还是因为他那不见容于当世的思想。

我曾经在一首命名为《故乡》的小诗中写了几句话抒发自己想起先祖时的心情:

封侯裂土身漂零,我志难酬奈何天?

一朝离君戍湖疆,生不逢时自断烟。

这里所说的“自断烟”,是我对先祖身后诸事的猜测。据易学硕儒段先生考证,先祖离世时,将自己的墓地选在了下风下水之地,作为世代家传的堪與家,这极端地反映了他彼时的心态。

一个人要怀有怎样的悲痛与绝望,才会为自己选择这样的下葬之地呢?

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

先祖的心,恐怕就是在提前看到一个王朝的最终结局时,彻底地死了。再联想到自己一生的遭遇以及身前身后的诸多哀伤,所以才痛下决心,死而不再复生;甚至不想让自己的魂魄,到下一世再转生为生不逢时的思想家。

在一篇署名为“崔济哲”的文章中,有一段话非常残酷地揭示了当时的反差:“徐继畬在处理外交事务时刚柔相济,进退有度,尤其是他对外交对手的了解,使他处理事务更加有利有礼有节;但大清王朝在道光、咸丰时代已经大厦将倾,腐败不堪,离它灭亡之时不远了。而徐继畬终于在恶名和骂声中死去。”

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就这样怀抱着先知般的思想与悲悯,永远地沉降在了历史的最深处。

悲哉我祖!痛哉我祖! 

徐建宏,山西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诗集《无暇爱恋的时刻》《过往的乐园》,散文集《尘世笔记》,文言人物传记《文朋列传》及文言辞赋作品《地质赋》《文博赋》《太山赋》《亲贤赋》《山西安装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