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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雅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鲍尔吉·原野  2020年11月16日14:21

《大地雅歌》 作者:鲍尔吉·原野 出版社:中国旅游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7月 ISBN:9787503265136 定价:49.80元

山与树林的合唱

“山在歌唱,只是人没有听到。”我记不起这是一句诗还是一句歌词,也记不起这是别人说过的话抑或是我脑子里冒出的念头。话如失物招领一样放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我相信这句话。

在牧区,山峦裹着蓝色的毯子,趴在天边。它们在做什么呢?一定在小声唱歌。裹着毯子的人,唱歌的声音一般都不大。山在那边一定看见了河流。草原的河流曲曲弯弯,像在塌裂的河床里流淌。在任何光线上,它们都白而亮。像割裂绿草的白色闪电,又像马鞍上的银链子。群山的合唱是低频震动,河水为此浮起波纹。山比人更早通晓和声的唱法,歌的层次如山的层次。山坡上的灌木带、白桦林带和蒙古栎带是不同的声部。人听到是树叶哗啦啦的声响,这个不算,顶多算伴唱。人听到山和树林的合唱吗?如《出埃及记》那样的肃穆。群山合唱,越矮的山峰声音越尖,跟人一样。树林是乐队的弦乐。我听

《霍夫曼的故事》里的船歌,小提琴齐奏也有非凡的歌唱性。树林的齐奏不齐,也没法绝对的齐,除非是用电子合成器贴上去的音。不齐才好听,树林的伴奏如几百把弓子整齐地拉过去,每把琴的乐音会快一点或慢一点,混杂的声音如夜空里参差不齐的树梢围在月亮的脖子上。有句成语叫“山呼海啸”,发明这个成语的人是懂音乐的,并通天簌。

山的歌声近于呼,古人称吁。呼吸的呼,呼麦的呼,广板并慢板,有曼陀瓦尼乐队的无限的延长音,然而无词,音乐术语叫吟唱。其实所有歌的歌词都是狗尾续貂,是包糖块的玻璃糖纸,是废话。山在夜里歌唱、星星下垂,聚集在地平线,它们是听众。山的歌声的波长不被人耳所解码,山早就看出人是聋子,羊倌赶羊上山下山,没表情,证明他从来没听到山的歌声。

流云停驻,人不明白流云为什么会停下来。云听到了山的歌声, 在牧区,朝起的云都挤在天边,如小学生排队,它们在听山的歌唱。歌者不光有山,樟子松是女高音,落叶松是男高音,山洞是男低音, 白桦树是次女高音。这是说独唱的乐章,合唱时它们全体加入。

白雾飘过来时,山唱的是情歌。白雾在歌声中滑落在山的脚下。白雾让山的嗓音有一点沙哑。迈克尔·波顿唱情歌也很沙哑。太亮的嗓子唱不出情歌的诚恳。心中无苦,不适合在山野里歌唱。山在恋谁?流云、大江,还是天上的星星。这个事在没弄清楚之前不可乱说。人的听力与山的波长对不上,听不清它和它们的恋爱与失恋。那些古老的岩画在说这个事吗?不像。

山不是文工团的团员,没有新歌的时候,它习惯于沉默。但四季的每一个季节山都要唱一唱,在春天歌声会多一些。山的歌声传过来, 鸟儿在天空盘旋,田鼠钻出洞来谛听。唱到低音部分,山石震落,轱辘到山脚下。如果河水绕着山流,必是此山歌声优美,河水舍不得一下子流走,山为此多唱了好多的歌。

谷 雨

谷雨的耕地仍然沉寂着,一群驮满灰尘的羊越过耕地。羊早就想来耕地里游逛,长满青苗的耕地是它的宴席。羊只是远远看着没来过。谷雨时节的田野还没播种,没青苗也没有草,虽然空旷无物但比秋天多出生机。羊把羊粪蛋拉到耕地里,去啃水渠边刚刚返青的嫩草。

春天的耕地没洗过,没涮过,但像洗过、涮过、叠过似的,平平展展,干净新鲜。跟远处的山比,耕地好像去皮的桃子的肉,一抹沙瓤的黄。谷雨的大地如盼孩子一般等待种子进入自己的怀抱。大地紧紧攥着这些小小的种子,把它攥出芽,变成绿苗生长。

耕地被春风吹过,表面不干净的浮土都被吹跑了。接下来有小雨, 让土往下沉一沉,站稳脚跟。然后再刮风,把泥土接纳阳气的孔窍全吹开。桃花这时候也被吹开了。好多年后,桃花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开的花。打骨朵的事它还记得,后来晕眩了,再睁开眼已是满枝桃花。桃花不明白的事,春风明白,是它吹开了桃花。谷雨时节的春风不止吹开桃花,还吹谢了桃花。花朵凋谢的桃树不怎么好看,一下子头发变得花白(真是花白),有些花瓣掉了碴,好像好多张嘴变成了豁牙子。远看,花枝半谢的桃树如同老年秃子的背影。

今日谷雨,但火车并不比平时开得更快。坐在动车上观看从关外到关里的田野,大地渐渐披上绿纱。不知从哪一站开始,杨树开始绿了。东北的杨树这几天刚落下树苟子。铁锈色如毛虫一样的树苟子躺在白得如岩石色的落叶上。它们首尾相顾,仿佛便于爬行。落了树苟子之后,杨树会冒出尖尖的、披着红甲的叶苞,像小小的蛹。此时, 沈阳的杨树还没钻出红叶苞,但树干已换了颜色,白里透出玉石的青。东至山海关之前,窗外的杨树仍然枯索,柳树才有最亮的颜色。小柳树只有梢头绿,仿佛留了一个新绿的沙锅盖发型。桃花谢了、杨树未绿、柳树的风头最猛。这一段时光,没有任何一种生灵比它更有活力。春草未生,野花未开,柳树可劲招摇,在路旁站成一排,弱冠青青。耕地去年的垄沟已经模糊了,田埂上长出了青草。细看,所谓“青草”是些野菜,它比草更早返青,宽叶子在地面匍匐。新耕过的地, 如晾在太阳下的一幅长长的深棕色的布。一头骡子拉着一盘犁杖在地里走,后面的庄稼人一手举鞭,一手扶犁在它们身后,又有一匹长长的布铺在地里。大部分耕地还没翻,离小满还有半个月,一个月后才是芒种。

看一小会儿书,再抬头,麦苗已绿。这是我在大地看到的今年的绿庄稼。火车厉害,开到了麦苗翠绿的地方。在这里,麦苗都绿了, 杨树、青草的绿已不令人惊奇。杨树枝条稀疏的黄绿,麦苗在地面返深的翠绿,野草在沟沟坎坎的杂绿,桥下水坑已积存老练的藓绿。这是河北省,火车开到这里,已结束了春天。看今年的春天,还得坐车回东北。河北这边全都是夏天,池塘里浮着白鸭。

河北有夏天,不等于这个地方美。车在河北大地走,眼睛看看柳树、麦苗就行了,别往远看。如果执意望远——别怪我——你一定见到了丑陋的景观,几乎所有的山都被开肠破肚,与平原的麦地不匹配。哪座山被劈开、被掏开都丑陋。河北少山,有人见山就劈,采石研粉造水泥。

春小麦一块块绿在早春的田地里,它甚至不像庄稼,如厚厚的地毯,等待贵宾走过去。贵宾迟迟未来,鸟儿在麦地上方飞来飞去,如同它已经走过了。赶到昌平地界,花开到隆盛的地步。温榆河边的樱花繁复到枝头擎不住。它的花瓣如我小时候见过的榆树钱,像一根竹签子穿成的密密的花瓣。榆树钱嫩绿、樱花胭脂红。河边的树上—— 核桃树、榆树、柿子树、枣树上都有鸟儿翻飞,许多候鸟已经飞回了北方。麻雀与喜鹊之外还多了好多颜色鲜艳的鸟儿。谷雨时节,鸟儿不回,大地该有多么寂寥。谷雨这一天,由沈阳到达北京,天气都是阴乎乎的。谷雨的阴天不灰暗,阴是雨意丰沛,天空里透出光线,花与草在阴天里依然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