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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11期|陈世旭:绵山行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11期 | 陈世旭  2020年11月13日07:28

陈志对历史和地理永远没有概念。他这是头一回到山西,山西为什么叫三晋,是哪三晋?这辆客车是从东到西还是从南到北?他只大约记得车子在高速上跑了有小半天,下了高速,又跑了好长一阵,到了一个叫“绵山”的国家5A级旅游景区,据说这里是中国寒食节的源头。

这车老少文人就是奔这个源头来的。

说的是春秋时期——也就是很早以前了,晋国有个叫重耳的公子逃亡,颠沛流离,贫病交加,随从介子推从自己腿上割肉给他熬汤滋补。十多年后他成了晋文公,把这茬忘了。介子推很自觉,带着老娘跑去绵山隐居。晋文公后来亲自领人去找,喊破了嗓子也不见人影。只好放火烧山逼介子推出来。没想到山烧光了,发现介子推背着老娘抱着树,被活活烧死。再后来晋文公敕令把绵山改为介山,把山地封为“介推田”,把介子推烧死的那天,立为“寒食节”,全国家家户户不许烧火,只能吃冷饭。

陈志散漫,对所有这一类故事不以为然。当年重耳屁股后面的那一群屁颠屁颠的跟班,忍饥挨饿、冒着杀头的风险,十几年在列国之间来回奔命,对重耳不离不弃,无非是认定重耳是潜力股,自己是影子内阁,玩命赌一把。这一把他们赌对了。重耳上位,他们都得了好处,却偏偏漏了介子推。结果成就了一位古今中外唯一以山、以县、以节、以俗铭记的历史名人,备受历代正人君子推崇。

介子推无非就是要表明自己当初割肉并不是投资,为了日后升值。为此就一定要送掉两条命吗?自己以死明志也就罢了,干吗连老娘的命也搭上?按正人君子的标准,背弃国君,舍弃老娘,不也是不忠不孝吗?

然而,作为伯夷叔齐之后的又一位大名鼎鼎的隐士,介子推已然成为道德教化的范本,讴歌千百年绵延不绝,很少有人会对介子推有哪怕是一丁点挑剔。

“隐士,历来是一个美名,但有时也当做一个笑柄。”因为,“真的隐君子是没法看到的。”

到底鲁迅眼毒。

这不是我的意思。

陈志身后有个嘶哑的声音委屈地抢白。一回头,并没有人。他坐的是最后一排。

一路的佛寺、道观、亭台、楼阁、廊榭、牌楼、营寨、城池,一个仿古建筑群在高陵低谷危岩险道起起落落。

大学毕业不到两年,小年轻导游劲头十足:

绵山风景名胜有十四大景点,三百六十多小景点。早在北魏,绵山就有寺庙,唐初佛教禅林已有相当规模。九里十八弯,二十四座诸天寺庙,各处罗列。更集纳了古今一大批风云人物。其中名声最大的当然是介子推。

日程上的第一个景点是毓德堂——对任何景点的名字,陈志脑子里都是一团浆糊。但这个名字他记住了。不管走到哪里,听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德”,这“德”那“德”的,走错了路也会撞见一个。只怕是太缺了,才逮着机会就强调。

毓德堂庄严肃穆,皇家气派。

导游高高地举着手:

上层正中,是“天地君亲师”神位,右侧为祭母文、祭社稷文、秦王出师告天地文、唐太宗祭介山文、唐玄宗祭天地文,左侧为宋神宗奠玉皇大帝文。毓德堂最早是晋文公为纪念介子推建的,目的是用介子推的“忠孝仁信、礼义廉耻、慈俭温良、谨让谦和”十六字箴言教化天下。

这是中国最早弘扬大道思想的殿堂。中国人对天地君亲师的崇拜理念,在这里代代延续。传承道德文化,继承传统美德,是绵山毓德堂一贯遵循的宗旨……

陈志很想问一声,介子推当初不就是个落难公子的跟班吗?没听说是道德教育家啊,那十六字箴言出自何典呢?想想,这是抬杠,终于忍住。

介子推是绵山之神。早在西汉刘向的《列仙传》中,就被奉为道家神灵。后赵皇帝石勒敕建介神庙,称他为威烈天神。宋真宗诏封介子推为洁惠侯。之后为他立传的更是络绎不绝。宋王当《春秋臣传》、民国《介休县志》、雍正《山西通志》,介子推都在其中。

导游很有激情。这一车老师他多少都听过名字,这让他自豪:

唐太宗李世民曾两次幸临绵山,朝觐介子推,拜谒毓德堂,悟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因此才有了贞观之治的鼎盛局面。之后,唐高宗李治、唐玄宗李隆基、宋神宗赵顼、明成祖朱棣,都在毓德堂阐述过立德之本的道理。汉张良、唐魏征、宋文彦博、明刘伯温,都在这里留下了人伦道德、尊卑有序、纲常有法的哲理名言。今天我们重温这些谆谆教诲,对加强道德建设……

到底是在介绍风景,还是在上道德课啊?

话都到陈志嗓子眼了,还是硬咽了下去。导游越说越离谱,跟介子推早已八竿子打不着边了。

同来的这一车同行,除了一两个陈志这样不稂不莠的末流角色,多是各种褒奖、头衔拿到手软,其中一两位还授受了国家级功勋,一个个硕儒俊彦,人五人六。有人凭的是本事,有人凭的是关系。不管怎样,都是些积极进取的人,跟介子推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码事。但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在洗耳恭听,心醉神往的样子。独陈志一肚子老陈醋:这帮人,说得好听是有修养,说得难听就是会装!

也许因为不是假日,今天的绵山很冷清。进景区时陈志就发现山口的游客中心毫无动静。午饭,那个大得吓人的饭堂,也是只有他们一桌人。四处凉飕飕的,菜一端上来就冷了。

因为日程安排得紧,吃完午饭,导游就让大家动身。

进山时天气还好好的,下午忽然下起雨来。雨细细密密,山上顿时一片朦胧。

停车场空空荡荡。山脚下露出上山的台阶。但步行上山已不合适,树和草都湿漉漉地滴水。贴着山壁,有登山电梯。导游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钥匙,打开电梯间生锈的门锁。一帮人挤进去,提心吊胆。好在很快就到了。出来,峡谷的寒风迎面扑来,止不住一阵阵寒噤。两山对峙,怪石嶙峋,岩壁斫出的小路曲曲折折,时而栈道,时而悬桥,变幻莫测的云团,令人惊悚。

前面的高岩下忽然出现一个巨大幽深的凹槽,里面竟然是一个天然的洞窟道观。

殿堂正前方两尊顶天立地的塑像,被集束的强光照得通亮。脚下蠕动在昏暗中的人群显得特渺小。寥廓中低低回旋着道教法乐,重宫音的调式,清幽典雅,不沿华彩,阳韵庄严、明朗、肃穆,音韵婉转、悲凄、哀伤。旋律动感丰富,韵腔悠扬,一唱三叹。

导游的声音仿若发自洞窟深处。

陈志听见导游说,那两尊塑像一尊是真神介子推,另一尊没有听清,他也懒得打听。走遍国内的东南西北,看过无数的这类塑像,木讷,呆板,僵硬,色彩粗劣,想像低俗,千人一面,实在不敢恭维。

端坐着的介子推因为体量巨大,让人望而生畏。设计者本就是把介子推作为“神”来塑造的,追求的是崇高感。而崇高感,说白了就是畏惧感。

陈志记起黄庭坚写介子推的诗:“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清明》),他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介子推的纪念物会如此壮观,哪来蓬蒿共一丘。

仰望着接近洞顶的介子推塑像那双凝固的大眼睛,陈志忽然觉得那眼睛里的瞳孔倏尔一闪。那一瞬间,他与塑像发生了对视。

从进山开始,陈志就总觉得身后有一个人。这个人看不见,只是声音在耳朵边嘟哝。现在这个人忽然站到了面前,那触电般的对视,就是证明。莫名其妙的一阵心慌,他赶紧低了头,转身走出大殿。

烟寺相依,下临深谷,群峰耸峙,莽莽苍苍。太岳北侧、汾河南畔的绵山,像所有的崇山峻岭一样,有着吞吐万物的浩瀚气势。

陈志到过许多名山大川,绵山不一定是最有趣的,也肯定不是最无趣的。大自然本身的禀赋已足可观,完全用不着拖累那么多的神佛、圣贤、帝王将相。在大自然面前,所有不可一世的威权、巨富、盛名都最多是尘埃、芥癣、蝼蚁、过眼云烟。介子推当初为了拒绝爵禄,千辛万苦地背着老娘逃回老家,宁死也不接受恩宠,不过是想给自己讨个清白。却硬给套上万世楷模的光环,看上去似乎是享尽哀荣了,实则庸俗不堪。这对他公平吗?他泉下有知,会同意吗?

岂能同意!我命都不要,还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陈志又听到那个嘶哑的声音。

你可以不要,别人不能不要。

陈志永远改不了他的尖刻。

为什么?

……

陈志不回答。他相信对方并不需要回答。

晚餐,得到大家一致好感的导游上了酒:

酒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各位老师放开了喝。绵山陈酿黄酒,中国最古老的饮料酒。造酒的原料,水,纯天然,无污染。有人说是“国宝”呢……

几巡酒过,小年轻接着大谈绵山的饮食文化:

文公宴是山西名宴,自然出于晋文公;介公宴则出于绿林好汉,借了介神的大名;八百岁彭祖开创的绵山药膳,是著名的养生宴,他年轻时修行的龙脊岭,介子推带着老娘归隐绵山就从那里翻过;寒食节不烧火,也有寒食宴。唐开元二十四年寒食节,玄宗在大明宫设宴款待百官,宰相张九龄将夫人做的灞河柳芽凉菜献上。玄宗头次尝鲜,龙颜大悦。后来,这种柳芽菜传到民间,成为佳肴。绵山开发后,挖掘传统美食,推出了寒食宴……

小年轻眉飞色舞,越说越来劲,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说上古的彭祖都能拉扯上介子推。一时半会是收不了场了。

黄酒的酒精度低,后劲却大。陈志是酒色之徒,又没有看人表演的教养,只顾闷头贪杯,很快就晕晕乎乎的了。酒醉,心里是明白的。正好趁势站起,摆了摆手,离开餐桌。扶着走廊的墙壁,摇摇晃晃地找到自己的房间。傍晚下起的暴雨,到这会还完全没有消停的意思。一阵阵地电闪雷鸣,把屋里一阵阵地照得惨白。他懒得开灯,一头栽在床上。

山崩地裂是半夜以后发生的。下午坐电梯升上去的那个高岩,在万钧雷霆中刹时化为一堆乱石。从床上惊跳起来的陈志冲出房间,跟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披头散发,全身淋得透湿:

对不起对不起,叨扰了。我是王光。

陈志疑惑地眨着眼睛,忽然记起西汉刘向《列仙传》的记载:“介子推者,姓王名光,晋人也。”

介子推?

正是。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太可以了。

陈志大为意外。

听了你一天的腹诽,推愿引为知己。

这是真的吗?

陈志怀疑自己在做梦。

当然是真的。有兴趣上寒舍看看吗?

好啊!

陈志很兴奋。日程上没有这个安排。

介山脚下的旌介村,村南五里,全国唯一的介林,保存着最久远的介子推墓、最大的介子推庙、介子推母子避火藏身的“忌坂”、所抱的大树“子母柏”;历朝历代的各种石刻,虽年湮代远以及“文革”毁坏,仍存有宋元明清古碑百通,碑记直接间接地存有介子推的诸多历史信息;村名“旌介里”,沿用两千余年,至民初才简称“旌介”。“旌介里”,就是“旌表介子推于其故里”。“介里”,就是介子推故里,如同孔子的“孔里”、关公的“关里”。因为晋文公有言“以记吾过,且旌善人”,旌介村相邻的两个村庄改名为“记过村”、“旌善村”。此外,后悔沟、烧荒地、绕烟台、介神原、栖隐寺,等等,在在印证了介子推在这里的栖隐和被焚。

一切历历在目,不容置疑。

疾风骤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歇。夜空无边澄澈,皓月当空,月光如水。原始林木中,云垂烟接,披拂清芬,一派古色古香。

也许我不该多问……

陈志犹豫着。

但问无妨。

也许因为回到故土,介子推一脸祥和,全没有塑像的庄严。

你当初离开宫廷真的不是矫情吗?

当然不是。我没有像狐偃、叔狐那样请赏,是觉得公子返国,实为天意,我不过是顺应了天意罢了,没必要得到奖赏。狐偃叔狐并没有错,只是我不想那样。

你还是清高。

不敢。

那晋文公是怎么想到去找你的呢?

是下人多事。在宫门上贴了张无名帖:

有一条龙,奔西逃东;好几条蛇,帮它成功。龙飞上天,蛇钻进洞;剩下一条,流落山中。

原来如此。的确是多事。

陈志打心里为介子推难过:

将近三千年,你什么也没有摆脱,反而给弄得更加冠冕堂皇不堪重负了。

一声尖锐凄厉的长啸。

手机的闹铃响了。陈志睁眼,昨晚没拉上窗帘,窗户已经大亮。推开,外面云海奔涌。

是一个好晴天。早餐后,客车原路出山。沿途一切如常。只是因为一夜透雨,山气更为清新,山色更见葱茏。想起昨夜南柯一梦,亦真亦幻。

不是梦。

身后又响起那个已然熟稔的声音:

恕不远送了,就此别过。

车子已到山口。

陈志急了:

不不,别啊!

千里送君终有一别。

陈志听见一声轻叹,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跟我们离开绵山吧。

离开绵山又如何?

也是,我们如此庸庸碌碌,也是不堪为伍的。

陈志不免沮丧。

不是那个意思。别人的庸碌与我何干?我其实只想找个地方守着老娘,自自在在地待着,却终不可得。即便走出了绵山,也走不出普天下年年都有的寒食节啊……

声音被突然响起的麦克风淹没。前面,车头那儿,导游开始介绍将要去的下一个景点,嗓音清亮,热情洋溢。

照旧坐在车子最后的陈志执拗地回头看着后窗。

绵山渐远,一派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