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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王不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阿微木依萝   2020年11月12日09:33

《我的父亲王不死》 作者:阿微木依萝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0月 ISBN:9787541157707 定价:52.00元

我的父亲王不死给我取了个名字叫王小命。我一落地母亲就死了,他说,我是捡了一条小命。

现在我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也许七十多岁(起码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他是个孤儿,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直到十几岁他才给自己随便取了个名字“王不死”。

有人经常对我说,王不死竟然还活着吗?王不死死了没有呢?我就对他们说,没有,还没有死呢。

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可能认识。我父亲说,我生来就没什么本事,记人的本事也没有。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父亲希望我能记住一些人,那些经常提供屋檐给我们居住的人。

这些人你一定要记住,死也要记住。他说。

我就问他,难道我们死了也要记住吗?我父亲很严肃地点头,他说,死了也要记住,活着是他们屋檐下的人,死了是他们屋檐下的鬼。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那些人就不愿意提供屋檐给我们居住了。

父亲王不死的手臂还被火把烧伤了皮,逃跑的时候闻到来自他手上的味道……真晦气!……居然和从前闻到的焚尸气味一样。

他们是点燃了火把驱赶我们的,就像打马蜂那样把我们两个赶出来。

他妈的!

我脾气坏得很。我父亲说,自从我们离开那些屋檐之后我的脾气就坏得很。“他妈的!”他也学我的口气。

我经常带着父亲王不死上山找活路。这年头只要肯出力,总能活下去。

父亲王不死年龄大,我得照顾一下他那两条老腿,那该死的、细得要命的腿,我真恨不得到哪儿找两条新腿给他装上。

我们暂时在山洞里落了脚,几十年不肯走出那些屋檐,现在不得已了。还好我俩都肯卖力,除了是个山洞,打扫得倒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天不亮起床,让出屋檐给别人过路。现在我俩可以仰躺着睡到大中午——假如谷雀子没有飞进山洞拉屎,我们没有被鸟屎砸醒的话,可以睡到大中午。

父亲想学那些人一样,搞点有意义的事。他说,我都快要死了,你当儿子的应该支持我的任何打算。

我说好。

我想看看他要干点什么有意义的事。虽然我一概否认那些人的活法,那些人做的事情都是没意义的。但是我还不能这么跟父亲说,起码他那句“我都快要死了”的话梗得我不好有意见。

父亲下山之后就不再与我联系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连他一点音信都没收到,以往他会派一个小童给我捎来口信,告诉我他过得好不好。现在他的消息不来了,倒是那小童经常到山上来陪我。后来他干脆住在山上,反正父亲也不用他传送口信,他就这么住着,像我的儿子一样跟我做伴。我这种年岁当他的爹也合适。我俩时常去山中采兰草,据说开紫色花的蝴蝶兰特别珍贵,只要找到一株卖掉就能换许多钱。可是我们要钱干什么?所以我俩只是找兰草,遇到珍贵兰草也不采回来。

小童住得还算习惯。很多时候他张口就喊我“爹”。现在我也习惯他这么喊我了。可能相处时间长,我发觉他的面貌与我有几分相似。我在他身上总会看见自己更年轻时候的影子,他的左脸上也有一个酒窝,仿佛是从我这里继承去的。为了不亏待他那一声“爹”,我为小童取了个名字:王无名。这世上有多少人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呢?还不如无名。我就是这么想的。

王无名有一天突然不见了,但是这一天我父亲突然从山下回来了。他那苍老的样子真是让我想不通,感觉他不是去山下过那些他渴望的平常日子,而是去了一趟地狱。反正回来的是个很糟很糟的糟老头子。我站在他面前打量半天,他露出两个该死的大门牙,眼睛瞪着我,从门牙缝隙里钻出五个字:你看个球啊!他比我还火大。

我在山洞外面待了半天,看着光秃秃的树。这棵树可不简单,上个春天我还吃光了它的叶子。那时候小童还陪着我,他几乎没什么饭量,而我也并不时常感到饥饿,所以这棵树上味道还算不错的叶子让我们过了好一段逍遥日子。我们不去找兰草,成天睡在山洞里。我父亲就不同了,他一生的汗水都流在了给自己找吃的上面,为了他那张嘴,我们所有的付出都只够吃,我们没有房子,没有土地(确切地说,我们没有耐心等待庄稼成熟),我们四处流浪。自从我没有母亲而他也没有妻子之后,我们就不想待在原来的住地,走得很远很远,走到眼前山下的村子里,就像两条野狗一样,总算有人愿意将他们的屋檐借给我们遮风避雨,我们自己的故乡到底在哪儿恐怕只有鬼知道了。要不是他的饭量太大,胃口太好,也不会被那些人驱赶。我现在细细想来,可能父亲得了什么病,不然为何饥饿总是疯狗似的咬着他,半夜饿得没有办法,我听见他伸手扯屋檐草吃。那可是别人的屋檐草。那些人当然不高兴了。“扯房上草,也得看屋下人。”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是真的生气了,何况作为人,怎么能连草芥都不放过,一个人如果肚子里装的都是草的话,那就不是人了。所以他们打着火把赶我们走,还好那些人留了最后一丝善心,在我们的背上系了一口旧铜锅,两个碗,两双筷子。父亲当然很委屈呀,时间过了好久他还很伤心,他说,世上总有一些人付出全部的本事也填不饱肚子。他很悲惨,是有苦衷的。可是那些人听不到这些话了,他们已经把我们赶出来了。刚来山洞的第二天,父亲就把树叶撸下来煮熟,一个人就着汤全部干掉了。最初我还不相信这棵树可以吃,人就是人,怎么能学牛羊那样吃草呢?后来我就相信了,树叶的确可以吃,并且味道也不差。可能我到了山洞之后胃口有了改变,从前和那些人住在一起时,我爱吃的东西就只有一样:土豆。父亲从前还担心我早晚会因为吃不起土豆而饿死。“有很多人是这样死掉的,他们挑食,挑这挑那。”他很严肃又很悲伤。

现在我望着这棵树也很悲伤,父亲从山下回来了,它肯定撑不了几日。

父亲回来以后变得很懒,有一阵子天天在山洞里睡大觉,仿佛他在山下从未睡过安稳觉。有几日我明显觉得他没有呼吸,我盯着他的胸口很久了,没见他动一下。后来我见他动了一下,竟然发出了树枝折断的响声。

父亲应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再这样下去我怕他睡成一块石头。说起石头,我很想念王无名。

有一天我问父亲,有没有可能让王无名上山来陪我们。可是父亲坚定地摇头,他说不认识王无名。父亲大概老糊涂了。他的门牙又那么松动,我实在不好意思跟他发火,担心声音大一点就会震掉他身上仅有的坚硬的东西。他现在看着真是骨头都要散架了。

到了雨季,我带着父亲在山上找野生菌,专门找那种别人挖了一下留出来的坑,我们就在这些坑中跳来跳去,在这些坑中使劲刨,表层一无所有的土坑被我们挖出新的还没有出土的菌子,父亲总是一把将它们抠出来放进嘴里。在以前那些人的经验中这可是不外传的秘密。我们也是偷看到的。傻瓜才会跑到密密匝匝的草林中盲目地寻找菌子。这种方法让我们好歹有了口粮。主要是供我父亲的口粮。我已经完全不知道饿了,如果不是父亲偶尔想起来递给我一块吃的,我都记不起自己还需要吃东西。

雨季的山路非常陡滑,我的父亲王不死太老了,他根本撵不上我的步子。我们两个在山中走着,他简直就是拖后腿的,我要一边走一边等他。

走慢一点啊你这个穷狗!他还冲我发脾气呢。

我上一趟下一趟地跑,他也上一趟下一趟地跟着我跑。他现在是两只脚外加一根拐棍,气喘吁吁,累到恨不得去死。

我能怎么办?我说,我能怎么办!我在心里这么抱怨。

如果我不把王不死带在身边,我害怕他会孤零零地死在山洞里。我有时候几天几夜在山上跑着,根本分不太清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天亮,黄昏总让我以为是早晨,早晨也被我误以为是黄昏,我等着天亮的时候天黑了,等着天黑的时候天却亮了。就是这样的情况使我经常误了回家的时辰,不得不将他领在身旁。我害怕王不死一个人死在山洞里。真的。我觉得他随时可能死掉。

但他现在还一直没死呢。跑上跑下的途中,我总要回头确认他是否跟着。他一直跟着。

雨季过去之后,我们香甜的野生菌过气了,什么都找不到了。

找狗屁!连菌子屎都没有!他骂骂咧咧,脾气暴躁,仰躺在我们两个补了后劲挖出来的很大很大的菌子坑中。

你干脆踢几脚泥把我埋掉,我不想走了。他说。

我就踢几脚泥给他盖住,就像盖被子那样,薄薄地盖一层。他

趁机睡上一小觉。

等他歇够了,我们才回到很久没有回去的山洞。

这他妈是几月了?他说。

草都长满了!他抬起拐棍指着四周说。

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到处是野草,要不是我们还认识路,还看得见被野草封剩下的一个小圆孔,根本不知道这就是从前我们的住处。

我的父亲王不死看着这样的“房子”真是心灰意冷。他把棍子丢在地上,蹲下来开始干哭。

就是怪你!他说。

也怪我!他说。

他不知道该怪谁。吃了饱饱一肚子菌子,因为一通伤心大哭又饿了。哭不动了,他让我赶紧想办法找点吃的,这些野草就别管了,它爱长就长吧,反正又没长在我们身上,随它的便吧。

我赶紧出去找吃的。等我回来的时候王不死已经饿睡着了,也可能是昏过去。好在他这个人睡着了也不忘记吃,就像一个空麻袋,你往他嘴边放个东西他就一口吞下去。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子就好了,

我就可以给他吃几个石头。兴许石头耐饿。

冬天到了。

冬天太难熬了,主要是我的父亲王不死难熬。整夜整夜的,他饿得直哼哼。

我能怎么办?我说,我能到哪儿给你找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