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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0年第11期|巴音博罗:靖港的雨
来源:《散文百家》2020年第11期 | 巴音博罗  2020年11月12日06:49

我是在一个雨天来靖港古镇寻古探幽的。雨是秋雨,缠缠绵绵,嘈嘈切切,润在颊上鬓角,似有似无,让人好生烦恼。本欲多拍些沿途风物,却又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撑伞,不经意间竟把一城的细雨和掌故搁在广袤胸廓间的慨叹里了。

来望城之前,我对望城一无所知,还是在百度上搜寻才粗略地了解一二,原来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竟聚散过那么多历史烟云、伟人身影!望城的“城”字,当然指的是长沙了。望城原是县,近期才撤县设区。望城为荆楚之地,自秦汉设郡这里就逐渐发展成为商贾云集名士风流的重镇了。而这座每走一步都会触碰到往昔那苍凉琴弦的灵异之地,看起来又是那般生机勃发充满锐气,便不能不让我平心静气,仔细揣摩。我要把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留给它,一个叫靖港的湘楚古镇。

我们去的那天照例有雨,这与我们头一天游铜官一样,只不过雨忽然变得更细更密宛如牛毛了。雨像两千年前那位投汨罗江而成仙的诗人的诗句一般湿漉漉,又像苦吟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少陵野老一般郁愤。这让我不禁想起著名台湾诗人余光中的诗《寻李白》:

酒入豪肠,

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我一直对那个时代的诗人词人怀有敬意,而余先生的“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的“绣”字,又让我沉吟半晌暗暗叫好。古诗词的精髓还在于汉字里的神韵和汉字后面的经史文化啊!

在此之前,我们去过素有“千年窑火”之称的全国五大陶都之一的铜官镇,也拜访过一家名叫“皈心堂”的私人博物馆。那座位于望城区北境湘江东岸的以产陶闻名于世的铜官古镇,据传在沿湘江东岸逶迤十余里的沙岸上,共有珍珠般点缀的144座古窑遗址。而从当年那艘名为“黑石号”的唐代沉船中所打捞出的大量的长沙铜官窑的残缺陶器,即是历史最好的见证。

就当我们在铜官老街上了无目的地徜徉时,却忽地撞见一精巧小亭,名曰守风亭,驻足一看,竟是为纪念诗圣杜甫来铜官时所作诗篇而建立的:“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悭。飞来双白鹤,过去杳难攀”。我看后不禁心头一震。这样一个小地方竟有诗圣的遗迹,真是不得了,所谓人杰地灵,绝非虚传也。

此外,与“皈心堂”堂主夏国安先生的不期而遇,更激发了我一探究竟的好奇之心。那夏先生的私家博物馆,也藏有汉唐以来的石雕艺术及大量明清镂空雕花床,极尽精美奢华,尤其是从濒临拆毁的古宅院抢救修复的“最美中国宅子”,简直就是民间建筑美学凝固的诗篇佳构!

鉴于头两天的艳遇,我在接下来的游历中自然变得诚恐诚惶小心翼翼了,我不知在这处处焕发时代新颜的望城地区,还会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在等着我呢。果然,当我随着当地人——那位自小在沩水边的老街长大的女向导的指引,伴着如丝如泣的细雨的酥麻叮咬,寂寂然踏入那条著名的麻石古道时,就一步步叩响了靖港这座千年古镇的神秘门廊。

靖港古镇南距长沙25公里,北与湘阴相邻,地处湘江西岸,东望铜官,南滨沩水。相传其原名叫芦江,取之于每年秋季两岸丛生的芦苇荡——那时节芦花似雪,一片素白。后又因唐朝大将李靖在此驻军,百姓感念其军令严整秋毫无犯,故改名叫靖港。

至唐宋始有集市,到明清时已达繁盛顶点。民国抗日时期屡遭战乱火患,萧条不少。如今政府又以旧做旧重新修缮,古镇正逐渐恢复其往日的荣光。

我们沿着一条麻石铺就的街道缓步而行,细雨淋在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的屋顶上,使瓦片和廊柱如洇了一层水墨,更显生动。据向导介绍,这条老街从紫云宫到杨泗庙,曲折迂回,共 1257米。当其蜿蜒在杨泗庙东侧时,因沩水急转直下,渐渐变成了一深潭。所以靖港只在西岸建半条街,也便成为古镇一大特色。

靖港全镇分为八街四巷,错落有致。古建筑分别有天主堂,紫云宫,育婴堂,木屐社,江西会馆,庐江剧院,八元堂,车木轩,宏泰坊,梁宏发纸伞厂,临水戏台,观音寺,福星塔,等等。我们正是从观音寺开始踏上这短暂而漫长的寻访之路的。

正是早课时分,我一走近殿门,就听见一片嗡嗡鸣鸣的诵经之声。隔着朱漆木门,我瞥见香火缭绕中的袈裟和顶礼膜拜的侧影,仿佛这淅淅沥沥的雨声,又似墙角夹缝中那青青郁郁的苔藓的碧绿,是怡人愉悦的静谧了。我不敢打扰,轻轻挪动脚步,沿着一条窄得只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甬道,去了观音寺之后的堤岸。

沩水淙淙,一片开阔。远处是黑乌乌一大片吊脚楼,造船厂,竹篾作坊。有船系于码头上,却没有帆,那是一种叫乌舡子的小船,兀自在微风中浮荡。我默默伫立一会儿,想象那经新康、靖港、乔口入洞庭的湘江,以及再下游的资水、水、澧水和浩浩荡荡的长江。想象群雄争霸的三国时代,吴主孙仲谋派重兵守边境,蜀相诸葛孔明令五虎上将关云长攻长沙,从湘阴岭至白箬,沿途留下多少美妙的传说。“文洲围”“玉泉山”“惊马桥”……而靖港对望的铜官山,则有关羽与程普铸铜棺为誓的记载。再往上溯,至公元前214年,秦始皇五十万大军征讨百越,数不尽的战舰粮船,也是在靖港溯湘江而上的。而唐武德四年,李靖率大军平定梁王萧铣,沿庐江走益阳、常德,越洞庭直逼江陵,于次年六月完成统一大业,此事在靖港已成街谈巷议的家常话题。元末明初,群雄逐鹿,陈永琼与朱元璋在湖南征战多年,狼烟四起,靖港更是他们参战的重要场所。清咸丰年间太平军与湘军在此鏖战,曾国藩战败跳江,几欲战死,后又由败而兴,竟成晚清一代名相重臣,这弹丸之地的小小靖港,是其幡然醒悟死而后生、从颓废低迷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的转折之地,也是他重整旗鼓统率湘军出省作战并逐渐成为维护大清王朝之中流砥柱的福祉。

雨停了一会儿,又下了。

雨停时,我收了伞,尽情地欣赏古街两边的商铺市店、画栋牌坊。我随手拍下的就有李三爹小钵子甜酒、赵记火培鱼口味鱼、一家人大药房、侯三泰商行、侯东娭小钵子甜酒、八大碗总店等等,不一而足。

靖港素有“小汉口”之称,是一个名闻遐迩商贾云集的商业重镇。靖港人口仅7万余,工商业却达500余家。半边街上摩肩接踵,吊脚楼下千舟挽缆,繁荣得不得了,日成交“千畜百羊万石粮”呢。南面一线,前屋着陆,后房邻水,茶楼酒馆也多设在街南。酒酣之际,开窗启户,遥望渺茫江面,空气湿润清新,即便盛夏暑热,也觉凉爽有致,是文人骚客和富豪阔少们饮酒赋诗的好去处。靠北一面,多为绸布瓷器、药店粮行以及手工作坊。坐在铺中抬眼眺望,但见招牌幌子林林总总,许多店家都恭请当地书法名家和官宦题写招牌,最值得细细观赏品味。

沩水发源于宁乡县的西沩山,向东流入望城县境,分为两脉,分别从靖港和新康注入湘江。湘江是靖港的母亲河,是靖港乃至湘楚之地的灵魂,她滔滔南来,又汹涌北去,流经靖港有15公里。极目大江,烟水云天之间,既有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之壮景,又有白沙如雪翠柳如屏的水上风光。古时陶城铜官的往来客商往往在铜官装货,后来靖港泊船以避江上风浪,同时又采购一些粮食、鲜鱼、蔬菜等农副产品,以供日常之需。于是横渡于两岸的船只便往来如梭终日不绝了。正如清乾嘉年间学者罗鉴龟在《沩水周行纪略》中所著述的:“沩水之上,樯影上下如栉如墉,欸乃行歌,宵旦响答”。而今靖港与铜官男女通婚联姻,也不在少数。故民间传有“铜官媳妇靖港郎”之美谈。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一千一百多年前,五代前蜀诗人韦庄《菩萨蛮》中的这两句词,较好地赞赏了江南迷人的美景和作为游子的他不想离开而宁愿老死江南的心愿。

我和妻子在游历中买了当地乡民腌制的江鱼干,还有用当地的水果制成的口味独特的果脯、小钵子甜酒。我对当地那些著名的小吃很感兴趣,什么麻油猪血、口味鱼、酸辣米豆腐、手工白粒丸、靖港香干、倒熏狮头鲫鱼等等,都是让人一吃难忘的祖传菜品。

靖港的甜酒非常适口,花鼓戏《洪兰桂打酒》,讲的就是广泛流传于靖港地区因甜酒联姻的故事。说的是清乾隆年间,在朝中担任吏部天官的洪友仁被和珅陷害致死,友仁的父亲洪建章带着孙子兰桂乘船来新康避难,被岸上飘来的酒香吸引,来到著名的裕源槽坊买酒,巧遇老板的女儿翠英,二人在沽酒时相互产生爱慕之心并最终结为了夫妻……花鼓戏《洪兰桂打酒》已成流传湘鄂逾两百年的地方保留剧目。

后来在一家首饰店,妻子买了珍珠耳坠、珍珠手链和珍珠项链,价格还是很便宜的,做工却极考究。由于下雨,由于疫情之后的恢复期,总之那天的街头行人寥寥,因而便更显幽静、寥阔,这也很合我的心意。我觉得沿着麻石老街缓步慢行,最好能听见自己脚掌拍击那麻石的寂寂之声,以便使那追怀古人的忧思得以合上古镇的心跳和脉搏。

不过,在我的脑海里总萦绕着古代类似《清明上河图》似的杂沓纷繁和喧天热闹,我能想象出往昔这白日的“日有千人作揖,夜有万盏明灯”的情境。小小靖港,从白天店铺间的唱秤报斤人声鼎沸,到夜生活的舞榭歌台酒绿灯红,那唱曲声,叫卖声,猜拳行令声,吆五喝六声,通宵达旦。

街市青楼接酒楼,云鬟长袖舞风流。

香浓熏得游人醉,只把芦江作汴州。

如果到了年关岁尾,长街上更是人山人海,车担如龙了。排队办年货的人往往占了一里多地。这些人都来自新康、乔口、铜官甚至湘阴、宁乡、益阳,尤其汉口人,反倒要来靖港买红米。他们相信,年夜吃了红米饭,来年会红旺发达。所以这些人到了小小靖港,总要留恋数日才返还的,所谓“船到靖港口,顺风也不走”就是当年的真实写照。

雨又开始大起来,从早上下到半头晌。雨就这样不疾不徐,停停落落下着。其实,雨是从我心里开始下起的,雨是从唐代开始下起的。自从那个叫杜甫的老诗人来过之后,雨就一直缠缠绵绵地下着,合着他蹒跚晃动的身影。雨也是从春秋时开始落下了,雨在战国时那位楚国的三闾大夫趔趄的脚步下,润湿了大半部中国的诗歌史。

我自己也写诗三十余年矣。我承认我迄今为止受到最大影响的乃是伟大的屈原,没有别人!我早年就完成过一首长诗《汨罗虹》,我把汨罗江描绘成了一道横跨中国民族精神高原的炫目彩虹,我觉得诗国天穹上的那道雨后彩虹永不降落。

而今天,我竟与那一道鬼魅般飘渺而又壮丽的诗魂相遇了,我怎能按捺住我激跳的心脏?

公元前295年,被楚怀王放逐的屈子乘一叶扁舟顺水南下,流浪于沅湘地域。后又溯湘水来到民风淳朴的长沙,受到了热情好客的当地居民的欢迎。人们听说屈原来了,纷纷前来探望,并诚心挽留他在长沙住下。虽说生活依然艰难,但在这远离郢都的政治漩涡之外的湘江之畔,三闾大夫再也不必吃那颠沛流离的苦了。

一日,屈原带了婵娟来靖港采风。那时的靖港还叫芦江呢,是沩水入湘前的一小段,因两岸芦花茂盛而得名。其时,正值天高气爽的深秋季节,遍野芦花迎风飘舞,摇曳出一片雪白。而湘江之水与芦江之水在此交汇,却一清一浊泾渭分明。屈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特景色,好生诧异。这时从远处的岸边传来一阵高昂激越的山歌声,屈原还从未听过歌词如此诙谐通俗的山歌呢。他循声望去,见唱山歌的竟是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老者,正一边干农活一边哼着曲子。经过打听,他才知道老者唱的山歌名叫《过山垅》,是流传于靖港地区的高腔民歌,用假声演唱,拖腔仿照巫师用牛角制成的乐器。屈子越听越有兴趣,又请老者连唱数首,并逐一记下,他感到这块土地上蕴藏着十分丰富的文化源泉和淳朴的民风。那段日子,这些令他回味无穷的民间歌谣使他感同身受。他的心和楚国的命运紧密相连,他一直担忧于百姓疾苦,为此他数度披发行吟于江岸,形容枯槁脸色憔悴,已经到了悲怆绝望之境。后于公元前283年,自长沙出发,溯水西行到溆浦。一路上只见险峻的群山、茫茫的深林和迷蒙的雨雾,耳听到的又是虎吟猿啸、鸟啼兽吼和两岸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发出的哀叹……终于到了汨罗江畔——那必然在华夏文学史上留下最绚烂最悲怆一笔的地方,屈子如期完成巨匠之作《离骚》《九歌》和《怀沙》等传世名篇。“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

公元前278年农历五月初五,这位满腔赤诚的诗人怀石自沉于汨罗江之河泊潭。

靖港人对屈原怀有极其崇敬之心,对他的伟大人格十分敬仰。每年靖港地区都有盛大的赛龙舟活动,届时热闹非凡,每艘龙舟上要有三四十个桡手,桡手们听鼓下桡,击鼓鸣锣,呼号指挥,观者盛如潮涌。有民谣赞叹:

端午看龙舟,

草帽剩只圈,

洋伞剩把骨,

细伢子勒得哭。

至于诗圣入靖港,是唐大历四年至五年期间,共留下三首诗。其中《入乔口》的最末一句“贾生骨已朽,凄恻近长沙”之中的贾生,指的是九百多年前的贾谊,因上疏直言时弊,触怒汉文帝被贬长沙。而贾谊的命运与杜甫又何其相似啊!杜甫也因上疏触怒唐肃宗被贬华州,从此去国离都,漂泊流浪,心中怎能不凄恻?后来,杜甫在铜官镇又写下《铜官渚守风》一诗。再之后,为了避那无可娱目的大风,又在闷坐无聊之际写下著名的长诗《北风》,其中有“爽携卑湿地,声拔洞庭湖。万里鱼龙伏,三更鸟兽呼”之句,以及“今晨非盛怒,便道即长驱。隐几看帆席,云山涌坐隅”。杜甫在诗题下又注:新康江口,信宿方行。那古新康江口即是靖港啊。可见中国诗歌史上,又一个伟大的天才也曾在这弹丸小地留下足迹。

而在诗圣的脚步之后,历代诗人们纷纷步其韵写乔口、铜官和靖港,前后不下百余篇,较著名的有刘长卿、范成大、文天祥、薛瑄、王夫之等等。正如清代陕西布政使唐仲冕所吟,“因怀旧风景,落雁向长沙”。

雨一忽儿又大起来。雨打裤脚,也淋湿了鞋子。我们一行在老街上闲逛,见那雨势正盛,便到檐脚下暂避,恰好是在一皮影艺术馆门口,索性就进去看了一会儿驴皮影。主演的人叫朱国强,是祖传第五代传人了,十五岁随父学艺,至今几十年,对皮影艺术有很深的研究,出版过许多关于皮影现状的书籍文论,2009年在靖港自筹资金开办了皮影艺术博物馆和皮影艺术学校,整理收集皮影剧目二百多部,能自己雕刻、绘画和在舞台上吹打弹唱。我们进到演艺厅时,只有寥寥的几位观众,但老艺术家还是认真地为我们上演了一出短剧《东郭先生和狼》,我儿时读过这则寓言,不承想在几十年后的湘楚之地,又以民间特有的艺术形式重温了一遍,真是感慨万千,激动不已。

靖港的这条古街上是有一系列参观景点的,什么铁器博物馆、宏泰坊、中共湖南省委旧址、八元堂、锄禾源族谱馆、陨石博物馆等等,都很值得你细细浏览品味。

宏泰坊本是当年的一个妓院,湘江上往来的船家们要避风歇脚,也就到了这巷子深处的青楼里,也就把那酥怀软语当成了另一个故乡。我自然能想象出当年的故事,云髻绸衫滑落,玉体横陈娇喘,之后是幽怨斑竹泪,而之前一定是九转回肠的小曲儿或地道的花鼓戏小调……反正客家辛苦一年的钱是流水一样渐渐流空的,当掏空了银子与淘空了身子的男人们一步一回头离开这三进院的楼宇时,也一定是惆怅恨叹又难舍难分的,而青楼的丝弦里却依然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依然为这千年古镇平添一道独特的风景。

现在这儿做成了一个“青楼文化博物馆”,从古至今的名妓们都在这儿成了角儿,使“文化”这个适用于一切的词儿有了些许脂粉气。不是吗?自唐宋以来无数的文人们有之,即便后来看破红尘出家的弘一法师李叔同,年轻时亦是烟花柳巷的常客。也许,这也正是文人骚客们的风流使然罢。

就像这雨,就像这雨做的云,总该有湘西沈从文的忧伤吧!

我又见你从江心踏波而来,

见一株白色水姜伸出温婉的手

牵你涉水而过,

江水早已洗白了你一身傲骨,

何不把青衫与发簪留给昨日的风雨?

归来吧,楚国的诗魂。

——洛夫《水祭》

整个下午变得格外漫长,后来我们辞退了女导游独自闲逛,偶然之间便踏进了一家名叫“玉山居酸奶屋”的铺面。店主人是一位着一身唐装留一簇小胡子的中年汉子,店里也布置得古色古香颇有意趣。我和妻子一人点了一份酸奶,坐下一边歇息一边品尝,果然温软可口不同一般。后来我们便相互攀谈起来,他说他的铺面是十一年前盘下的,因为自己喜欢收藏古董,又要养活老娘,便安心在这老街住下来以度晚年,生意倒是有一搭无一搭随性随缘的。我一边闲谈一边浏览四壁上的挂件和书画,有几幅颇有丰子恺的遗风,一问,果然是本地一书画名家的仿作,而楼梯口挂着的一件蓑衣、两双草鞋和一只铜质唢呐让我感到颇亲切。我说:“这雨怎么一下就是数日,不疾不徐,真是让人烦心。”那店主听过,却微微一笑,说:“其实,我是很喜欢这雨的,你没觉得一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听雨,也是一种乐趣吗?”

我听后,内心忽地一动,便也侧耳倾听起来。

这时,一只黑猫许是嫌我们的交谈打搅了它的浅梦,从门坎那儿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蹑足飘过我的脚下,又拣一僻静处蹲下,一会儿就又睡将过去。

我们都不再言语,只悠悠然喝杯子里的温茶,只静静看街头偶过的行客。久了,我竟疑心那刚刚走过的游客中,有千年之前的那位用湘江和汨罗之水写诗的游子,身上长满青苔。也有那位据案独坐在历史另一端的诗圣,挥一条玄色儒巾,把这满街的雨,正一滴一滴扑灭……

巴音博罗,满族,当代著名诗人,国家一级作家。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文学作品400万字。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2009年9月开始油画创作。曾挂职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副主任、北京798国际艺术交流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