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花城》2020年第6期|吕新:说部黄昏(节选)
来源:《花城》2020年第6期 | 吕新  2020年11月11日07:36

精彩预览

结婚不久就死了丈夫的胡荣荣精神开始恍惚,回到娘家跟姥姥和母亲郭有梅同住。舅舅郭照业已失踪多日,姥姥一直在外四处打探他的消息。这天,胡荣荣的父亲胡世赳被校长叫去喝酒,酒后因为尿急找厕所,误入一处被神秘人占据的屋子,看见了被五花大绑的小舅子郭照业。奔走的姥姥没有找到儿子,郭有梅和胡荣荣却得到了胡世赳的死讯,迷糊间胡荣荣又亲手砍死了母亲郭有梅。多年以后,邻居张铜鼓爬上梯子往荒废的胡荣荣家院子里张看,似乎感觉有人回来了……吕新的语言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摧枯拉朽,在历史的隐喻中奔走不歇,用个人的悲剧命运编织罗网,留下一个巨大的叙事黑洞。

……

从这儿往北,山就开始像圆形的包袱,当然不是那种一个人挟起就走的小包袱,而是另外一种面目或形廓的大得几万个人也背不动的包袱。一座山与另一座山中间大都有衔接,有洼地,有草甸,甚至是小型的草原,很像是人胸前的那种情景,其实确切一点儿来说,更像是很多女人头对头地仰卧着的样子。为什么是女人,不是男的?因为就不像男的,男的躺下不是那种样子,他们更像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沟壑或石头。这些多少年容颜不改的女人,这些辽阔的女人,一路上起来又下去的女人,各仰卧各的,各自都看不见别人仰卧的样子,最多只能看见自己胸前的那两座山,她们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像自己这样的女人,更不知道前面的早已绵延着排列到了哪里。从多少年的情形来看,胡世赳觉得,更大的原因可能还在于她们多半认为自己是唯一的,仅有的,不以为还会有别的,更难相信长得也和自己差不多。就像日常里的很多女人一样,她躺展了,就以为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躺展了。

这样说来,那就应该是一些女里女气的山?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应该说它们有女人样,有女性色彩,雌性的。有人说他,说胡老师,亏你还是个老师,虽然每一届的学生只有二三十个,有时甚至还不到二十个,像一支队伍的残部,可那也仍然还算是个老师,你真的不知道咱们周围那些山是什么样子?你说不知道啊,这么大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哪能知道,哪能懂得?女人样的山,还雌性的,都没听说过呢。越说越近了,再说就连温度和呼吸也出来了。再说那些耗子一样的孩子们,其实跟着我也学不上个啥,我将就着教他们一些带有浓重的严重的地方口音的汉语拼音,好多音我自己也发不准,他们也就只能跟着我将错就错,一错再错。越教越害怕,心里常打鼓,带着这种口音出去,进入社会,他们将来是要吃亏,让人笑话的呀。别人会说,拼音是你们体育老师教的吧?这话还真是说对了,我还真的客串过一段时间的体育老师,领着他们一趟一趟地原地转圈跑,做狼吃羊、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春天栽树,秋天的时候上山上刨干草,割麻黄。起初人也年轻,还有些许理想,常听见心里在咚咚地打鼓,觉得愧疚、不安,尤其害怕和不希望自己那种可笑的口音通过他们的成长扩散和流传出去,后来也就慢慢地一年一年地麻木了。除了难听的方言口音,当然还有为数不少的错别字,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字,就会根据其形状和模样去琢磨,去猜测,觉得像是个什么字,可能是个什么字,临了就连蒙带猜地念出来了,孩子们懂个啥,还以为你是对的,肯定也就跟着你瞎念一气,你怎么念他们就怎么念。这种事不光是眼前瞎念一下,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从小种下的毛病,就像顽固的乡音,好多人一辈子也都再也改不了啦。其实有那个瞎琢磨瞎猜测的工夫,去查一下字典不就都解决了么,很多人就是不想去查,宁愿瞎念,这种人当然也包括你在内。有时候也明知自己不对,可就是改不过来。那些山像什么?其实你早就发现山形像极了仰卧着的女人,再没有任何比那更恰当更真实的比喻,可是从来也没有说出过口,当然不能那么说,是不是?无论心里觉得它们再怎么逼真再怎么像,也不能说。你要是那么说了,一夜之间就会把自己弄黑了,漆黑一团,都不用别人上手涂抹。不是么?你发现赵亢龙说话的声腔像个女人,结果就这一个发现把赵亢龙给得罪了,且得罪的痕迹还很深,接着又拔地而起,由最初的不快直接上升为坚硬的仇恨。事情的麻烦之处和可悲之处还并不在于你得罪了赵亢龙,而是你压根就不知道已经得罪了赵亢龙,你还像原来一样,以为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实际上早已寒暑交替,天翻地覆了。其实你那算是什么发现,很多人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人说而已。

所以胡世赳,每次在这路上走,每次他就想,还是把它们形容为包袱吧,巨大的包袱。

很多年,他一趟一趟地翻越这些巨大跌宕的包袱,因为隔一些时日,就会有事情毛发一样生出来,火星一样迸出来,毛发能剃,很多事情却剃不了。去学习,去受训,有时去看望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亲戚,也有时趁星期天去城里买一点不得不买的日常用品。再节省,再紧困,有些东西也还是不能不买,比如手电筒里的电池,旧的已经软得流了汤,你能不买两节新的?手电筒要靠电池来养活,才能发光、照亮,不买,就等于那个手电筒也没用了,作废了,那又是多大的损失?比如女人们缝衣服用的线,虽然布料是个比那更大的麻烦和难题,还不知在哪飘着呢,但是线你起码总得有吧?遥远的未来,或者不久的将来,万一某一天你走着走着突然跌倒,嘴啃泥的同时捡到一块布料呢,或者有人意外地馈赠了一块呢,可是你满家里连一根线也没有,那时候你怎么办,你又如何把它们缝成衣裳?你的心里每天都被这些针脚或岩石一样的东西占据着,堆积着,布满了杂乱无序的划痕和损伤。你进去检点,拿起这个,一手灰;拿起那个,尘埃又翻滚着荡起。只有当出了门以后,那个挤满了灰尘和杂物的心里才会空出一些地方。那些遍布在山上的各种毛细血管一样的路,多半呈黄白色,远看却又洁白,柔软,有着绸带的模样,正在前方和更远处不出声地飘荡着,悠悠缓缓地爬行着,伸展着,它们认识这个叫胡世赳的人么,知道是他又来了么?这事还真不一定哩,按道理不应该不认得,甚至有可能不用看身影,光听走路的声音也能听出来,很多时候是咚咚的,也有的时候是噗噗的、哧哧的,鞋底始终摩擦着脚下的路,那就是他走累了的时候。去参加本系统的学习班,快到驻地时忽然看见阳光下活动着一个微黑窝囊的身影,好一会儿你才认出那就是你,头上多出一块瓦状的东西,像古人的帽檐,又仿佛天灵盖被揭起,正在头顶上一起一落地随风飘扬,才猛然发现帽子上还连缀着一块粗白的孝布,你赶快扯下来,一只野兔,也可能是一只小狐狸直直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你,两只小爪举在胸前。这事它们看见没什么,这要是让韩科长看见了,不骂死也得纠缠死。要是再让钟部长发现了,那就更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谁都知道,钟部长一贯的作风就是稳准狠,乘胜追击,他一挥手,下面的小喽啰们就齐声呐喊,冲啊,杀呀!

有一回你领着学生们上山打沙枣,面对那些涌来涌去的熙熙攘攘的群山,你问他们像什么。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像馒头,当然是巨大的馒头,十万个人也吃不了的、十万个人也只能啃下一个小角的那种馒头。还有的说像大炮,巨大的大炮。唯有一个比别的孩子大一两岁的明显老成的家伙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脸看不清深浅的笑,表情很复杂,更严重的是很下流,一看就觉得后面多半藏着什么东西。那时候他心里不禁暗暗一惊,觉得那家伙说不定也是看出了什么,看出了这山地的真容,只是不便说出来,怕别的孩子笑话,更怕日后落下话柄。大一两岁真的就有大一两岁的不一样。这样看来人真是每一天都不会白过,或许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让你增高,加厚,变宽,累积到一定的时日,然后再依次递减,缩小,变轻,形如灰烬。那时候他就想,说不定他看到的也正是你曾经看到的。就像太阳烤人,明晃晃、热辣辣的光线下,并不是某一个人觉得有针在背上扎,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有针在背上扎,包括那些素日和你不对的人,各方面都说不到一起的,甚至仇人。

也并不是每一座山之间都有洼地,有的就没有,好不容易爬上来,往下一看,发现本应该有的洼地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砍得无影无踪,一点儿都不剩,光溜溜地,直筒筒地,从上到下,削砍得那个整齐,直接就看到了沟底,甚至有时连沟底也不是,是看不见底的深涧。那时候,就像人生走到了绝路上,两腿酥软,眼前晕黑,看见天空也正在歪斜,仄倾,吱吱作响,一副很快就要塌下来的样子。再往后,就全是这样的了,刀劈斧砍,棱角分明。

那时候,那些永生永世都无法对他人言的令人心虚不安的发现也就又会从遥远的心底一路小跑着或者大步流星地来到眼前。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的胸前只有一座山,像一头单峰的骆驼,沉睡在途中,那一座哪去了?中间的洼地或草原哪去了?风从四面八方刮来,互相纠缠一阵后,又各自远去,有赤焰般的喊杀声和苍白的劝解声零星地留下,以后又演化为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每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他都会觉得有东西被沿途留下了,不再继续跟着跋涉和转战,因为他不止一次地打量和凝视过他们,那就是一些逐年掉队的魂灵。不过,这样的一些事情,无论是否属实,与他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没有,他也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只不过一路上枯燥地走着,闲着也是闲着,看到了什么,随便瞎想想而已。只要一转弯再看见别的什么,或者想起一件什么事,先前的一切很快就会又被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来都不曾有过一样。等到山路走完,下了平地,看见远处的房屋渐渐地多了起来,街道布置在其中,人稠杂起来,就又会有和先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冒出来,洇出来,牢牢地攫住你的心思。不过那多半也是暂时的,一眨眼的事,因为很可能用不了多久,走完一条街,甚至才刚刚走了一多半,就又有意想不到的东西进驻你的心里。你想推开它们,赶走它们,有些一赶就走了,有的却顽硬强横地住下就不走了,很快又深深地扎了根,甚至还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迫使别的一些东西被挤压迅速排挤出去。

……

吕新,生于1963年,著有小说多部,主要作品有《草青》《掩面》《下弦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