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了不起的郝大小》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婉京  2020年11月09日09:23

《了不起的郝大小》 作者:周婉京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8月 ISBN:9787512678453 定价:39.80元

郝大小

我叫袁小馍,这是我的故事。但我在开口讲我的故事之前,我想先讲郝大小的故事。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上海,只要是出门社交的人都认识郝大小。即便她消失了这么久,你现在去夜场报她的名字,无论是东湖路的LE BARON还是襄阳北路的ALL CLUB,黑人保安还是会咧着嘴笑盈盈地请你上楼。

“郝大小”,她的名字就是通行证,从夜半到黎明,有她的地方就有光。这么说并不是夸张,想她的时候会让我觉得自己正在看一朵鸢尾花在低垂的树枝下顺水漂流,一边回想、审视着与她的最后一次相见。我记不清了。这让我不得不把记忆强行拉回到头一次相见。两次印象之间的酸甜苦辣个中滋味都被愉快厚厚地遮住了,但这愉快却又那么短暂,短暂到于事无补。

那天天气很热,我躺在泳池旁唯一一把有阳伞的折叠椅上睡觉,她跳到我身旁的椅子上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搞得我不得不摘下太阳眼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她穿了一件黄色短袖的针织衫,一条男孩子才会穿的过膝牛仔短裤,细细的胳膊和小腿被她蜜黄色的肌肤裹了起来,在泳池泛着淡淡氯气味道的反光中,她是那么明媚耀眼。

“她可真好看啊,嗯,看她的轮廓,她一定不是中国人,但她的眉眼过于精细,又不像个外国人。”这是我当时心中所想。女人见了比自己更美的女人,最美的那种会让你忘掉妒忌。你来不及拿自己跟她比,就被突如其来的艳羡所征服。她太美了,尤其是在看到我摘下眼镜目不转睛地看她时,毫不畏惧,反而伸出手来跟我握手,她眨着混血儿才会有的栗色长睫毛,微微张开她樱桃色的鲜亮大嘴,“Hey(嘿),我是郝大小!”

“哦,嗨。”我没说我叫什么,我应该告诉她的,可我当时愣是没说。“你好。”我的表述能力像是被一阵疾风掐断了的电线,令我的话在风雨中飘摇。

“一个人?”她眨着眼问我。

“对。”我说。

“介意我坐你旁边吗?”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坐在我身旁了。

“好吧。”我说。

“你对陌生人从来都是‘Say Yes’(说好)吗?那你可要小心喽。”她在笑,离门牙大概两厘米远的地方,左边,她长了一颗特别可爱的小虎牙。

“来这里的都不是什么陌生人,不都是为了这次年度互联网交流大会来的吗?”我说,我依旧在看她,她的虎牙。

“所以你也是一个网红?”她好奇地问。

“我微博没有那么多粉丝,但我偶尔会发一些街拍什么的,有个代理网红的公司请我来,我不知道他们要干嘛,反正有饭吃有地住。在这里,时间比上海过得慢,每一天都像星期天,睡到自然醒。权当是度个假,不是挺好的吗?”我说着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哪间公司?”她问,这时她已经不笑了,正经起来像是一座罗马时期的女神塑像。

“心怡影视,我用‘天眼’查了查他们的法人,好像是个外国人,但其他的资料全都查不到。我怀疑它是个皮包公司,也有可能帮人洗黑钱,或者甚至贩卖人口什么的,我外婆说她那个年代就有这样的南洋公司,专门招女工,骗上船后一艘艘地卖到南洋妓院。所以心怡影视的人一连几天约我去酒会,我都找理由推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晚上我就回上海了,终于,安全。”我说。

“你住在上海?”她问。

“你呢?”我反问道。

“我是哪里人不重要,我是个没用的闲人。但我可以陪你一会。”她清清嗓子,又旁敲侧击道:“为什么不想当网红?网红有什么不好吗?”

“肤浅,至少她们看上去不够聪明。”我嘟囔着说。

“那你看我呢?我算聪明吗?”她问。这种人问你她聪不聪明的时候,其实是想要详细跟你吹嘘她是怎样一个聪明的人。

“哦,还行。”我回答道。说完后,我猛地转身,刚想要甩开她,却差点撞到她身上,“所以……你是网红?”

“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赶紧迈开两条筷子般纤长的腿,闪到一边,“你真的对人不设防耶,你好有趣,I like you(我喜欢你)。”

她的虎牙又出现了,笑着凑近了看我,在她的嘴距我的嘴大概几厘米,总之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她停下了。我往后一躲,快速地环顾四周然后说道:“天气真不错!你……也很有趣。”

她继续往前凑近,轻轻对着我耳语说:“心怡是我的大名,就是你查的那个心怡公司的‘心怡’。可我还是Prefer(愿意)你叫我‘郝大小’。”

郝大小想让我大吃一惊,她想让我马上喜欢上她,但她同时又讨厌任何轻易喜欢上她的人。后来,她告诉我,她才是那个不懂得设防的小孩,出生在一个家里混居了盎克鲁撒克逊人、犹太人、爱尔兰人、中国人的大家庭里,每次新年要按照不同地区和宗教的习惯过四次,这已经让她懒得设防了。而且,她也不需要再防着任何人了,她跟我一样是由祖母带大的,她奶奶死后,她成了Harley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你算过你的身家到底有多少钱吗?”我问过她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岛能卖的话,我应该……差不多能买下它。”她说。她故弄玄虚地眯起眼睛,开始说她小时候的故事,一些在岛上生活的原始野人的体验。她在会开口说话之前就懂得造竹筏,木筏也会,她说她的手之所以这么宽大就是因为从小就跟着祖母做这些粗活。她家人在世界各地都拥有小岛,包括加勒比海、斯里兰卡、意大利南部、法属加纳利群岛,她的小竹筏曾在这些地方都有过短暂的停留。“我小时候一直没有海和陆地的概念,我以为一切都是海。陆地上我们能看到的只不过是幻景,等到潮落之后,海的那部分真东西总会浮出水面。我奶奶跟你外婆有一点像,她总是告诉我什么危险,不要去做什么,然后我就只做这些危险的事。她教给我的其他事,我全都没往心里去。”

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她能买下的“这个岛”是指海南岛。惊讶之余,我竟然觉得对她而言也是理所应当。一个没有家人的人,买什么不都任凭自己开心吗?她带我去了酒店后山的一片私人海域,我问她为什么她知道这里,她几乎也用不着隐瞒什么地告诉我:“这座山都是我家的,”她说这话时没有什么不屑,不掺任何情绪,“嗯,你住的酒店也是。”

她开口讲述的故事,无论多长,都能够快速让人身临其境,沉醉其中。

我们伸开四肢,在空无一人的银色沙滩上并排摆了两个“大”字。我们枕着微凉的晚风,头顶是洒满了夕阳的椰子树。她将光滑的双臂放到脑后,露出白嫩的腋窝,她全身上下几乎只有这个地方和眼睛(因为戴太阳眼镜的缘故)没被晒黑。她哼着里奥纳德·科恩的歌,这是她奶奶最喜欢的一首。她唱到一半时,忽然停下来问:“你说,世界上真有这么一块地方,完完全全属于某个人吗?”

“我是无产阶级,我没办法回答你们这些地主才应该回答的问题。”我说。

“如果海洋可以完完全全属于我,那我就可以限制你、限制任何人,不让他们进入我的领地。”说着,她似乎想起了童年时在意大利南部童话般的海岸上玩的游戏,她和奶奶两个人的捉迷藏。

“那我们怎么称呼它呢?你总要给你的海洋起个名字。”我问。

“你叫什么名字?”她说。

“袁小馍。”我说。

“那就叫它‘馍海’吧!我觉得你的名字够酷,特别合适。”郝大小回答,她起身向海岸线走去。

当她的脚触到海水的时候,她已经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

僧金并

郝大小有个毛病,她喜欢一件东西的时候就疯狂地喜欢,我从没遇到任何一个人可以像她那样恣意而且热烈。她喜欢你,就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她会牵着你站在静安寺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冲着斑马线上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说:“你知道吗?袁小馍超棒的!”那些路人不是瞪着眼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她,就是笑着摇摇头,他们笑大概是因为郝大小的颜值太高了吧。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在街头发一小时的神经,我要是路人的话,笑一笑也不亏。郝大小见我笑了,她的笑变得更加狷狂,她拽住一个拎着菜正要往芮欧百货去的阿姨,用特别不顺溜的上海话跟人家搭讪说:“她笑起来有两个梨涡,非常漂亮,侬讲对伐?”老阿姨理都没理她,对着她脚底下的吉娃娃说了一句“快走”,等到完完全全甩开了路中央的我们,她才转过头来朝着我们啐了一句,“侬格僧金并!”郝大小拿胳膊肘戳戳我,“说你呢,僧金并。”我白了她一眼,“人家说的是你,你上海话讲的外星人都听不懂。”

我那时不知道郝大小对我的喜欢可以持续多久,但我有一种感觉,任何浓烈的东西都会快速地消散,就像烈酒。郝大小从不喝酒,但第二次见她,她就拉着我赴一个酒局,是Prada的时装发布会,在陕西北路的荣宅举办。我没听说过“面粉大王”荣宗敬的大名,也对Prada这个品牌一无所知。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在这个地段有这么大一个民国派头的花园洋房,豪,这个洋房被Prada基金会买下了,很豪。说实在话,我对这种进门就要与人相互打量、比较、攀附的活动没有丝毫兴趣,我不是那种喜欢发“名人合影”的网红。再者说,我也不承认我自己是个网红。我的那些粉丝绝不会成为这里的常客,我也不必担心被人认出来。他们就是普通人,我可能比他们还普通。普通与普通惺惺相惜,才让他们关注了我的微博,顺带着到我开的淘宝店和微店里帮衬我。所以,我时常好奇郝大小为什么会在我这么一个出身白徒、样貌平平、大学都没考过的女孩身上花这么多功夫。

她说,她这么做是为了“生意”。可我能给她招揽什么生意呢?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已经被她带进了荣宅的侧门,一个VVVIP专属的进出通道。郝大小带我从这个门进,倒不是为了向我炫耀她的特权(她并非一个喜欢炫耀的人),也不是为了跟几个当红影视小花擦肩而过。她拉着我的手快速把我拽进化妆间,在一群裸着上半身或下半身的超模中间,她双手把我按在一张有年代感的藤条椅上。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助手,两个扎高马尾的黑衣女子并排站好,一个帮我换上衣,一个帮我脱鞋,令我马上抵触着嚷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的!”可她们速度太快,没等我的身体做出拒绝的反应,我已经被套上当季的Prada新款吊带薄纱斗篷裙,适合我尺码的红底高跟鞋也已经放到我的脚边。

“太高了吧,这我怎么穿?”我说。

“高吗?你裙子拖地,最好穿个高一点的,不然我怕你摔倒。”郝大小说。

“那你给我找一条裤子不好吗?我不习惯穿成这样。”我说。

她没有理我,转而问那两个马尾辫说:“高吗?你们觉得呢。” “不高。”她们附和着说。

“那你为什么穿平底鞋配白衬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你懂的吧?”我扭过头故意不看她。说实话,我有点生气。

“馍海,海馍,”她把头卧在我的双膝上说。她的手轻轻拨弄我纱质的裙摆,我能感受到她脑袋与指尖的温度。她看我还是不理她,接着仰起头来凝视我,那眼神是任何人都难以抵御的,小猫撒娇一样的样子。直到我嘴角有了笑意,她眨着明亮的双眸问我:“你那么美,为什么不穿美一点?你每天就把自己缩在这套灰不拉几的布裙子里,你不难过吗?还有,你看她们……”

我环顾了一圈周围的超模,“嗯?”

“你不是说过网红肤浅吗?我深表认同。喏,华丽的长裙也遮不住横在她们目光中的空虚。”她瞥着她们说。

我不知道她从哪学来的这些话,偶尔出口成诗的本事不太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会有的本领,她说她比我还不爱学习,高中肄业,从意大利回国之后就开始“混社会”。她的“混”在常人眼里是那么遥不可及,不是所有人一生下来就有几百亿的家产等着她打理。可郝大小跟我认识的其他富人不同的一点,她不会把自己的富有说得天花乱坠,或者说她毫不享受自己享受消费这件事。她奶奶从小带她住在不超过一百平方米的房子里,从不买新衣服,也从不开灯,她们用的是露脊鲸油灯和蜂蜡做成的蜡烛,那种18世纪欧洲人才会用的玩意。按照她奶奶的说法,人过了20岁就没必要臭美了,要把时间花在欣赏世界上。

“那你奶奶岂不是到老还在穿自己少女时的衣服?”我问。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老了。”她拿起我穿来的那条灰布裙,套在她自己身上。

然后,她用一只手捂住眼睛,跳起一段独脚舞来。我的问题恰好解答了郝大小为什么喜欢我。她说我身上有种惊世骇俗的气质,我却说为什么偏偏要“骇俗”,俗人有什么好“骇”的?她又说我像她奶奶,所以她觉得我格外亲切。我跟她奶奶一样不爱买漂亮衣服,所有衣服都是自己亲手缝制。她看不上的那条皱巴巴的灰裙子是用我家的窗帘改的,我自己做的第一条裙子。也是因为在微博上发布了这条裙子,我开始有了我第一批的几千个粉丝。正是这种朴实,让我开始跟她接触之初总感到局促。

我跟她不同,我什么都没有。开网店卖衣服的钱,刨去原材料、加工费和运费,剩下的将将够支付外婆的医药费和应付日常开销。在上海这么多年,我还是乐呵呵地过着一种捉襟见肘的日子。而郝大小呢,她早早占有财富。在我身上坚硬的东西,在她身上变得柔软,我坚信的东西,她却可以玩世不恭地甩开,一概不相信。我知道,除非我生来就是富人,否则我很难完全理解她。就是这种念头让我始终跟她保持着距离。她那么完美,可我却那么平凡。如此平凡的我,会不会成为她好奇心驱使下的一个玩具?

就在我想着这一连串问题的时候,她跳着舞转到我身边,目光灵敏,体态轻盈,她穿着我那条灰裙子飘展起来,拉着我一起升到这百年老宅的拱顶,再从这城市的上空盘旋着打转。梦就在我们的头上跳舞,我们站在梦的肩膀,飘然落下,变成两片孤独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