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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辈

来源:《作品》 | 弋舟  2020年11月06日16:19

“他的另一半儿走了,于是,他迅速地膨胀起来。这其实不难理解,他变成了一个胖子。”

“不难理解?”

“当然,这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种逻辑,”她说,“本来结了伴儿的家伙,落了单,所以就忧郁成了一个肥仔——其实,这也跟一加一等于二差不多吧。”

我们第一次交流更像是个搭讪,大家都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当然,跟酒精也有点儿关系。聚会的东家已经喝高了,老黄他摘下自己胸前挂着的玩意儿,挨个向不同的朋友分赠了好几圈。

“瞧瞧,这是块地道的战国玉。”老黄说。可大家伙儿即便都有些酒意,也都不傻,还是能分辨出那玩意儿绝非古物,纵然不明就里,但谁都看得出那不过是个电子产品。它的屏幕发着蓝光。于是,纷纷又给老黄挂回到胸前。

“他胖了多少斤?”我问。我断乎不会关心一个莫须有的胖子到底胖到了什么程度,但我得把话接下去。这也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种逻辑吧——别让一个主动跟你搭讪的、微醺的女人冷了场。

她将手机伸在我眼前,“喏。”

我看到一只体型短粗的啮齿动物。“他?”

“没错,瞧瞧吧,这是他现在的样子,没称过,不过我可以让你看看他之前的样子。”

“一只老鼠?”

“仓鼠,”她纠正。

“噢,仓鼠,可不还是个鼠辈嘛。”我本来想要说的是“鼠类”,结果说出口的却是“鼠辈”。这让本来中性而客观的科学分类,变得有点儿像情绪化的嘲讽。

“他把她带走了,他现在重度抑郁。”

要承认,我有着惊人的理解力,听话听音,至少,我从她的这句话里,听出了三个角色,并且,性别各异。

“他,是谁?”我问。

此刻,我认为她并不需要具备和我一样惊人的理解力,也能明白我是在问什么。这个搭上的讪,是被她所主导的,她理应把握内在的纹理与结构。

“雪糕,”她迟疑了一下,“尽管他是个小伙子,我们还是把他叫雪糕了,他特别白。”

我想她是会错意了,决定不再接她的话,安静地盘着手里的核桃。她欲罢不能,我看出来了,我们之间的话头已经打开,她会自己往下说的。

老黄的会所里全是些“战国玉”之类的玩意儿,真真假假,但我确信现在自己手里的这对核桃是真的。喝酒之前,我就将这对核桃从老黄的博物架上摸了下来,捏在手里,这对确凿的真东西,仿佛能给我定定神。

“女孩却被我们叫做肉球,”她果然继续说,“其实她挺苗条的,但他觉得肉球这个名字性感。”

老黄胸前的那件玩意儿再一次分派到跟前了,他兜头套在了我脖子上,将绳扣差不多推在了我的喉结处。

“他是谁?”我一边躲避着粗暴的老黄,一边故作镇定地继续着对话。我多少有点儿害怕,喝多了的老黄令人畏惧。我感到自己被按在砧板上了,生怕成为一个笑话。

“他,是谁——?”她还是不能够领会我的问题。

“你躲什么躲!”老黄将绳扣固定在我衬衫第二个扣子的位置,“戴这种玉,绳扣必须拉到这儿,”他替我整了整衬衫的领子,“这是个讲究!”

我挺感激老黄的理性和讲究,喝多了的他,完全是有可能给我来一个绞刑的。她在对面同情地看着我,继而伸手拍了拍我放在桌面上的左手。

“你,是个识货的,”老黄表扬我说,“这块玉也就只有你能配得上。小蚁,我看好你,你给我记住,我看好你!”这个表扬我是得记住。老黄是个收藏家,从战国玉到茅台酒,从文玩核桃到普洱茶,没人知道他这些藏品的真假,就像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积攒起的财富。但我知道,他是真有钱。有钱到能让我必须记得他酒后的看好。

老黄拍拍我肩膀离开。我能够感到自己有点儿惊魂未定,这让我变得迫切需要跟她继续交谈下去,借此平复一下自己的呼吸。我认真看着她,开始觉得她好看。

“你不打算还给老黄吗?”她指指我胸前的赠品,笑得令人玩味。

“我是说,谁带走了肉球?”我直接拉回了话题,谁会愿意在一个好看女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怯懦呢?这时候,追问一个带走了母仓鼠的人,会是个很好的掩饰。

“哦,罗宾,我们分手了,他坚持要平分这对儿伴侣。”

“就是说,实际上,同时有两对儿伴侣分开了。”

“哈,没错,肉球和雪糕,我和罗宾。我以为他会带走雪糕呢,结果他却选了肉球。可能他是真的觉得肉球很性感吧,没准现在他会搂着肉球睡呢。”

我需要脑补一些画面,不免也会联想她搂着一只公鼠睡觉的情形。老实说,我非常怕鼠类,非常非常怕。

“不知道肉球现在什么情况,雪糕倒是真的成了个肉球。”她说,“他的痛苦是不需要被专门理解的,那简直就是可以直接目睹的。肉球离开后,他疯狂地吃,食量是以前的五倍都不止。”

我不由得要仔细端详她的身材。她很苗条,至少不胖,胸还略微有些显小。而她,也是个落了单的。

“好在,你们可以结个伴儿。”

“我们?”

“对,你跟雪糕。”我觉得这是不言而喻的。

“不,没用,我们不是一类。至少,我们落单后的表现方式不一样,我的饭量根本没增加,甚至,我现在还有点儿厌食。”

“会不会,那个罗宾现在也暴食起来了呢?”我从桌上的盘子里抓起一块炸鸡塞进嘴里,“没准,落单后的表现也是分性别的。”

“有道理啊。”

她点头称是。我感到了一份落单之后也许专属雄性的饥饿感,于是,又抓起了一块炸鸡。

老黄开始四处寻找他刚刚馈赠出去的玩意儿。客人们笑闹着躲避他的骚扰,他理直气壮地扯开每个人的领口检查,女性们尖叫着拍打他的光头。

“我可不想让老黄这么干,”她说,“你也赶紧把这玩意儿收起来吧。”

我着迷地看着她,仿佛被催眠,眼前的她,竟被我看出了某种“仓鼠之美”:高高的颧骨和玲珑的下巴,瓷白的、略略有些大却俏皮的门牙。我像个白痴似的摘下了自己胸前的玩意儿,窝藏进裤兜里。我压根不想要这件不知何用的电子设备,但她让我赶紧收起来,我就赶紧收起来了。

“我得找他看看。”她站起来,将椅背上的围巾一圈一圈地围在脖子上。那是条很长的墨绿色围巾,她围上后,“仓鼠之美”更是美得不可方物。“看看他现在是不是也变成了一个肥仔。”她说。

我以为她围上围巾是要防御老黄,没想到她却是要抽身而去了。

“你现在就要去看——嗯,那个罗宾吗?”

“哈哈,当然不,他回英国了,过完春节才回来。那时候,他会不会真的肥到提不起裤子来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那么仓鼠呢?哦,肉球怎么办,他不会也把肉球带着一起回英国吧?”我抛出一个问题,不过是想挽留她。

“哦?”她歪头想了一下,嘟哝着,“这倒真的是个问题。”

说完她便走了。我却开始在心里敌视某个素未谋面的、回了英国的潜在胖子。

事情原本就会这样告停。我们历经过无数个这样的微妙时刻:似乎突然间会发生点儿什么,最终,却什么也不会发生;有那么一些瞬间,你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具有“仓鼠之美”的姑娘,并且些微地有些痛苦,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但下一个瞬间,你便跌入另外的幻觉里,觉得自己亦在令别人感到痛苦,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就是这么回事儿。

可过了春节不久,她却打通了我的电话。

“嗨,我是麦吉,”她自报家门,“从老黄那儿要到你号码的。”

“噢?噢。”我虚应着。

“去看看罗宾吧,他从英国回来了。”

于是我知道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仓鼠来电”,我的心里是这么定义的。

裹了件羽绒衣,我慢吞吞地出了门。坐地铁显然要更便捷一些,但我还是选择喊了滴滴。车子在拥堵不堪的路面上蠕动,这是我需要的。我想让这段路程空前地缓慢下来,这样,才匹配我古怪的心情。我想让自己更迟钝一些,让思考的路线也像拥堵的路面一样阻塞。到达目的地后,我在那所大学的校门口又徘徊了一阵,最后,诚然是鼓起了一个勇气,才向两个女生打问了留学生公寓的方位。

“沿着路走,看到那栋咖啡色的新楼就是。”她们热情地告诉我。

路边的梧桐树在冬天里显得格外萧瑟,它们的枝丫在空中相互伸出却不能握住,有种绝望的遥不可及之感。当我在“那栋咖啡色的新楼”前抬头仰望时,她在身后喊我了。“在这儿,小蚁,快过来!”

她躲在一丛冬青后面,只露出半截穿着迷彩棉服的身段,墨绿色的围巾捂住了大半张脸,棉服上的帽子也罩在头上,差不多掩藏掉了她的一切特征。

“坐下坐下,你蹲不了多久的。”她示意我跟她一同藏在冬青后面。

我摸出烟来,却一下子不确定这是不是有违她的意愿。我们是在埋伏,眼下,我确信这是她正在力求达到的局面,于是,抽烟这种事儿,恐怕不大符合埋伏的要求。她却示意我也给她来一支。我分别点燃了两支烟,不约而同,我们都深长地吸了一大口。为了抽烟,她从围巾里露出了漂亮的下巴。

“来晚了,”我说,“路上太堵。”

“没事儿,我盯着呢,那家伙一直没出现。”她像是劝慰我,仿佛是替我坚守住了某个紧要的阵地。

“干嘛要用这种方式呢?直接去见见他不行吗?”我还是表达出了自己的疑惑。

她有些震惊地看着我,就像是听到了一个最愚蠢的问题。“你觉得,那样合适吗?”

嗯,是不大合适。我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可不,结了伴儿的人一旦分离,彼此见面,有时候会堪称惊心动魄。

“我不想让那个死胖子以为我还对他抱有幻想。”她进一步解释说,“这事关国格。”

她说得这么郑重,我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天色暗沉下来,好像突然就进入了夜晚。对面“那栋咖啡色的新楼”不断亮起灯光,我却不知道哪盏灯才是属于一个死胖子的。肤色各异的留学生不断地出没于眼前,每当看到白种人,并且身板儿壮硕的那种,我就不免要探头探脑地意图甄别一番。

“别费劲儿了,他不是那样子的。”她低声提醒我。

我恍然大悟,“死胖子”应该是罗宾落单之后才有可能达成的样式,就像雪糕,是在落单之后才暴饮暴食。于是,聚焦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但凡白人出没,都会令我紧张一阵。

“不,你还是搞错了,”她叹息着,显然已经于心不忍,“罗宾是个黑人。”

那一瞬,我分明感到了绝望。天啊!我不能将自己的情绪归结为种族的偏见,只是想,天这么黑,昏暝中辨认一个黑人,难度何其大啊!

她感到了我的绝望,将脸探在我的面前,拉下围巾,补偿一般地吻了我。我感到自己的下嘴唇被两颗啮齿动物的门牙啃噬了一会儿,这便让我们的行为又不大像是一个接吻。像什么呢?嗯,像一对儿啮齿动物相互的喂食。

“我不喜欢kiss,”她推开我说。

kiss,我盘算她是在说“接吻”还是“轻触”。可能是后者,所以她的吻有着轻轻的、啃噬的滋味。

“炫灿,”她指着“那栋咖啡色的新楼”说。

此刻,对面的大楼灯火通明,确乎“炫灿”。我在心里敲定了她所说的是这样两个汉字。我从来没有这样去认识一栋灯火通明的大楼,感觉世界被她用一个陌生化的新词儿,就这么迅速地崭新定义了一下。

“走吧,”她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土,“你们会见到的,咱俩可以打个赌,猜猜他究竟是变胖了还是没变胖。”

“我赌他没胖,”我有股没来由的冲动,好像就是要拧着她来,又好像是要捍卫一份男性的尊严,替男人们捞回点儿什么。

“好吧,”她吁口气,也替我拍打屁股上的土,“那我就只能赌他胖咯。”

当晚我在她家投宿。上楼前,我们在楼下吃了大碗的骨汤烩麻食。似乎要表明什么,也可能纯属食欲的驱使,就着汤饭,我和她都吃了好几枚生大蒜。

那只仓鼠蹲在她书架上的笼子里。并不白,压根不像支雪糕,充其量,是显得比较白的那种灰色,算是支淡巧克力雪糕;却真的胖,浑圆,让支棱在毛外的耳壳愈发显得突出。忍着强烈的不适,我向它走去。我知道,这是我必须过的一关,过去了,我才能获得今夜投宿的正当性。

“它是睡着了吗?”我想让自己表现得轻松点儿。

“不会,它好像从来不睡觉,就算睡,也只能是昼伏夜出。反正我是没见过它睡觉的样子。”

“啊哦,”我只能如此作答一声。

它的确没睡,我一旦靠近了它,它便刷的一下立了起来,带着一股强劲的动能。我几乎要惊叫着蹦回去,但我竟然控制住了自己。不但控制住了自己,我还伸手从它的笼子旁抽出了一本书。

是一本朱维铮的《音调未定的传统》。书有折页,翻开,我看到有红笔勾出的段落:

通观那以前的中国都市史,不论由于政治原因还是经济原因导致各自的盛衰荣辱,也不论那些盛衰荣辱过程或骤或缓,有几点是共同的或是相似的。

我竟然不折不扣地读进去了。其实,不过是以此抵御恐惧。我压根不敢抬头看那支淡巧克力雪糕。

“你也读朱维铮啊。”我强装镇定。

“不,这是罗宾的书。”

我们终于离开了书架,离开了那支淡巧克力雪糕。我再没有多看它一眼,但我分明知道它倔强地直立着,始终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它现在安静多了,”坐进客厅的沙发,她对我说,“以前可不,它们会自己想办法从笼子里出来,结伴儿消失几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儿,直到吃完了储备粮,才重新溜回来。”

“储备粮?”

“对,它们会将鼠粮搬运到秘密的地方。你知道吗,仓鼠习惯把食物塞进它们的大脸颊袋中,搬运存放到自己的洞穴里。有报道说,已经发现过多达90公斤储藏食物的仓鼠洞。”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将那支雪糕称为“仓鼠”。我陷入在巨大的震惊里,想象着“90公斤储藏食物”的那样一个规模,愈发地紧张不安。她看出了我的不适,又一次,像上次在老黄的会所里那样拍了拍我的左手。我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

“其实我原来也很怕老鼠,”她这是在安慰我,“如果不是罗宾坚持要养,打死我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养一对儿仓鼠。可它们毕竟还是来了,被人从网上下了单,咣当咣当,坐了几天几夜的车,焦躁不安地出现在了你的生活里,你必须要面对这个事实。”

我觉得她说得在理,情绪舒缓了不少。是啊,我也是不知被什么下了单,咣当咣当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于是,必须要面对这个事实:爱,欲望,啃噬一般的亲吻,生大蒜,以及硕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仓鼠。

“我的确非常怕老鼠——”我们手挽着手,我觉得我是在温柔的倾诉,“怕到只要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都会感到恶心。可滑稽的是,我自己居然是属老鼠的。”

“罗宾,罗宾也属鼠,”她说,“这就是他用来说服我养仓鼠的理由。我属虎,显然就没法儿跟他掰扯要养只老虎了。”

“嗯,我们都是鼠辈。”这么说,我还感到了些许的宽慰,仿佛因此便具有了与她手挽手走上相爱之路的通行证,又仿佛,恐惧感也因之没了来由。

“你看到了,雪糕如今的状态有多糟糕。我其实并不关心罗宾的胖瘦,我是想,可不可以把雪糕送回到肉球的身边去呢?”

“没有想过把肉球接回来吗?”说实话,我并没看出那支淡巧克力雪糕有多糟糕。

“不!”她断然说。也不知道是没法那么做,还是那么做有着巨大的荒谬性。

上床前,她让我把朱维铮的书放回书架去,我这才发现,那本书始终被我抱在怀里。于是,我必须再一次走向它,走向一只仓鼠。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它依然那么顽固地直立着,仿佛凝固的雕塑。

她喜欢拉开窗帘睡觉。是夜,她枕在我的胸前,又一次对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之夜说道:

“炫灿。”

城市之夜在一个“炫灿”的指认下,宛如倒挂的宇宙。我的世界就是这样被她崭新的定义了。我用自己的勇气证明了这一点。两个月后的某一天,雪糕从笼子里溜走了,她居然能够听到它神秘的呼救声。我们循声在衣柜里找到了身陷绝境的雪糕。它掉进了一道深邃的缝隙里,解救它,你得把衣柜拆掉。她把身子探进衣柜,伸出胳膊努力去够,总是差之毫厘。于是换了我来试试。这其实注定无效,我的胳膊怎么说,也要比她的粗。但情急之中,人是不讲理性的。我照着她的样子去做,努力将自己的胳膊变成一根柳条,我能够感到在那个幽深的所在,一只仓鼠求生的热望,它不断地蹦跳着,爪子一下一下地触碰到我的指尖,就像一个一个节制的“kiss”,每触碰一下,都有生动而热烈的律动叩响我的心门。

后来,我们想出了妙计。用一根鞋带系住一只塑料袋,坠入绝地。它成功地跳进了塑料袋里。当它被徐徐吊进光明之中时,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用手去碰触了一只鼠辈。没错,我抚摸了它。它有股沉甸甸的温顺。

我去给它抓鼠粮,那是干稚菊、香蕉片、枸杞、冻干鸡肉和面包虫干混合制成的精细口粮。我看着它疯狂地进食,一时没有留意她在我身后说出的话。她可能意识到了,追问我一句:“你听到了没,小蚁?”

“什么?”我回头茫然地看着她。

她并不看我,眼睛望向窗外“炫灿”的夜色。“哪一天你要是离开了,就把它也带走吧。”

这一天原来并不是遥遥无期。在下一个春节还没到来之前,我们便分开了。我从她家楼上下来,衣服口袋里残留着鼠粮和忘记交还的钥匙。这场爱情让我变成了一个仓鼠专家,我从百度上习得,仓鼠的雌性和雄性都有多个伴侣,在繁殖季节,雌性仓鼠会寻找雄性的洞穴,在交配期间,交配塞形成并密封雌性的生殖道,阻止后来的雄性成功授精——重点是:交配后不久,雌性仓鼠经常将雄性赶出其领土。

我知道自己这么琢磨不合适。于是强迫自己换一个频道:仓鼠的视力差,只能模糊辨形,颜色只能分辨黑白。——那么,是她让我原本只能将世界分辨为黑白的视力领略到了“炫灿”。一这么想,我便感到痛苦不已。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那感觉,就是一只悲伤的、落了单的仓鼠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洞穴。

果不其然,我开始了暴饮暴食的日子。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胖了有十二斤。对此,我是心里有数的。我知道,我的重量是和悲伤成正比的,为了不被悲伤压垮,我的食欲必须增加。我重了的这十二斤,不过是我灵魂的铠甲。我想,这世上是没有一个所谓的“无尽的痛苦”的,那痛苦的峰值和极限,其实是可以称重的。那个峰值和极限,便是一个月里重达十二斤的痛苦。

最艰难的时刻,我尝试过吞食鼠粮。冻干虾和紫薯干口味的。我咀嚼着那咸甜交织的滋味,不免要去想象一个黑人男青年的味蕾。这没什么不可理解的,我们都属鼠,都曾历经与炫灿的分离。尽管,我从未见过他,但我们同为鼠辈。对于他,我知道的不少了。她热衷于对我讲述这位前任。哦,罗宾,那来自英格兰林肯郡北凯斯蒂文的黑汉子,中国政府颁于你有杰出贡献的国际友人的光荣称号,你有着四分之一的非洲血统和八分之一的蒙古血统,你的外祖母,喜欢读张贤亮的小说,虽然我不曾见过你,但是我如此地熟悉你。

我生出冲动,去见一见罗宾,看看他可曾摆脱了十二斤的重荷。但我无法驱动自己,那十二斤已然完全拘囿了我,让我只能身陷在自己的牢笼里,闭着眼睛饕餮,睁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世界一天一天,一分一秒地从炫灿逐渐变成黑白色的。

幸好还有老黄。他在一个清晨给我打来了电话,劈面就向我索要,“我的战国玉呢?赶紧的,给我还回来。”

昔日老黄绞索一般套在我脖子上的那件玩意儿,不过是一只日本产的便携式负离子空气净化器,我在胸前悬挂了一阵子,如今早不知道丢在哪里了。但老黄如同中了邪或者着了魔,他认定被我戴走的是一块无价之宝,开始无休无止地向我索还。他不分昼夜的给我打电话。我很难判断他是清醒着的还是在醉酒状态。说实话,我一如既往地有点儿怕他,他给我带来的压力,正一点一点将我的痛苦从身体里挤走。

“小蚁,实话跟你说,哥活不久了。”一天黄昏老黄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对我说。

“别这么说,——哥,怎么了呢?”

“癌,癌啊!”

我想我是不应该再细究什么癌了。我得把他的战国玉还给他。

我打电话给麦吉。电话始终提示“对方正忙”,她这是将我的号码屏蔽了。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烂人,一个被雌仓鼠驱离了其领地的雄仓鼠。我只有挣扎着爬起来,拖着重达十二斤的、如今又混入了耻辱的痛苦出门。我想起来了,那只负离子空气净化器只能是落在她家里了,我必须给“活不久了”的老黄拿回来。

敲门之前,我像个贼一般地贴在门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我既想听到点儿什么,又害怕听到点儿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却分明听见了雪糕吱吱的叫声。我敲了门,随后,自己用钥匙打开门进去了。

雪糕还在老地方,我们百感交集地相互凝望了一阵。我从床头柜的角落里翻着了那件宝物,它放在她的一件黑色文胸里。我将文胸捧在鼻子上闻了好久。按下开关,那只负离子空气净化器竟然还有电。我将它挂在了脖子上,把那道有着一颗金属标识球的绳扣推在衬衫的第二粒纽扣处——老黄交代过,“这是个讲究!”

然后,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我在离开前从书架上拎走了鼠笼。并且,我还顺手抽走了笼子旁边的那本《音调未定的传统》。

坐在地铁里的我一定是惹人侧目的。一个胖子,膝盖上放着另一个胖子。我局促地垂着头,是一种自惭形秽的心情。鼠笼中有一只大约直径30厘米的跑轮,做成了一个封闭的奔跑曲面,雪糕安静地伏在上面,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它早已忘记了奔跑的滋味。车厢里并不拥挤,所以身边的人尽量和我拉开了一些距离。有个女人突然大声对她的孩子说:“北京发现了两例鼠疫感染者!”

我冒汗了。尽管挂着一只貌似依然能正常工作的负离子空气净化器,我还是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我只能提前下了车。

徒步走了三站路,我渐渐感觉好起来了。这样的一个念头也越来越清晰,让我忍不住要对着笼子里的雪糕说:“伙计,熬到头了,你就要见到你的肉球了。”

它听懂我的话了,因为我看到它抽泣了起来。

校园里的路面在翻新,撅出的黄土裸露着,还没有铺上沥青,像是遭到了暴力的凌虐。梧桐树伸在空中的枝丫依然绝望。我并没有急着直奔“那栋咖啡色的新楼”,而是在一家超市给雪糕买了包锅巴。在昔日藏身的冬青后面,我将锅巴捏碎了喂它。我想让它有一个好的面貌出现在伴侣面前,尽管我知道它如今不好的面貌完全就是吃出来的,可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这就是我们最深刻的困境,我们在大多数时候,只能徒劳地想着雪上加霜的对策。它依旧吃得疯狂,看得我难过万分。我想到了那天晚上我和她的蹲守,想到了下嘴唇被啃噬的滋味。

他是胖了还是没胖?我在心里面打着赌。对,现在,我希望他是胖了的,成为了一个黑胖子。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渴望着四个肥胖的鼠辈相逢的那一刻,还因为,此刻我由衷地愿意,她能够赢得我俩之间的那个赌局。这是爱,我想,甘愿让她赢,这就是爱。

但是,这个爱的赌局,永无揭晓答案的可能了。也跟一加一等于二差不多:“那栋咖啡色的新楼”里,压根就没有一个黑罗宾。

“没有,没这么个人儿。”大楼管理员,一位中年大妈诚恳地对我说。她把“人”说成“人儿”,无端地令人觉得可以信赖。

“黑人,来自英格兰林肯郡北凯斯蒂文。”

“没有,没这么个人儿。”大妈说,“只有一个英国人是从怀特岛上来的。”

“他有着四分之一的非洲血统和八分之一的蒙古血统。”我还是不能甘心。

“没有,没这么个人儿。”

“他有个外祖母……”

“小伙子儿,谁没有个外祖母啊。”

“对了,他养着一只仓鼠!”我举起了手中的笼子。雪糕也趴在笼壁上,翘盼着铁丝网外面的世界。

“更没有了,楼里绝对不允许养老鼠。”

“这个不是老鼠,是仓鼠。”

“啥鼠都不准养,严格着呢。”

“大妈……”

“大妈不会骗你,没这么个人儿啊,就是没这么个人儿。”

我在“那栋咖啡色的新楼”外又站了很久,直到它在暮色四合中露出“炫灿”的端倪。我重新走上台阶,把手里的鼠笼放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我打开了笼子,雪糕无动于衷地趴着,我只好倾斜笼身,协助它滚了出去,看着它迟疑,徘徊,向我投来质询的目光,最终敏捷地冲进了大楼,一溜烟消失在前厅辉煌的光晕之中。

在她和大妈之间,我别无选择地只能选择信任大妈。但我宁可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只不过,那个真的世界,只对鼠辈成立。它会找到肉球,找到黑罗宾,找到过往不曾落了单的、结了伴儿的日子。

对此,我也试图想要跟她求证过。其后的日子,有好几次,我来到了她工作的社科院门口,也曾在她家的楼下逗留不去;我看到过她落了单的身影,也看到过她结了伴儿的身影。但是最终,我都没有迎着她走去。

“为什么?”

“什么?”

“压根没有罗宾,是不是也没有肉球?”

“是又怎样呢?”

是啊,是又怎样呢?无数次在心里这般演练过之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们都是被什么下了单,咣当咣当,坐了几天几夜的车,焦躁不安地出现在了彼此的世界里。没道理可讲的,你必须要面对这个事实。

每当城市的夜晚灯火亮起,我就会将她想象成身在一片“炫灿”中的样子,无论她是结了伴儿还是落了单,她都身在那种有着孤注一掷气息的孤单里,她不断的用意念召唤与驱离着伴侣,那是一种规模,而这规模,宏大到足以被称之为一个人的创世。那本《音调未定的传统》一直在我手里,算是一个她曾经真实不虚地存在过的确据,当然,也可以算是我从她的虚拟世界里窃取到的一个证物。因此,黑人罗宾一定也真实不虚地躲在某栋炫灿的、咖啡色的新楼里,用红笔勾出了书中的段落:

通观那以前的中国都市史,不论由于政治原因还是经济原因导致各自的盛衰荣辱,也不论那些盛衰荣辱过程或骤或缓,有几点是共同的或是相似的。

——那就是,在所有或骤或缓的盛衰荣辱的时代里,都市总会并存着多重的族类,对于某些结了伴儿或者落单了的家伙而言,还有另外的一支队列可资藏身,我们不妨将其称之为:鼠辈。

如果有一天我们相逢,我想,我要跟那条来自英格兰林肯郡北凯斯蒂文的黑汉子如此分享我的心得。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