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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此刻在这世上的某处哭泣

来源:《作品》 | 付秀莹  2020年11月06日15:40

妈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宋晓敏正在给文文讲洋流。她看了一眼那号码,伸手就挂断了。洋流这一部分不好懂,她当年上学的时候,班上很多人都学得稀里糊涂的,到了都没弄明白。文文却被那个电话分神了,讲了好几遍,还是不懂。宋晓敏只好耐着性子再慢慢拆解。文文是个很俊俏的女孩子,今年高考,文综分数差一大截,尤其是地理,有很多知识漏洞要补。晓敏把手机扣过去,心里头有点烦躁。

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温馨舒适,米色的墙,米色的家具,卧具是咖啡色和米色相间,墙上挂着小幅油画,珍珠灰窗帘,白色纱帘垂下来,床头的大肚陶罐里插着一大簇满天星,梦幻一般。床上有点乱,却是那种干净的乱。梳妆台上摆着瓶瓶罐罐,镜子里照出对面书桌上的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厉兵秣马,逐梦青春。一个大大的感叹号。看字迹,是文文的。晓敏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当年,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她怎么不知道其中的滋味呢。都说北京的孩子高考容易,闭着眼睛都能上个“985”或者“211”,清华、北大就在家门口呢,却不想他们也学得这么辛苦。可见这世上多的是偏见和谣言,都作不得真的。文文爸爸是在网上的家教中心联系的她,当时她正急着找工作,看条件合适,就应下来。给小女孩做家教,安全,踏实,功课又是她的强项,报酬也不错。挺好的。

第一回到文文家来,晓敏差点坐过站。文文家在北五环,地铁五号线,大屯路东那一站出来,走十来分钟,就是小区的侧门。这一点,也是晓敏满意的。在北京,交通方便,是顶重要的一件事。这小区看上去朴素低调,茂盛的藤蔓植物把铁艺栏杆密密匝匝围起来,蔷薇开得很好,还有月季,木槿,一种很高的植物,开着极艳的大朵的花瓣,是凛然的逼人的美丽。小区里都是小板楼,楼层不高,错落有致,在绿树红花的掩映下,有一种幽雅的孤独的气质。院子里很安静,有人在遛狗,有人在散步,也有人在长椅上坐着发呆,不知道谁家在炖肉,香气浓郁,跟院子里花草的气息缠绕在一起。晓敏看了看时间,来早了。约的是六点半,现在才六点多一点儿,也不知道人家吃完饭没有,是不是方便。晓敏是一个守时的人,最恨迟到。她宁可早到,也绝不愿意让别人等着。守时,也是一种美德吧。

这个季节的夜晚,是姗姗来迟的。黄昏时分,天光还明亮着,暮色淡淡升腾,萦绕,平添了一种温柔的梦幻的气息。这一片楼房背后,是一个绿化带,跟马路对面的高楼隔离开来,只能遥遥看见尖尖的楼顶插入天空。地铁的轰鸣声隐隐传来,把大地震得微微颤抖。从惠新西街北口那一站,地铁在地上穿行,坐在车厢里向窗外看,可以看见城市里的街道楼房,迅速向后面一掠而过。晓敏有点惊讶。她原以为,地铁都是在地下的。有些日本电影里,好像就看见过这种景象。也不知道这一带的房子价格怎样,是不是也像市里那么吓人。北京交通是个大问题,地铁房就显得格外珍贵。地铁给人们提供了便利,也给人们制造了噪音。这真是矛盾。她看了看时间,还有五分钟。磨蹭了一会儿,有人用门禁卡开门,晓敏趁机跟着进去。

是文文爸爸开的门。他说欢迎啊,小宋老师。好听的北京话,带着懒洋洋的胸腔共鸣音。她心里一热。来北京两年多了,这是她第一次到北京人的家里,亲眼看见一个北京家庭的内部。她站在门口,看着干净的发光的地板,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停下来。文文爸爸说,别客气,请进。她就进去了,几乎没有敢往四下里看。在人家里东张西望,也是不礼貌的吧。

文文十七岁,瘦瘦的,个子很高,总有一米七吧,一头浓密的长发,把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甚至可以隐隐看见淡蓝色的血管。晓敏个子不高,站在她面前,倒要仰着头看她。晓敏就尽量坐下来说话。文文高三,文科生,别的功课还好,只是文综很糟糕,尤其是史地,拉分拉得厉害。第一次上课的时候,晓敏考了她一下,算是摸底吧,几乎是一问三不知。零碎知识点不说,这门学科的基本框架都没有搭建起来。晓敏心里嘀咕,这孩子,怎么学的啊。也不知道他们老师课堂上都教点儿什么。照说不至于啊。想当年,她文综最棒,高考的时候,几乎是满分,否则的话,她怎么能从芳村考到北京这所著名的高校呢。真是冲破千军万马,过五关斩六将哪。看着文文涨红的脸,晓敏心里有点不忍,赶忙说,没事啊,我们慢慢补。也悄悄松了口气,想这孩子程度低,进步空间大,反倒不是坏事。

房间里有一种淡淡的檀香的味道,书桌的香炉里还点着香,袅袅的烟雾升腾着,叫人觉得恬静怡然。文文爸爸端一杯茶进来,是普洱,醇厚的深红,在玻璃杯里荡漾着,琥珀一般。文文爸爸说,小宋老师,喝茶。普洱,不影响睡眠的。轻轻关上门就退出去了。晓敏赶忙站起身来,说谢谢叔叔。有点局促,也不大好意思抬头看。几乎每次都是文文爸爸接待她,给她开门,迎她进屋,过来递茶,送她出门,到电梯口,帮她按电梯,看着她进了电梯,说再见啊小宋老师,注意安全。一口好听的普通话,细腻的,体贴的,叫人觉得温暖熨帖。看上去,文文爸爸四十多岁,人生得高大,却有一种书生气质。他在家喜欢穿家居服,细格子棉麻,烟灰条纹,咖啡色碎花丝绸,光脚穿着藤编凉拖,干净清爽中,有一种慵懒的温雅的气息。莫名其妙的,晓敏觉得这个北京男人温暖可亲。在北京这座城市,有谁这么亲切地待过她呢。武威不算。武威是另外一回事。

武威算是她男朋友。老实说,对这个山东乡下来的男孩子,晓敏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马马虎虎吧。武威长得健壮,跟他名字一样,结实有力,是典型的山东大汉。人也豪爽,抽烟喝酒,粗声大气说话,动不动就我靠。晓敏心里嫌他粗鲁,脸就沉着。武威却浑然不知,自顾自我靠我靠的。晓敏恼火极了。武威还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喜欢吃大葱大蒜。这种辛辣刺激的味道,混合着长年抽烟的烟味、荷尔蒙旺盛的年轻男人热烈的汗味,叫人难以忍受。晓敏是个有洁癖的人,对气味尤其敏感。武威呢,偏偏粗粗拉拉的,不大注意。两个人常常闹别扭。每逢这个时候,武威也紧张,哄她,怎么哄也不对,索性也就恼了。晓敏心里就叹一声,骂自己矫情,又恨武威不解人意,却也无可奈何。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听见闹表嗒嗒嗒走动的声音,还有文文写字的沙沙声。窗帘拉开了,可以看见阳台上的花草,郁郁葱葱的,十分繁盛。一大丛竹子,种在一只硕大的陶盆里,开枝散叶,绕过晾衣杆,直长到天花板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南方的竹子,竟然在北方长得这么好。海棠也开着花,重重叠叠的,繁华极了。绿萝挂在墙上的竹篮子里,瀑布一般纷披下来,肥厚的叶子闪着幽幽的光。晾衣杆上挂着几件衣服,一条紫罗兰长裙,一件淡蓝小西装,白衬衣是男款,还有一件小巧的牛仔短裤,是文文的吧。那长裙和小西装,想必是文文妈妈的。晓敏来文文家两个月了,还没有跟女主人打过照面。只有一回,她刚坐定,文文妈妈来送茶,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丰腴圆润,涂着裸粉指甲油,腕子上戴一副玉镯子,还有一副老蜜蜡手钏,叮当作响,暗香浮动。晓敏心里怦怦跳着,说谢谢,还不待抬头,人已经飘然而去。晓敏心里纳罕,怎么走路都没有动静,难道是仙子下凡不成。后来,只是看见主卧那日式屏风后头,影影绰绰的,好像是人,又好像是花,再没有露过面。也不知道,这女主人是做什么的,长什么样子,性子好不好。晓敏看着那晾衣杆上的衣服发呆,心里头乱七八糟。文文在做卷子,她出的题,现场考试,现场判卷,这样效果更好。灯光下,文文的脸庞上细细的茸毛被染成金色,毛茸茸一片,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文文的鼻子很高很直,侧影印在对面的墙上,十分动人。有一小块被那幅油画打断了,落在画框一角。画框下面是一只粉色的长颈鹿,温驯地靠墙卧着。文文床上有很多毛绒玩具,长毛狗,小熊,长鼻子匹诺曹,大头娃娃,枕边还有一个白色的小猪,圆滚滚肥嘟嘟,笨笨的可爱。文文看上去是大姑娘了,其实还是一个小孩子。在芳村,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都该说婆家了,谁还有心思玩这些小玩意儿呢。晓敏长这么大,几乎就没有什么像样的玩具。乡下的孩子都这样,一块泥巴就能玩上大半天。乡下的那些蚂蚱呀,知了啊,蚰蜒啊,屎壳郎啊,就够他们玩的了。直到现在,她宿舍里的床上都没有这些玩具。私下里,她挺看不上那些个娇滴滴的女生们,挺大个人了都,还抱着玩具撒娇,嗲兮兮地说话,舌头都捋不直,叫人起鸡皮疙瘩。比方说颜雁,南方姑娘,娇得很,跟谁都黏黏糊糊的。在颜雁面前,男生们竟都贱得要命,恨不得为了她去死。晓敏心里切了一声。文文已经做完了卷子,活动着手指头关节,喝水,上卫生间。晓敏给她判卷子,客观题几乎错了一半,怎么搞的!这明明是刚刚讲过的知识点啊。文文这孩子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其实主意大得很。也不知道,她的课她听进去了多少,还有,她课后的要求,她是不是按质按量做了。文文进来了,在镜子前面照,左看看,右看看,半天不过来。晓敏忍不住说,文文,上课了。来,看看你这卷子。文文磨磨蹭蹭地过来,坐下,听她讲卷子。晓敏心想,一小时两百块呢,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她给人家上课,就老是替人家计算。两个小时的课,她几乎是钉在椅子上,不敢喝水,她是怕喝水多了要上卫生间,她从来没有在人家里上过卫生间,是怕耽搁时间,也是担心人家反感,她自己的洁癖倒还在其次。上课的时候,不说与课程无关的闲话废话。她是家教,要对学生的成绩负责。人家家长可是花钱请的她啊。

两个小时的课,有时候漫长,有时候呢,觉得飞快。看看表,时间已经超了大概十分钟。在这个上头,晓敏愿意慷慨一些。她不喜欢斤斤计较。她特别愿意看到出门的时候,文文爸爸脸上感激的微笑,小宋老师,辛苦了啊。她不知道文文怎么想的。或许,文文是不大情愿的吧。两个小时的课上下来,早累得头晕眼花了。她大概是一心想着赶紧下课,她就解放了。真是个孩子。晓敏心里笑了一下。

出了电梯,手机微信叮咚两声,是两个红包。文文爸爸总是这样,第一时间把家教费转过来。一个红包两百块,两个红包四百块。她点开收了,回复说,谢谢叔叔。一个大大的笑脸。

夜幕下的北京城,幽深,华美,像一个沉迷的梦境。一城的灯火,在夏夜的风中摇曳,闪烁,晕染,花木繁盛的气息缠缠绕绕,白日的溽热渐渐消退,晚风送来丝丝难得的清凉。街边的一家小店门口摆着摊子,人们喝啤酒,吃毛豆,撸串,吹牛,笑。老板娘瘦瘦的,穿着黑色吊带,长长的腿,鹭鸶一般,出出进进,招呼着客人。周末,也该放松一下了。

地铁里人依然很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北京,好像任何时候都是交通高峰。晓敏奋力挤上去,找了个靠边的位置站着。她掏出手机,看着那个未接来电。刚才上课的时候,妈的电话打进来,她是有点烦的。她周末晚上出来做家教,妈是知道的。她偏偏挑那个时间打电话,真是的。妈的脾气,她最清楚了,想必又是诉苦。这么多年了,妈的那些话,她也是听够了。正刷朋友圈,妈的电话却打过来了。她不想接。地铁里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听不清。还有一点更重要的,她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芳村口音跟妈大声通话。妈却很执着,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晓敏只好调了静音。妈就是这样。她心里叹一声。窗外,巨幅广告牌一闪而过,夸张的,耀眼的,带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叫人觉得眩晕。地铁这个庞然大物,在城市的地下轰隆隆穿过,带着无数人的缥缈的梦,还有倦怠和激情。它能够洞穿这个城市的秘密吗。

从地铁出来,晓敏慢慢往学校走。她不想骑小黄车,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让武威来接她。妈的电话又打过来,一接通,那一口芳村话大嗓门就劈头盖脸砸过来,连珠炮似的。晓敏把手机拿开一点,忍耐地听着。妈却说起了别的,问她对象怎么样,就是那个叫什么威的,哪的人,家里条件怎么样,父母干什么的,城里的还是村里的,能在北京买房子吗,买多大的,是全款呢,还是付个首付再分期还。晓敏不耐烦道,怎么老问人家里啊,我又不是跟他父母结婚。妈就火了,在那边骂她。她也急了,说好啊,你不就是想让我给你找个有钱的吗。好啊,北京有钱的多了去了,我这就给你找一个你信不信,你要多大的,六十的行不行,二婚的行不行,有老婆孩子的我给你抢过来,行不行?她妈说你这闺女怎么不知道好歹呀——晓敏啪地挂了电话,泪却流下来。

地铁站到学校这段路很僻静。学校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大片大片的森森然的绿,间或有牵牛花月季露出头来,明艳地笑着。树影落在墙上,一重一重的。灯光隐隐照过来,把浓重的影子弄得斑斑驳驳。小虫子在路边的草丛里叫着,唧唧唧,唧唧唧。一只鸟嘎地叫了一声,静默一时,又叫了一声。是乌鸦吧。这一带树木茂盛,多的是这种黑色的神秘的鸟类。晓敏看着那灯火璀璨的远方,心里头酸酸凉凉一片。她不能怪妈。这么多年了,爸走得早,妈带着哥哥跟她,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妈不说,她也能猜到。妈的脾气大。可要是妈是个性子柔弱的,能撑下来吗。给哥哥娶了媳妇,供晓敏考大学读研,一个女人家,有多么不易。妈是个要强的人。妈的苦处,不跟她说,难道还要跟嫂子说不成。哥哥长年在外头打工,婆媳两个之间,少不得磕磕碰碰,没有撕破脸,都算是好的了。只顾低头想心事,却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武威站在暗影里,笑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十分耀眼。武威说,怎么,微信也不回?晓敏说,没看见。武威看着她的脸色,没事吧?把她的包接过来,递上一瓶果汁。晓敏说有什么事,没事。又把果汁递给武威,武威故意龇牙咧嘴的,帮她拧盖子。

夏天的校园,到处可以看见成双成对的情侣。树影花影,混合了灯光月色,有一种朦胧的抒情的调子。草地上有人在弹吉他,树上有蝉在鸣叫,风轻轻吹过,把草木的郁郁的气息送过来,夹杂着花的香味和泥土的腥气,还有青春年少浓烈的荷尔蒙的味道。武威把手放在晓敏的腰间,晓敏没有挣扎。绕过篮球场,过了图书馆,就是宿舍楼了。武威在她耳边恳求道,晓敏……欲言又止。晓敏说去,想得美。见武威一脸愁苦,就扑哧笑了,夺过她的包,飞也似的跑了。武威在后头咬牙跺脚,宋晓敏——

晚上,晓敏收到文文爸爸的微信,说想加一次课,问她明天晚上有没有安排。跟教课有关的事,都是文文爸爸跟她联系。她跟文文也加了微信,照说,文文十七岁,能够处理自己的一些事了,尤其是功课的事。每一回上完课,文文爸爸送出来,文文早迫不及待刷起朋友圈了。两个小时不看手机,她恐怕是憋坏了。文文爸爸的语气是委婉的,商量的,叫人觉得妥帖舒适,虽然,这种临时的加课有点突然,况且,她明天晚上确实跟武威约好了,要去看电影。她又把文文爸爸的信息看了一遍,迟疑一下,回道,好的。没问题。一面想,电影票都买好了,怎么跟武威解释呢。

其实周日晓敏安排得很满,上午去做另一份家教,下午是院里的活动。晚上本该放松一下的,她跟武威,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过电影了。为了这个,武威也是有怨言的。武威这家伙,老是控制不住自己,像个馋嘴的孩子。有时候哀求,低三下四的,有时候使性子甩脸子,软硬兼施,叫人哭笑不得。晓敏并不是老古董,这是什么年代,学校里这些情侣,所谓的谈恋爱,大多有身体的接触。大学校园周边的那些快捷酒店,都有钟点房,方便得很。在这个上头,晓敏是有坚持的。她不愿意像颜雁她们那样,打着恋爱的幌子,随随便便就把自己交出去。她还老是憧憬着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传统的,古典的,浪漫的,正大且郑重,在对的时间,跟对的人。有时候,她也觉得这想法未免迂腐,不合时宜。就连芳村,人们都变了,变得开放,没有什么顾忌。当初,她哥哥嫂子不就是奉子成婚吗。为了这个,妈都气疯了。任女方要这要那,房子车子,各种名目的彩礼,有一种敲诈的味道。日后妈跟嫂子之间的矛盾摩擦,跟这个不无关系。当妈的总觉得,儿子是被勾引的,吃了亏。天底下的母亲们,大都是这样吧,她们固执地认为,没有哪一个姑娘能够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儿子。母亲的电话,都是说嫂子的不是,叮嘱晓敏要争口气,找个像样的,叫她看一看。像样的。什么样的才算得上像样的呢。武威呢,算不算?晓敏心里一惊。武威,当然是不算的。不说别的,单是他那农村出身,就不符合妈的条件。私下里,晓敏也觉得武威不是那个对的人。那么,她为什么接受他呢。

周日,跟武威一起吃晚饭,就在学校旁边的一家云南菜馆。武威点了她最爱的香草烤鱼、菠萝饭。晓敏埋头吃菜,武威却一脸不高兴。晓敏故意不理他。吃了大半,武威果然就绷不住了,涎着脸,逗她,哄她。晓敏心里不忍,就许诺他下周,下周他们去郊外,怀柔吧,住两天。武威说,哼,又是空头支票。晓敏就笑。

到文文家的时候,刚好准点。摁了门铃,开门的却是文文。晓敏说,怎么,你自己在家?文文耸了耸肩,手一摊说,不知道。说着去烧水,沏茶,把晓敏一个人扔在偌大的客厅里。这是三室一厅的房子,装修简洁,大气,有文艺风。墙上是阿拉伯风味的纸莎草画,还有小幅的俄罗斯油画,广口陶瓷罐子插着白玫瑰,花开得太盛,有点过了,花瓣边缘微微卷起来,有白中透黄的花瓣落在桌布上。主卧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屏风后面,大床的一角,梳妆镜里,映照出对面的米色小沙发,地毯上躺着一本杂志,还有一只深蓝绒面靠垫。再往里,被灯光弄得幽深神秘,看不大真切。文文端了茶杯过来,晓敏定定心神,开始讲课。

文文却听得不大认真。父母不在,她好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吊儿郎当的,有一搭没一搭。晓敏也有点心不在焉。真是奇怪。往常,文文爸爸虽然并不在场,但她知道,他就在外面,在这个房子里。他轻轻的脚步声,他偶尔的咳嗽,他压低嗓子跟人通话,应门铃,接待物业的、查水电的、送快递的。这些琐碎的声音,叫人莫名地安心。今天晚上,他到哪里去了呢?是加班,应酬,还是跟文文妈妈一起出去了?晓敏心里乱七八糟的,不免骂自己操闲心,赶忙把思绪收回来,专心上课。今天文文做题效果还不错,客观题尤其好。晓敏表扬了她,文文竟然脸红了。晓敏心想,到底是孩子。

快上完课的时候,听见开门的声音。有人进来,换鞋,低低的说话声,好像是争执,含着怒气。晓敏心里一震。

时间到了,她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大约总有六七分钟吧。推门出来,却见文文爸爸一个人在客厅里,起身招呼,笑眯眯的,小宋老师,辛苦啊。问了一些功课的事,约了下回上课时间,又抱歉这次临时调课,说要考试了,想让文文多补一补。晓敏说没事没事。出门,上电梯,文文爸爸的身影高高的,被灯光打在地上。电梯关闭,把那句再见关在外面。

夜色浓郁。小区的凉亭里,还有人在纳凉。谁的收音机唱着京戏,锣鼓声铿锵,唱腔却是委婉哀艳。楼下转角的园子里,种着一丛竹子,竹影摇曳,沐浴着月光,在夜色中有着十分的情味。晓敏的手机叮咚一声,文文爸爸转来两个红包。晓敏看着红包,迟疑了一下,照例回复了。正要走开,却见竹丛后面立着一个人,是个女人,长发,黑裙子,同夜色融在一起。她低着头看手机,手机屏幕闪着微光,照出她脸上的泪光。晓敏心里叹一声,想这世间多的是伤心人伤心事,也不知道这个女人,躲在这城市的夜的暗影里,有什么难言之隐。绕过凉亭、花圃,转过地下车库,一路蜿蜒曲折出了小区,大街上的人声车声,混合着蒸腾的暑气,扑面而来。手机里又过来一条微信,是文文爸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个拥抱的表情。晓敏心里一惊,想这是怎么回事,文文爸爸怎么会给她发这样的信息。忖度那语气措辞,越加莫名其妙。她看着那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在屏幕上闪闪烁烁,像深情的眼睛。晓敏感觉背上热辣辣的,出了一身热汗。回想方才告别的时候,像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异样。这几个月以来,每个周末她过来给文文上课,言谈举止恰当,也没有什么不妥。她当然知道《简·爱》的故事,女教师和男主人,彼此相爱,演绎出一场动人的爱情传奇。可是,她怎么不知道,小说是小说,现实终究是现实。怎么可能呢。小说家不过是借着虚构的幌子,痴人说梦罢了。正胡思乱想,又一条微信进来。却是武威,问她上完课了吗,要不要来接她。晓敏心慌意乱地回复了,说不用了。哎,来接她,又没有车,不过也是坐地铁过来,然后两个人再坐地铁回去。不由生出了满腔幽怨。迎面走过来几个男人,醉醺醺的,冲着她叫美女,美女,喝一杯吧。她心里厌恶,加快了脚步。那几个男人嘎嘎大笑起来。

地铁轰隆隆穿过这个庞大的城市。窗外,树影浓重,在夜色中被灯光照得一块明,一块暗。夜空是那种淡淡的紫色,看不见星星,月亮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只有一城灯火匆忙掠过。晓敏攥着手机,手心里湿漉漉都是汗,脑子里有无数疯狂的念头,电闪雷鸣交织在一起。她被吓坏了。好像是,长到二十三岁,她头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手机微信叮咚叮咚响着,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什么呢。她到底想要什么呢。反正,总不是武威微信里那些个喋喋不休,那些个搞笑的小表情小动作。她,宋晓敏,一个芳村来的女孩子,长得还算好看,肯吃苦,能容人,名校硕士,如果愿意的话,再拿个博士也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还守着女儿家的洁净身体,宝贵的童贞。她苦苦守着,守了这么多年。她总不肯轻易交付了,怕看错了人,也怕委屈了自己。这么多年,她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女孩子们花开了又谢了,眼看着她们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心里又惊又惧,又忧又叹。她知道,她得守住自己。在这个城市,她不能指望任何人。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同外面巨大的广告牌交叠在一起,明灭,断续,显现,隐藏。有一种怪异的梦幻感。她看着那窗子,忽然间,仿佛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微笑着,温雅的,慵懒的,眉眼间有脉脉温情。她的心里一惊。看手机,还是那条微信。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是,发错了?她想起来,楼下拐角处,那一丛竹子后面,黑裙子的长发女人,夜色中闪闪的泪光。文文爸爸,他的道歉和安慰,是不是为了这泪光呢。可是,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还没有发觉?

地铁口像一个巨大嘴巴,把一群人慢慢吐出来。晓敏被人群裹挟着,一路跌跌撞撞。高跟鞋是新买的,有点磨脚。她竭力忍着,一瘸一拐地出来。远远看见武威站在路边等她。武威穿一件牛仔短裤、大红T恤,浑身热气腾腾。公正地说,算是一个帅哥。晓敏的气却是不打一处来,看也不看他,咯噔咯噔就走过去了。武威在后头喊,哎,哎,哎,怎么了,怎么了啊。晓敏咬着嘴唇,自顾往前走。脚真疼呀。疼得钻心。

晓敏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流下来了。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