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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意识

来源:《作品》 | 阿乙  2020年11月06日15:20

表妹

鸿益镇建在大山中间的一块旷地上。按照规划,原本要夹道建起两排商铺,道路也要铺沥青。后来沥青没有铺,商铺也只建了一边。小谈的杂货店就占了其中一间。小谈幼失怙恃,没有田。因为没有田,人们想办法,介绍他到镇上单位做事,有时烧火,有时打扫街道,有时做联防队员。后来,邮递员柯恒昌请他过去看店。某天,柯恒昌和至交王副书记在店前下棋。小谈提着酒壶过来筛酒,听见柯恒昌大手一挥,说:“送了。”

“送什么?”小谈问。

“把这店送你了啊,小谈。”王副书记说。

“啊。”小谈感到不可思议。

“真送?”这时王副书记问柯恒昌。

柯恒昌迟疑了有一分多钟,拍桌子说:“送了。”

柯恒昌将杂货店送给小谈,除开有王副书记的撺掇,还因为店铺本身不大。店铺面积不足十平方米,用帷帘分隔成大致相当的两个区域,前边营业,后边生活。在营业区的前方,摆放着玻璃柜台,内有搁架,陈设着香烟、火机、作业本。柜台上安放着电话机和台秤。帷帘前立着一个货架,摆放饮料、白酒、酱油、八宝粥、洗衣粉、牙膏、牙刷等一应商品。另外,墙上还钉着搁板,也会放一些商品。蚊香点着后,也放在搁板上。店门是十四块樟木做的木板,分别写着东一、东二、东三、东四、东五、东六、东七、西一、西二、西三、西四、西五、西六、西七。每天关门时,都要抓着木板,对准上下两道凹槽,将它们依次推送进去,然后里边再上闩。后边生活区,摆着一张木板床,床边立着带拉链的简易衣柜。墙上的石灰已有部分坼裂。墙面有柯恒昌留下的墨迹:神台桔、箩底橙、吃剩蔗、老童女。另外墙上钉着一面带置物架的塑料壁挂镜。后门是一扇带合页的木门,刷着一层浅蓝色的漆。后门通往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带摇水泵的水井,井边有洗衣池。洗衣池边搁着灶台和煤气罐。偶尔小谈用它来做饭,更多时候他吃方便面或卖不掉的食品了事。院子里还有菜地,种着青菜白菜。院子的围墙是由红砖垒砌而成的,墙顶嵌着碎玻璃。有一年下雪,竟然把一半的墙压倒了,到现在还没有重修。晚上,小谈会对着夜壶解小手,清晨就倒在菜地。大手要到附近单位厕所去解。

小谈长着一身瘦骨,下颏蓄着稀疏的三角形胡子,常年穿一件显大的青色西服,里边搭配一件毛线织的坎肩。脚上蹬一双鞋面打皱的黑皮鞋。裤腰的袢带上吊着一串钥匙。人不爱说话。他也不去县里打货,就是把钱和纸条交给中巴司机。司机把车停在县城停车场后,把钱和纸条交给四季春批发部。批发部把小谈需要的货物送到停车场,并且帮助在车顶捆扎好。过去老柯柯恒昌就是这么干的。现在小谈也这么干。

话说这一天,白天就要过渡到黑夜,盆地笼罩在一片烟气中。鸿益镇的单位和店铺次第关门,小谈揪着过期面包吃,也要打烊。从通往集镇的马路上走来一名年轻的女子。她蹀躞而行。小谈在将门板往凹槽里塞时,感觉从烟雾中挪动过来的是一座摇晃的肉塔。她就有这么胖。又高大又胖。胳膊比电线杆子要大。大腿有人们往井里打水的桶子那么粗。因为太粗,金绿色裤子上的裤线已经迸裂。她的脸像一只上窄下宽的石锁。她艰难地挪上杂货店前的阶蹬。她先挪上右腿,再把左腿提上来。扶着腿站立片刻后,再往上挪动右腿。站到店前时,她两手捏着上衣的下摆,朝肚皮上扇风。汗水濡湿她的额头和脖子,并且在褶子上停留,形成一条发亮的细线。稀少并且发黄的头发湿透了,粘在头皮上。小谈当时还剩四块门板没有插进去,女子是活活挤进去的。她开始想正面往里挤,未遂后改为侧面。挤到一半,还是小谈扯住她的胳臂,将她扯进去。她的人就有这么粗。

之前,她站在门口,说:“你是明雷老表吗?”

“你是——”小谈问。

“我是熊家山的云霞。”

“云霞?”

“按理,我应该算是你的表妹。”

于是小谈记起来,不知是太爷这一辈的哪一位太姑婆,还是爷爷这一辈的哪一位姑婆,总之,谈家有这么一个女,是嫁到熊家山的,并且留下了后裔。不过云霞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听说。之前谁会告诉他还有一个表妹叫云霞呢,过年都不来往的。想来,云霞在来鸿益镇之前,她家里的人也是凑了很久,并且找人打听,才知道这里有一个表哥叫谈明雷。

“家里人跟我说,要是走累了,就在你这里歇一夜。”云霞说。

“也行。”小谈说。

小谈把剩余的门板插进去,闩门时听见外边有几个小孩奔跑的声音,他们一边跑一边笑,一定是察觉到有一个女子趁着暮色进入了杂货店。小谈对着门外喊:“我戳你娘的贱瘪眼。”孩子们的笑声因此变得更大。小谈从货架取出新的毛巾,拆开一块舒肤佳肥皂(自己用的那块已经只剩一块薄片,她用过这块之后自己还可以接着用),和自己用的洗发水一起,放在洗衣池上搁着的脸盆里,递给她。想想她可能不会取水,又从水井摇出大半桶水来。也许女人喜欢温水,就又用热得快烧了开水,掺在冷水里。这样好了,小谈拉上帷帘,站在玻璃柜台前算账。他把一个个数字清清楚楚地摁进计算器,加减乘除的算法也得当,却不知道自己在算什么。他只好命令自己认真起来,再算一遍。店里只有一盏灯泡,照着两个区域。有一些扑火蛾飞聚在那里,只不过数量相较以前少了很多。熊家山的云霞就着照射到院子的灯光,站在洗衣池边拧干浸湿的毛巾,撩起衣服,擦拭腋窝和乳下的汗液。因为背部够不着,她呼唤:“老表。”叫了十几声,小谈从那逐渐升高但仍然显得很小的声音里,分辨出是在叫自己,问:“是叫我吗?”对方回答:“是呢。”于是小谈穿过帷帘和床铺,来到后院。云霞说:“我擦不着,你帮我擦擦吧。”她撩起上衣,双手扶着洗衣池的边沿上,背对着小谈。几乎在她撩起上衣的同时,小谈瞧见一层层环状的肉显出来。因为地球引力,每层肉都往下沉坠,显得扁塌。小谈翻起这些肉,找到褶子上的泥条,仔细擦拭。有的泥条过大,小谈还抹在手上搓捻。小谈在她腰上看见一道红印,想来是刚刚挤进前门时擦伤了。云霞翻下衣服,说“谢谢老表”时,小谈退回去,拉好帷帘,站在柜台前。逐渐听见舀水、洗头、洗脸、洗脚、水倒在地上的声音。后来云霞闩上后门,走到床边,对着壁挂镜化妆、搽香。事情虽然没有几项,但进行得极为漫长。等到小谈进来,已到亥时了。

小谈发现她的头发显得蓬松,应该是用他晾在外边的擦脚毛巾擦干了。眉毛画了浓浓的两道。眼角和两颊涂上了胭脂。她坐在床的一边时,另一边的床板翘起来。小谈只好用他的体重把它压下去。这样他们就得聊天了。小谈说话时,云霞抬头看着窗外漆黑的暮色,有时低头。小谈每说完一句她都回应:“是吗?”有时她也偏过头来,用一对丹凤眼看自己的表哥。小谈很快说完一堆话,于是静静坐在那里,等待脑子里像储水一样储好新的一堆话。他自忖这些话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后来他发现云霞放在床沿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只死蛾。他俯身吹走它,同时用自己的右手盖住她的左手。嗣后又捏住或者说握住她的这只手。她没有抽开它,而是面不改色地听他继续说话。小谈几乎将她的手捏出汗来,仍然在郑重其事地讲话。即使呀,他鼓足勇气挨过去,抱着她要亲嘴了,还要把那没说完的事说完。她闭上眼,往床上躺,从床板那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块床板盛起小谈绰绰有余,现在躺着两个人,就像架在沟渠之间的跳板,因为无法承重,而弯起来,变得颤颤晃晃。在云霞的协助下,小谈脱掉她的衣裤。她的两只乳房有脸盆那么大,乳晕隆起,像一块因为发霉而变黑的柿饼,上面长满小凸点。下身没什么阴毛,就是几根稀疏的黄毛,东倒西歪地翘立着。起先她捂着,不让他看粉扑扑的那里。后来移开手。但在移开的同时,她揿灭了灯。

小谈感觉自己扑上的是床上的另一张床,棉被上的另一层棉被,扑进去的是深不见底的棉花、海绵或者沼泽。他在里面坠落,直到被一种力量顶住。他每次往下压,身体都会自动往上弹回来一点。她在下边老气横秋地哼叫着。哼了一会儿,大概因为旅途劳瘁,睡过去。过一会儿又醒过来,抱住小谈,用指尖轻刮他的脊背,一遍又一遍。交配时,小谈管不住自己的嘴,频繁许诺和唱赞,比如“我说你怎么长得这么好,(这)都是有根的。皮肤这么白,都是有根的。熊家山的水那么好。俺们谈家的遗传也好”,比如“俺俩要是结婚,亲上加亲。生一个小孩一定又漂亮又可爱”,比如“我一定常年守着你,和你过日子。你做老板娘我去打货”,还比如“我从来冇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你看我撑在床上的两只手臂,不住地在打抖呢”。他就是这样,为了一场小小的性爱而许下比天还大的诺言。云霞有时会回答:“是吗,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小谈举起手,说:“我以救我命的牛发誓,这都是真的。我要说半句假话,情愿让雷劈死。”大概坚持了有七八分钟,自忖够一个男人的标准,小谈射精了。也就是在射精后,一股失落、空洞、厌腻的情绪在他心里升起。他弯着背坐在床边,将手指插进湿透的头发。传来她用卫生纸擦肚子和下身的声音。她从一卷卫生纸上揪下来一块,擦好后揉成团,嗅嗅,丢到床下。大概丢了几十颗。她抓着他的手,让它去摸自己的肚皮。他象征性地摸了几遍,把手收回到自己身边。“睡吧。”他说。

云霞很快睡了,从她鼻子下传来欢快的鼾声。在床下席地而卧的小谈被折磨得不能安生,起身将她放在腹上的手,牵引到床沿。她咂咂嘴,安静地睡了一阵子。接下来又像打雷一样打起呼噜来。小谈痛不欲生,照着床板撞起自己的额头来,嘴里嘟囔道:“疯婆子,疯婆子,猪一样。”或许是听见小谈那嘭嘭的自残声,她伸过手来,捞他。他在被触及的同时,闪开自己的胳膊。他感到心里在无声痛哭:世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能打呼的女人呢。小谈心想要失眠一夜了,不过后来还是睡着了。在梦中,他穿着短裤、背心,在一个挤满肉体的空间里爬来爬去。到处是热烫烫的黏液。每具肉体都在往上爬。它们的立足点是彼此滑溜的肉身。它们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上去了,因为下边或者身旁谁的蠕动,出现一点空隙,又无情地掉下去。有时整个空间看上去一动不动,有一种奇怪的宁静。可只要细看,就一定能看见从每具肉身上伸出的芽状小足,在抓来抓去。小谈感觉自己的衣服沤烂了,毛发和身体凸出的部分也在融化。他的鼻孔和咽喉吸进去一股股浓酽的液体。为了避免被淹没在下边,他费尽心力朝上方游去。直到鸡鸣声将他吵醒。

云霞不见了,后门开着。到处是她存在过的痕迹。原本盖在她腹上的毛毯掉在地上,印花布床单上留着一团人形的渍印,有的汗液还没干,粘在上面,有的已经变成亮晶晶的盐粒。枕头发出臭味,无疑是因为她在上面流了很多口水。在柜台那儿,小谈发现地上到处是撕扯下来的食品包装袋。店里能吃的东西都被她吃了。玻璃上还有她吐的痰。小谈来到后院,雨后的凉风吹在他的身体上,使他意识到一个季节正在无情离去。一些原本挺立的蔬菜和野菊花,折断了,或者匍匐在地。地上有一道像是被碾子碾过的痕迹。菜地边缘留着一堆坟丘那么高的粪便。小谈向远处看,发现云霞正侧卧在野外的道路上。她将两只膝盖提到腹前,然后将这弯曲的双腿打直。就借助这打直的力量,她往前蠕动一点点。也许,为走这十几米路,她蠕动了两三个小时。在这艰难的历程中,云霞曾经回头来看了一眼小谈。那眼睛里有一点点羞耻感,也有一点惦念。后来小谈看见的就是一条埋头前进的蛆虫。没有眼睛、头颅和四肢,只有一节节隆起的肉。

小谈感到恶心。这种恶心,比吃了一肚子泥还恶心。只要回到杂货店,他就没办法不想到,在那张床上,曾经坐着一个像是一座山或者一座仓库的物种。灯光透过满满当当的它,在房间留下巨大的阴影。后来杂货店破败了,结满蛛网,没有人来租用。人们分析,也存在对方是蚕或者果实内蠕虫的可能性。但是这样的季节怎么会有蚕呢,而且蠕虫是随果实一起成长的,自幼就长在果实里。最终大家认定还是蛆虫。小谈睡了一条去赴会的蛆虫。

想学魔法的孩子

浩宇不爱听父母的话。因为不爱听父母的话,他离开家,去乡下找魔法师牛喜学艺。传说牛喜拥有的魔法技能多到用不完。最重要的有五项:一是只要是将手压在作业本上,作业就自动写完了,一道题也不会错;二是用同样的手压在废纸上,废纸就变成沓成沓的钱,一生一世用不完;三是没有七龙珠时,可以用阿拉丁神灯将七龙珠召唤出来;同样,没有阿拉丁神灯时,可以用七龙珠将阿拉丁神灯召唤出来;四是能变成蜘蛛侠,想飞就飞;五是能隐形。浩宇来到牛喜的宅院,看见院内晾晒着牛喜夫妇及孩子的衣服。牛喜正背着双手,张开嘴巴,露出牙齿,让一支在空中飞舞的牙刷来来回回地刷牙。他那嫉妒成性的老婆在一旁看着。浩宇说明来意,牛喜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浩宇,说:“哎,来找我学艺的可多了。”他过来掐浩宇的脸蛋,翻浩宇的眼皮看,并且将双手插向浩宇的胳肢窝,将浩宇向上托举。

牛喜问:“多少斤?”

浩宇拍着大大的肚子说:“76斤,可能现在已经有78斤了。”

牛喜眼睛骨碌碌转动了片刻,似乎是在算计什么。然后他用右手握住浩宇的肩头,说:“我凭什么收你为徒?我为什么收你为徒?你有什么资格成为我的徒弟?”可想而知我们的小主人公有多窘迫了。浩宇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结果。牛喜背着猎枪要出门时,发现浩宇还傻傻地站在门口,不知为何起了怜悯之心,从怀中掏出一颗用油纸包好的盐巴,递给浩宇,说:“这样吧,你帮我将这颗盐巴送给一个四眼人。送到了呢,我或许可以收你为徒;送不到呢,永远不要来见我。”说完他拨开浩宇,对狗舍里的猎犬打了一声呼哨,朝山上走了。

浩宇对着他的背影说:“请问谁是四眼人呢?”

牛喜向后挥挥手,说:“你问我,我问谁呢?”

浩宇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眼睛的盲人和只有一只眼睛的“独眼龙”,一般人是两只眼睛,神话里的二郎神是三只眼,就是没听说四眼人。现在叫他到哪里去找四眼人。他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终于壮起胆子去问人。这可是他人生第一次请教别人。有的人理都没理他,不过更多的人还是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他们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谁是四眼人。直到有一个人指着集市,说:“你去那看看,那里有一位补鞋师傅。”于是我们的浩宇赶到那儿。在喧闹的集市边上,果然有一位老人在聚精会神地补皮鞋。他一边摇动补鞋机一边说:“现在人把鞋穿了几天就扔了,去买新的。谁还来补鞋?我原以为乡下人要节约一些,结果发现乡下人和城里人一样。”老人长着满头银发,戴着老花镜。镜腿可能是坏了,因此眼镜是用绳子系在头上的。浩宇想戴眼镜的人可能是四眼人吧。浩宇将盐巴递过去,说:“老爷爷,魔法师牛喜托我给您带一块盐巴。”

老鞋匠几乎在听见的同时,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就好像沾上了最为不祥的东西。鞋匠说话时嘴唇都是哆嗦的。他说:“你走,我不需要这东西,请你快走。还有,拜托你千万不要说自己来过这里。”

浩宇很是郁闷。他在附近晃荡着,什么办法也没有。让人奇怪的是,还没到中午,集市上的商贩就收好摊,急急忙忙地朝里脊村跑去,说是在外面看病的孙桂回来了。一时间,道路上尘烟滚滚。浩宇一边追赶他们,一边问:“孙桂有什么好看的?”

其中一个人回答说:“有什么好看的?我跟你说啊,孙桂长着一双对子眼。对子眼是什么你知道吗?”

浩宇说:“不知道。”

那人说:“对子眼就是双瞳,一个眼睛里长出两个瞳孔。”

浩宇说:“那她算不算四眼人呢?”

那人说:“应该算吧。”

浩宇跑得更起劲了。在路上他还听说,这个孙桂只有七八岁,一出生父母就发现她是双瞳,一直不让人看。她自己也总是躲在家里,只在晚上偶尔出来透透气。人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双瞳是并排在一起的,还是一个套另一个,重叠存在的。只听说她的眼睛睁开时几乎看不见眼白。就这样,上百人的队伍跑到孙桂家门前。只见孙桂的父亲手握一把钢叉,以跨立的姿势站在门前,说:“你们下作不下作?这些年了,你们一直追着我的女儿看。有什么好看的?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你们谁要是想看,除非是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大家感觉羞惭,不过想到他们是一起来的,就没有退缩。这时从屋内传来孙桂越来越大的喊声。唉,一个人就是让开水烫了,就是让医生用铅笔那么粗的针头戳进屁股,也发不出这样恐怖的喊声。孙桂的父亲红着眼睛说:“你们家就没有孩子吗?你们忍心让自己的孩子这样让人看吗?”人们这才三三两两退了。场基上只剩下几个和浩宇一样受牛喜所托的小孩。他们试图说明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只是送上一颗盐巴,可是孙桂的父亲听不进去。孙桂的父亲挥舞着钢叉,对着他们怒吼:“你们这些小孩,学什么不好,就知道跟人不学好。”

在离开里脊村的路上,浩宇知道他们分别叫都兰、星桦、圣明。和浩宇一样,他们也长得胖乎乎。特别是都兰,胖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们都想找魔法师牛喜学艺。他们感觉谁最先将盐巴送到四眼人那儿,谁就会成为牛喜的弟子,同时也意味着别人失去这个机会。他们可不想成为那个失去机会的人。因此他们约定“共进退”,也就是说一起去找四眼人,找到了一起送上盐巴,然后一起回去向牛喜报告。都兰揪下一根柳枝,挥舞着说:“谁要是脱离队伍单干,谁就是孙子。”他们就这样一路走啊,路过田野、电线杆、农民、山丘、桥梁、溪水以及在溪水边洗脚的孕妇,朝集市进发。那位孕妇披头散发,正用赤脚拍打水面。她的眼圈黑黑的。她歪着头,痴痴地看着这一行四个小孩,嘴角流出细长、发亮的口水。这时日头还很猛烈,小孩们汗如雨注。他们一个个越走越快,想早点到集市上找到遮阴处乘凉。只有浩宇越走越慢。他捂着肚子呻吟。

都兰说:“能不能快点啊?”

浩宇说:“不行了,看起来要拉肚子。要不你们先走,待会儿我们在集市上碰。”

为了使他们相信自己是要拉肚子,浩宇还向他们讨要手纸。都兰一边埋怨“懒子屎尿多”,一边从裤兜里抽出几张餐巾纸塞给浩宇。然后他们抹着额头上的汗先走了。等他们走远了,浩宇就朝回跑,一直跑到溪水旁。他发现那位孕妇还在。她正艰难地起身,扶着肚子,朝住的方向走。其实在刚才经过她时,浩宇就想到四眼人可能是她。为什么呢?因为她长着两只眼睛,她肚子里的孩子也长着两只眼睛。2+2不就等于4吗?浩宇记得自己想到这一点时,全身涌起一股热流,像过电一样,禁不住用右拳击打了一下左掌心。

孕妇听见有人跑来,转过身来,发现浩宇,从她嘴角又流下口水来。

孕妇说:“是不是牛喜大师派你来的啊?”

浩宇说:“是!是!”

孕妇说:“算你聪明。托你带来的东西呢?”

浩宇掏出那颗盐巴。孕妇捏在手上看了一下,说:“就这么点?”

浩宇说:“对啊,就这么点。”

孕妇说:“你敢保证他就给了你这么点?”

浩宇说:“我敢保证。”

孕妇说:“牛喜那个坏蛋,这么小气。”

然后她扶着浩宇的肩膀,一路骂骂咧咧地走回住地。那是一幢低矮的小屋。屋里砌造有一座差不多有卧房那么大的土灶,灶上安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锅的直径有两个浩宇的身高那么长。孕妇说:“帮我去挑一些水来。”于是浩宇担着水桶出门,从溪流那里挑水回来,将水倒在铁锅里。水倒满2/3时,孕妇说:“可以了,再帮我把水烧热。”于是浩宇从柴垛那里抱来柴火,用一只膝盖顶着,将它们一一掰断,塞进炉眼里。用火点着后,浩宇又用吹火筒吹,将火焰越吹越大。等到浓烟从屋顶的烟囱飘出,弥漫到半个天空时,锅里的水也就差不多烧开了。这时,孕妇说:“好孩子,你过来。”浩宇走过去。她突然凶相毕露,一巴掌狠狠打向浩宇。这一巴掌将浩宇的一边耳朵打聋了,人也被打昏过去。孕妇看见浩宇昏过去,就揭开锅盖,费力地将浩宇的身体抱到炉灶牙子上,再将他推到锅里去。水已经沸腾了,水面上到处冒着水泡。浩宇掉进去时,身体猛地弹跳起来。孕妇操起锅盖照着他盖下去。浩宇挣扎得很厉害,锅盖几次都被顶翻了,溅出来的水将孕妇的手腕烫出好几个燎泡。但她还是用尽力气把他盖进锅里,直到他再也没有动弹。后来她又去添火。这样煮了两小时,孕妇估计把浩宇煮熟了,就揭开锅,用长长的筷子去插浩宇的肉。肉轻松地从骨头上分开,看来是煮烂了。这时,她将那颗盐巴丢进锅里。她一直在埋怨:“牛喜这个没良心的,这么大一孩子,就给我这么点盐,怎么够用。”

故事结束了,浩宇拜师未成,反倒成了别人的美餐。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孩子不爱听父母的话,就会面临很大的危险,甚至可能丢掉生命。

严酷的事实

贿是太稀国一位有功朝臣的女儿,国王视她为自己的女儿。传说,她的皮肤和新雪一样白,美色比风袭来时在枝头颤动的繁花还要让人惊心动魄。和她无可争辩的美貌齐名的,是她对追求者一概采取的拒绝态度。十年来,那些被传说撩拨的男人,携带象征财富与诚意的金银、宝石、象牙、珍珠、珊瑚、兽皮,驱赶大批奴仆与乐工,从海对岸、山那边以及草原深处来到太稀国,冀望成为这个国家卑微的女婿。当中甚至有几位国王。然而这些男人,对她的芳心,别说是俘获,就是稍微地撬动也没能做到。我们必须提到一只从万里之外搬运过来有巨人那么高的长颈瓷器,据说烧制时使几名御窑工匠献出生命,瓷瓶上似乎还填抹着牺牲者的血滴。在它因为下人那可以辩解得清楚的过失而碎裂在目的地时,贿连看也没看一眼。

她的傲慢令人备感耻辱。当追求者垂首低头,高高作揖,报上姓名等候她的接见时,可以说是怀着满心的期望。在和她的目光交接时,他们又惊又喜,仿佛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宠遇。谁能料到,仅仅一瞬间,那目光就变得冰冷起来。那意味着不满、厌恶和驱逐。那先是被审视接着被逼视的人,自信就如同被重重踏过的冰面,出现要命的坼裂。一切是如此令人害怕。他们不敢动弹、吱声,无论是多大年纪的人,都像小孩那样可怜地站在那儿,听候发落,就好像是对她做了多大的坏事一样。啊,他们来的时候有多急切,现在逃走的愿望也就有多急切。一切都太难令人忍受了。他们想,哪怕就是去参加一次注定要死的寡不敌众的战争,哪怕是被人丢进蛇窝,也比待在这里强。

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在离开时,赌咒发誓,说出“以后就是你跪着来求我,我也不理你”之类的蠢话,而这不过是招来她更深的讥笑。这些失败者造了很多谣,其中之一是她得了暗疾(比如是石女)。那些在她身上无功而返的媒人往往附和这样的说法:“一个人要不是身子有病,怎么就不敢结婚呀?”这些媒人说通了贿身边所有女眷。甚至连贿的母亲也来给贿讲述婚姻的好处以及它作为“神明的安排”在人类生活中的必要性。“只有在婚姻生活里,一个人使用银制茶壶和錾花的梳妆盒才是安然的。一个人不结婚是不能想象的,比当一名流浪者或者说乞丐还要可疑。”母亲说。有的人认为贿并非无意于婚姻,持续拒绝恰恰说明她是一名老猎手,因为具备耐心而迟迟不肯出手。有的人认为她对男性具有性别上的轻蔑,本能地就厌恶男人。有的人认为她将身心献给了神灵,在精神世界全心全意地服侍祂。有的人说她习惯了一种从出生就保持的生活习惯,陡然改变令她感到恐惧。有的人说结婚了她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纵情享乐了。有的人说她就是迷恋四方来朝、万人景仰的感觉,害怕结婚使自己变成仅只是丈夫一人的财物。有人说她缺乏教养,任性无知,而美恰恰又给这种狂态增添了翅翼。种种言论,非止一端。最后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接待男人了。相比于接待谁——她才不管一个人是从多远的地方来,花费多少的精力——她更喜欢和仆从携带蒲团,来到建造于河边的园林游玩。在那里她吟诗作画,跳舞弹琴,间或行令猜谜,饮酒赌博,到了不舍昼夜的地步。

当拄杖的男人出现在太稀国时,谁也不能预料到,他将会是贿的最后一名拜访者。他身高体大,偏却骨瘦如柴,身上也散发出流浪人才有的腐臭气息。在那张疑将坏死的黑而干枯的脸上,有着一双猫一样锐利的眼睛。他长得如此丑陋,处境是如此凄凉,然而不管是谁,都能一眼瞧出他出身与仪态的高贵来。现在已分辨不清,是他的到来导致万物凋零,还是他就赶在这么一个肃杀的季节前来。狂风四处打着旋,人们裹紧衣服在日见短暂的白天疾行,树叶经过最后一阵哗响,纷纷坠落于大地。河水干涸,草叶打蔫,孔雀背上的羽毛成片脱落,乌鸦开始齐聚于寺庙的屋檐下,喧聒不止。人们隔三岔五就穿上黑衣,以悼念那本来以为还能撑上一阵子的亲人。

孤零零的拄杖者走在通往贿的园林的路上。

只有在贿的园林,山野还开着紫色的木槿,流水仍发出潺潺的声响,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没有人为这样一个长相峻刻的男人到来提供预警。他径直走向庭院的中心,一次也没有受到阻拦。也许就像人们说的,是过于庄严的脸相及气质,使他看起来像是贿的父亲的朋友或者贿自己请来的乐师。也许还因为他手头拥有大量的钱币与奖章,足以使阍者谦卑地为他打开大门。——总之,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脚步。他和她都感到猝不及防。他看见她的美色非但不弱于人们夸张的传说,甚至还远远超出了。她的面容像桃花一样白而红润,睫毛又黑又长,眼睛明亮如星辰。她拥有的不是一点点姿色、两三处的美丽,而是全部的美丽、完美的美丽。他的心像是被强有力的手抓住,骤然痛苦起来,人也禁不住老泪纵横。一把梳子正别在她浓密的头发上。她微微皱着眉,用洁白的手绢擦拭因为试穿并不合脚的鞋而弄伤的脚跟。一点点血染红手绢。她抬头看见这长着一头铁灰头发的男人。来自崇拜者长年累月的骚扰所带给她的不悦,在这一刻积累成满腔怒火。她怎么咬紧牙关,也挡不住自内心奔涌而出的咆哮:“是谁让你来的?死开。”

来者无从解释。和前头所有的来者一样,他顷刻间被这比矛戟还深的话语伤害,显得手足无措。后来——是的,即使是像他这样稳重的人,也失去了对自己行为的控制。他扔掉拐杖,蹿过来,试图抱住这人中的骄子,然而只是抓住她绯红色的袖子。她想甩甩不掉,想扯扯不脱,愤恨之下,抽出手来狠狠打向那男子,却反而被人家将这只手抓住了。下人蜂拥而至,替她解了围。然而因为心情震怒,她的手指还是在这次突然的行动中,撞向廊柱,碰伤了。

拄杖人被释放后,贿的园林也呈现出萧条的面目。那些原本盛开的芙蕖全部枯萎,枝干变成铁锈色,东倒西歪,倒在荷塘内。树木尽秃。原本挤在一起夺食的红鲤鱼一条条倒浮在浑浊的水面。冰霜终日不化。拄杖的男人向那些他并不知道底细的人辞别,仿佛是自嘲,又仿佛是炫耀,说:“每个人——哪怕是最为穷困无聊的乞丐,哪怕是疯子、残疾人——都在回避我。我想他们就是看见死神也不会这么害怕。他们看见我,老早就对我关上门。没一个人喜欢我,更别说是热爱了。我没办法取得一个人的心。是呀,有时候我能轻松使唤一个人,然而却知道,这些被使唤的人中,没有一个是出自忠心。有的人为了避开和我见面,甚至选择自杀。我热爱一切生命,一切生命却不爱我。我占有一切生命,然而这种占有却让我越来越觉得空虚和讽刺。”

贿仍然每天早起,认真地盘束长发,插上金子或玳瑁制的发簪。她几乎是如祭祀一般隆重地穿上繁复而奢华的衣装。这些衣装长长地拖曳在地上。有一辆车供她出行,然而和往常一样,她并不使用它。她的生活在一箭之地外的园林里就已经自足。某一天,窗外的花全部重开,她却发现自己的右手——那曾被拄杖人(如今恐怕得说是执杖人)死死抓住的地方——有一截变成棕黄色,极为干瘪,仿佛腌熏过,并且血管暴突,长满老年人才有的黑斑。银色的镜子掉在地上,贿几乎晕厥过去。她定睛重看时,不过是加深对一个事实的认识:有一部分老了。在这一刻,她看见林间的松树、天上的仙鸟、氤氲在屋角的祥云都在远离她、抛弃她。它们丝毫不能理解她此刻的难处。就连卑贱的仆人也如此。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宿命的大网落在她身上。“任谁也逃不过啊。”她哭起来。

以前,没有什么能将她从这种骄傲自负的生活中带走。

富贵、权势、幸福的前程不能。

贫穷、灾难、困苦也不能。

没有什么能迫使她让步,使她降低自己、出卖自己。

如今因为执杖者偶然地一握,一切一下子崩塌,变得没有意义了。

贿秘密找人寻来号称还童有术的药膏,只涂抹几天,她就意识到于事无补。宫殿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关上,再未开启。她叮嘱下人从最外边关起,一层层地,关到殿角一间最小的屋子。她像只惊鼠坐在那里,看着衰老从那只手出发,沿着上臂、肩膀行走,一部分从脖颈那里向脸庞进发,一部分转头向下,袭向那对傲人的乳房。很快它们就要坍圮了。松弛的肚皮将像堆在地上的帷幔一样让人不忍直视。很快啊,一切都将如数降临。一切是如此快捷。是那执杖者,那年老之神,将我们的贿降低为一名老妪。

大坝

我是在雨季将至时来到这个以两姓命名的村庄的。我和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年的林兄完成交接。我记得在物品移交清单上签完字时,林兄脸上露出欣快的表情。几分钟后,他骑着那辆由外界捐赠的摩托车,一阵烟地消失了。很明显,摩托车是赠给志愿者这个岗位的,而非赠给他个人。按理说,它应该一起移交给我。次日,村里有人将摩托车推回来。它被扔在几公里外的水田旁,是链条脱落了。同时扔下的还有一个较沉的包裹。

村里男女老少加起来有265人,村庄距离最近的小学有将近30公里。多年来,都是依靠前来支教的志愿者对这里的孩子进行教育。如果能够摆脱咯血的折磨,本村的民办教师木太枝也会参与到教学中来。场地就在村公所。这里有一半的房屋是土砖垒砌而成的,村公所也是这样。在村公所的屋脊上,架着一只由林兄不远万里背来的铁锚。我估计他的意思是想启发这里的孩子,世界不只有村子这么大,还有远方与大海。不过,村里人都把它当成一只预示着交配和丰收的铁犁。在村公所前有一块平整的场基,村里的人常过来,从屋里掇出孩子们念书所坐的板凳,坐下来聊天。

有一回,聊天围绕着村里半痴呆人老四(大名叫木俊)正在挖掘的一块石碑进行。老四是在翻地时发现它的。起初他以为是块石头,随着将周围的土挖开,他明白这是一块碑。老四量了它的宽度,有三掌半长。至于长度,因为碑体埋在土里,就不清楚了。这也成了两个接近60岁的老人木太权和麻政德打赌的内容。木太权兼过大队会计,他认为,一块碑的宽度在三掌半,约合64厘米,那么从美观角度考虑,碑长应该有160厘米,差不多是一个成年人的身高。这样是合乎比例的。麻政德是从本地经济水平考虑的,穷乡僻壤的,石碑不会造得太大,应该偏正方形,长度不会超过宽度很多。“五掌顶多吧。”麻政德说。

“且让我们拭目以待。”木太权咬着牙齿说。

“拭目以待。”麻政德说。

“可要等老四挖出来,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他又不让别人插手。”木太权说。

差不多在我来的时候,太阳失踪了。也许这么说有点绝对。我记得在和乡政府的带路人作别、拐进通往村庄的隐蔽道路时,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缕一缕的乌云从纸片般的太阳面前飘过。那一刻我恍如置身月夜。从此我就再也没见到太阳。天气逐渐变得阴沉,日间的能见度越来越低。按照木柳桥的说法,老天的这张脸硬就跟要哭一样。我必须说下这里有一座百里地内罕见的大坝。几乎在进村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它,也可以说,是没办法不注意到它。我贪婪地看着它,无法想别的事情。直到林兄亲切地迎过来。“可等到你了,这一路上辛苦吧。”他说。林兄不但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还帮我铺好床,烧好开水,甚至给我备好一支牙刷,在上面挤上了牙膏。大坝建造在两座山之间,也可以说是建造在一座山的两翼之间,或者说是豁口那儿。坝体陡峭,近乎直立,高70米,由土料和石料抛填、碾压而成,外层是砂壳。坝体上的字已经脱落,只能依据残留的痕迹判断它写了什么。因为距离太近,大半个村庄都处在它的阴影之下。我虽然隐隐感到害怕,还是着魔一般,时常走向它。它的双腿就像插在大地里。我的目光沿着它的身体曲线上行,在每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停留。作为庞然大物,它的存在是如此清晰明白,然而一切又付诸寂静。

在体质和精神都较孱弱的女人那里,我看见大坝所施加的影响,也可以说是压力。这种压力,随着雨季临近变得越来越大。她们心烦意乱,接着长时间面无表情、眼神呆滞。有的猛然在庭院中号哭。有的发出既为宣示惊恐又为提醒别人的喊声。有的好比身陷噩梦,张大嘴巴却喊不出来。有的跌跌撞撞,将左脚向右踏,右脚向左踏,好比是醉酒了。有一件事说出来让人羞惭:一名老妪忽然脱光衣裳,将它们弃在路边,然后张开枯瘦的双臂,一边喊“好吓人啊,吓死人啊”,一边朝山腰的薯洞跑去,并且在那里躲起来。在少数男人那里我也看见这种软弱。他们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清晰洪亮的,说到一半,声气就变得不像是他的了,很多字也念错了。他越是憋红着脸要把它说清楚,它就变得越含糊不清。村庄的主力,那些大老爷们,变得越来越健谈,仿佛不受此影响。可是我没办法不对这种反常的健谈产生怀疑。正常情况下人是没有这么多话的,对吧?因为天昏地暗,他们离开场基,走进村公所,把孩子们的课桌拼在一起,按照次序坐好,然后一天到黑不知疲倦地交换意见。

村公所里有一张单人沙发,是外界捐赠进来的。有一次被麻远文坐了。木太权自认是本村最为尊贵之人,那天来得有些晚,一看沙发让人占据,抬抬手,说“那你们就自己做主吧”,转身回家了。大家分三次去请,才将他请回来。我现在记得,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村公所内的蚊虫都特别多,那些参与讨论的人将烟灰弹到地上,不时空出双手,去拍死那些粗大的蚊子。木柳桥还用两只赤足夹死过蚊子。木柳桥是不取悦他人就不安生的人,兼之惧内,在村里没什么人瞧得起。讨论时他只能坐在外围。每当内圈有人去解手,他就迅速补到空位上去,然后在别人回来时又早早让出来。现在想起来,是啊,现在想起来,他们还跟活着一样。现在想起来,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成百上千次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并且以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

他们讨论的是迁徙。

麻新文说:“出去做什么呢,话都听不懂。”

麻吉文说:“在外地还容易沦为三等公民,一切都要重新奋斗。这边的基础,不是一代人,是几代人,十几代人,甚至是几十代人打下的。就这么放弃了,真有点于心不甘啊。”

木智说:“在外地还容易受到歧视。这也不能怪人家。人同此心,你想啊,人家要是来我们这边,我们不也得嫌弃人家嘛,毕竟资源只有那么多。”

上门女婿周拥军说:“我听在港口的一个朋友说,他晚上基本不出门,实在出门就带10元保命钱。治安状况很差。”

木强说:“吃也吃不惯。外地人据说不吃米,光吃面。面有什么吃头呢。”

麻政芳说:“一切事情,都是为本地人准备的啊。外地人连狗都不如。”

木太权说:“你怎么看呢,政德?”

麻政德说:“父母亲戚没有着落,自己把户口迁走,是对他们不负责任。”

木太权说:“是啊。迁移过去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木柳桥说:“缴几多的税噢。”

事情总是这样:你能找到一百个理由离开,也就能找到一百个理由留下。有时他们会征询我的意见,我觉得还不如说是让我去附议他们的看法。我还没吱声,他们就说:“你看,连小吴老师都这么认为。”然后开会之前大家都有的忧心忡忡不知道怎么消失了,四个一桌四个一桌地凑起来,打双升。体力好的通宵都在打。我并不会这种游戏,硬是让他们教会了。

雨在一个夜晚悄然而至。我从睡梦中醒来,听见绵延不绝的沙沙声。天边仍在响起隆隆的雷声。我想到神明在做降雨这件事时,和农人一样沉默、镇定,具有一种不折不扣的认真劲。从窗外飘来凉爽的气息。我因为兴奋而勃起,然后全身心陷入一种盼望已久的平静当中。清晨,雨停了。我在面朝大坝的村口,看见泥地上插满香火,有的燃烧到一半已经熄灭,有的还在冒烟。不止一个女人说她们看见大坝变形了。她们不时比画着,竟使我真的以为坝体撑大了。不过有一点是明显的,就是从坝体上,我看见了蜿蜒的细流。麻政芳的女人说大坝曾对她传音。“传了什么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意思,就是叫我走,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她说。木强和儿子一早从地里回来,带回更可怕的发现。他说田鼠领着背上长着稀毛的小老鼠,从鼠洞里一只只爬出来。它们抖落身上的水,悲伤地注视了一会儿那至少藏有50斤粮食的老窠,然后转头朝村外飞奔。“老鼠的习性我还不知道,这点雨是不会让它们离开家园的,”木强说,“之所以跑掉,就是因为它们知道:大水要来了。”恐慌情绪很快蔓延开来。不到一餐饭时间,人们已整束好行李。有的其实早就整好,现在要做的只是将它挈到独轮车上去。因为把电视机、藤椅、风扇这样的东西也塞进去,行李显得鼓鼓囊囊。通往村外的唯一道路挤满人。那些后知后觉的人拼命朝队伍赶去。一些东西掉落在地,有的人想回去捡,另一个人就会呵斥:“这会儿是要钱呐,还是要命?”又是在这十万火急的逃亡途中,有人抬起头,意识到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很快,顿悟像病菌一样在队伍中播散开来。人们放慢脚步,意识到一切不过是在重演:同样的逃亡冬天发生过,开春发生过,夏天发生过,今年发生过,去年发生过,前年也发生过。因为想到这一点,逃亡的严肃性、正当性和必要性顷刻瓦解了。朝前继续走了一会儿,他们在隘口那儿果然看见把守的木太权。他丢下正在砍削的竹子,将砍刀指向他们,说:“又是谁在造谣?木强,是你吗?难道我们一个直立行走的人还要听老鼠的指引?是不是又有人说些传音的鬼话?传了什么音,你倒是用录音机录下来给我听听呢。所有姓木的人听好了,都给我回去,该煮吃的煮吃,该生产的生产。”

“还是那句话,大坝它要是垮了,早就垮了。”在他身边的木柳桥说。

“别的姓回不回去,我不管。但丑话我要说在前头,你们要是走了,留在这里的财产可就没有人有义务替你们保管了。”木太权说。

于是人们在一阵火辣辣的愧疚中打道回府。我在空荡荡的村庄里,和病重的木太枝一起迎接这些被轻易说服的人。也就是从这时起,我意识到他们永远不会离开本村。过去,我很难理解那些被丈夫打得要死而又离不开丈夫的女人,或者那些被主人折磨得遍体鳞伤而又离不开主人的狗,她们(它们)的恐惧不可谓不真。用忠诚来解释其中的原因——就像村民自己说的,之所以没有走,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眷恋得深沉——是不够的,我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对新生活充满恐惧。为此,他们宁愿和谎言结下牢固的盟约。

另外我认为:身处在集体中,也使他们骗起自己来更容易。

他们只要是见面,就互相印证这些看法:

“这么大的大坝怎么会破呢,你说对吧?”

“没有一座水库设计出来是为了溃坝的,对吧?”

“大坝如果连50年不遇的暴雨都不能抵御,它还叫什么大坝?”

“它要是垮早就垮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如果有危险,我们的祖先就应该搬走了。可他们非但不搬走,还生下我们。”

还有人编了顺口溜,比如“桥归桥,路归路,安全还得看水库”“天不怕,地不怕,谁像俺有大水坝”。如果有人反驳或质疑,就会有人怒斥:“溃坝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在第二场雨降落前,村里有一支小分队沿山间小路爬上坝顶。他们看见湖水已接近漫溢出来,同时感觉到坝体在轻轻晃动。他们起先认为是长时间的攀爬导致腿脚发软,因此出现地面晃动的错觉。后来他们用白铁皮桶从湖里打了一点水,并将它搁在坝顶。他们看见桶内的水面在有规律地晃动。他们开始回忆。有的人说过去也见过桶里的水晃荡,有的人说并没有。他们带着疑惑回到村庄时,传来老四(木俊)将地中的石碑挖出来的消息。有一半人去看了,几乎毁坏了老四的那块地。人们用瓦片、砌刀刮走碑上的黄泥,又用水冲洗,终于使那碑上镌刻的500个汉字显现出来。这是一块水灾赈务纪念碑,显示在本地曾发生严重的水灾。它是这样说的:“高堤崩溃,洪流势不可量……田禾村庐,尽付东流……人民死者十之八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将碑文的意思解释给他们听,导致他们陷入长时间的静默。后来麻政芳甩下手臂,说:“这只能说明过去的大坝不经事。”木柳桥说:“过去怎么能跟现在比呢,过去连水泥都没得。”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原以为这么下几天就停息了,谁料到第四天,天突然变得漆黑,雨势骤然加大。喂牲畜的石槽顷刻间就注满了。村道之上水流成河。山路上落满死禽。后来的统计说,在6小时内,本地降雨量达到740毫米,创造本省纪录。暴雨还在下的时候,聚集在村公所讨论的村民决定跳一场广场舞。于是有人从我床底拉出音箱。那些悬挂着的有些脱落的拉花也重新用透明胶带粘好。人们成双成对跳起来。不会跳的坐在一边,拔下玻璃瓶的翻口塞,倒自酿的谷酒,和人一杯杯地干。碰到有会唱的歌,就有人抓起麦克风唱。这样井然有序地跳了一会儿,音箱忽然问:Are you ready?

于是全员一起喊:Yeah!

他们半睁着眼睛,摇头晃脑,挥舞双臂,像水草一样摆动起来。只要是音箱里传出“跟着我的节奏”的喊麦,他们就一齐答应:“一起嗨个够。”就在这时候,桌子出现震动,杯中的酒水随即溢出来,房梁上的烟炱纷纷朝下掉,玻璃窗也咯咯作响。电灯闪了几次,差点熄灭了。隆隆的声响从大坝那里传来。有的人急速钻到床底下。有的人扑在地上,用右手拍打地面。有的人像踩到毒蛇,站在原地不敢移动半步。更多的人捂着脸哭起来。木太权抓起麦克风说:“我再强调一次,我们这里过去没发生水灾,现在也不会发生,将来更不会。”我注意到他嘴角上浸出一层油亮的汗珠。他多年的敌人也是战友麻政德接过麦克风,拍打了几下网头,用掏心掏肺的口吻说:“大不了就死呗。人生自古谁无死。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不是今昼死,就是明昼死。能这样死,不失为壮烈。”

地面上流淌的水已经深达尺余,人们在慌乱中跑回自己家。只有我和我在这里发展的信徒木太枝,手挽着手,带着完全的幸福,走向大坝。我怕木老师心中还有疑虑,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脸上流满泪水。湖水一次比一次多地从坝顶潽出来。我对木太枝说:“我们降生是对神的亵渎,唯有死亡能清除我们的罪过。”大坝越来越近。我看见它正用尽全部精力,背负起身后上亿立方米的湖水。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剧烈,似乎是它的骨头在被压断。最终传来一声巨响,我敢说当时我的耳朵都被震聋了。大坝粉身碎骨,盼望已久的洪水夺路而出。我甩开木太枝,挥舞着双手,踉跄着朝它迎去。很快我就被撞飞了。在浮起来的瞬间,我看见树和电线杆被连根拔起,房屋一间间倒塌,村公所的屋顶被卷走,架在上边的铁锚露出来,好像是鲨鱼的背鳍在划开水面。而麻政德和木太权扶着一只汽车里胎随着起伏的波涛漂荡,他们闭着眼大喊。我听不清喊什么,我猜是喊“姆妈”。瞬息之间我看到这些,然后又被打进浪里头。我是多么想死啊,最后却成了这场水灾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我是在很远的下游被救上来的。他们说我最后挣扎的样子像一个瘸子在射精。在我赤裸的身体上粘着湿漉漉的麦秆。尸体被冲得到处都是。只要是在哪里看见有一群密密麻麻的苍蝇在飞舞,就准能在下方找到一具尸体。洪灾撤退后,在这个两姓村庄的上空,飘荡着一层奶白色的雾气。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