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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0年第6期|夏天敏:胡树和他的牛(节选)
来源:《当代》2020年第6期 | 夏天敏  2020年11月06日07:05

胡树回来的当天就和一条狗较上劲了,这条狗是杨春家的狗,被链子拴着,也正是拴着,胡树才没被狂吠的狗咬着。胡树说绝狗,瞎啦,我是胡树,和你主人是朋友哩。那狗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仍咬,仍狂叫,还把前爪伸出后背耸起。边刨边猛叫。胡树说你狗日皮子痒,不教训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狗了,说着扑过去,扬起脚要踢,那狗倏地退回拴狗的柱子那里,更加狂暴,叫的声音越发愤怒,越发瘆人。胡树退回去,它又扑上来,胡树上前,它又退回去,胡树手里已经捡了个拳头大的鹅卵石,扬了几次手,终究没打出去。打狗看主人,在山区尤其看重,胡树和杨春是朋友,把狗打伤就等于把杨春打伤了,他不能下这个手。但这狗实在是皮实,不依不饶、不气不馁、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在它有限的范围内不断刨挠、狂叫、龇牙咧嘴、口吐红舌、声音锐利、沸反连天,尖厉地刺激胡树的神经,顽强地挑衅胡树的尊严。胡树毕竟才从外面颠簸归来,几千里的路,几天的行程,人也上了岁数,在愤怒狂躁、对嚷、奔走中败下阵来,蹲在远处的树下喘气。

望着家门而不敢进,胡树既无奈又心酸又愤怒,妈的,老子多少年才回来,没想到却被一条烂狗挡了道,有家不能回,有门不能进,真是人倒霉连狗都欺负。坐一阵,想一阵,气一阵,胡树说你狗日的惹着我算你倒霉,老子不叫你哭不出好声气不叫人。漂泊多少年,胡树啥没见过,吃过亏,占过便宜,被人欺负也欺负别人,但多数是自己占上风,哪想到今天却败在一条狗身上。

胡树是冷醒的,刚入秋,山区的天气就冷得不像话,他抹一把脸,脸上竟有了一层薄霜,手脚僵得不能动弹,嘴里说妈的啥鬼地方,老子在大城市蹲桥洞也比在这儿暖和,随便想个法子,也可以把肚子弄圆。正自言自语,那狗听到窸窣声,又狂吠起来,这下又把他惹火了,想想今天不教训这狗东西是不行的了,不把你狗头砸烂,你是不知道灶王爷长三只眼了,挣扎着爬起来,摸到那块鹅卵石,突然听到垭口处有人声,死狗,叫啥叫,老子回来你也不晓得?那狗听到呵斥声,就立马噤了口。

胡树知道是杨春的声音,尽管声音嘶哑苍凉,不再敞亮。胡树从树下走出来,狗又狂吠,杨春惊讶,咋个是你?你龟儿游尸摆魂到哪里了?啥时回来的?杨春背后站着她的哑巴女人,咿咿呀呀哑巴比画在询问,胡树说你咋把狗拴到我门口了?这绝狗太讨嫌了,别家的我早就将它打死了。杨春说我拴你门口是替你看家哩。它咬你?不会吧?这狗温顺得很哩。胡树说温顺?咬我一下午了,害我门也进不去,还饿着肚子哩。

杨春让哑巴媳妇做饭,哑巴媳妇比画着是不是取梁上熏得漆黑的腊肉,杨春指着墙角一堆洋芋,说我晓得兄弟常年在大城市跑,大鱼大肉吃腻了,吃烧洋芋,酸菜拌辣椒,换换口味。胡树瞧瞧熏腊肉,说还是你了解我,这些年,啥没吃过,真想家乡的洋芋、腌菜。杨春说这次要住几天?不会又带个兄弟媳妇来?胡树说不走了,我在昆明遇到村长,他邀请我来看有啥合适的项目,帮村里发展一下。那天请村长吃了顿饭,喝了瓶茅台,喝多了,村长拉着我的手,说胡叔,村里发展太困难了,没资金没项目,你闯荡多年,要帮帮乡亲们……撇不下情,我才回来了。杨春说你那叫游荡不叫闯荡,游荡也好闯荡也好,老了,回来才是正道,要不然抛尸在外可划不着。胡树被洋芋噎着,说你这是屁话,啥抛尸在外?我过得滋润踏实,抛啥尸?

狗在门外不停地狂吠,还用爪子挠门,叫得人心慌,杨春说这瘟狗咋的了,就是生人也见过面了嘛,从来没这样过。胡树说这狗该拿来炖了吃了,根本不听打招呼,养着吃。杨春说也怪了咋对你这样呢?其他人可不是这样。胡树心里很鬼火,说你叫,老子要叫你叫不出声音来。

胡树醒来,已经是蓝天晌午了,这很正常,他就没有在早上起来过。家里没啥吃的,打算出去找点吃食。才一出门,那狗又冲他不停歇地叫起来,狗倒是拴到杨春门口了,链子也缩短了,咬是咬不到的,但叫得太难听,太有针对性,胡树感到很恼火,这是对他的挑衅,这是挑战他的自尊,老子啥时被一条狗这样纠缠,你是欺负老子没钱么?老子也吃香喝辣过,也挥金如土过,钱来得快去得也快,钱财如粪土嘛,你狗日瞎了狗眼,治不了你,老子也白在外面混了恁么多年。

弄了些吃的,胡树回来又睡,他要把精神养足,把力量攒够,好和这条狗相缠,不把狗东西制服,真的白混几十年了。

山村黑得早,日头才落下,雾霭刚浮起,潮水样的黑就将小山村吞噬了,杨春家是睡得早的,又没啥事做,只有一个黑白电视机,信号不好,麻麻点点一片,偶尔晃出几个人影,眨眼就不见了,也就没看的兴趣。胡树悄悄起床,摸到不远处蹲着,朝那狗汪汪叫两声,那狗鼻子灵得很,知道是他,于是就愤怒,就汪汪汪狂吠起来。杨春被吵醒,在里屋骂绝瘟,叫个干,这么早没人起来的,赶紧闭了狗嘴。那狗叫了一阵子,刚停下,胡树又朝它扔了个小石子,又汪汪叫两声,那狗是呆狗,只管愤怒地叫,叫得惊天动地,叫得毛骨悚然,叫一阵,感到有些累,就休息一下。胡树又扔了两个小石子,又汪汪地撩拨几声,那狗受到挑衅,狗性子发作,在链子的约束下窜出又退回,退回又窜出,挠地扒泥,把地下扒了个坑,叫得撕心裂肺,胡树蹲在暗处呵呵地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让这条一回家就让他进不得门,一见面就咬他的绝瘟认得他的厉害,他要让它不挨一下打,打终究是不好下手的,毕竟是老伙计的狗,但让它吃哑巴亏,从此不乱叫。

杨春是睡不住的了,这样不停地叫,再淡定的人也受不了,他想是不是有人要偷东西,狗是好狗,看家护院忠诚得很,虽然现在治安好得多,但没有贼娃子,狗不会这样无休无止地叫的。

胡树知道杨春会做什么,山里人家的狗叫凶了,人睡不住了,知道情况异常,会在屋里找根棍子,甚至顺手提着扁担、板锄出门。胡树迅速摸回屋,将门关好。果然,杨春开门,提着一把条锄出来了,那条锄挖在脑袋上是要命的,胡树在床上冷笑。杨春喝住狗,提着条锄打着手电在周围附近巡逡了一圈,没有什么动静。他来到胡树门口,啪啪敲门,胡树、胡树,你这老狗日的,狗叫了半天你没听见么?胡树哼哼唧唧、朦朦胧胧地说,听到了,又睡着了,没啥事。杨春说这样叫你都不起来看一下,贼把你东西偷了你也不晓得。胡树说我有个干鸡巴,我这几十斤干巴,巴不得有人偷走呢。杨春又叹口气,是的,是的,你狗日的除了那几十斤干巴还有啥呢?在外面晃了几十年,除了那座祖传的东倒西歪、枯朽的房,还有啥呢?你当然可以睡安生觉,敞开门贼也不会光顾呢。

见杨春回去,胡树咂了一袋叶子烟,估摸杨春上床睡了,他翻起身来,想开门出去,又觉不妥,如果杨春听见狗的狂叫,又提着条锄出来,来不及跑,被狗日挖一条锄就完了。胡树是啥人,啥法没有,他找了根长竹竿,拴上线,找出昨天啃剩下的一根骨头拴上,爬上屋顶。他家紧挨着杨春家,竹竿的长度正好撩拨到狗,他的房是草顶,虽然枯朽,趴着却不硌人。胡树高兴起来,又翻下草顶,到楼下摸出那瓶散酒,对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喝起来、喝几口,他把竹竿伸下去,对着那狗撩拨,那狗也是认真而且执着的狗,也是受不了一点气的狗,知道那光骨头晃来晃去是挑逗它玩弄它的,就恼怒,就不假思索,就放声狂吠,一气叫了十多分钟,想歇下,竹竿又伸下来了,竹竿和拴着的骨头在它的狗头上晃来晃去,好几次还打着它的狗头,这憨狗更愤怒,便使出全身的劲扑、刨、咬、叫。杨春被搅得睡不着,踢了他的哑巴老伴一脚,妈的你倒好,狗再叫也听不到,老子咋睡得着。听到门“吱呀”声,胡树早把竹竿收回,趴在草顶的另一面斜面上喝散酒,杨春又拿着电筒提着条锄到处查看,走了一圈,发现没有任何可疑迹象,杨春就有些恼怒了,那狗也是呆狗,杨春走到它面前它还在叫,把头伸向胡树的房顶方向,杨春把手电筒的光射向房顶,黑黢黢的房顶啥也没有,杨春恼怒,抬起脚就给狗几大脚,踢得那狗汪汪汪叫,叫得委屈而又哀怨,它由委屈变得愤怒,朝胡树房顶方向更加起劲叫。杨春说你还不服气,你再叫老子明天宰了你,邀胡树来吃狗肉,给他洗尘。说着又是几脚,狗叫得更加委屈,更加愤怒,胡树在房顶另一面的草顶上跷起二郎腿,喝了一大口酒,差点笑出声来。

就这样折腾到天亮,那狗嗓子也叫哑了,嘶嘶拉拉的,一夜的折腾,那狗累得站不起来,趴在地上悠悠喘气。

从此,那狗见到胡树眼帘低垂,看都不敢

看,更不敢叫了。

村主任吴家良带着扶贫队员赵云顺来胡树家时,胡树还在睡大觉,敲了半天门终于敲开,胡树披着衣服趿着鞋对来人说敲啥子嘛,大清八早的。家良说早,现在还早?你看几点了。说着把手腕伸过去让他看表,胡树说才十点嘛,看完表他把村主任的手腕抓住,说上海精工,不咋个嘛,我在成都时买了块瑞士表,在火车站被贼偷了。家良说我晓得你有钱,就是不晓得戴在手腕上咋个会被偷走。胡树说人挤嘛,你不晓得大城市的贼有多厉害。家良说二大爹,我们是来搞扶贫调查的,你有钱,就不纳入低保了,谢谢你的支持。胡树一听是落实低保当贫困户时,就急了,他晓得贫困户吃低保的好处。他急赤白脸地说家良侄儿,不,主任,还有这位同志,你们可要为我做主,我一个孤寡老人在外漂泊几十年,穷得除了身上几十根肋巴骨一身瘦干巴啥也没得,你们忍心让我饿死吗?走走走,我带你们看,我这家里有啥东西,说着去拉吴家良和赵云顺的手,家良笑了起来,不用瞧了二大爹,我是逗你哩,你不要再乱吹牛打诳了,我还不晓得你的家底哩。家良对云顺说看见了吧,他的情况我在路上和你介绍过,你要包的十几户贫困户中数他最穷,要脱贫担子重哟。云顺三十来岁,农村工作他也是熟悉的,像这样的贫困户还真不多了,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又到楼上看了一转,真是丢个石头也打不到一样东西,别人家至少墙角堆的有洋芋,梁上挂的有苞谷、腊肉,瓮里有米,他屋里连洋芋也没有;床上呢只看得见一堆黑黢黢的油渣似的东西,老远就闻得见一股酸臭味,知道他的被子是不兴缝被面的,棉絮最不耐蹬,成油渣、成破网了,这是一块硬骨头哟,谁摊上谁倒霉。

要走,胡树一手拉住一个,热情似火,侄儿子,这位同志,莫走嘛,难得来一趟,吃了饭再走。家良说二大爹,你莫装样了,你的粮还在耗子洞头,拿啥请我们吃?胡树说才回来嘛,一样都还来不及置办,干脆侄儿子今早去你家随便吃点,等我置办好了又请你们,别的没的,剑南春是要买几瓶的,老火腿、老腊肉也要买几挂,不过么,我做不出好的来,请你们进城上馆子。家良说老辈子,我们还要去其他村,干脆你自己进城吃馆子算了,城里远,在镇上也可以的,将就吃点。说着朝云顺挤眼睛,一脸讥讽的笑。

出门,家良说小赵,你赶紧从救济款里取点钱,给老头买点粮,买点油和生活用品,但千万不能给钱,切切记住。云顺说我给行吗?用自己的钱,这老头也太可怜了。家良说千万不能给,给了他上镇里一顿就吃完了,还要邀上几个人撑面子,听他冲壳子。云顺说主任,我这任务难完成了,这样的人,咋脱贫嘛,到时完不成任务,挨批评受处分不说,还要拖累你们哩。家良说不怕,我们一起想办法,不会让你一个人抓瞎哩。

送米、送油、送生活用品,云顺用大背箩背着,累得气喘吁吁。走到杨春家门口,那狗就疯叫,家良退远,那狗还是不依不饶,叫得愤怒,叫得狂躁。杨春出来,见是给胡树送东西,心里不快,就懒得喝住狗,云顺说老人家麻烦你喝住狗,我是给胡大爹送东西哩。杨春说我晓得你是给他送东西的,还是当懒汉当混混好,有政府管着。胡树出来,那狗立即不叫了,垂着头、夹着尾,一脸沮丧退回去了。胡树说说谁呢?说谁呢?杨春老弟,你不能背后说坏话哟。

胡树笑眯眯地说我晓得你快来了,请进请进。云顺看着他伸手,以为他要接过去帮一把,他却收回手进屋了。东西放好后,胡树说了些感激的话,坚持要云顺坐下,说要烧水给他喝,云顺说还有事呢,以后还要来的,胡树却拿出一把生锈的斧子,说你咋说也走不脱的,到了我这里连杯茶也喝不上,我要被人骂的,你帮我砍砍柴吧,柴火烧水快。说着将斧子递给了云顺。

云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想他把我当成大儿子使唤了,砍砍柴也无妨,但得看自愿。胡树说赵同志,他知道他姓赵了,你这是来扶贫呢,你看我一个我孤寡老头挥得动这个斧头?你大力饱气的,帮我砍砍又咋了?以后上面来搞调查,我要帮你说好话的哟。云顺无奈地到门口,帮他砍柴去了,胡树从兜里拿出烟,抽出一支自己吸上,说你手不闲我就不递烟给你了,他蹲在门槛上,美滋滋地抽上了烟。

砍完一小堆,云顺手有些酸了,说胡大爹,够你烧水、烧早饭了,水我不喝了,还有事哩。胡树说抽支烟、抽支烟,歇下又砍嘛,你咋个会忍心让我这个星期吃生的呢?像你这样优秀的上面来的同志,随时把群众的困难记在心里。云顺想果然在外面跑过江湖的,山区的人憨厚,哪里找得到这些歪歪道理来说,不砍吧,这种人难缠,一天又闲着无聊,他抬着嘴乱说影响也不好,只得又挥起斧子。胡树见门前的砍得差不多了,又去房后抱出一堆,说一事不烦二主,家良侄儿说要来帮我砍,我看你顺手捎带一次砍完算了。云顺手也砍酸了,他虽然说也是农家子弟出身,毕竟进机关多年了,多少年没砍过柴了。他累得气喘吁吁,额上热汗蒸腾,刚砍完一堆还没喘过气来,老头又抱来一堆,他忍不住说胡大爹,我就是你雇来的长工,也要省着用,我就是你儿子,你也要心疼心疼,不砍了。说着爬起来要走,胡树说你这人,不砍就不砍嘛,还要说这些难听的话,你看我一身是病,无儿无女孤寡老者一个,走路都打闪闪,你就当尊老爱幼嘛。说着硬将云顺扯进屋,进来进来,我这人是最讲感恩的,你茶不喝一杯,饭不吃一口,咋叫人忍心哩,云顺只得坐在他那歪三斜四、散了草辫的草墩上,差点没跌一跤。胡树在屋里转了一圈,说哟,水也没得了,你说我这是啥日子,让你见笑了。来来来,抽支烟,麻烦你帮我挑挑水,水井就在村子前头,不远不远。云顺歇了歇气,心想算了算了,自己大力饱气的,挑就挑吧,不要说是自己的扶贫对象,就是年老体弱的孤寡老人也该帮的嘛。

云顺出门,那狗又叫起来,杨春出来喝住狗,说赵同志,你这干儿子硬是当上了,又砍柴又挑水,怕是连饭也帮他煮好哩。云顺说他年纪大腿脚不灵便,我帮一下。杨春说腿脚不灵便,你能到山上去撵兔子吗?你能到处去赶场吗?开了这个头你摊上了,你这个干儿子当定了。云顺心里有气,感到受骗了,想折回去把桶丢了,走人。胡树出来,说赵同志,狗挡你道了吗?我来给你开道。他一出来,那狗立即不叫了,低眉顺眼耷拉着尾巴缩回去了。胡树说柴烧了好多,麻烦了你去挑吧,云顺无奈,只得挑着桶走了。

云顺对村主任说这个贫我真是无法扶了,给他送米、送油、送东西,还要帮他砍柴、挑水,只差没做熟了喂他了,你说他吃完了、用完了又咋办?家良说我还不了解他,当年老伴实在受不了他,带着儿子跑了,从此他到处漂泊到处流浪,人老了跑不动了,就回来了。这样的人,政府可以兜底养起来,问题是咋个脱贫?养起来和脱贫是两回事。云顺说他啥都不做,天上掉馅饼?家良说这个老汉还是有些能耐的,要不咋在外几十年,听说他在外面还有个老伴,还有娃娃呢。云顺说上天保佑但愿不要来了,光他一个我的任务就完成不了,再来几个就要命了。

商量来商量去,最好的项目是养牛,胡树老汉腿脚好着哩,养牛最适合他,于是决定,买牛。云顺从自己单位要了些钱为他买牛。

家良把钱送给他,厚厚的一沓,用橡皮筋捆着,说二大爹,这钱是赵同志单位捐的,每个职工都拖家带口,工资也就那点,但一听扶贫,都捐了。我听说小赵单位一个女的,人家把给娃娃买奶粉的钱都捐了,我们不要辜负人家哟。云顺把一张表拿出来让他签字,老汉看到这么多钱,眼睛放光,一把将钱接过去,沾着口水啪啪数起来,数了一遍,说侄儿子,是三千吗?咋不够呀?云顺不快,说好好数,不会少的。家良说二大爹,你不要贼慌慌、急捞捞的,慢慢数,这钱我数过的,未必我还要摸掉张把两张。胡树说咋会,你咋会?我是怕数多出来,要退出来,多少就是多少,清清白白做人才是道理。家良笑出来,好好好,二大爹做人清清白白一辈子,佩服、佩服。

签了字,云顺又拿出一份“承诺书”来,说老人家,收了钱你还得签承诺书。一听“承诺书”胡树老汉就有些不高兴,说签啥承诺书哟,我这辈子最讲的就是诚信,不信你问主任,走南闯北几十年,没得诚信咋混得下去,家良差点笑出声,说是的、是的,我这老辈子最讲诚信,希望你将诚信保持下去,好好养牛,养好牛,多下几个小牛,你不就脱贫了吗?胡树说是嘛、是嘛,我好说还会毁了一辈子名声。家良说承诺书还是要签的,这是规矩,不能坏的。胡树说念给我听嘛,我要了解了解。云顺拿起承诺书正要念,家良说二大爹,你是念过初中的,不要装作不识字。胡树说字我早忘得差不多了,再说,我眼睛也坏了,下次麻烦你们帮我配副眼镜来,我的左眼是460,右眼是500,不要搞错哟。

胡树老汉少有的起了个早,他在人家送来的衣服堆里刨了刨,找出黑色的夹克,蓝色西装裤,还有一双皮鞋,长期放着有些发霉发皱。没有鞋油,胡树有办法,将鞋用抹布擦干净,从前些天买的一块腊肉上切下一小片肥肉,在鞋上抹了个遍,又用干布擦,居然亮锃锃的了。

杨春老汉说你是去嫖婆娘呀,打扮得新郎官样的。胡树说是呀,老杂毛,我带个漂亮婆娘来亮瞎你的狗眼。杨春说你莫吹牛皮,有本事带来你还要把以前的那个打脱。这话说到胡树痛处,他想反驳,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酸楚,默默地走了。杨春老汉有些内疚,打人不打脸,揭丑不揭短,这话过了,等他回来请他吃饭,喝杯酒。

虽然是山区的集,仍然很热闹,街道是逼仄了些,但新房子也不少,全是五六层的钢混建筑,窗是铝合金玻璃窗,门是宽敞的卷帘门,各种各样的商店,小超市一家接一家。卖家用电器的,卖五金百货的啥都有,这些地方他不爱去,他爱去的是那些低矮的房屋里开的门店,有放录像的,有茶馆,有卖米线、面条、包子、馒头各种小吃的馆子,还有现点现炒的小餐馆。

二大爹,今天来得早哟,打扮得新郎官样的,精神好得很嘛。来来来,看场录像再走。胡树老汉说不看了,今天不看了,我还没吃饭呢。录像馆老板说你没带荞粑粑吗?我这里有开水,才涨开的。胡树说谁带荞粑粑了?我要去进馆子哩。老板说咦,二大爹,今天又得到救济款了。胡树有些不高兴,啥救济款?我只有救济款吗?

进了“好又来”餐馆的门,老板笑哈哈地,二大爹,今天是来碗米线泡饭?还是面条泡饭,酒是苞谷酒,正宗不掺假。胡树说我只会吃米线、面条泡碗饭么?来来来,点菜,点菜。老板好生高兴,是嘛,二大爹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胡树点了一盘糖醋鱼片,一盘回锅肉,一碗蒸肉加一碗淡豆花。酒呢,他说就不要散酒了,你那散酒不正宗,来瓶“醉明月”吃不完带起走。老板说好好好,二大爹豪爽大气,这才是二大爹的做派啊,说着去炒菜了。

菜端上来,胡树说我这桌就不要再安排客人了,我喜欢清净。老板说不安、不安,谁不知道二大爹是讲究人。老板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心想老杂毛要这把救济款几顿吃光呢。

胡树脱去了皮鞋,他嫌皮鞋不透气,穿着汗唧唧的,但今天上集,不穿又显得不体面,见面的人都说二大爹发财啦,穿得好光鲜。有人说人家老汉在外闯荡几十年,腰窝油厚的,只是不显山不露水,有肉埋在碗底。胡树听着高兴,说不咋的,不咋的,哪里有啥钱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罢了。有人说二大爹,衣服裤儿都好,就是有点脏了,找个老伴洗下嘛。胡树说不慌不慌,老伴是条狗,有钱自然有。听的人笑起来,说二大爹说自己是公狗哩。胡树心情好,也不恼,说我是你爹哩,你这小狗崽子。

胡树慢慢品酒,慢慢吃菜,他点的菜多,量又大,还嫌不够,又叫餐馆老板加了两个菜,菜上齐,满满一桌,很气派。胡树满意地咂咂嘴。看见其他桌的人都羡慕地看自己。老汉心满意足,但一个人吃,一个人喝,又显得有些冷清,他后悔当初不约俩人来,热热闹闹,听他们吹捧的声音,看他们羡慕的目光,也是一种享受。

胡树朝门外不断地瞟,看能不能遇到熟悉的人,喝了两个小杯酒,突然看见杨春和他的哑巴老伴,哑巴老伴背了背箩,是来赶场卖东西了,值几个钱呢?胡树知道,卖的不外乎是洋芋苞谷,一串辣椒,几个南瓜,他有些鄙夷,有些自豪,有些同情。他冲出门去,喝住已走过去的杨春,请他们来吃饭,杨春说你慢慢吃,吃人三餐,还人一席,我可没钱请你。胡树说这是啥话,请你吃是要你还么?这些年我不在,房子啥的不是你照料么?来来来,老哥们了,不要废话连篇。胡树将杨春拖起就走,哑巴婆娘站着不动,胡树去拉她,她的手布满老茧,毛刺刺地刺人,胡树心里泛起一种温暖、一种酸楚,也有一种期盼。

胡树找到感觉,居高临下地说吃呀,杨春老弟,放开吃,不够就再添。杨春说够了,够了,这么一大桌菜,吃不完浪费,也只有你这么大方,这么舍得。胡树大大咧咧地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了就要舍得。你呀,要学会享受。杨春说胡树老哥呀,你要省着点用,不要有一文吃出二文,我晓得,你那钱是人家赵同志他们捐的,你要拿去做点正事。胡树说我咋不做正事了,你不晓得,我就是要去买牛,买了牛,你可要帮我照看了,我晓得你放牛是有经验的。杨春说那是应该的,我帮你照看下,但你自己要上心。家良主任和赵同志也和我说了。你要好好买个母牛,母牛种好,繁殖得快,小牛可值钱呢。胡树说我晓得,我虽然在外多年,这点经验还是有的嘛,牛年轻,体格好,生育能力当然好。杨春说你带钱了吗?我叫哑巴老伴去卖东西,我和你一起去买牛,你要信得过我,我比你在山区时间长,买牛比你有经验。胡树说不不不,今天没带钱,改天再请你来帮着选。胡树明白,他这钱买了好牛,这几天就没有开销了。牛当然要买,但他不打算买好牛,买头牛就行了,何必破费呢。

牲畜市场在乡场的尾部,这里是一片开阔地,有两排白杨树,白杨树长得蔫不拉唧,这种树本来易活,肯长,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无奈白杨树成了拴羊、拴马、拴牛的树桩,树皮被牲畜啃得光光的,好在生命力顽强,蔫而不倒,凋而不死。

牲口市场热闹非凡,马嘶牛鸣,羊叫猪哼,此起彼伏,像柴火不熄的锅里的水,沸沸扬扬的。胡树老汉今天穿了好衣服,吃了餐馆,袋里有钱,腰自然直了,不知不觉双手朝后,背起来了,就有了公家人的感觉。牲口市场也有不少人认识他,也知道他的底细,有人说二大爹,你不去茶馆里蹲着,跑到这里干啥?好说你要买牲口?买了干啥?你一个人潇潇洒洒,买了牲口走哪里就不方便了。有人打趣,人家咋会买牲口,人家是上面重点扶持的人,是来搞调研哩,你没见手都背起走了。胡树说咋的?不兴我背着手走路?老子走南闯北的时候,你小狗日还穿开裆裤哩。那小年轻人知道胡树老汉不好惹,忙说对哩,对哩,你风光体面谁不知道哩,小辈佩服,小辈佩服。说着忙递支烟给他,老汉才没发作。

牲口市场虽然乱,但乱中有序,卖猪的在东边,卖羊的在西边,卖马的在南边,卖牛的自然在北边了,各自为营,不会乱窜。胡树老汉穿过羊群,径直往卖牛的地方去,今天大概有几十条牛的交易,卖牛的有专业的,是所谓经纪人,这些人专业,对牛的状况一目了然,牛有多少岁,有无疾病,牙口如何,毛色咋样,一目了然。他们对牛的性子也熟得很,他们看一眼牛的身架,看一眼牛的鼻子眼睛,就知道哪些剽悍,哪些绵软;哪些老实,吃苦耐劳;哪些性子倔强,还是生坯子,还要驯化;哪些母牛生殖能力强,哪些没生殖力,他们朝胯下一看就知道。经纪人有买牛来卖的,但大多数他们只做中间生意,从买主和卖主之中赚经纪费,他们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善于把握买卖双方的心态,善于促进不容易交易的交易成功。

见胡树老汉来,他们没有一窝蜂地挤过去,在他们印象中,老汉是从来没出现在这地方的,只在茶馆、小吃摊、小酒铺见过。胡树觉得受了冷落,有些不高兴,他走到一个中年汉子身旁,说赵老三,你没看见我来么?你是干啥吃的,买主来了也不招呼。赵老三说我以为你老人家是来闲逛哩,你老人家真要买牛?胡树说我不买牛我来吃,你小子帮我考察考察,选个能下崽、生得多的母牛。赵老三说好说,好说,恰巧今天卖母牛的多,你老人家运气好,往个赶场天也就是三五条母牛,而且都是年老体衰,不会下儿的老母牛。今天也怪,一下子来了七八条母牛,基本上都是年轻膘壮,毛色发亮,眉清目秀的那种,个个都逗公牛想,一见面就想上哩,你没见那条公牛,拉也拉不住,直往小母牛身上扑哩。不远处,果然有条体格健硕,油光水亮的公牛直往一条母牛身上扑,卖牛的拉着缰绳,身子朝后倾,双脚蹬地都拉不住,眼看要被公牛扑上去了,一个汉子朝这里飞嗒嗒地跑来,拉起母牛就跑,嘴里说绝瘟的,我这母牛才配上哩,你狗日还想来强奸,整流产了老子把牛玩意割了下酒。众人边后退边哈哈大笑,说你不拉远点,把它放在这里逗骚撩汉,公牛又没阉过,想上也是情理中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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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昭通市作协主席。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书刊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奖。同名电视剧获“飞天奖“金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