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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0年第11期|肖复兴:画外音之父与子
来源:《海燕》2020年第11期 | 肖复兴  2020年11月04日08:16

所有的父亲,没有一个不望子成龙的。法国画家毕沙罗的父亲也一样。他在加勒比海一个叫圣托马斯的小岛上,开一家百货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在那一带,是个成功的商人,日子过得不错。他没有别的更高的奢想,只是希望将来毕沙罗能够子承父业,也做他一样成功的商人,不必经营他的百货店,可以做别的他愿意做的生意。在父亲的眼里,没有强硬权势后台的依靠,没有祖上万贯财产的支撑,靠自己的双手和心思做生意,是世界上最能赚钱的事情,也是最稳妥的事情,是一条康庄大道。别的都靠不住。

毕沙罗14岁的时候,父亲将他送到巴黎学习经济和法律。这说明父亲的野心,对毕沙罗的期望值很高。圣托马斯毕竟只是一个小岛,巴黎则是法国的首都,欧洲的中心。如同我们如今很多家长愿意破费一大批金钱送孩子去国外留学一样,父亲希望毕沙罗在巴黎学成之后,成为一个比自己更要成功的商人。他在为儿子铺设了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

毕沙罗和父亲的心思不一样,他们父与子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毕沙罗自幼喜欢绘画,不喜欢父亲为他选择的专业,什么经济呀,法律呀,这在父亲看来,可以成为自己以后的立身之本。但在毕沙罗看来,这两个专业,像是两个陌生人,即使是两个长得再漂亮的姑娘,始终进不了他自己的心门,难以让他动心。毕沙罗很多的时间不在学校里,而是跑到外面写生。巴黎太大了,圣托马斯小岛太小了,两厢的对比,让小小的毕沙罗的眼睛都不够用了。新鲜的风景,新鲜的人物,不断出现在毕沙罗的笔下,看也看不够,画也画不完。在巴黎三年之后,他抱着一大摞画回到家,惹恼了父亲,彻底和他闹翻,不允许他回巴黎画画。

卡米耶·毕沙罗 Camille Pissarro(1830-1903),法国印象派画家。

屡次违背父亲的意愿,屡次父亲对他拨乱反正,父亲和毕沙罗彼此顽固的坚持。从相互的忍耐,到难以忍耐;从相互的争执,到懒得争执;从相互的激战,到最后的冷战……一波接着一波的浪头,冲刷着礁石,终于,顽固的礁石不再忍受浪头的冲击,长出了脚来,自己要移步换景了。毕沙罗22岁的时候,做出了这样年龄的年轻人最容易冲动的事情——离家出走。他远走高飞,去了委瑞内拉。他给父亲留下的话是:“我要隔断我同资产阶级生活的联系!”

这样的话,让我想起鲍伯•迪伦那首老歌《时代在变》里唱的:“来吧,父亲和母亲,不要去批评你们不理解的事情,你们的儿子和女儿对你们的命令已经不听,你们的老路子越来越不灵……”也想起文化大革命中我们这一代的很多人,和毕沙罗一样,那样决绝地和资产阶级的父母划清界限甚至一刀两断,奔赴上山下乡之路。不同时代的青春姿态,基本大同小异;不同国家的父与子的矛盾,更是惊人的相似。

毕沙罗这样的举动,对于父亲是致命的杀手锏。相比儿子刚硬的性格,此时再刚硬的父亲,也变成是软弱的;相比儿子执着的性情,父亲更会是无奈的。在这一轮的拉锯战中,父亲落败。伤心自己,痛骂儿子之后,最后,父亲不得不妥协,这是一般父与子矛盾的结局,基本都是以父亲的退让付出代价。这便是亲情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对比中,强悍的父亲,永远站在弱势的一方。

父亲从委瑞内拉接回来抱着一摞子油画的毕沙罗。而且,父亲举手投降,同意送毕沙罗重返巴黎学画。父子之间,曾经雷与电呼啸而激烈的战争,终于化干戈为玉帛,平静了下来。

另一位画家塞尚与父亲的矛盾,几乎是毕沙罗与父亲的拷贝。

塞尚,原本是意大利的一个地名,塞尚的祖先从那个叫塞尚的地方来到了法国艾克斯定居,为了纪念故乡,把姓氏改成塞尚。几辈人都在艾克斯勤勤恳恳种地做农民,到了塞尚的父亲这一辈,交上好运,从一个制作兔皮帽子的工匠,成为一个卖兔皮帽子的商人,最后靠兔皮帽子发了财,成为了当地艾克斯的一个小银行家,完成了塞尚家族到法国之后的脱胎换骨。老塞尚志得意满,见多识广,熟谙社会,当然不希望儿子学什么画画,将来做什么画家。画画是挣不着钱的!老塞尚希望儿子长大以后能够继承他的衣钵,也成为一个银行家,这是一个不仅在当时也是如今人们普遍羡慕的职业。在世俗的价值体系判断中,财富是人们心里永恒的重要指数。如同毕沙罗的父亲为毕沙罗日后当个商家二代的安排一样,老塞尚为小塞尚安排的未来,是做一个我们如今很多人艳羡的富二代啊。

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年1月19日-1906年10月22日),出生于法国埃克斯,画家,西方现代画家称他为“现代艺术之父”“造型之父”或“现代绘画之父”。

只是,塞尚和毕沙罗如出一辙,他不想按照父亲为他勾画并铺就的通往银行家的康庄大道上前进。他和毕沙罗一样,在上中学的时候,彻底迷恋上了画画。任凭老塞尚说你嘴里啃的是屎橛子,不是法式的棍儿面包,小塞尚已经死死地咬着,无法松开了。

艾克斯是一座古罗马时代留下的古城,城外有一座山,叫圣维克多山,比古罗马时代还要早就屹立在那里了,连绵起伏,静穆巍然,无语沧桑,守护神一样守卫着这座古城。有时候,塞尚爱到城外望着圣维克多山写生。在以后塞尚的画作中,有很多幅画画的是圣维克多山。每一个画家,都会有自己独特爱画的人或物,山或水,成为内心外化的一种象征。对于塞尚,圣维克多山,是最早进入他的视野和画布上的,那里有他绘画的启蒙和灵性。圣维克多山,几乎是塞尚的自然之神和画神,是他青春梦想的一个寄托。

每一次看到塞尚背着画夹从城外回到家,老塞尚都暗自叹气,儿子怎么会走火入魔,迷上了这么个根本是下九流的玩意儿呢!

这几乎成为了老塞尚的一块心病。在以后塞尚痴迷画画的道路上,特别是他迟迟未获得成功而生活日渐艰苦的日子里,老塞尚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一再苦口婆心地告诫塞尚:年轻人,迷途知返吧,想想未来吧!光有才华没有用,有天才的人,往往死路一条,只有有钱的人才能活下去!才能够活得好!

塞尚不听父亲的唠叨。他可不想像父亲一样,整天站在柜台前,手里握着钢印戳子,枯燥而呆板地往一张又一张的支票上盖。他面前的纸只能是画纸,他手里拿着的只能是画笔。

走的和毕沙罗的父亲的轨迹一样,在塞尚中学毕业之后,老塞尚拗不过固执的塞尚,不得不让步,送塞尚到巴黎去学习画画。塞尚并不走运。他的画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巴黎的认可。相反,人们对于他那些色彩浓郁,特别喜欢用浓重的大色块的画作,嗤之以鼻,嘲讽他说:颜色艳得吓人!恨不得把一桶颜料都泼在画布上!画布成了他堆积颜料的地方了!……等等,诸如此类的尖刻的评论,风卷残云一般,不胫而走。

塞尚不理会他们的讥讽。那时候,他常常到卢浮宫临摹古典大师的画作,他特别喜欢威尼斯画派的画作,那些画上面的颜色不是一样异常艳丽吗?不是很美吗?他坚信浓重的色块也同样可以造型,不见得都像古典画派那样循规蹈矩。只是,他的坚持并没有得到幸运女神的青睐。

一直到27岁,他将自己的一幅《那不勒斯的午后》,一幅《妇人像》,送往巴黎沙龙画展,石沉大海,连个回音都没有收到。他大怒,直接给巴黎艺术局写信,希望画展参加不了,起码可以参加落选沙龙画展。这相当于体育比赛中的安慰赛, 正式的赛场进不去,可以到场外进行比赛,总还可以让自己亮亮相,让别人看一下。遭到的依然是拒绝。

《塞尚夫人肖像》塞尚,法国 1885-1886年。布面油画 60x80cm 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很长一段时间,塞尚受到的只是嘲讽,甚至是羞辱。他几乎成为了当时巴黎受到羞辱最多的一个画家。

塞尚只好灰溜溜地回到家乡艾克斯,还是跑到城外,远望着圣维克多山,接着画他的画。圣维克多山,能够让他的心平静;落在画布上大自然的风景,能够让他跳出万丈红尘之外。

作为父亲,老塞尚心疼地对他说:我亲爱的孩子,你看看你,现在混成这样子,画画对你有什么好处呀?别再画你的圣维克多山了好不好?难道你还指望你画得比大自然还美吗?你真是太傻了,太傻了!还是赶紧回来当银行家吧!这个位置,一直在等待着你!

塞尚并没有听从父亲这些充满父爱、发自深心的意见,他依然坚持做着父亲所说的傻事。自然,他的日子过得依然潦倒不堪,他画的画堆积如山,一幅也卖不出去。他的画画完之后,到处乱丢,甚至丢到田里。同样作为画家的莫奈,就从一块石头上捡到一幅塞尚的《出浴人》。人们谁也没有拿正眼看过一下塞尚,没有觉得他是一个落魄的天才,是一块被埋没在沙砾之中的闪闪发光的金子,相反觉得放着父亲为他安排好的银行家这样美美的富二代不做,却天天画这些一文不值的狗屁画,简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怪人。

日后,毕沙罗和塞尚终于成为世界级的画家。当著名作家左拉肯定地称赞毕沙罗的画“有大师的传统”“是我们这个时代三四位大画家之一”的时候;当塞尚的一幅《从圣埃斯塔克山上远眺伊夫古堡》,如今竟然卖出1350万英镑折合人民币一亿三千万元的高价,而令世人叹为观止的时候;他们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和父亲之间曾经雷霆风暴般的战争,都风平浪静化为一池碧波涟漪,甚至成为一则轶事或趣谈。

我有时会想,如果他们的父亲真的看到了儿子日后的成功,会作何等感想?他们会对以前自己与儿子执拗的战争后悔吗?毕沙罗和塞尚又会作何等感想?他们会对以前自己的坚持而自得吗?或者会对在那场爱恨交加父与子的战争中自己对父亲的种种不恭而心怀愧疚以及感念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世界上,如此父子之间的战争始终存在。在这样代际之间的战争中,最能体现血缘亲情中两代人之间的矛盾,那是站在一条河的两岸的两代人,中间隔着一条宽阔的大河,渴望走进彼此之岸,可惜河上只有断桥。在这样的矛盾甚至厮杀而伤筋动骨的战争中,有恨铁不成钢,有恨你不理解我;有月亮代表我的心,有恨无彩凤双飞翼;有千里扛猪草还不是为了你好,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有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有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爱着,恨着,相互厮缠着,折磨着。然后,循环至下一代。

《圣维克多山》塞尚,法国 1885-1886年。作于1904-1906年,布面油画 70*92cm 美国费城美术馆藏

记得前几年,在费城美术馆看到了塞尚的油画《圣维克多山》,那是塞尚晚年之作。紫色的山峰,褐色的石头,绿色的树木,黄色的田野,紫绿蓝和白色灰色交织的天空,几乎全部是用色块构成,斑斓的色彩和光线交错下,衬托着圣维克多山是那样的伟岸,神秘,又有些忧郁。我想,那是塞尚为圣维克多山画的肖像,作的传记。那里面,有他自己,也有他父亲。

《四季:秋》 是法国艺术家毕沙罗 1872-1873年 所作

记得看到过一幅毕沙罗的油画《秋》,那是1872年他42岁的作品。秋天广袤田野里矗立起来的高高的草垛上,飞起了一群黑色的鸟,被他画得那么的美。如烟如雾一样飞起的鸟群,像是草垛燃放起来的黑色焰火,升腾起来,直飞上蓝天白云之间,田野里的色彩,一下那么明亮丰富了起来。这得是心里多么明亮又宁静的人,才能画得出来的画面呀!他让草堆,让鸟群,让田野和天空,都赋予了情感,有了呼吸,有了心跳,有了表情,让我看后是那么的心动不已。我不知道画这幅画的时候,毕沙罗想没想到他的父亲。看这幅画的时候,我想起了他的父亲。

作者简介

肖复兴,北京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在北大荒插队六年,在大中小学任教十年。先后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著有各种杂书百余部,《我们的老院》获“2017年中国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