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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0年第5期|凡一平:唐云梦的救赎(节选)
来源:《花城》2020年第5期 | 凡一平  2020年11月05日07:08

1

南宁下起了冰雹。

二十五年前的强奸犯韦德飞刑满出狱的消息,像冰雹敲打车窗玻璃一样,震颤公务员唐云梦的耳膜。短短的“韦德飞出来了”一句话,迅速扩散进他脑瓜里,旋即像漫天飞舞的蝗虫,将脑浆吞噬或啃啮得片甲不留。脑袋一片空白的唐云梦木木地坐在车里,他连冰雹敲打车窗玻璃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消息是堂弟唐云飘传给他的。这个养鱼的堂弟是最早望见韦德飞出现在上岭村的人。他在网箱上投饲料,忽然发现对岸的码头站着一个人,像是要过渡的样子。自从去年上岭村通了桥,就极少有人从渡口过河了。摆渡的艄公几乎等同于失业,已经不再在船上守候,除非得到电话或预约。这个今天出现在码头上的人,一定是对上岭村的变化一无所知。他要么是从海外归来的游子,要么是从多年的牢里……

灵醒的唐云飘立刻猜想是韦德飞——那个二十多年前奸杀邻村女孩李秋近的韦德飞。他和唐云飘的大堂哥唐云河,共同奸杀了李秋近。唐云河是主犯,判了死缓,韦德飞是从犯,判了无期徒刑。幸好李秋近没有被杀死,不然罪行还要重,刑级还要往上提。唐云河五年前病死在了监狱里。那么活着的韦德飞改有期徒刑或减刑的话,这么多年头过去,是应该出来了。是他,应该是他。

唐云飘驾着自己的电船,驶往对岸。离对岸的码头越近,他刚才的判断或推断就越正确。

韦德飞长着一副蛇脸,即使过了那么多年,轮廓还是不变,就是皮厚了和松软了,像是藏在洞里多年的酒缸,长出了霉菌。依然好认,能认出来。

德飞哥,你回来了。唐云飘和同学的哥哥打招呼。他以前就是这么称呼韦德飞的,多半是出于害怕,现在还是。

你是哪个?韦德飞对接应自己上船的人说。他认不出唐云飘,或许想不起来这个人。

唐云飘说我是唐云飘,唐云河的堂弟呀。

韦德飞瞪了瞪眼,又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他沉默地渡河。船只抵达对面的码头。韦德飞上岸,他回头看了看一副热心肠的唐云飘,像是要说谢谢。不料嘴里说的却是:

唐云梦现在怎么样?他在哪里?

唐云飘愣怔或者懵圈了,眼前这个坐了二十多年监狱的韦德飞,回到上岭村,向他打听的第一个人,为什么是唐云梦?是因为他是同案犯唐云河的亲弟弟?还是什么?

韦德飞走后,唐云飘便给唐云梦打电话。

唐云梦只听见“韦德飞出来了”,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南宁的冰雹依然噼噼啪啪在下。凤岭一带的冰雹似乎更猛烈一些,全是大人指头以上大,粒粒晶莹剔透,撒落和覆盖房顶和道路,顿时把万物变得珠光宝气。如果是珠宝那就好了,骑电动车和走路的人就不会落荒而逃,驾驶汽车的人就不会停止不动。这么多从天而降的珠宝可以还掉房贷和各种欠债,从此做一个幸福的人。但聪明人还是多呀,都知道那不是珠宝,而是毁财伤人的凶器。

对公务员唐云梦来说,遇到冰雹的同时,接到了堂弟传来的韦德飞出狱的消息,无疑是双重的打击,就像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突然挨了一棒还不够,又来了更可怕的一棒。

韦德飞相当让唐云梦害怕。

他是懂得唐云梦底细的人,或者说,唐云梦人生的要害,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事情,韦德飞知晓。他的命根子或命门,把握在韦德飞手上。

二十五年前的强奸杀人案,唐云梦没有被指认和检举,并不等于韦德飞不知道和没看见。他当年保了唐云梦,保到现在,不等于以后还要保或一直保下去。

唐云梦想,换了他是韦德飞,他是难保对牵扯同案的人放过不说的,只要说出来对减轻自己的罪行有利,他会供出来,甚至咬住不放。

冰雹停止不下了。道路上人车又行动了起来,而且速度加快,更是匆忙,像是躲过炮火轰击后前进的流民。他们绝大多数是在回家的路上,现在是下班的晚高峰。唐云梦也是在回家。他并非没有饭局,作为住建局分管住宅与房地产业副局长的他,约他在晚饭时间汇报工作的老板多如牛毛。三年以来他几乎全部拒绝所有应酬,为了二胎的孩子。第一年是为了要孩子,第二第三年是为了宠孩子。他二胎的孩子是儿子,漂亮可爱得像天使。儿子是他的命。

但今天唐云梦回到家,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去抱儿子,亲来又亲去。他也没有向劳苦功高的妻子投以笑脸。他的脸色十分阴郁、僵硬,像是受冻的菜叶。妻子送到他怀里的儿子,此刻像一个沉重的包袱,立即被他还了回去。

妻子卫汁问他怎么啦,他没有回答。再问他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得不到回应。

中医医生的妻子就说,你八成是中了邪了。

2

韦德飞果然找他来了。

这天下午,一个电话打唐云梦办公室的座机。是门卫打来的。门卫说唐副,有一个姓韦的,说是你老乡,见吗?

好的。请他在下面等着,我去接他。唐云梦平静地说。他没有惊慌,像是知道这个人要来,已经准备好等着了。

在住建局大门口,唐云梦见到了来找他的男人。他站在两头狮子的其中一头跟前,在看狮子。他和狮子并立、对视,甚至还摸着狮子的脑袋、鼻子,也像一头狮子。

他毫无悬念是韦德飞。

韦德飞见了他,也肯定知道他就是唐云梦。他停止戏弄狮子,朝向他走来的唐云梦走去。

两个上岭村出生和成长的男人,在隔别了二十五年后,会合一起,在南宁的街边,像两棵移栽过来的同种的树。

唐云梦说:来了。

韦德飞说:来了。

唐云梦看见韦德飞两手是空的,旁边也没见放有行李,说:住下了吗?

韦德飞说:没。

唐云梦说:你等一下,我去把车开出来。

几分钟后,唐云梦开出一辆车,请韦德飞坐上去,是唐云梦身边副驾的位置。

韦德飞看着车内的装潢,说:我不懂车,但这车应该不是太贵。

唐云梦开着车,说:宝骏,柳州产的。六万多块钱。

韦德飞默想了一会,说:你会当官。

唐云梦说:我先带你去住下,然后再去吃饭。

车子开进阳光财富酒店,停好。唐云梦忽然一个激灵,像想起什么,说:你身份证办好了吗?

韦德飞说:我有释放证。

停放的车重新启动,开出酒店。它在市内东行西绕,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像一条乱窜的狗。

在西乡塘的路边,唐云梦把车停下来,然后下车。他到一角去打电话。电话内容韦德飞没有听见。一会,唐云梦回来了,继续开车。

这回,车子行驶目标明确,直奔五象新区,进入水天河花园。在5号楼下,有个富态、精明的男人在那等着。他把钥匙交给唐云梦,二话不说就走了。

唐云梦带韦德飞坐电梯,来到1801房,开门进去。宽敞豪华的房子像宫殿,刷亮韦德飞和唐云梦的眼睛。两个人都很惊讶,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韦德飞是没见过,唐云梦是没来过。

唐云梦说:这是我跟朋友借的房子,你暂时住在这。

韦德飞这才明白,刚才他听不见内容的电话,一定是跟这套房子有关。这套房子里还有楼层,是楼中楼。他在楼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又上楼去看,发现房间配备完善,一应俱全,却没有明显住过人的迹象。他回到楼下,对唐云梦说:因为我来了,你不得不把这套房的主人当朋友,对吗?

唐云梦说:你洗洗,然后我们去吃饭。

韦德飞看见酒柜里有许多酒,名目很多,数量最多是茅台。他也只知道茅台,虽然没喝过。然后他打开冰箱,看见冷藏柜里有肉。准确地说有鱼,有穿山甲和果子狸,因为都没有切断,形状保持完好。他把果子狸拎出来,想想,又放回去。他抽出约三斤重的泛黄的一条鱼来,走到唐云梦身边,说:我们红水河里没有这种鱼,这是什么鱼?

唐云梦说:东海的黄鱼。

韦德飞说:好吃吗?

唐云梦从韦德飞手上接过鱼,说:你去洗洗,我来做吧。

韦德飞在浴室里鼓捣了很久,才把各种开关、机关弄懂,泡上澡。一泡又是很久,几乎要睡着。等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唐云梦已经把菜做好了。

他们准备开始吃喝。喝的自然是茅台。两人面前一人一个酒樽,一个酒杯。酒樽里已经有酒,酒杯里还没有。唐云梦用韦德飞面前的酒樽给韦德飞面前的酒杯倒上酒,然后他用自己面前的酒樽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上酒。他把自己的酒杯举起来,伸向韦德飞,说:

欢迎。

韦德飞的杯子与唐云梦的杯子在空中相碰,像两只小白鸟撞在一起,然后分开,朝各自的巢里飞。

一杯酒从嘴里到喉咙,再下到肚子里,韦德飞感觉暖乎乎的又十分的顺溜,这种舒畅的感觉前所未有,以至于他无法形容或比喻这种感觉。

他们连干了三杯。这三杯酒都是唐云梦亲自给韦德飞倒上的。他哥唐云河不在了,他像是把韦德飞当哥一样。

韦德飞说:你平常喝的都是这种酒?

唐云梦说:不经常。以前经常。

你的意思是,现在过得没有以前好?

不是。现在也很好。

韦德飞想了想,像是琢磨。以前敢喝,现在是不敢喝,对吗?他说。

唐云梦看着通晓当下形势的韦德飞,说:你怎么知道?

韦德飞笑笑说:我在牢里面,也是有电视和报纸看的。

唐云梦一听,也笑了。他又要给韦德飞倒酒。

韦德飞说:我自己来。

他们又接连喝了很多杯。

唐云梦把杯子挪到一边,说:我可以了。你多喝点。

韦德飞也把杯子挪到一边,说:你不喝,我也不喝了。

为什么?

你为什么?

我等下还要回家,明天还要上班。

我等下也有事跟你谈。你以为我来找你是想跟你喝酒吗?

唐云梦忽然坐直了,像是看见了重要领导来作重要指示,或羊看见了狼。

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唐云梦说。他明明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与其东拉西扯拐弯抹角,不如直截了当来个痛快。

韦德飞说:你猜。

我不猜。

猜。

唐云梦说:你不说就是玩我。

我为什么要玩你?我有什么可以玩你的呢?我能玩得了你吗?

韦德飞的三个发问,像三只在房间里打不死也赶不走的飞虫,让唐云梦痛苦而无奈。他抱拳,对韦德飞说:

德飞哥,我叫你德飞哥。我把你当哥。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求求你。

韦德飞缄口了一会,像是享受当哥的荣福。

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韦德飞忽然说。

唐云梦一惊。

韦德飞说:我求你,帮我找个事做。

唐云梦忽然靠在椅背上,屁股也朝前滑动半截,整个人松垮了许多。你想做什么事情?他说。

韦德飞说:我不晓得。

你在……里面,学到什么……技术?唐云梦字斟句酌地说,生怕刺激和得罪眼前这个随即可能翻脸不认人的人。

那就多咯,韦德飞说。他摊开一只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扳掌开的手指。电工、钳工、抹灰工,还有油漆工……扳下一根手指代表一门技术,五根手指他扳下了四根。

工资有什么要求吗?

你现在月工资多少?韦德飞反问。

唐云梦脱口而出:一万多一点,东扣西扣,实领八千吧。

韦德飞说:那我也八千。另外要帮我买五险一金哦。

唐云梦想喊我是处级干部,你怎么能跟我比?但他没有喊出来。他讲出来的是:

好吧。

喝酒。韦德飞说。他把挪开的酒杯要了回来,示意唐云梦也把他挪开的酒杯要回来。

就这事?

韦德飞说:眼下就这件事。

唐云梦要回酒杯,把酒倒上,一举就干了。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有点重。话也有点重,他说:韦德飞……哥,你帮我,我也帮你。这才是兄弟!你明白吗?

韦德飞说:晓得。所以我才来找你。

从韦德飞住处出来,唐云梦叫了代驾,将车和自己送回家。儿子睡了,妻子卫汁躺在床上看书,还没睡。唐云梦先亲儿子,再亲妻子。妻子闻着丈夫呼出的酒味,说喝茅台啦?唐云梦说我喝什么酒你都能闻出来?妻子说你跟什么人喝我都能知道。唐云梦说跟谁喝?妻子说跟求你办事的人呗,不然能用茅台请你?但是唐云梦我警告你哦,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当心别人用铁锚撞你,用金钱美色引诱你,敲诈你。

唐云梦吸了一口凉气,装醉,睡了。

……

作者简介: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影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八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九部。曾获铜鼓奖、独秀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等在瑞典、俄罗斯、越南出版。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