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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6期|李东文:两个失踪的男人及其他
来源:《黄河》2020年第6期 | 李东文  2020年11月02日13:28

李东文,广东台山人,现居佛山,于《天涯》《十月》《作品》《西湖》《长江文艺》《湖南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多篇小说入选年度选本。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预言》、长篇小说《我心飞翔》《最初的冲动》。

01

雾气迷蒙的清晨空气潮润,屋旁大树上早起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让人怀疑此处不是城市的小区,是人烟稀少的荒野乡郊。赵全简单吃几口早餐后来到阳台抽烟,听小鸟唱歌,然后捣鼓他那辆用了多年但性能还很好的旧单车,儿子赵智明揣着他的专属小板凳过来,坐在赵全旁边一边喝奶一边观摩学习。三岁的小朋友对单车没什么兴趣,他只是想跟爸爸亲近。赵全是个跑业务的,儿子出生后为了尽快实现老婆给布置的致富的人生目标,每天早出晚归,早晨是他们父子固定的亲密时光。除去早晨这个时间段,他们很难再有机会在一起做点什么,赵全经常在儿子睡熟以后才回家。

赵全不是一位成功的推销员,他的应酬,不如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家人的那么多,很多个夜晚他并不是在工作,是去公园玩手机、听歌,或者孤身一人去看场电影,以达到更晚回家的目的。他在外面的时候是焦虑的,回到家中更加焦虑。

去年买的这间二手房,没有电梯,没有小区花园,但有二十多年楼龄和一个超级大阳台,以及一个野鸡级别的物业管理公司。所谓物业管理,就是几个整天无精打采的保安在唯一的出入口值班,保洁阿姨每天进场一次打扫地上的落叶和带走垃圾。大的物业管理公司看不上这种只有十来幢房子,连地下停车场都没有的旧小区。

不过,赵全在这住得自在,他甚至去宜家买了个花架摆在阳台边上,种着六棵花鸟市场打折时买的兰花,几盆水够了就疯长的绿萝。别看这兰花便宜,六棵才花了一百元,生命力可旺盛了,一棵接着一棵地开。兰花的那个香呀,是无法形容的舒服。因为这几棵兰花,赵全可没少受老婆温碧仪的碎碎念。女人家家钱看得比天大,几十元的花架,一百元的花,也上纲上线!

智明喝完牛奶拿来一本花花绿绿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让赵全讲给他听。

“这个昨天爸爸已经给小明讲过了哦。”

“小明还想听爸爸讲,爸爸讲得比妈妈好听。”

“他讲得好听你以后就叫他讲,不要再来麻烦我了。”客厅中的温碧仪大声喊出一嗓子。

赵全于是开始讲,但他没讲几句就被温碧仪打断了。温碧仪单手叉腰站在阳台门口,表情阴郁。自从生完孩子,一旦赵全在家而且醒着,她就是这个刚死了亲爹的表情。她责怪赵全昨晚回家后没有晾衣服,衣服洗好了捂在洗衣机一晚上都捂臭了。

“你不是一直都是早上才洗衣服的吗?我又不知道你洗了。”赵全说。

“你是故意的吧?这么大的洗衣机,盖子盖着也不看一眼!”

赵全昨晚在外面应酬喝了点酒,回家洗澡后把脏衣服随手扔在卫生间,并不知道阳台有洗好的衣服。

“人家捣鼓汽车也就罢了,你倒好,一辆烂单车也当宝贝,真服了你。”温碧仪说。

赵全站起来,摊开满是油污的手掌颇有些为难地说:“你来晾行不行?我手脏呢。”

“让我晾你就走开!只知道在外面风流快活,什么家务也不做,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做什么,钱也没挣几个。”

不和谐是这个家的日常,大矛盾没有,小口角几乎没间断过。也不能说是口角,因为赵全一般不接招,差不多就是温碧仪的单口相声。两个不对付的人因为儿子的缘故继续生活在一起,拉拉扯扯,希望能把强扭的瓜种甜,但可惜瓜没能甜起来,彼此的怨气倒是越积越深了。

赵全像电影中的加速镜头一样收拾修车工具,塞到花架底下,扛起单车闪身从温碧仪身边走出阳台,他不舍得让单车轮胎把干净的地板弄脏。将单车摆在门外的楼道,赵全没有马上回家,而是靠着发黄的墙壁抽烟。楼道东西向,两头是镂空的玉兰花水泥窗花,没有装玻璃,西北风呜呜叫着从外面吹进来,把刚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烟雾吹着从南边的窗子窜出去。

智明推开半掩的门,探头出来找爸爸继续把《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讲完。智明虎头虎脑的,脑袋从门后伸出头来的样子尤其惹人怜爱,但赵全的心情被温碧仪破坏得一干二净,提不起兴致讲什么故事了。智明走出楼道,站在冷风中可怜兮兮地仰头望着赵全。赵全心中难受,自责。自从儿子出生后,因为无法给他提供更好的条件,赵全一直觉得愧疚,而现在,因为一个被打断的童话故事,愧疚得更加严重了。

“这里风大,冷呢,宝宝快回家去。爸爸抽完烟就回去给你讲。”

儿子还是听话乖巧的,没有再撒娇,回家去了。赵全到楼道向西的窗前站着,感受冷风刮着脸庞隐隐作痛的快感,忍受着冷风钻进脖子的不适与难受。

温碧仪生儿子的时候得了产后抑郁症,以为过段时间就会好转,没想到她的恶劣情绪一直维持到儿子三岁了也还没能好转,自从上个月,她表妹嫁给一位富人后,她对赵全的态度更差了,动不动就抬出表妹夫来打压赵全,好像赵全真的亏欠她很多似的。碧仪的表妹夫与赵全他们公司有业务往来,赵全很早以前就认识他并且见识过他的嘴脸,所以每次听到温碧仪提起他,心中都颇不以为然。用公司谭经理的话说,碧仪的表妹夫是个一点亏也不能吃的精明人,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一点仁慈之心,在外面吃饭发现菜中有一条虫子,能大张旗鼓地问候所有服务员的祖宗,每次去夜总会把小姐掐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好像人家是布娃娃没有痛觉神经似的。

最终,赵全还是给儿子把剩下的故事讲完才出门去公司。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他在家里说的话变得越来越少,除了给儿子讲故事之外,几乎不说话。当然,他打小就是个话少的人。无疑,温碧仪对他是怨恨的,怨他结婚前冲动搞大了她的肚子迫不得已结婚,怨他给的彩礼太少让她失了面子,怨他婚后挣钱少拖累她过紧巴巴的日子。贫贱夫妻百事哀,家中没余粮的苦日子,大家严重缺乏安全感,过得堵心啊。

好了,终于把单车扛到楼下,可以去上班了。大楼外面的地面灰暗潮湿,像刚喷过水。地面阴暗潮湿是因为小区的空地上种着很多树,而树已经长到很大,太阳晒不到地表。保洁阿姨还未来上班,地上有不少昨晚被大风刮落的榕树浆果,被早起的人踩烂贴在地上,一团一团像鸡屎。

那辆刚刚保养过的旧单车,看上去依然旧旧的,但性能很不错,他骑得很舒坦。路上的汽车和行人不多,他不赶时间,一边匀速蹬着脚,一边假装自己不是在马路上骑单车,是在蒙古草原上骑马。中学的时候受《射雕英雄传》影响,他很想去草原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下书中无以伦比的豪迈与激情,但可惜一直未能如愿,不是凑不够旅游的钱,就是抽不出那个时间。不过他已经瞒着温碧仪在偷偷攒钱,打算攒够一万元后出发,就说去出差好了。哪怕温碧仪是全广东最精明的女人,也无法阻止丈夫因公出差是不是?万把块钱无论如何也够去一趟内蒙了。结婚前存的那几万块,结婚的时候全给了温碧仪家做彩礼,在老家摆酒席的钱是父母出的,儿子出生后买的这间二手房的首付,也是年迈的父母给的。结婚后不久孩子就出生了,花费日渐增多,还要供楼,他花了两年时间才给自己攒了三千块私房钱,想想都心塞。有时候他在心中偷偷地想,如果当初没有买房子,日子会不会过得轻松一点?租房子的经济压力肯定比直接供楼小,但会导致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心中会有更多的不安和焦虑,因为供楼虽然辛苦,但能看得到结果和意义,是为自己在付出,租房子就不同了,哪怕再便宜的房租,得益的永远是房东,而不会是租客。

为了能早日实现自己的旅行梦想,赵全每周买两次彩票,双色球一注两倍。他不止一次地设想中了大奖后的生活:拿出其中的一半委托银行给儿子办个保障基金,以保证他一辈子衣食无忧,剩下的一半钱自己跟温碧仪平分,离婚,各过各的。温碧仪无休无止的怨气早已令他不胜其烦,有时简直想直接把她掐死。

他设想过不下十种离婚方式,其中买彩票中大奖离婚是最人性化的。

下午接近五点的时候,赵全与谭经理一起去广州见客户。这个春节的假期实在太过漫长,刚复工不久,大家就急急忙忙地带着焦虑的心情与客户们重新联络感情。

这个钟点去广州见客户意味着大家一起吃晚饭,以及在饭后犹意未尽,会闹腾到很晚,别的同事不乐意去,除了赵全之外。赵全对于能在外面名正言顺地消磨一个晚上暗自欢喜,发信息通知温碧仪今晚不回家吃饭。温碧仪发来视频请求。赵全已经连续三天没回家吃晚饭了,所以温碧仪怀疑他又找借口去私会情人。对于曾经犯过错误的丈夫,她不厌其烦,一直都处于高度警惕状态。赵全接了视频,温碧仪如愿以偿,在视频中看到高速公路两旁飞逝而过的小树,以及一边开车一边给她比画可爱剪刀手的谭经理。

谭经理是个家境富裕的本地中年男人,啥都不做每年都能从村里拿分红,离婚后把旧车和房子给了前妻,自己新买一辆拉风的四驱越野车,以及一套新房子,日子过得十分逍遥,明里暗里,有不下五个女朋友。每个女朋友都想光明正大地嫁给他,但他跟她们耍太极,以对婚姻生活尚有阴影为由不肯给出哪怕一个很小的承诺。他常对赵全说,工作压力这么大,不想办法把负面情绪释放,早晚会抑郁致死。赵全说,我早就抑郁了,下次你如果见到我在楼顶游荡就过来直接把我打晕好了,不要让我跳下去,我儿子还那么小,不能随便死的。谭经理还向赵全展示过他总放在车上的旅行包,包内装着洗刷用品和换洗衣服,以及一些应急药品、男女情趣用品。他说,身边有这么一个包,可以随时在某个城市安营扎寨,享受丰盛人生。

狭小的空间容易诱发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无间,谭经理一边开车,一边与赵全开启知己好友交心式的对话:

“你家母老虎管得这么严还给不给你活路了?赵全呀,适当的时候你还是要修理一下老婆的,不能由着她胡来。”

“我是个怕吵闹的人,也懒得跟她一般见识。”

“一个跑业务的人总是被老婆查岗不是个事。你老婆一分钱不挣,但却对家里辛苦挣钱的人凶巴巴的,每天像教训小孩一样教训你,我一个外人都觉得你累。”

“还好啦——她可能因为被孩子缠得心烦吧?全职带孩子其实比上班更辛苦。本来说好了这个春节过后孩子送去幼儿园,她回去原先打工的美容院上班,没想到春节都过去这么久了,幼儿园还没能开学,美容院倒闭了……”

“你老婆是做美容出身的呀,那肯定是一位又漂亮又会打扮的美女。好吧,我错了,你其实是个挺有福气的男人。”

“家里倒还有些瓶瓶罐罐,以前用剩的。现在我老婆整个就是黄脸婆,邋里邋遢的,像个老女人似的根本没有心思打扮,那些瓶瓶罐罐上面积满了灰尘!”

谭经理侧头看一眼赵全,笑笑说:“老婆不打扮,是因为你不会把女人往好的方向培养。不过话说回来,刚想复出公司却倒闭了,屋漏兼逢连阴雨,你老婆的运气不怎样。”

“她运气的确不怎样,嫁了我这么个没本事的男人。不过,我运气还算不错吧?起码我们公司还在,放了那么长的假老板也没克扣我们工资。在艰难的大前提之下,我这样的小蝼蚁还能有口热饭吃就很好啦。他奶奶的,整天戴着口罩真麻烦,我的脸都快捂出痱子了。”

“总之我觉得你老婆不该对你这么恶劣。她多少岁?为什么我觉得她像小孩子一样不成熟呢?”

“二十九,只比我小一岁,也不小了啦。我越来越觉得,人的性格跟岁数没有多大关系,你们广东人不是有句话叫做三岁看八十吗?小时候怎样,长大了还怎样。她现在变到这样,我也是有责任的。电视里都说了,爱之深,恨之切。在她对我有点小意见的时候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然后她就变成今天这样了。”

“你脱轨了呀?”

“酒后乱性,而且被她发现了。她整天唉声叹气,怨妇一样弄得我十分难受,正好又遇到个机会,我就做坏事了。”

“哈哈,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果然没有错。既然你是自作自受的,那我以后就不再同情你啦。”

路上的车少,说话间,广州到了。不知是因为太久没会面,还是在家憋的时间过长了,宾主见面后异常兴奋,正经事刚一谈完就去饭店大吃大喝,报复性消费。赵全提醒谭经理,开车不能喝酒,但谭经理太开心了,叫嚷着不醉无归,今晚不回佛山,必须要与广州的女朋友加固一下阶级感情。

就像以往的饭局一样,谭经理醉了,赵全没有醉。赵全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冷静理智这一点不好,大家都放开来喝了,只他留量,打死也不让自己醉。在春节之前,碰上这种大家都喝到七倒八歪的情况,他们会去KTV吼上几嗓子散酒气,顺便找姑娘陪着玩玩骰子什么的,但现在不敢去那种太过封闭的场所了,改了去沐足。

从饭店出来,一位摆路边摊的老板喊了一嗓子,赵全看过去,见到一位跟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大娘缩手蹲在寒风中,不免有些难受。他蹲下身子跟大娘闲聊片刻,买了一个棕色小熊。

时间真有点晚了,赵全打算把大家安全送到沐足中心就自行回家,让谭经理留下来收尾。他从广州坐地铁回佛山,还得花一个多小时呢。但在他们到时,谭经理的狐狸精女友已经等在那里,刚一见面狐狸精就扑上来粘着谭经理不放,拉他去双人包间享受爱情——他们也是太久没见面了——所以赵全必须要留下来,去另一个更大的包间把客户陪好。

磨磨蹭蹭,总算享受完足底按摩,同志们恢复了大部分理智,纷纷表示太疲劳了,必须马上回家休息。谭经理说晚了回家不安全,让赵全别回家跟他一起住酒店。如果赵全需要,他负责介绍美女来陪他度过漫漫长夜。赵全说:“我的确想像你那么潇洒,但是不允许啊谭经理,钱上面不允许,家庭环境不允许。”

“钱嘛,像乳沟一样挤挤就有。家庭环境不允许我就不理解了,你又没把相好的带回家,怕个屁!”

“本来就不稳固的家庭经不起折腾,儿子还这么小,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离婚的。我可不像你呀谭经理。你是本地人,出身好,就算不亲自工作也能从村里拿分红。我们这样的外地人,要供楼,要养孩子,还要寄钱回家给父母,手停口停,离婚对于我们这些穷人来说成本太高。”

赵全一口气把话说完,像是解释,也像是自嘲。

谭经理拍拍赵全的肩膀:“如果我对你不是这么了解,你说这样的屁话,我会以为你在讽刺我是个失婚的老男人。”

“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哪里敢讽刺!能离婚的男人,都是又勇敢又有能力的。”

已经过了地铁广佛线的营运时间,赵全打车去坑口坐黑出租回佛山。他们沐足的地方离芳村的坑口地铁站不远,从坑口坐黑出租回佛山,也就四五十元的样子,挺划算的。

现在晚上出门的人少了,以往夜晚有很多黑出租的上落车点这天只剩下一辆差点就开走了的黑出租。赵全暗叫一声庆幸。如果他坐不上这辆车,他得坐正规的出租车回佛山,或者去附近的小酒店将就着住一晚,不管哪个选择都不会少于两百元。两百元,差不多是他一周的伙食费。

车上已经坐着两个女的,是喷了很多香水的妙龄少女,明显等得不耐烦了,赵全上车后她们还在抱怨司机忽悠她们等这么长时间。就算戴着口罩赵全也能看得出,她们很漂亮,不漂亮的姑娘不可能长着那样的眼睛,不可能有这么光滑水嫩的皮肤。虽然赵全只能看到人家额头上的那一点皮肤。

两位姑娘,一位坐在副驾座,一位坐后排副驾座后面。前排的姑娘在桂城下车,后排的在月亮湾。月亮湾离赵全公司很近,走路不用十分钟。赵全要先回公司取了单车才能回家,因为他明天还要骑单车上班。

刚一上车,赵全就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躲在口罩后面的鼻子闻到自己的酒气很重。但搞笑的是,才开车三分钟,后排的姑娘就打了个嗝,酒嗝。还骂了句脏话,跟前排的姑娘说:“刚才那头肥猪,真该问他多要几百块,又摸又掐,还灌老子喝这么多酒!”

于是赵全开始思考,要怎样才能得体地要到姑娘的电话或者微信,以便下次客户有需求的时候请她们前来助阵?

车上挺安静的。风呼叫着从开着的窗缝挤进来。赵全的脑袋有点痛。气温有点低,但不开窗也不行,车内有三个喝过酒的人,哪怕是戴着口罩,也能闻到一股异味。

赵全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还未来得及接听就黑屏。没电了。这个钟点只有温碧仪会给他打电话。如果温碧仪打不通他的电话,回到家中必定又是一番审问。充电宝没有带,他问司机车上能不能在车上充电?问完才发现,车上插着四个正在充电的电话,两位姑娘的四个电话都在充电,而车上最多只能同时充四个电话。他问姑娘能不能让他充一会?姑娘说不行,没得商量。

姑娘说完,拿起还插着充电线的电话跟人家语音聊天。另一位也是这样。叽里呱啦,一聊就是十多分钟,吵得赵全头皮发麻。姑娘还是那两位姑娘,但电话那头的人换了好几次了。赵全听得出,全是姑娘们的老主顾。

萍水相逢,能同坐一辆车也算是缘分,忍忍吧,反正不用多久就到家了。赵全这样宽慰自己。他拿出刚才买的小熊在手中把玩,以分散注意力降低心中的怒火。他意外地发现,小熊的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一只绿色,一只黄色。

快进入桂城时,他们的车被堵在许多车中间没法前进,也不能后退。前面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

已经凌晨了啊,回家后如何向温碧仪解释?赵全心中烦躁得不行。讲事实?讲事实是必须的,但她能听得进去吗,相信吗?少不了又是一场数落。

车开不开对两位姑娘影响不大,她们依旧兴高采烈地招揽生意,声音甚至比刚才更大了。她们不仅语音通话,还视频通话,赵全有好几次明显看到,她们晃动的手机镜头扫向司机和他,心中十分不愉快。

这大半夜的还能聊到这么起劲,真不是什么好人!电话那头的男人难道都是谭经理那种单身独住的淫贱老男人吗?

赵全的耳朵嗡嗡作响,再也无法忍受了,建议姑娘打字,不要再说话了。

前排的姑娘回过头来,用印有小猪佩奇的口罩对准赵全,耸耸肩,又转回去说话,而且更大声,更淫荡。后排的姑娘挂断视频,扭头对赵全骂道:“我们说我们的,关你屁事!”

赵全愣住了,几乎想一拳打过去。他骂道:“不要脸的婊子!”

“你骂谁婊子?”

“谁是婊子我骂谁,你是婊子吗?”

几乎就要开打,幸好被司机大声喝止了。

活了三十年,赵全第一次有打女人的冲动。温碧仪曾多次把他逼到角落,逼得他退无可退,他也未曾萌生过出手打她的念头。忍耐超过极限的时候,他充其量是在脑海里设计杀死温碧仪的方案,干脆利索地杀女人和出手打女人是不同的。

还好,不久后汽车又动了起来。

前排的姑娘在桂城下车走了,司机带着剩下的两位乘客沿南海大道开进禅城。赵全在公司楼下车,司机带着最后的姑娘朝月亮湾开去。

赵全跑过去取车,开锁,扶着单车撒了一泡大尿。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不管有没有被人看到,不管有没有被无处不在的监控拍到,反正戴着口罩,谁也不认得谁。

他飞快朝月亮湾方向骑去,到达月亮湾门口时,正好见到姑娘下车。这一带路窄,路边还停着很多车,汽车的速度比不上单车。

远远地,赵全看见黑出租放下姑娘后开走了。

如果姑娘马上进入小区,赵全是没有机会做坏事的,因为月亮湾小区和别的小区一样,二十四小时有保安值班,进入小区不仅要出示业主卡,还要测体温。问题是姑娘站在离小区入口很远的地方讲电话。这姑娘,每天对着电话要说多少话?

刚好路旁有块木板,赵全停好车捡起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对着姑娘拍下去。姑娘的电话被打飞了,人摔倒了,但她不是省油的灯,爬起来尖叫着扑向赵全。赵全站定,用尽全身力气挥动木板,又一次扎扎实实拍在姑娘的身上。姑娘厉叫一声倒地,一头撞在水泥花基上,身体一下一下地抽动。

“她不会是要死了吧?”赵全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包里的小熊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了,赶紧捡起来塞回去。他双腿颤抖着,木板却还死死抓在手中,不舍得扔似的。

远处的保安听到动静,大呼小叫着奔跑过来。赵全跳上单车绝尘而去。

可能是太紧张,太害怕,也可能是太兴奋,赵全转弯时失控摔倒,在地上滑行了好几米,几乎被一辆刚好经过的汽车带到车轮底下。司机下车查看,见赵全没有事,他的车也没有事,骂骂咧咧地走了。事实上,赵全与他的汽车并没有实质性接触,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刻把大家吓出一身冷汗而已。

赵全的脸擦伤了,胳膊擦伤了,膝盖摔肿了,新西裤撕破好大一个口子。洗澡的时候,热水把他受伤的皮肤冲得火辣火辣地疼,用酒精喷伤口的时候更是把他疼得想跳楼。

这一跤不仅摔得狼狈,还损失惨重,外套的手肘处被磨薄了一层,皮鞋擦伤了外皮,不知涂上鞋油能不能掩盖住。裤子是彻底报废了,他揉成一团塞进厨房的垃圾桶。

温碧仪身穿睡衣,顶着鸡窝头靠墙站在厨房门口瞪着赵全。赵全闪身从她身边走过去,到儿子房间,把小熊放在他枕头边上。

温碧仪从垃圾袋中翻出赵全上星期才买的新裤子,气鼓鼓地一边抖落一边问赵全到底怎样一回事?

“转弯的时候被汽车带了一下摔倒了。”

“新买的裤子就这样报废了。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问人家要赔偿?”

“只是一点皮外伤,是我自己摔倒的,没法要人家赔偿。”

“你猪脑呀——”

温碧仪开始数落了。因为怕吵醒儿子,声调不高,但异常恶毒。

赵全心寒不已,几乎是央求,请温碧仪消停一会,但温碧仪脾气上来了,哪里能消停。赵全从房间来到客厅,温碧仪跟到客厅,赵全去到阳台,温碧仪又出现在阳台门口。赵全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摁息,弹出去,自己也爬上花架,从三楼的阳台跳下去。

三楼不是太高,又被树挂了一下,赵全没有摔死,但断了双腿。

与赵全同一个病房的是个年轻姑娘,虽然她头缠绷带,脸戴口罩,但从她曼妙的身姿看得出,她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

赵全双脚都断了,必须要人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才行,但不舍得花钱请看护,温碧仪带着儿子智明去医院照顾赵全。医生不同意三岁的小朋友留在医院,怕他感染了不该感染的病毒。

温碧仪想把儿子送去请表妹照顾,但怕自己离开的那一会赵全又去跳楼。赵全说:“你放心去吧,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不再跳楼了。但是,你能相信我的保证吗?你一直都不相信我的。”

温碧仪的眼泪哗地一声淌得满脸都是。她去找医生商量,能不能把赵全的房间换成有防护网,没法跳出去的那种?医生表示没有这样的房间。然后医生跟温碧仪解释,现在的赵全已经断了双脚,没有人帮忙是没法去到窗边的。医生还开玩笑说,如果还是不放心,她可以把赵全绑起来……

智明把赵全昨晚送他的小熊留下来陪伴他孤单的爸爸。赵全不需要小熊陪伴,但无法拒绝儿子的心意。

赵全对温碧仪说:“看样子我要在医院住上一阵子了,你一会把我的单车推进单车房吧,别让它在外面被雨淋坏了。”

“嗯。”

温碧仪离开一会,有位年轻姑娘来探望赵全的病友,隔壁床那位身材很火辣的姑娘。两位姑娘刚一张嘴说话就把赵全吓出一身冷汗,她们正是昨晚与他一起从广州拼车回佛山那两个话唠。

赵全悄悄把小熊塞进枕头底下。

两位姑娘说了一会话,警察来了。昨晚是保安帮姑娘报的警,只是当时姑娘必须要马上送院治疗,所以警察到现在才来给她录口供。

受伤的姑娘说:“可是,警察大哥,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呀。我只记得昨天下午跟小美一起去广州玩,然后像突然睡着一样没有了记忆,醒过来已经是今天早上,在医院的床上。麻烦死了,我头痛得厉害,整个房子都在转,开始我还以为地震了呢。我现在走路都走不稳,墙和地面都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就是小美——”另一位姑娘说。

受伤的姑娘脑震荡得严重,完全不记得昨晚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这么惨烈的事。警察手中,只有一份保安的证词。但保安只是在远处看到了一鳞半爪,证词基本没有用。医生说姑娘暂时失去部分记忆,这部分记忆能不能恢复,什么时候恢复,是没有办法预测的。

赵全暗中松了一口气,继续平躺在床上静候事态的发展,还把被子拉高一点遮住自己半张脸。其实他没必要拉被子的,因为口罩已经遮住他的大半张脸。

警察离开了,探望的姑娘也走了,病房中又只剩下被打伤的姑娘和赵全。

话唠就算受伤了也还是话唠,姑娘尝试着跟赵全搭讪,问他是怎样受伤的。

赵全半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抬手指向窗户,食指和中指在空中交替弹跳几下。他害怕得要死,同时也后悔得要死,不停地在心里骂自己,我怎么能做这么操蛋的事?

“跳楼?你跳楼了呀——”

赵全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硬撑着点了点头。

“活得好好的,你为啥子要跳楼?”姑娘问。

赵全不想说话,也不敢说话,摇摇头,摆摆手,拉起被子把自己的头盖起来。

姑娘继续说话,细声软气地劝赵全做人乐观一点,不要再做傻事。赵全的耳朵再次被轰炸得嗡嗡作响,恨不得恳求姑娘扶他去窗边,好让他能再次跳下去。

躺在病床上的赵全有大把时间思考人生。最近这几年他过得心浮气躁,亏得这次突兀住院,令他不得不停下来,细品往事。他想要一个开朗的老婆,结果结了婚才发现自己的老婆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老婆整天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他觉得憋气。他记得老婆最好的朋友赵小可曾经跟他说过,碧仪嫁给他之前遇到过不好的人,吃过很多苦头,让他对碧仪好一点。过后他问碧仪,认识自己之前发生过什么,碧仪说不想回忆过去的事,也不想了解他的过去,大家将就着把日子过好就好……他自己也有不愿意回忆的过往,所以就没有坚持追问。两个心灵受过创伤的人碰到一块,匆匆忙忙把婚结了,还没有真正了解对方就已经生活在一起,等发现不合适的时候已经太晚。“我呀,就是玻璃心。想要一个十全十美的老婆,但自己又满身都是缺点。凡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用在我身上最合适不过。真的有必要问清楚,在遇见我之前,她受些什么样的苦,如果不解开心结,别别扭扭地过日子,早晚还会出事,不是我就是她……”

赵全尿急,憋得快要发疯,不得不按铃把护士喊来帮他把尿壶从床底拿上来。护士把尿壶交给赵全后马上走了。伺候病人屎尿这种事,不在护士的工作范围内。赵全尿完后十分为难。他被石膏和绷带固定在床上,连转身把尿壶放到床底都做不到。姑娘过来,一只手扶床,另一只手接过赵全的尿壶,扶着墙拿去厕所倒了,冲洗干净才拿回来。

姑娘检查了一下赵全的暖瓶发现没水了,又去给他灌开水。她放暖瓶的时候发现了小熊的脚,顺手一提拉,整个小熊被拖了出来。

“哇塞,这么漂亮的小熊!”

02

时间尚早,温碧仪正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做着美梦,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擂门声吵醒。好不容易才轮到一天休息,谁这么缺心眼一大早来捣乱!

娇滴滴的赵小可不是敲门,是用拳头在擂,一边擂一边流眼泪。

每星期只有一天可以睡懒觉,碧仪被吵醒了很不开心,但一见到可怜兮兮的小可,责怪的话就说不出口了。赵小可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美丽的眼睛又红又肿,不过,美丽的眼睛哭肿了也还是美丽的。跟在小可后面的是她家的大蓝猫。

碧仪穿着可爱的小胖熊睡衣,小可也是穿着睡衣,但小可的睡衣又薄又贴身,让她看上去像刚拍完色情电影似的。碧仪是个保守的人,连睡衣也是宽松不显身材的那种。上次马明昌在家,小可也穿成这样过来串门,碧仪半推着把她赶出家门。二十三岁的碧仪是个有忧患意识的女孩子,不允许别的女孩子这么色情地在自己男友面前晃来晃去,哪怕这个女孩子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碧仪和小可在同一家美容院上班,特意租在同一层的对门。她们这个年纪,做什么都喜欢扎堆,喜欢攀比。

她们租当地农民自建的单身公寓,厨房、洗手间、阳台,该有的都有,只是全都是缩水版的,进入其中,狭小压抑的感觉马上挥之不去。到处都是湿腻腻的感觉,因为厨房的油烟排不出室外,倒灌进房间,粘在地板上,墙壁上,床单上,衣服上。而且不隔音,碧仪有时晚上下楼扔垃圾,能在门外听见小可与男友钱家明的美妙二重唱。那为啥还要租这种不适宜人居的房间呢?为了省钱呗,有钱的话哪个不想住高堂大宅?

小可的男朋友钱家明不辞而别了。昨晚小可下班后钱家明不在家,她以为他像平时那样跟朋友去了酒吧玩,可睡到半夜起床喝水家明还没回来,她在小桌子上发现了他留的字条:我们还是分手吧,我知道我欠了你很多,但求求你,千万不要来找我。她当即打电话给钱家明,打不通,下半夜一直在哭,哭够后来擂碧仪家的门。

幸亏这天碧仪的男友马明昌回乡下给他母亲祝寿,要不然过后又要黑着脸教训碧仪,说她总是与没有层次、不体谅人家死活的人交朋友。在马明昌眼中,赵小可就是那种除了发嗲啥都不是的骚女子,日后必定会因为贪图金钱和享乐而出卖肉体。四个经常在一起玩的年轻人中,马明昌是唯一读过大学的,喜欢站在高处给另外三个人下定论。

碧仪用牛奶泡了麦片,煮两个鸡蛋,算是自己和小可的早餐。

“我怎么办呀,碧仪姐?我对他那么好,他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碧仪嘴上安慰着,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钱家明失业快一年了,天天在家里吃了睡,睡醒打游戏,几乎榨干了小可的工资和积蓄,这样的寄生虫男友,跑了不是更好吗?

哭哭闹闹,转眼到了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碧仪把两家厨房里尚存的食物拼在一起做了顿简易午餐。没有心情出去买菜了。其实碧仪这些天也不开心,不过她内向,不像小可那样什么都对朋友讲。她怀孕了,想跟马明昌扯证结婚,但马明昌说大家都还小,在城市里毫无根基,未到结婚的阶段,让她去医院做人流。事实是小什么小,他都二十六岁,碧仪二十三岁了。碧仪二十二岁的堂妹,长相不怎样的堂妹,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填饱了肚子,碧仪帮小可继续寻找钱家明。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更何况还是个身无分文的人。可是,打电话问遍了大家共同的朋友,还是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给他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还在读中学的小妹妹,也毫不知情。然后,钱家明母亲在电话那头告诉小可,没必要去找他,因为他从小就这样,动不动就消失几天。

“家明哥真的是失踪了,要不然,我们去报警好不好?”小可可怜兮兮地问碧仪。

“你的钱家明是在玩失踪,不是真的失踪哦。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大活人,也没有人会绑架他的,报警?警察理你才怪呢。”碧仪说。她不忍心说出事情的真相。穷光蛋甩了挣钱养家的赵小可是一目了然的事,只是小可不肯承认而已。

“长痛不如短痛,我实在看不出钱家明哪里值得你对他这么好。”碧仪又说。她想说的其实是,一个男人不工作,靠女朋友养着,居然还甩了女朋友,这样的人渣留着没有用,难道还要养他一辈子吗?

“你不懂的,”赵小可说,“从来没有人像家明哥对我那么好,从来就没有人像他那样宠我……”

碧仪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这姓钱的虽然不喜欢在外面工作,但做家务却是一把好手,别说做饭拖地搞卫生这些了,连小可的内衣裤都是他手洗的,脾气还超级好,如果小可与他意见不合,最后让步的必定是他。

“我一直都不明白,他身强力壮的,为什么总是在家宅着不出去工作呢?”碧仪问。

“他说给人家打工没什么意思,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刚刚够生存,意义不大,还不如在家玩游戏,享受一下人生。他是想创业的,但家里穷,没办法给他本钱做生意。碧仪姐你也知道,他是农村人,爸爸在家种田,妈妈在镇上做清洁工,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大的那个在深圳打工,自己养活自己,小的那个还在读高中。”

“他像照顾妹妹一样照顾你,所以你一直觉得他很宠你。”

姐妹俩正说着话,碧仪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问她何时安排他跟马明昌父母见面?碧仪的大哥上个月说成了一门亲事,对方索要的彩礼超过了家里的承受能力,父亲希望碧仪这头也把婚事定下来,好方便他跟马明昌家里索要彩礼,以填补碧仪大哥婚事上的亏空。

碧仪在农村长大,已经二十三岁了,渴望出嫁已久,但马明昌总是回避这个问题,令她日渐一日地焦虑。撇开彩礼不说,哪怕马明昌家一分钱彩礼都不给,只要跟她去扯个证,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她就心满意足了。该死的马明昌,总是拖着不肯给她一个何时结婚的准信,更过分的是,他母亲六十大寿,他坚持独自回去。

正如碧仪担心的那样,两天后,马明昌回来的当天,再次要求碧仪去人流。女孩子的直觉告诉碧仪,如果做了人流,马明昌下一步的行动必定是分手。很久以前她便知道,马明昌家里看不上出身于农村,在美容院上班的她。虽然,马明昌也是农村出身,但人家是农村干部家庭,他父亲是乡计生办副主任,母亲是镇卫生院的行政人员。更重要的是,马明昌是个大学生,而她只有初中文化。在现实面前,碧仪出众的相貌几乎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

想起已经动摇了的马明昌,想起重男轻女的父母,碧仪的心乱成一团麻。十多岁的时候,她多想像别的女同学一样,能得到父母宠爱,让她去读高中,让她有机会考大学。小可虽然娇滴滴的整天只知道对着男人发嗲卖萌,但人家好歹读过高中呢。

“如果你想分手,你离开好了。反正孩子我是要生下来的,我自己养大他就是了。”碧仪很想把这句硬气的话说出来,但是没有勇气。她只是幽怨地望着马明昌,期望他的心肠不要那么硬。当初是怎样跟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走到一起的?是因为寂寞,是贪图他良好的出身,还是因为把自己嫁出去的心情过于迫切?无论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木已成舟,必须要把婚结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两个月大,再拖下去难免出丑。

谈不拢,冷战。

几天后,马明昌大姐到美容院找碧仪,碧仪看她脸色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让她在大堂等着,自己躲进里面的小包间磨时间。碧仪的工作伙伴大都是女的,到美容院消费的客人差不多也都是女性,她知道怎样让一个女人舒心,也知道怎样才能让女人拧巴。

去年,碧仪去马明昌家的时候,马明昌这位已经嫁到县城的大姐,特意回娘家帮父母一起把关,对碧仪很不友善。

马明昌姐弟四人,上面三个都是姐姐。他常说,有几个姐姐,好像多了几个亲娘一样,什么家务也不用做,什么心也不用操,把书读好就行。跟碧仪在一起后,马明昌不知不觉间把碧仪也当成自己的亲姐姐,酱油瓶子倒了也不扶,每天下班回到家两腿一伸坐电脑前打游戏,还经常邀请对门的钱家明过来一起联机打。他看不起钱家明这个吃女人软饭的男人,却又时常跟他一起玩。

碧仪终于下班了,带着马明昌的大姐去应记吃面——吃一碗面,如果她还不饱,再给她叫一碗云吞好了,反正应记的东西经济实惠,二三十元足够两个人吃到撑死——吃饱了,该聊的都聊完了,拜拜,从哪来的滚回哪里去吧。她不想带马明昌大姐回出租屋,因为带了她回出租屋就意味着要亲自下厨做饭给她吃,要安排她住下。房间那么小,床边多一个人打地铺的话,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当然,她自己可以去小可那里借宿,把自己的家让给马明昌姐弟俩,但她不愿意这样做。马家的人,包括马明昌在内,近段时间对她实在是太恶劣了,她做不到以德报怨。

正如碧仪预料的那样,马明昌大姐是来劝她去做人流的,碧仪没有说话。事实上,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出动了家里的大姐来劝,意味着马家是铁了心要阻止碧仪嫁进去的。碧仪差点就把服务员刚端上来的云吞面扣大姐脸上,又听到大姐说:“你开个价吧,你要多少钱才肯离开我弟弟?”

“一百万!”碧仪冲口而出,“不过,我猜你们这种穷家庭也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今天我也把话说清楚了,这个孩子我是要定了的,他如果不管,我就自己养大。”

说完,碧仪就走了,连账也没结。

为什么开价一百万呢?今天她一位同事卖出张面值一百万面值的美容卡,轰动了整个美容院。她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个就想到,如果自己有能力卖张价值一百万的美容卡就好了,不用依靠男人也能活得很滋润。世间不平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碧仪愤而离开,马明昌大姐的电话马上跟过来,她想也不想直接把电话掐灭了。然后收住脚步,站在路上发呆。在家里生活的时候,因为重男轻女,父亲、大哥、小弟,都是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对她说话,来美容院消费的所有客人,更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没有人把她和小可这种低微的小妹放在眼中,而现在,马明昌的大姐,以更高的姿态在她面前出现,令她几乎要崩溃了。

然而,碧仪不接听电话,马明昌的大姐还是不肯放过她,没完没了地给她发信息。信息内容分三部分:一是两个家庭,一个竹门,一个木门,悬殊得厉害,不适宜联婚;二是碧仪与马明昌,一个没文化,一个是知识分子,哪怕结婚了也没法走得远,必将以离婚收场,到了那一步,受苦的是他们的孩子;第三点,就是刚才已经谈论过的,碧仪需要多少钱才肯离开马明昌。

碧仪疲惫之极,关了手机回到家中才重新打开,又是新一轮的信息轰炸。她很想把所有的这些删除掉,连同自己跟马明昌之间的一切,但是,一阵因为怀孕而引起的干呕提醒了她,不能那么做。

天黑以后,碧仪没有开灯躺在床上。天气闷热得很,她既没有开窗,也没有开风扇,她闻到自己身上的汗都臭了,但是提不起精神去洗澡。她很想大哭一场,但不知什么原因,只是心中酸酸楚楚的,眼泪硬是淌不出来。

马明昌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他口渴,但壶里没有开水,把装水的暖瓶摔了,把烧水的壶也摔了,用杯子接凉水喝。

继续冷战。几天后,碧仪下班回家,意外地看到桌上摆着几样已经炒好的菜,一锅她最喜欢的鲫鱼萝卜汤。马明昌真诚地跟碧仪道歉,说他想通了,让碧仪挑个时间回乡下取户口本登记结婚和安排双方家长见面商谈彩礼事宜。碧仪憋了很多天的泪水终于淌出来,弄花脸上的淡妆。所有在美容院上班的员工都被要求化妆的。

冰释前嫌的后续是温情脉脉的身体交流,终是碧仪有孕在身,也没有影响到交流的质量。

天快亮的时候,碧仪惊醒,发现床单上一大摊血,她流产了。

从医院回到家中,马明昌让碧仪安心静养,把身体调理好才能去上班,挣钱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碧仪到底年轻,身体恢复得快,没几天就去上班了。虽然意外流产很伤心,但换来马明昌鞍前马后的殷勤,总算有点安慰。马明昌换了个人似的对碧仪变得温柔体贴,亲手做饭,每顿特意多做些叫上小可一起吃。

但可惜,碧仪只过了半个月的好日子,半个月后,碧仪下班回家发现马明昌消失了,连同属于他的所有东西。一条内裤,一双袜子,也没有留下来供碧仪睹物思人。

碧仪瞬间跌入地狱,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流产事件是马明昌一手策划的,是他给自己服了人流药物所致。

像钱家明玩失踪一样,马明昌的手机也打不通,再打马明昌大姐二姐的电话,也打不通。碧仪知道自己被马家的人拉进黑名单了。

小可怕碧仪做傻事,穿着可爱而且性感的睡衣过来陪她一起睡觉。两位姑娘都是欲哭无泪,哪里能睡得着呢?小可想说什么分散一下碧仪的注意力,但碧仪瞪圆了双眼望着天花板,什么话也不接。

突然,碧仪侧身,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沓钱来。

三千块人民币。

马明昌留给碧仪的分手费,或者说是营养费。他的良知,三千块钱。

小可以为碧仪会崩溃,就算不崩溃,起码也要请几天假在家里悲伤,但碧仪第二天一早起来搞卫生,煮早餐。吃完早餐,碧仪把小可带到冰箱前,拉开门。小可吓了一大跳,整个冰箱被塞得满满的。

“天呀碧仪姐,你一大早的就去买了这么多东西啊?”

“不是我买的,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应该是马明昌昨天走之前塞满的。”

“王八蛋!”

“如果没有那三千块,没有这一冰箱的食物,我对他可能还留着一点幻想。现在,我的心死了。”

“不是因为给你留了三千块和一冰箱食物,你才对他还留有一点想念吗?”年轻而且不爱用脑子的小可有些不理解。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刚大学毕业,二十三岁,现在他二十六岁了,我也二十三岁了。三年时间,三年的感情,值三千块钱加一冰箱吃的?如果没有这些,我还可以说他不是有预谋,是一时冲动才离开的。”碧仪说着说着,双腿开始发软,让小可扶她回床上躺下。

小可还是无法理解碧仪到底什么意思,不过不理解也不能阻止小可说话:“马明昌好歹没花过你的钱,还给你留了几千块。还是我命苦啊碧仪姐,我养了家明哥那么久,他一声不哼就跑了,一分钱也没有留给我,一根菜也没有给我买过。”

碧仪“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就这样,碧仪和小可像亲姐妹一样,结伴上下班,一起做饭吃,有时还睡在同一张床上。碧仪考虑到省些钱,让小可把房子退了搬来跟她一起住。小可说:“我把房子退了,家明哥回来住哪里?”

“你真相信他还会回来?”

“他当然会回来的啦,我的直觉不会骗我,他只是在家里呆得闷了出去玩玩,玩腻就会回来的。”

“你还真是个乐观的人。”碧仪有心中叹了一口气。

此后,碧仪照常上班,只是变得异常沉默,不需要伺候客人的时候爱坐在角落发呆。小可则还是像以前那样话唠,到处跟人家说她那个神秘失踪了的男友钱家明。

有人提醒小可,神秘失踪的人,要么被人家谋财害命,埋尸荒野,要么是被骗去做传销。既然钱家明身无分文,那就很有可能是传销了。

小可问碧仪,如果钱家明去了做传销会怎样?碧仪没好气地说,如果去了做传销,他会把你发展成为下线,向你要一大笔钱作为入会费,搞不好还把你带过去关起来,逼你跟家里要更多的钱。

“家明哥不会这样对我的,你们大家约好了一起来吓我。”

纵然身边有乐观的小可,碧仪也还是开心不起来,很快就成了美容院表情最单一的冷美人。幸好老板娘同情她的遭遇,对她没有太过苛求。由于缺少有质量的睡眠,碧仪瘦了,黑眼圈越来越明显,要用很多粉底才盖得住。

碧仪的大哥要结婚了,而碧仪失去了马明昌,失去了出嫁的机会,为了缓解父亲和大哥的怒火,她拿出全部积蓄四万元中的三万交给父亲,作为给大哥的新婚贺礼。

然而,就算碧仪做到这般程度了,父亲和大哥也对她表示失望。父亲颠来倒去地说,前些时候村里得了高价彩礼的两位姑娘是如何的威风。碧仪原以为拿出这么多钱能讨父亲欢心,结果适得其反,灰溜溜回到城里。在城里的出租屋,虽然寂寞,但好歹没有人总在耳边说她是赔钱货。

大哥结婚了,而自己依旧无人疼,无人爱,碧仪陷入了自我检讨中,希望能找出问题的症结。想得头都大了,依然想不出个所有然。人生灰暗,了无生趣。碧仪不想活了,端来一盆清水摆在客厅的小桌子上割腕自杀。

小可知道碧仪回城了,下班后兴冲冲回家准备做几个拿手菜给碧仪尝尝,结果一打开碧仪的家门就看到已经晕过去的碧仪。小可有碧仪家的房门钥匙,碧仪也有小可家的。

后来,碧仪还试图自杀过两次,其中一次跳湖,被在湖边跑步的人捞起来,另一次上班的时候去到楼顶准备跳楼,被保安发现后拖了回来。

美容院的老板娘吓坏了,按劳动法的规定赔偿了碧仪一点钱,辞退了她。

小可生怕碧仪受了刺激又要做傻事,陪着她一路走回家。

“没事的碧仪姐,不工作也没什么事,大不了我养着你。”小可说。

碧仪回头看着小可笑了,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小可,你好像很喜欢把别人养起来!”

说完两人都笑了。

碧仪手上还有一点钱,不急着去找工作,每天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十分颓废。但只有跟小可在一起的时候碧仪才会好好吃顿饭,小可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她随便煮个素面,或者几块饼干就是一餐,十分不讲究。

正如小可预料的那样,钱家明回来找她了,一个失踪了小半年的大活人重现人间。

钱家明说他去了天涯海角,但总也无法忘记小可,所以又回来了。小可后来从朋友那里打听到,钱家明失踪的这段时间,真的是去做传销,后来传销窝点被端,他“失业”后才回来的。但小可只是偷偷对碧仪说了这事,没跟钱家明点破。

回头浪子钱家明受了血的教训,老实了,去一间饭店做服务员。他依然很宅,除了上班就是躲在家里玩游戏。他对小可倒也还像以前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只要他在家,就不让小可动手做家务。小可重新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幸福生活。

碧仪休息了差不多一个月,刚好钱家明他们饭店又招服务员,钱家明就把她介绍过去了。以碧仪靓丽的外形和得体的举止,做服务员是完全胜任的,可碧仪在饭店做了一个月不到就辞职了。服务员上班时间长,工作辛苦,钱还不多,她没有耐性做下去。然后,她重新做回老本行,去另一间美容院上班,从到处都是油烟味的小饭店转回到四处飘香的美容院,她有种幸福的感觉。美容院才是一位美貌女子该呆的地方,碧仪这样对小可说。

生活重新稳定了下来,碧仪、小可、钱家明,像一家人似的相互扶持着过日子。直到有一天,小可兴奋地过来告诉碧仪,她找到马明昌的下落了。

小可趁钱家明睡着后翻查他手机,看他有没有跟别的女孩子乱搞男女关系,结果在游戏好友一栏,发现了名字被标注为“王者马大侠”的网友十分可疑。可疑之处是,他不仅跟钱家明交流打游戏的心得体会,还问“碧仪有没有重新去上班”“碧仪身体好点了没有”“碧仪有没有交新的男朋友”这种奇怪的问题。在小可的“严刑拷打”之下,钱家明承认“王者马大侠”就是马明昌。

马明昌离开碧仪后屏蔽了所有自己跟碧仪共同的朋友,除了钱家明之外。

钱家明重新回到小可身边后,马明昌主动联系他,而且要求他不要跟小可和碧仪提起自己。

离开碧仪后,马明昌去了深圳。

差不多一年了,碧仪终于知道负心人的下落,心中的伤疤又被撕开,一阵接着一阵地疼。但她的神情,看上去既不激动,也不生气。反倒是小可,兴奋地说要去深圳手撕了马明昌。

钱家明说:“马哥——马明昌这个星期回老家了。”

“他回老家你都知道?”小可问。

“他朋友圈晒的啦。他站在自家的天台上仰天长啸。他给了我一个新的微信,旧的那个不用了。”钱家明说。

在小可的一再坚持之下,他们三个一起去马明昌乡下“报仇雪恨”,哪怕碍于法律不能把他碎尸万段,起码也要打他两巴掌,踢碎他的卵蛋泄愤,再严刑拷打,问清楚他到底有没有下药害碧仪流产。

马明昌乡下在肇庆,从佛山开车过去也就个把小时。

小可的执行力真没得说,当即问朋友借了辆奥迪车,拉着碧仪和钱家明一起去肇庆。

“你什么时候考的车牌?”钱家明问。

“你假死的时候。”小可说。

钱家明不乐意了:“你有钱的朋友挺多嘛,打个电话就能借到一辆这么牛逼的车。”

小可说:“像我这样的美女,想要点什么不会太难。”

碧仪有些烦他们两口子打情骂俏,戴上耳机听音乐。

马明昌他们家,碧仪只去过一次,但地址是记得的,所以他们很顺利就把车开到村子里。

村子的晒谷场上已经停了很多车,而且临时停车场上还有个小伙子正在指挥泊车。村里有人办喜事,托了豪华小汽车的福,小可他们被当成是前来喝喜酒的贵宾。

鞭炮放响了,村口榕树旁边的祠堂,人们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小可好奇心强,拉着碧仪和钱家明去祠堂看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客人已入席,新郎新娘正在一桌一桌地敬酒。新娘满身珠光宝气,胖胖的,黑黑的,即便化了浓妆也看不出漂亮。新郎便是马明昌。

碧仪站在祠堂门口中央,与马明昌的目光对接上后,双方都惊诧得眼圆了。

“碧仪姐,怎么办啊?”小可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钱家明扯扯碧仪的衣袖小声说:“我们走吧,碧仪姐。”

碧仪木然转身。

“真该上去掀翻几张桌子,再打马明昌几个耳光泄愤。”回去的路上,小可一边开车一边颠来倒去说气话。

碧仪说:“小可,你以后再也不用为这个人渣生气了,现在我别说打他骂他,就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我累了呀小可,我想睡一会。”

还未回到佛山,钱家明就发现自己被马明昌的新微信拉黑了。

当天晚上,小可在碧仪屋里陪她,不敢回自己家中睡。第二天早上,小可还在床上睡觉的时候,碧仪推醒了她,让她起来吃早餐。

“碧仪姐,你确定你没事吧?”小可揉着满是眼屎的大眼睛问。

“我没事,睡得可沉了。昨晚是我这一年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跟死了一样,梦都没有做。”碧仪说完,过去拍对面的门,让钱家明也过来一起吃早餐。

碧仪通过小可的朋友认识了后来的丈夫赵全。

03

与赵全同房的病友,那位与赵全一起拼车从广州回佛山并且被他打伤了的姑娘,住院观察了一天就离开了。她的伤看起来吓人,其实不太严重,回家静养即可。

小美姑娘来接赵全的病友出院,两位姑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她们的声音响亮清脆,有青春跳动的感觉,完全听不出郁闷和压抑。听着她们这些欢快的对话,赵全怀疑她们其实是还未毕业的大学生,不是做不道德生意的社会人。

赵全胆战心惊,平躺在床上不敢动弹,生怕自己一个小动作引起两位姑娘的注意,认出他是打人凶手。

原本趴在赵全床边睡觉的温碧仪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小树獭似的看着两位打扮亮丽的姑娘喧嚣。她把手伸进赵全的被子里面取暖,握住赵全的一只手,再把头枕在赵全的肚子上。头与肚子隔着一床被子,似乎也能感觉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活泼快乐的姑娘,令如今变得沉稳的碧仪有了一点小感触:二十出头那几年,她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小可,也跟这两位姑娘一样,脸色红润,总是不理会旁人的白眼,叽叽喳喳发表自己对世界的看法。

两位姑娘总算离开了,而且离开前没能想起是谁打的她。但这些没能让赵全变得好受些,他依然内疚,依然提心吊胆,只要门外有人经过他就下意识地拉被子把已经被口罩遮住的半张脸盖起来。他多么害怕姑娘带着警察前来指认他!

总算是有惊无险,赵全安全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然后出院回家休养。

赵全前脚刚进屋,赵小可后脚也到了。小可带来一个很大很豪华的水果篮和赵全的儿子赵智明。

这半个月来,多半时间是小可和钱家明在照顾智明,碧仪表妹照顾了他两天就打电话跟碧仪说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跟老公一起去深圳谈一笔三千万的生意,实在顾不上智明了。

赵小可与钱家明,这对当年谁也不看好的冤家,居然成功结婚并且有了个两岁多的女儿,现在正计划着要二胎。小可也不在美容院上班了,跟钱家明一起在菜市场边上开了间花店。

“家明哥本来很想来看看你,但他要看店走不开,我们请的阿姨辞职回家带孙子了,一时还未请得到人。”小可说。

碧仪正在厨房给小可洗水果,听到这话接了句:“我去替你打工行不行?我在家带了三年孩子,都快憋疯了。”

小可和赵全有些意外,同时扭头去看碧仪。

碧仪想出去工作不是开玩笑的,她在家憋得快发疯是其中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家原本就没有多少余粮,赵全住院用了一大笔钱,差不多已经山穷水尽了。小可说:“我当然欢迎碧仪姐过来一起做事,试用期都免了,直接给开金牌老员工工资——只是,赵大哥的脚没有全好,在家能照顾好自己和智明吗?”

“能。”赵全拍拍身边的不锈钢支架说,“小可你不要小看我,我可是身残志坚的好榜样,扶着这个慢慢走路不会有问题。智明很乖的,照顾他不难。”

“但是,我怕你不小心又弄伤了自己。”碧仪说。

碧仪担心的是,赵全有可能趁着自己不在家又跑去跳楼。小可没听明白层意思,赵全听出来了。赵全抬头望着碧仪小声说:“不会的碧仪,我已经犯过一次傻,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保证。”

小可想了想说:“我三哥家中有张轮椅,电动的,在家里活动起来可能会方便些,如果你肯用我去他家给你搬过来。不过,那是我三哥老丈人去世前用过的,不知你们介意不介意?”

“不介意。”赵全与碧仪几乎异口同声。

事情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下来,碧仪跟着小可去店里上班,留下赵全和儿子智明在家里自力更生。本来,碧仪是想在家做一顿饭给小可吃的,但小可惦记着店里的事情,不敢逗留太久。店里现在只剩下一个抱着手机不肯多动的钱家明,一个到处乱跑的女儿,她实在放心不下。

小可和钱家明结婚后很快就生下了女儿,但钱家明对工作还是不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乎没有一份工作做得长久,更没有做过看上去有发展前途的工作。小可休完产假后干脆辞职,去一间新开的菜市场边上顶下一间铺位,拉上钱家明一起卖花。

花店这个工作,相对来说比较适合钱家明这样的懒人。每天,有专门的配送公司把花送上门来,他们要做的是稍加修剪和包装,比如剪去玫瑰枝上的刺,在特殊的日子把普通的包装换成豪华的。每天一早一晚买菜高峰期忙上一阵子,别的时间大多是闲坐发呆。发呆的这段时间,小可用来给女儿讲故事,跟女儿玩各种游戏。他们女儿,一直都是跟着小可在花店上班,跟着小可去外面谈业务。钱家明一闲下来就打游戏。有时候小可忙,他就把女儿抱在膝上跟女儿一起打。除非钱家明变成瞎子,要不然他热爱打游戏这个习惯会坚持到他这一生的尽头。真正忙的是特殊日子,比如情人节、元宵、春节这些,还有就是小可接到花篮业务的时候,也忙得四脚朝天。所谓花篮业务就是有公司新开张,或者某公司有庆典,订做花篮,要做得精美,要给人家送过去,碰到大方的客户,还要布置现场……

碧仪之前以为开花店是很简单的事,听到小可介绍过后不免感叹,这世间,哪有什么简单的买卖,小老百姓无论做点什么,都是力不到不为财。以前认为简单,无非是因为隔河看花,只知道人家收果子,没见到人家挖坑栽树和给树浇水、灭虫。

“赵大哥自己在家里照顾智明,碧仪姐,你真的能放心吗?”

碧仪叹了口气:“不放心,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一个大活人,非要做傻事的话别人是没办法看得牢的。儿子在家的话,他起码能开心些,照顾儿子,也能让他分心,不胡思乱想,他再怎样也不至于当着儿子的面做傻事是不是?”

“你倒是挺了解赵全哥的。我不行,我到现在好像还没有办法真正了解我的家明哥。”

“你咋不了解家明?”

“我实在是没办法理解游戏有什么好玩的,值得他整天抱着手机不放?我看他玩的那些破玩意,无非是打打杀杀,而且还不是真人,是卡通公仔。你说他有多无聊?”

“可能他以为自己也是一只卡通公仔。”

小可大声笑起来,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碧仪知道,小可爱的正是这样的钱家明,一半留在游戏世界,一半留在人间的钱家明。

以前,小可脸上总是化着浓浓的妆,总是傻里傻气地笑,现在她眼线不画,鼻影没弄,就连脸颊上面那几颗淡淡的雀斑也不掩盖一下。脸上完全看不到化妆的痕迹,衣服也是朴素、实用、得体的居多。

碧仪觉得,短短几年,小可的变化可真大啊,从姑娘到少妇,再到干练的老板娘。以前,碧仪是小可的姐姐,起码是精神上的,现在反过来了。

“小可你成熟了很多,我真是替你开心。”

“碧仪姐啊,我老了,服老,所以成熟。我不成熟不行啊碧仪姐,我们家里,女儿是很幼稚的,家明哥有时比女儿还幼稚。”

“你们家是倒过来了,你是领导,你的家明哥是负责美丽和享受生活的。他能娶到你,真是福气啊。以前我总是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照顾好娇滴滴的你,现在看来是我走眼了,你其实是个女汉子,只是以前没有爆发出来而已。”

碧仪去了上班,赵全就在家中静养,照顾年幼的儿子。不过,他在家里也没有闲着,用电话和网络做事,倒也没把工作落下多少。同事同情他,没有人趁火打劫抢他的业务,客户同情他,能帮他多少就帮多少。钱经理在公司内部发起捐款,给他弄了一点应急的钱。碧仪知道这个事后大力表扬赵全:“你整天闷闷的板着脸,以前我还总担心你跟同事相处不来,到关键时候就看出来,你人缘还不错。”

赵全问碧仪这话什么意思,碧仪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以后在家里也要跟我搞好关系,别只知道逗儿子开心不理我。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你全部捂在自己心里不跟我讲,让我很难受。”

“来,来,来,太后娘娘您请坐,老奴给您削个苹果,给您捶捶腿。”赵全说着,拍拍身边的沙发。现在他整天跟儿子混在一起,看了很多有趣的动画片,倒是多了几分童真。而碧仪,因为走出家门,整天要对陌生的、三教九流的客人笑脸相迎,沟通能力得到提高,差不多已经恢复到当年在美容院上班时的水准了。

卖花费嘴不费心,全都是眼见功夫,碧仪在小可的花店干得挺开心,尤其是每天都能吃上钱家明做的美味饭菜,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钱家明这个男人有点变态,非常非常喜欢做饭、做家务,而花店偏偏又在市场边上,食材想要多新鲜就能有多新鲜,所以碧仪说他的手艺,堪比五星大厨师。碧仪觉得这样挺好的,忙的时候闷头做事,闲下来跟小可聊天,或者把店铺交给钱家明看管,姐俩一起去附近瞎逛。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碧仪问钱家明,这么热爱做菜,为什么不去做厨师?

钱家明愣了一下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反正现在,小可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小可,你说我转行去做厨师好不好?”

“不好。”小可想都不想就说,“你必须在这里卖花,你这个人,身边没人监管的话,三天就会变懒,五天变坏。”

钱家明问:“碧仪姐,你最喜欢做的是什么?”

“我?”碧仪说,“我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刚出来打工的时候只想着努力工作,给家里挣钱,有了孩子后带孩子,什么也不去想。现在,认真工作,多挣点钱,让孩子过好一点的生活。”

赵全伤好了,去上班了,小可让碧仪把智明带到店里跟自己女儿一起玩耍。碧仪本来打算把智明送去幼儿园的,小可说小朋友在幼儿园,还不如在市场附近玩耍快乐,现在的幼儿园老师,最擅长教的是那种收费兴趣班,把聪明的小朋友教成傻瓜。小可早就和钱家明商量好了,他们女儿不上幼儿园,到年龄了直接去读小学。碧仪说,好主意,不读幼儿园,还可以省一大笔钱!

有一天下午,花店最清闲的时间段,碧仪小可带着两个孩子去附近的花鸟市场看人家卖什么新奇的品种。花草没相中什么,倒是带回不少热带鱼来,两个小孩爱极了热带鱼,催了几次也不肯离开热带鱼档口。碧仪于是跟小可商量,进些小塑料箱装着的热带鱼回去试试,反正进货价不高。一个十公分大小的塑料鱼箱中养着一两尾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花鸟市场卖十来块钱。小可跟老板讲价,要了十箱回来试水,然后再要些小袋装的鱼食。老板是个热爱美女的中年好色男人,架不住小可和碧仪的纠缠,给了个很优惠的价格,结果这一批小鱼和鱼粮,不到两天就全卖光了。于是,小可家的花店又多了一项业务,生意蒸蒸日上。

受了低端热带鱼的鼓舞,碧仪闲着就在网上淘便宜的日用品、零食等,专门找那些特价促销的,可以用大面额优惠券的,买回来摆在小可的花店卖。小可笑碧仪想钱想疯了不择手段,碧仪说,不择手段是必须的,如果卖不掉,还可以七天无理退货,把风险还给原先的卖家。没想到碧仪用不厚道方法搞回来的小物件居然卖得很好。物美价廉的东西总是受欢迎的。为了摆放这些五花八门的小零碎,她和小可特意跑去宜家买了个十分实用的货架。钱家明笑话两位女财迷,把花店弄得跟杂货铺似的。

赵全的伤势已经没大碍,他在阳台捣鼓自己那辆破得不成样子的旧单车,准备像以前那样骑着去上班。碧仪站在一旁看着直皱眉头,给他买了一辆十分拉风的电动车。好些年没有感受过被关爱过的赵全一下子感动了,睡觉前十分卖力地回报变得越来越温柔的碧仪,到了第二天清晨,趁着碧仪睡眼蒙胧意志薄弱,又来了一次返场表演。

碧仪怀孕了。在自家的经济捉襟见肘的情况下生二胎可不是什么好时机,碧仪对于肚中的小生命的去留纠结不已。赵全却十分欢喜,特意跑去花店跟小可说要像对待大熊猫一样对待碧仪,不要让她做粗活重活。

因为碧仪怀孕了,赵全变得爱往花店跑,帮着店里吆喝卖花,帮忙送货。小可说,赵全哥啊,你这么勤劳,比我家明哥干的活还多,我又没法回报你,你让我怎么过意得去?赵全说,你不用回报我,你回报我家碧仪就行,没事你就指挥你的家明哥煲靓汤我家碧仪补身体,你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有天下午,赵全见完客户后到花店玩。店里没什么客人,小可和碧仪去了附近护理头发,两个小朋友在他们专属的小推车上睡觉。赵全和钱家明说了会儿话觉得无聊,开始下象棋。两个臭棋蒌子,偏偏又都是认死理的人,没下多久就像往日那样出现僵局,但他们又小里小气地一个小卒都不肯舍弃以打破僵局。

两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走进店里,一边挑挑拣拣一边大声议论着。

姑娘的声音咋这么熟悉?赵全心中顿了一下,偷偷望过去,吓得几乎小便失禁。他趁钱家明起身招呼姑娘不留意他之际,悄悄溜出花店,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