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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0年第11期|肖复兴:画外音之莫迪里阿尼和他的母亲
来源:《海燕》2020年第11期 | 肖复兴  2020年11月03日06:43

今年是意大利画家莫迪里阿尼逝世一百周年。世事沧桑,今年伊始,更是新冠肺炎肆虐,很多人忘记了一百年前曾经还有这样一位画家,他幸运没有像画家克里姆特和席勒死于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他躲过了那场灾难,还没有喘过气来,依然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

关于这位只活到36岁便英年早逝的画家,坊间流传的八卦最多。酗酒、吸毒和女人,成为他最为醒目的三大污名。

才华横溢,又年轻英俊,有着一副意大利人雕塑一般独有容貌的莫迪里阿尼,在巴黎那时那一批流浪艺人中,女人缘一直是独占鳌头的。如今人们津津乐道的有这样三人。

这三人,也的确是莫迪里阿尼人生中重要的三个女人。

一个是俄国诗人阿赫玛托娃。1910年,20岁的阿赫玛托娃和26岁的莫迪里阿尼,在巴黎相遇而一见钟情。莫迪里阿尼为阿赫玛托娃画了16幅素描,“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后来,这16幅被毁了15幅,赤卫军搜查阿赫玛托娃家时,不是把素描烧掉,就是用来当成卷烟抽的烟纸。硕果仅存的一幅,挂在晚年阿赫玛托娃家中壁炉上方的墙上,线条干净爽朗,和他后期的画风迥异。

一个是阿贝丽丝,一位从英国来到巴黎进行采访的记者兼诗人。她也曾经疯狂地爱上了莫迪里阿尼。那一年,莫迪里阿尼30岁。那时候,正是莫迪里阿尼的迷茫期。他从意大利来到巴黎,最初的梦想是当一名米开朗琪罗一样的雕塑家。面对大理石,一凿一凿,单调而枯燥,认真而艰苦,做了五年的雕塑,却始终没有得到人们的认可;又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他的第一个经纪人应征入伍,第二个经纪人根本不认可他的艺术,为了好卖画,希望他能够画一些当时流行的立体主义的画作,最后两人不欢而散。本来生活就动荡不安,一下子又经济窘迫,此时,莫迪里阿尼遇到了来自英伦的阿贝丽丝,他乡遇故知,惺惺相惜,一拍即合。

可以说,当时看出莫迪里阿尼富有旷世才华的人的确有,但第一个为之写成评论文章让世人所知的,是阿贝丽丝。她用毫不吝啬的赞美辞预言莫迪里阿尼:“我敢断言,这位不走运的艺术家一定会名垂青史。”事实证明,她的确是富有眼光的,看到了泥沙俱下之时金子耀眼的光芒。尽管她和莫迪里阿尼的恋情只维持两年短暂时光,昙花一现,戛然而止,但她对于莫迪里阿尼人生命运的作用是巨大的。正是她的鼓励,让莫迪里阿尼重拾信心;正是听从了她的建议,莫迪里阿尼不再痴迷雕塑,而转向油画,尤其是人像特别是女人像的创作,才有了以后的辉煌。

一个是珍妮(也有翻译为让娜的),19岁时,疯狂地爱上了33岁的莫迪里阿尼,不顾家里反对,要死要活的非和莫迪里阿尼结了婚。在那穷困潦倒的波西米亚式的颠簸生活中,还不管不顾的为莫迪里阿尼生下一个女儿。可以说,为了莫迪里阿尼,珍妮心甘情愿地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所能。

莫迪里阿尼36岁病逝后的第二天,趁着哥哥(哥哥看她精神恍惚,一直守着她)清晨打盹的时候,毅然决然地从五楼跳下去自杀身亡,肚子还怀着莫迪里阿尼的孩子。真的是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珍妮对于莫迪里阿尼近似疯狂的爱情,一百来年被传得神乎其神,荡气回肠,让如今生活安逸却爱情失真的年轻人,尤其叹为观止。

如果说珍妮给予了莫迪里阿尼最珍贵的爱情,让他相信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有了活下去的依靠;那么,阿贝丽丝则给予了莫迪里阿尼与爱情同等重要的艺术,让他坚定了自己艺术的道路和方向,有了画下去的信心。有了珍妮和阿贝丽丝,虽然前者和他相伴只有三年时光,后者和他相伴只有两年时光,却让莫迪里阿尼拥有了人生这样两样至高无上的瑰宝,并不是每一个画家都能够有幸可以获得的。

莫迪里阿尼在世的时候,在巴黎只是一个不走运的倒霉蛋,画家的名衔并不值钱,他的画卖得并不好,卖得好的时候,平均一幅画,也只卖出100法郎而已。在世俗和势利的世界,却有这样的女人,倾心相投,倾身相许,犹如童话,胜似矫情的诗。

关于珍妮和阿贝丽丝的传说,如今已经被添油加醋的传烂。我常常想,当然,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女人天然和艺术靠得最近,也是艺术家灵感的刺激或源泉。尤其是对于像莫迪里阿尼这样倒霉的艺术家,女人的鼓励和温存,成为他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他艺术生命最为需要的支撑。但是,支撑莫迪里阿尼在艰难困苦中浪迹巴黎坚持下来,除了珍妮和阿贝丽丝,应该还有一个女人,被人们忽略了。

那便是莫迪里阿尼的母亲。

人们热衷的八卦,一般偏于情色,即使是感情,也会溶于并稀释于情色之中。真正富有情感的东西尤其是来自亲人润物无声的情感,便容易被忽略。母亲,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因为作为孩子,觉得来自母亲的情感,如同小孩吃奶一样,是天然的,应当应分的。就像空气,我们每时每刻都无法离开,但空气看不见摸不着,我们便不在意,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莫迪里阿尼小时候,家庭破产,生活艰辛之际,全靠着母亲独力苦苦支撑。这位饱读诗书,会写作、能翻译的母亲,告诉小莫迪里阿尼,有钱并不代表富有,真正的富有是富有才华和能力,这是比金钱更为高贵的品质。是她的言传身教,教会了莫迪里阿尼面对贫穷的坚韧的品性。那时候,屋漏偏遭连天雨,莫迪里阿尼从11岁开始就疾病缠身,都是母亲照料,帮助他度过病魔阴影笼罩的少年时光。其中多少的辛苦劳累,多是在莫迪里阿尼昏昏睡梦中默默进行的。

由于母亲博学多才,影响了莫迪里阿尼从小对哲学和诗歌的兴趣和热爱。也由于母亲身上的艺术气质,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莫迪里阿尼对艺术尤其是绘画的兴趣和热爱。这是莫迪里阿尼人生与艺术的启蒙和底子,没有这样一位母亲,是无法帮助他开启艺术这扇启蒙的大门,打下这个人生厚实的底子的。

也是这位母亲,第一个发现了莫迪里阿尼的才华。13岁的莫迪里阿尼画了一幅自画像。这幅自画像,是现今保存莫迪里阿尼最早的作品。在这幅自画像中,母亲看到了他扎实的素描功底,想起了前辈画家丢勒13岁时的作品,觉得可以和丢勒相媲美。她在日记里克制着兴奋的心情写道:“我们必须等待,也许他会成为一名艺术家。”只有母亲,才会对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敏感、信心和发自心底的期待。

于是,母亲把莫迪里阿尼送到家乡最有名画家的画室里学画,也是母亲后来送莫迪里阿尼到巴黎继续深造学画,自己省吃俭用,每月给莫迪里阿尼寄去生活费。对于一个破产的破落户家庭,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是母亲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莫迪里阿尼22岁离开家乡到巴黎,一直到去世,前后一共在巴黎生活了14年。在这14年中,他只回去过意大利三回。一回是回意大利的卡拉拉,那是28岁的时候,他正在学习雕塑,去卡拉拉,是为了找石料。他并没有顺便回家乡看看母亲。那时候,石头,比母亲重要了。

另外两次,他回到家乡,专门回到母亲的身旁。一次,是他25岁的时候;一次,是他30岁的时候。两次,都是他身体虚弱,病魔缠身的时候,他想起了母亲,倦鸟归巢一般,回到了母亲的身旁,得到片刻的休养生息。两次,都是暂短的几个月,他的身体恢复过来了,便又离开了母亲,重返巴黎。他已经熟悉并习惯了热闹喧嚣的巴黎,尽管那里的生活并不如意,但那里的气氛已经如风一般裹挟着他身不由己,并乐此不疲。对于孩子,尤其是对于一个钟情于浪漫艺术的孩子,母亲和艺术的天平两端,总会倾斜于艺术一端,怎么可以倦马恋栈,所谓诗和远方,才是莫迪里阿尼向往之处。

世上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尽管有千般不舍,也会放手让孩子远行。“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门外萧萧鸣叫的班马,属于孩子的远方,牵惹的却是母亲永不消逝的目光。

家,只是孩子人生一个说走就走的驿站,是孩子疗伤的一个温暖的庇护所,是一个挥挥手可以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地方。

30岁的莫迪里阿尼离开家乡,离开母亲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到美国多次,在好多美术馆里,我都见过莫迪里阿尼的真迹,并喜欢在他的画作前流连。他画的那些女人像,那些拉长了脖颈,歪着脑袋,有眼无珠茫然无着的女人半身像;那些仰卧斜卧或横躺着的,被削去了半个头半条腿或半拉胳膊的裸体女人,是一眼就能够认得出来的。那些女人已经成为莫迪里阿尼风格的醒目名片。

有人说那些女人就是莫迪里阿尼自己内心的镜像,是孤独的象征。这应该是有道理的,对于漂泊巴黎整整14年的意大利人莫迪里阿尼,孤独感是肯定存在的,漂泊无根,无所可依的那一份浓郁的乡愁,是弥散在他画里画外的。

我看到更多的则是他对形式的探索和创新。这些女人的肖像,再没有他早期丢勒的写实风格,这些女人的裸体,也不是古典主义的希腊之美,不是克里姆特雍容华贵的华丽之美,不是雷诺阿的光与色夸张的塑造,也不是席勒的那种充满狰狞的情欲的宣泄。他以自己独特的表现方式,和他们都拉开了距离,让我们可以欣赏到区别于古典、印象、现代主义几大流派所表现不同的另外一种美。这种美,在于冷静得面无表情的人物之外,给人更多更丰富的想象而超越的那个时代之外,更在于这些作品中装饰风格的形式美。在20世纪之初艺术各种流派纷繁竖立各自大旗的巴黎,莫迪里阿尼以自己特立独行风格的画作,树立了别人无法所能归属而属于自己的流派。

如果看过珍妮和阿赫玛托娃的照片,再来看莫迪里阿尼画的珍妮和阿赫玛托娃的画像,会觉得照片上的珍妮和阿赫玛托娃漂亮。但再重新看那些画像,又会觉得画比照片更简洁,更耐看,更富有性格,更让人充满想象。这便是莫迪里阿尼艺术的魅力。他一下子把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那些须眉毕现逼真透顶的人物肖像,拉开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像,像照片一样的像,再不是人物像画作的唯一标准。

我看到的还有,而且,是我认为更为重要的,莫迪里阿尼对自己曾经爱过的三个女人,即珍妮和阿贝丽丝,包括阿赫玛托娃,都留下为之画过的肖像或裸体画。其中,画的最多的是珍妮,有包括最出名的《穿黄色毛衣的珍妮》《戴宽边草帽的珍妮》等等20多幅。他人生画的最后一幅画,画的也是珍妮。

但是,没有像惠斯勒一样,能够有一幅是画他的母亲的画。

我不知道,在人生垂危之际,莫迪里阿尼会怎么想,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想到了母亲,或者电光一闪,心里一痛,感到自己多少有些遗憾。

我是有些遗憾。

如果我是莫迪里阿尼,甚至会有些愧疚。

将莫迪里阿尼的照片,对照他的母亲照片看,会发现,莫迪里阿尼的容貌和母亲十分的像,他不仅遗传了母亲的艺术,也遗传了母亲的美丽。

记住不幸的莫迪里阿尼这个名字,也应该记住这位伟大的母亲,她的名字叫欧仁尼•加尔森。伟大哲学家斯宾诺莎的后裔。

作者简介

肖复兴,北京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在北大荒插队六年,在大中小学任教十年。先后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著有各种杂书百余部,《我们的老院》获“2017年中国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