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西文学》2020年第11期|小岸:这个夏天
来源:《山西文学》2020年第11期 | 小岸  2020年11月02日06:46

1

这个夏天的雨水特别多,空气中充满湿漉漉的水汽,仿佛伸手抓一把,就能抓出水来。母亲倚在沙发躺椅上休息,李颜走过去,给她身上搭了一条小毛毯。昏暗的光线下,印着粉色卡通图案的毛毯衬得母亲的面孔愈发衰老,像一张揉皱了的旧报纸。这条毛毯还是妞妞小时候盖过的,妞妞是妹妹的女儿,刚出生的时候,李颜特地买了这条维科牌的童毯送给她。不愧名牌货,用了这么些年,每次洗过都和新的一样,柔软如丝棉。

妞妞小时候常来青城住。每逢寒暑假,妹妹就把她送到母亲这里。相比姥姥,她更依恋姨妈,晚上睡觉,喜欢缠着李颜讲故事。读小学的时候,妞妞写过一篇作文《我的姨妈》,用了一堆溢美的辞藻夸赞她:我的姨妈很漂亮,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皮肤白得像雪,圆溜溜的眼睛像紫色的葡萄……时间过得真快啊!感觉还是昨天的事,转眼那孩子已经读大学了。长大后的妞妞很少来青城了,无论对姥姥,还是姨妈,都变得客气疏远了许多。这让李颜有些失落,无论多么亲密的感情,都可能被时间冲淡,不管是朋友、恋人,还是亲人。这是时间的残酷,也是生活的真相。

妹妹前段时间在电话里抱怨:“妞妞交了男朋友,对方家境不怎么样。”母亲听了,连声说:“人品最重要,孩子喜欢才要紧,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这番话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母亲是一个豁达开明的老人。李颜在旁边只觉得一阵怃然,母亲何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还不都是她的缘故。她是母亲心里的刺,年深月久,这根刺已经长成了荆棘,枝枝蔓蔓连成一片,缠绕在了母亲的身体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母亲嘴里念念叨叨,说这几天总是下雨,橱柜里还有几袋豌豆粉,本来想做凉粉,怕是受潮了。李颜顾不上搭理她,她刚在微信群看到一条小视频,突发的暴雨冲走了花地沟几辆小轿车,场面看着怪吓人。她快步走到阳台,隔着窗户朝外张望。她的车就停在楼下,一辆酒红色越野车,这是她送给自己的退休礼物。虽然距离真正的退休还有几个月,但她在单位的角色已经可有可无,连续几天不去上班,也没人关心询问。

她梦想有一天能够开着自己的车出门旅行,把所有想去的地方都去一次。她向往西部电影里长发飘飘的女郎驾车穿行在银色缎带一样的公路上。为了这个梦想,早在十五年前,她就考了驾照。可是,梦想是辽阔的,现实却是局促的。上班的地方离家太近,直线距离一千多米,步行也就十分钟,她实在找不到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买车。直到两个月前,体育场举行车展,她正好路过,一眼相中了这款车。高大、结实、四轮驱动,明亮又不失沉稳的酒红色,像极了一个充满力量的女汉子,就像她认识的一个名叫图雅的蒙古族女人。多年前,她去草原旅行的时候,租过一辆类似的车。车主就是图雅,图雅喜欢在头上戴一顶圆帽,也许是为了向游客证明自己的蒙古族身份,身上穿的却是典型的汉人服饰,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米灰色的长袖衬衫,厚底的白色旅游鞋。她用蹩脚的普通话告诉李颜,草原上,只有驾驶这样的车,才能对抗所有的颠簸和风险。这辆车让她想起了那次旅行,想起了那个蒙古族女人,也想起了陪她一起去草原的男人。她很想再去一次草原,那里的天空异常高远、辽阔,夜晚沉静如月,日出和日落都美得令人心悸。那一刻,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错过了这次,这一生,就真的错过了。是啊,这一生,她错过了太多,错过了爱情,错过了婚姻,错过了一个女人本该拥有的丰硕人生,难道连一辆车也要错过吗?不过是一辆车而已,她当下就付了定金。负责销售的女孩起初对她的态度淡淡的,甚至有些敷衍。当看到她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说:“可以使用支付宝付款吗?”女孩脸上顿时现出惊诧的神情,激动得语无伦次,一口一个姐姐叫着。她早就是被年轻人唤作阿姨的年龄了,忽然变成了姐姐,这个称呼令她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她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重新回到了丰姿绰约的过去,美好的岁月如一匹锦缎展现在她面前,一切都不曾被辜负,一切都还来得及。

亲戚同事对她买车的举动纷纷表示不解,是啊,一个上了岁数的单身女人,眼看就要退休了,忽然买了一辆车,款式还是年轻人钟爱的越野,这实在让人意外。母亲不止一次说她脑子进水了,还话里话外指责她自私,宁肯花这么多钱买一辆用处不大的汽车,却不肯帮衬弟弟买房。弟弟一家生活在省城,侄子到了结婚年纪,需要再买一套婚房,张口向她借钱,她拒绝了。弟媳为此不高兴,连春节都没有回来。母亲也生她的气,说她连个孩子都没有,将来侄子就是她的亲人。母亲甚至打这辆车的主意,怂恿她把车送给侄子作结婚礼物,她不客气地怼回去:“想得美。”母亲不高兴了:“你把他们都得罪了,将来谁管你?”她冷笑一声:“放心,我最多活到七十岁就离开这个世界,不会拖累任何人,用不着别人管我。”母亲被她的话伤着了,哭天抹泪地说:“你这是成心咒我呢,我死了你就安心了。”她当着母亲说这样的话,委实有点过分,但她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她没指望别人给她养老,早年一次又一次借给弟弟的钱,有去无还,母亲不是不知道,却仍然嫌她做得不够好。她不止一次想离开家,搬到外面住。可是母亲岁数大了,身边不能没有亲人陪伴。父亲早逝,弟弟妹妹都在外地,只有她守在青城。她后悔早些年,没能硬起心肠搬出去,到了现在,肩头担着沉甸甸的责任,她再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和借口搬出去了。

她对母亲其实暗含怨念,年轻时,有过几次不错的姻缘,都是母亲从中作梗搅黄了。一个是高中同学,她不想提他的名字了,就称作A吧。上学的时候,A就对她有好感,高中毕业那年暑假,以借书为由来家里找过她几次。有一次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西瓜,满头大汗敲开门。她递过去一条白毛巾,他怕弄脏毛巾,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背擦汗,满脸的局促和羞涩。那一刻,她的心就像忽然绽开了一朵花,每一片花瓣都在对着他微笑。送他离开的时候,她趿着一双拖鞋陪他沿护城河走了很远。那天的夕阳很美,两个人的脸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仿佛发着光。那就是她的青春啊,发着光的青春,只不过短得就像一声叹息。

母亲得知A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嫌拖累大,反对他们交往,给她耳朵里灌输了不少A的缺点。“你看他的嘴唇多薄,男人嘴大吃四方,嘴薄的男人运气也薄。”“这孩子家教不好,坐在那儿竟然抖腿,太不像话了。你们小时候哪个抖腿没被我用鸡毛掸子敲打过?没听说过嘛,男抖穷,女抖贱……”她那时年轻,自己也缺乏主见,母亲态度又强硬,遂对这段刚刚萌芽的感情淡了心。开学去外地读书,收到A的几封来信,犹豫中,拖延着没有回信。渐渐地,A就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现在的A官至一方诸侯,经常出现在本地电视新闻里,这个嘴薄的男人并没有像母亲预言得那样运气也薄,反而成了人中龙凤。母亲竟然对邻人津津乐道,说这个人当年很中意我家大女儿的。这话传到了她耳朵里,她又惊又气,仿佛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一般难堪,回到家里与母亲大吵一架,老人家这才讪讪闭嘴,答应以后不出去乱讲。高中同学聚会,A出场如众星捧月,不少同学争相上前同他握手。她远远地坐在角落,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一段隐晦的过往。她笃定,就连A也不记得了。

A之后,闯进她生活中的异性,陆陆续续还有几个,但都如走马观花,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唯有B和C值得一说。

B是一个中学教师,单位有个女同事的孩子是他班上的学生,得知B单身丧偶,就热情地把李颜介绍给了他。B面颊清瘦,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有点像旧照片里的徐志摩,这是李颜从少女时期就钟爱的男性形象。第一次见面,她就动心了。B对她也颇为满意,认识不久,去北京出差专门到王府井买了一件羊毛衫送给她。淡紫色开衫,前襟配着几粒银色纽扣,穿在她身上,衬得她的肤色格外白皙。

B的前妻死于疾病,留下个七八岁的儿子,平时跟着奶奶住。独居的B经常邀请李颜去他家里,亲自下厨给她做饭。他会刀削面、烙油饼,还会包饺子,多年照顾生病的妻子学了一身做饭的本事,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把式。她终于肯留宿在他家里,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终于被母亲发现了。母亲骂她不开眼:“你傻不傻呀,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为什么非要嫁一个二婚?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就那么不值钱吗?”母亲对那个给她介绍B的女同事也满怀怨言,说人家没安好心眼,故意糟践她。那年她二十九岁,已经是一个大龄女青年,母亲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依旧挑肥拣瘦。“你可知道后妈多难当?若是个女儿便罢了,还是男孩,将来大笔的花销,结婚娶媳妇买房子,你都得出力。出少了,人家说你偏心。出多了,等于是替别人养儿子。”母亲不断地给她泼冷水,仿佛嫁给B,就是一脚迈进了火炕,前景悲惨。

B拎着一堆礼物上门,母亲态度冷淡,起码的礼仪都不顾,时近晌午,连一顿饭也不肯留。李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B脸色不太好看,临走时,不悦地扫了李颜一眼,仿佛他承受了莫大的羞辱,而这一切都是李颜造成的。他的这一眼惹恼了李颜,什么意思?难道怪我吗?难道为了我,连这点气都受不了吗?那还不如算了。到底还是年轻,不肯委屈自己。“我妈妈这样对你,我也怪不好受的,实在不行,咱们就算了吧。”送B到楼下的时候,她费劲地咽了口唾沫,甩出这句话。嘴上这么说,内心依然巴望B能够挽留她,说一些动听的情话。那样的话,她就有足够的勇气对抗母亲。她甚至想到了私奔、未婚先孕、偷户口簿这些流传在市井中的,关于某些姑娘有伤风化的传闻。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有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想像中,陡然生出悲壮的感觉。然而,B沉默了一会儿后,竟然轻飘飘地丢给她两个字——由你。想像中的悲壮霎时坍塌成了一地废墟。李颜非常伤心,不止因为母亲干涉,更因为发现了B其实并没有她想像得那么爱她。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轻易放弃的一定不是爱情。B送给她的那件羊毛衫,她保留了很久,一直舍不得扔掉。B让她第一次品尝到失恋的滋味,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一次次流下伤心的眼泪。挣扎中,惆怅而满足,因为终于认真地爱过一场。

B酷爱学习钻研,进修了文凭,后来调到了省城,从中学教师变成了大学讲师,现在已经是知名教授。当初介绍他们认识的女同事有一次当着李颜的面提起了B,说亲戚孩子考研,求到B的门下。“你猜怎么着?”女同事故意卖关子。李颜佯作不关心,只是笑了笑,手里忙着做一份报表。女同事摇摇头:“人一阔,脸就变,人家完全不记得我了。听说他后来娶了一个女学生,又生了个女儿,现在是儿女双全。”女同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吐出四个字:“这都是命!”

李颜怔了一下,没出声,继续低头做报表。是啊,这都是命,她就像一枚棋子,被命运的大手随意拨弄。

年轻时的李颜容貌姣好,又读过大学,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出类拔萃的姑娘。母亲也正因为这个,把她当作待价而沽的华美衣装,想寻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只可惜,再好的衣服,时间长了,也不新鲜了。

青城女人普遍结婚早,过了三十岁,给她介绍对象的越来越少,母亲这才慌了神,殷勤地拜托各路熟人,条件一降再降,丧偶的、离异的,来者不拒。她却灰了心,心里赌一口气,凡是不对心思的,一概不考虑。遇上条件好的,她有意,人家却未必瞧得上她。这么多年,母亲无数次出入婚姻介绍所,无数次为她求神卜卦,远到五台山,近至青云山,都留下了母亲虔诚的祷告,无奈她的姻缘就像被冰封住的一池水,纹丝不动。渐渐地,仿佛商铺里一件过时的衣服,无人问津。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就这么单着,倒也习惯了。

2

雨越下越大,雨珠顺着玻璃不断滚落下来,连成一条条雨线,像是迅速爬动的蜉蚴生物。楼下,一排轿车在雨水的冲刷下安然无恙。李颜松了口气,这里地势较高,想来不会发生花地沟那样的惨剧。买了车,她才觉得这东西是个累赘,小区车位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退租,她才能续租。刚买车的时候,没有固定车位,只能停在外面的马路边,结果,半夜车窗玻璃被人砸了。她经验不足,临下车把一个小手袋落在了车座。想必是个急红了眼的贼,她在懊恼的同时,也替他不值,手袋里只有一把牛角梳和一面小圆镜。这个贼也太跟不上时代了,现在连街边的菜贩子都挂着二维码收款,谁还会把大笔现金带在身上呢。据说,小偷是世上最古老的职业,道德和法律在它面前往往束手无策,然而,这个古老的职业终于在高科技面前遭遇了危机。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她经常想到一句话:科技改变生活。科技真是太神奇了,她足不出户,就能在手机上看到远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农妇准备晚餐,而地球另一边的阿根廷男人,正在阳台上对着夕阳满怀激情地弹奏吉他。传说中的地球村,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看到楼下的车安好无虞,李颜的心放了下来,她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感受着它的丝丝凉意。这时候,有个奇怪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像是大风从窗户的缝隙断断续续吹进来,时而呜咽,时而咆哮。她诧异地回过头,发现母亲的身体在抽搐,四肢就像跳舞似的抖动,那条粉色的小毛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在地。奇怪的声音正是从母亲嘴里发出的,李颜惊慌地扑过去,跪倒在沙发边,右手食指用力地摁在母亲鼻梁下方,这是被称为“人中”的穴位。这拙劣的施救手段来自遥远的童年时代的记忆,祖母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一幕,请来的乡村郎中就是用这种方法救人的。母亲依旧抽搐着,五官挤成一团,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一边大声呼叫:“妈,妈,你怎么了?”另一只手拿起手机慌乱地拨打120,电话很快接通了,她把小区地址告之对方,右手食指依然不敢松懈,紧紧摁着母亲的“人中”。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会做的。

母亲终于平静下来,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安详。李颜松了口气,抬起摁得发僵的手指,轻声呼唤:“妈,妈,你怎么了?醒一醒。”这时候,她听到母亲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像是囫囵吞咽了一口食物,又像缓慢地叹了一口气。她愣了片刻,继而像是受了惊吓,一下子从地板上弹跳起来,退得远远的,退到客厅的角落,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她再次拨打120,对方安慰她,说救援人员已经出发了,让她耐心等待。她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挪过去。她捧起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这只手依旧是暖的,带着稀薄的温度。然而,她能够感觉到,母亲手上的热度就像握在掌心的沙一样,一点一点流逝。泪水从她的眼眶无声地溢出来,时间变得漫长而浑浊,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救护车到了,但是她知道,母亲走了,永远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母亲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走了,没有丝毫预兆。不,当然也有,只是她后知后觉。前段时间,母亲总说胃不舒服。现在想来,应该不是胃,而是心脏难受。她提过看医生,母亲说没事,不用去,她便没有坚持。这么多年,她与母亲虽然生活在一起,彼此间却少有交流,远不及外地的妹妹隔三差五就打视频电话,母女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外地赶回来奔丧的弟弟和妹妹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对母亲的疏忽,是的,母亲只有七十六岁,身体一向硬朗,如果她能多一点细心,老人完全可以多活几年。妹妹跪在冰棺前,失声痛哭,无意中扫向李颜的眼神布满了埋怨。弟弟质问母亲嘴唇上方的黑色淤青是怎么回事?语气凌厉,似乎疑心老人受了虐待。李颜垂着头,想了半天,方醒悟,那片淤青是她情急之下掐“人中”留下的痕迹。妹妹边哭边说:“为什么下那么重的手?妈妈该多疼啊,妈妈太可怜了。”李颜无话可说,那是她慌乱中唯一的选择。她以为他们会懂,原来亲人的心意也并不相通。

葬礼没有想像中那么麻烦,一应事宜委托给了丧葬公司。灵柩设在客厅,母亲躺在租来的冰棺里面,身体潮湿而冰冷。妞妞专程从学校请假回来,妹妹拉着妞妞的手走到母亲遗体前,抹着眼泪说:“妞妞,你握一下姥姥的手,以后再没有机会了。”妞妞试探着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就躲开了。妹妹一个人俯下身,捧着母亲的手不住地摩挲、哀泣、哭诉。弟弟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忙着招呼亲友。李颜选了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相片作为遗照,放大后摆放在灵前。相片上的母亲清眉秀目,年华正好,似乎与死亡相距甚远。然而,死亡是必然的归宿,没有谁可以例外,无论中间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最终都会殊途同归。

李颜单位来了两个人,带着吊唁的花圈,还有同事捎来的礼金。同学和朋友也来了几个,好友黄亚芳一进门就挽起袖子干活,一会儿去厨房烧水,给客人倒茶,一会儿拿笤帚扫地,规置杂物,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李颜心里热乎乎的,她第一次发现,这个时候,朋友似乎比亲人更暖心。黄亚芳是她的初中同学,原本交往不多,前几年,从企业内退后去了保险公司当业务员,经常邀请李颜参加保险公司的活动。碍于情面,李颜去了几次,还买了一份商业保险。黄亚芳很感激她,端午给她粽子,春节送她对联,现在虽然离开保险公司了,但两人的友谊却保持了下来。她对李颜的事很上心,热心张罗给她介绍对象,语重心长地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时一个人不要紧,老了还是得有个伴。”她的话是真诚的,只可惜,姻缘这种事情,不由人。

弟弟和妹妹在青城也有旧识,得到消息,陆续来了几个,一百多平米的房间挤满了人。每一个登门祭拜的亲友都会俯身烧一炷香,叩首鞠躬,脸上努力挤出肃穆悲伤的表情,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火味,还有客人们此起彼伏的私语声。丧葬公司请的风水先生是个高大的壮汉,操一口异地方言,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招呼一声:“时辰到了。”手拎的电喇叭里顿时响起悲怆的哀乐。妹妹再次扑倒在棺前捶胸顿足,妞妞捂着嘴小声啜泣,弟弟、弟媳和侄子的眼睛也红红的,只有李颜哭不出来,她的眼泪似乎在母亲去世的那一日就流尽了。她像一只牵线木偶,麻木地站在人群中。这是母亲的葬礼,但是她知道,自己才是视线的中心,很多人都在暗中观察她。她是李家的异类,他们看着她,就像看一个传奇故事。她的舅妈,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妇,每逢亲友聚会,必然会痛心疾首地提起她,说她连个孩子也没有,连个男人也没有,简直白活了一世。生活在小城市的人见识有限,格局有限,丈夫和孩子就是女人一生的意义。在他们眼里,李颜比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妇、遭遇婚变的弃妇更让人同情。她就像一个反面教材,成为熟人圈里适婚年纪的姑娘们引以为戒的标本。一个女人一生的意义就只有丈夫和孩子吗?她不相信,她一个人也可以活得有滋有味,谁也没有资格评判她的人生。

最后的仪式在殡仪馆大厅举行,母亲躺在鲜花环绕的棺椁中,她的遗容看上去安详而沉静,所有送行的人围着她的遗体缓缓走了一圈。妹妹的哭声再次尖锐地响起来,这是葬礼的高潮,也是落幕。稍顷,母亲就被两个仵工推进了一扇小门,那扇棕黄色的木门就像生者与死者的分界线,它把生挡在了外面,把亡者带去另一个世界。李颜走到外面,朝着楼顶的方向观望,灰白色的烟囱缓缓冒出几缕青烟,那是母亲最后的魂魄吧。她喃喃道,再见,妈妈。不,另一个声音告诉她,永远不会再见了,这一世的悲伤与欢喜,都如青烟一般消弭在了茫茫天地之间。

黄亚芳从身后走过来,挽住李颜的胳臂,安慰她:“你也别难过了,阿姨是个有福气的,走的时候没受半点罪。我妈去世前,在床上躺了半年,那才痛苦呢。”李颜说:“各有各的不幸吧,走得太突然,连句话都没留下来,总是一件遗憾的事。”黄亚芳叹了口气:“以后的日子就你一个人过了……”她欲言又止,李颜问:“你想说什么?”黄亚芳说:“现在跟你谈不合适,咱们回头再说吧。”她的话激起了李颜的好奇心,追问道:“到底什么事?话说半截最让人讨厌了。”黄亚芳说:“说来真巧,我跳广场舞认识了一个女人,她托我给她哥哥介绍对象,那男人跟你再合适不过了,简直就像专门给你留的。年龄比你大几岁,老婆得癌症死了,独生女儿已经出嫁,有房子,有正式工作,不过,也快退休了。”李颜打断她的话:“算了,我现在没这心思。”黄亚芳顿了一下:“我也知道阿姨刚走,本来想过段时间再说这事的,可是,阿姨如果还在,一定不希望你错过一桩好姻缘。人家这么好的条件,迟了可就被别人抢了,你没听说过嘛,退休是人生的第二春,你可要好好把握。”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相片,说:“你看,这是他的相片,长得周眉正眼。”李颜扫了一眼,是一张证件照,穿白衬衣,系一条灰蓝色领带。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黄亚芳抿嘴笑道:“不错吧?设计院的工程师,他妹妹说了,她哥哥是文化人,不喜欢没文化的女人。所以我说,和你很般配嘛。你要是没意见,我就跟人家讲了。”李颜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别,过阵子再说吧。”黄亚芳着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这样吧,我先把你家里的情况说一下,就说你母亲刚去世,暂时顾不上。”看黄亚芳这么热情,李颜没有阻止。她抬头看着高高的烟囱,心想,黄亚芳说得对,母亲泉下有知,定然希望她不要错过任何一桩好姻缘。可是,她还有希望遇到好姻缘吗?

丧宴设在提前定好的一家酒店,闹哄哄的气氛中,葬礼终于告一段落。然而,对他们姐弟来说,这只是上半场,他们还要接着应付下半场。

……

小岸,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各类文学期刊,并多次被选刊转载及收入年选。已出版长篇小说《在蓝色的天空跳舞》,小说集《温城之恋》《梦里见洛神》《十二度爱》《连翘》》《桌上的咖啡已冷》,散文集《水和岸》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鲁彥周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