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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11期|李春雷:金银滩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11期|李春雷:金银滩 | 李春雷  2020年11月02日06:25

一九六五年九月,徐海成生于河北省张北县小二台乡德胜村。

这里位于内蒙古高原南缘的坝上地区,夏天烈日,冬季酷寒,常年大风,干旱少雨,到处是粗粝贫瘠的荒滩,连最普通的萝卜和白菜也不能种植。勉强存活的农作物只是莜麦、亚麻和土豆等少数几种。

母亲育有六个子女,长子和次女先后因贫病交加而夭折。徐海成和哥哥、弟弟、妹妹磕磕绊绊地勉强成人。

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一盘墩墩实实的大土炕,是一家人的主要财产。

一天只做两顿饭,柴火又金贵,不舍得多烧,因此土炕温温吞吞,到了半夜,彻底冰凉。清晨睁开眼,屋里的墙壁上结了一层冰壳,水缸、尿盆全都冻成了冰疙瘩。

做早饭的时候,屋里有了薄薄的温热。墙上的冰壳溶化了,淋淋漓漓地淌下来,像孩子们擦不净的鼻涕。

徐海成四五岁之前,所有的见识,只在小村之内。直到八岁那年上小学,他对外面的世界仍然知之甚少,所以对课本上的知识理解起来困难重重,因而接连蹲班,直到十八岁才初中毕业。

一九八三年,他初中毕业后,独自到邻省的私营小煤窑打工。他暗暗发誓,再也不回这片寒冷饥饿的荒滩!

……

夜里,徐海成时常被煤矿中的噩梦惊醒,血腥恐怖的场面,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多次下决心离开煤窑,回家。可是,一想到家乡的饥饿和贫穷,肠胃便条件反射般地痉挛,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

贫穷面前,金钱是第一选择,甚至让他不惧死亡。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肚皮朝天瞎思慕。

到了成家的年龄,徐海成也常常心怀相思。然而,由于家里贫困,对漂亮女孩的向往,只是妄想。

果然,亲朋好友先后为他介绍了几个女孩,都是因为他家贫穷,拒绝了。

一九八七年春节前,徐海成放假回家。表姐为他介绍了邻村一个名唤裴秀平的姑娘。

双方相看后,裴姑娘倒是表示同意,只是她家条件更是艰难。哥哥患有白血病,需终年吃药治疗。

徐海成与父母反复商量,最终还是应下了这门亲事。

当时本地订亲,彩礼普遍是四百八十元钱加三大件——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

裴秀平却向徐海成索要六百八十元钱和六大件——两辆自行车、两块手表、两台缝纫机。

为什么要双份呢?

裴秀平多要出一份,原本是想当作哥哥订亲时的彩礼。后来哥哥病情越发严重,她便把这些彩礼全部卖掉,为哥哥治病。

徐海成不敢讨价还价,只能按照女方要求,一一置办。

一九八七年农历十月十九,徐海成结婚成家。

婚后第三天,父母便与他分家。八亩薄田、两间土坯房、四双筷子、三只碗和五碗莜麦面,便是这个小家最原始的启动资本。

眼看到了年底,虽然徐海成也贪恋新婚的甜蜜与幸福,也渴望潇洒和浪漫,但过日子需要钱啊。因此,婚后第七天,他便匆匆返回打工的煤窑。

年前两个多月,他挣了两百多元钱。

回家之前,他为妻子买了一瓶雪花膏。这是妻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使用如此奢侈的护肤品,欢喜无以复加。

第二年腊月,妻子生下一个女儿。他早早回家过年,伺候月子。在家待了一个多月,他吐出来的仍然是浓浓的黑痰。

的确,煤窑里的环境太恶劣了。而且,伤亡事故仍然频频发生,虽然他对此已经见多不怪,但还是经常噩梦连连。于是下定决心,另谋生路。

一九九三年夏天,徐海成回到家乡。

本地一家水泥瓦厂正在招工,但由于又脏又累,应者寥寥。徐海成上前探问,对方欣然录用,他被安排做脱瓦工。实行计件工资,脱一片瓦,挣一分钱。

工友一天脱二百三十片,他脱三百片。

水泥瓦只能夏季生产,霜期一到,必须立即停工。

停工以后,他又开始学做豆腐。而且,还买来牛羊猪鸡饲养。虽然只是零散养殖,但多多少少,总有收入。

一九九四年秋天,他买了一台拖拉机,在为自家耕种的同时,也为乡邻们打工。

日子黑黑白白,生活匆匆忙忙。

一九九七年十月,他们的二女儿徐亚茹出生了。

由于太忙,妻子早早给女儿断奶。她无暇给孩子们梳头扎辫子,因此两个女儿全被剪成了小子头,一直到读初中,才允许留长发。

女儿们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嫌妈妈没有审美细胞。

的确,妈妈向来朴朴素素。特别是农忙时节,衣服上满是泥土,有时还粘着柴草枝叶。头发也蓬蓬乱乱,总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

沙砾遍布的田地里,孱弱枯黄的莜麦和亚麻,收成可怜巴巴。土豆呢,已经种植了几百年,由于品种老化,加之缺肥少水,结出来的果实又小又丑。

夫妻俩奋斗打拼十余年,仅仅温饱而已。

靠传统模式种田发家,痴心妄想!

二〇〇四年,徐海成遍借亲朋好友,凑足三万元,买了一台二手农用汽车,准备跑运输赚钱。

徐海成往来于北京与张北两地,贩运水果和蔬菜。

几年前,河北农业大学专家在坝上地区试种蔬菜获得成功。贫瘠的荒滩上,终于长出了萝卜和白菜。

他把本地蔬菜运往北京农产品批发市场,返程时运回水果。有时候,两地之间有客户运送货物,也可以赚取运费。

有一次,他帮一家客户运防盗门回张北。汽车是六轮双轴,核载两吨。为了多赚钱,他装了七吨货。

刚驶入北京五环路不久,嘭的一声,汽车右后内侧轮胎爆胎了。

换好备胎,行驶不足十公里,后轴的两只轮胎也先后爆裂。

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速公路上,徐海成顿时心凉如冰。

这台车故障层出不穷,徐海成先后为其换过四根传动轴,大修过发动机,磨过曲轴,换过二十多只轮胎。仅修车费用,累计投入三万多元。

每次修车,徐海成为了省钱,只是将就了事。车况不佳,又严重超载,因而更是导致故障频发。

他没有机动车驾驶证,先是雇用司机,后来因为费用太高,辞退了。随后花费四千八百元,托人在外省买了一个驾驶证。

二〇〇五年三月的一天,他从沽源县闪电河蔬菜批发市场装载六吨菜花,运往张北县一家冷库。

近来,由于汽车发动机润滑系统密封件损坏,机油频频渗入发动机燃烧室。这种现象,就是通常所说的“烧机油”。

“烧机油”会造成发动机燃烧室积灰等不良影响,进而引发整个发动机系统损坏。虽然知道隐患严重,但为了省钱,也为了赚钱,徐海成就一直拖延,没有维修。

那天行驶途中,“烧机油”的状况猛然加重。由于润滑系统油压降低,供油量减少,发动机传动部件得不到应有的润滑效果,摩擦力大增,发动机温度急剧升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拉缸、粘缸,甚至抱轴等严重事故。

徐海成立即降低车速,缓慢前行。

他一边开车,一边拿出手机,打电话联系修车师傅。

由于注意力分散,汽车突然驶向路边的深沟。

虽然车速低,但因为严重超载,车身强大的惯性导致刹车系统未能起到应有的制动作用,所以连人带车扎进水沟,撞破冰层,钻入冰窟。

汽车彻底报废了,所幸冰层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司乘人员只是皮肉受伤,并无生命危险。

徐海成没有购买车辆保险,所有损失完全由自己承担。

倾家荡产!

他高价购买的汽车驾驶证,也被吊销了。

从下煤窑开始,徐海成左冲右突打拼二十多年,受尽磨难,苦水尝遍,最后还是以惨败告终。

经过多年的闯荡与磨砺,虽然没有赚到钱,但他的眼界开阔了、思想活泛了,从农田中看到了新的机遇。于是决心重返土地,靠科学种田发家致富。

他家有二十四亩责任田,又租种八十多亩,种植白萝卜、甜菜和土豆等经济作物。

不同品种的萝卜对气温、光照和土质要求各异。

徐海成仔细选择最适合坝上环境的萝卜品种,而且对萝卜播种、苗期管理、定植要求、成长期水肥施用等,也进行了认真系统的学习。

这一年,他种植的萝卜品种是“汉白玉”,长势喜人。到了收获季节,行情也很可观——收购价是三毛钱一斤。

那天傍晚,徐海成得到消息,说第二天是外地客商在小二台乡收购萝卜的最后一天。于是,他与妻子连夜来到大田里,抢收最后一批萝卜。

五亩大萝卜,总产量至少五万斤,能卖一万五千多元呢。

徐海成与妻子开玩笑说,以前真是捧着聚宝盆讨饭。早知道种菜能赚钱,又何必拼死累活地去跑运输呢?

夫妻俩一边干活一边算账,越算越欢喜,越算干劲儿越足。凌晨时分,五亩萝卜竟然快拔完了。

萝卜出售之前,必须洗净泥土。

妻子负责清洗,徐海成装袋装车。

坝上的深秋时节,已是寒冷异常,小河结冰了。妻子把冰砸开,在冰水里洗萝卜。

河水冰凉刺骨,不大一会儿,手就被冻得麻木了,手指不能伸缩。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放在腹部暖一暖。等有了知觉,再洗。如此反反复复,冰得胃疼痛难忍。

虽然双手冰冷,可她的内心却一团火热。洗出来的萝卜白净光洁、晶莹剔透,真像汉白玉呢。可不嘛,那就是“玉”、就是钱啊。

装满一车了,徐海成兴冲冲地运往小二台收购点。

路上他暗自盘算,这车萝卜有四千多斤,能卖一千二百多块钱……

然而,到了收购点,他火热的内心顿时冰凉。

由于天冷,萝卜结冰了,冻成了废品,冻成了垃圾。

收购商拒收,只能白白扔掉!

徐海成像梦游一样,迷茫地开着拖拉机,回到田里。

妻子得知消息,颓然地坐在河边的泥水中,双手捂着脸,久久不语……

市场风大浪急,零散种植户时常“翻船”或“呛水”。

种植甜菜呢,不仅异常辛苦,收成也是差强人意。

几百年来,坝上人种植土豆,都是自留薯种。品种原本不佳,又经过反复重茬种植,因而退化严重,不仅产量低,而且品质差。

科技进步了,新的土豆品种不断被培育出来。徐海成根据本地气候和土质特点,精心选种,科学种植。虽然收成喜人,但收益并不理想。

后来他了解到,种植种薯,收益率较高。特别是微型薯,赶上好行情,能够发家致富。

微型薯,是第一代种薯,被称为商品土豆的爷爷。微型薯再次种植,收获的是第二代种薯。第二代种薯的儿子,便是我们日常食用的商品土豆。

可是,种植第一代微型薯,需要建大棚,投资甚巨。而且管理复杂,没有技术人员现场指导,难以掌握。加之市场行情起起伏伏,风险多多,徐海成不敢贸然尝试,只是唏嘘感叹。

二代种薯是大田种植,管理相对简单,收益率也高于商品土豆。于是,徐海成试种二代种薯。

他像一个颇有心机的彩民,不停地猜测着下一期的中奖号码。他的大脑,像一台飞转的雷达,时刻不停地注视着市场的风吹草动。

可市场是一个脾气怪诞的家伙,哪是他一个小小老百姓能够轻易猜透的?

二〇〇八年,徐海成的大女儿考取青岛滨海学院,每年的学杂费和生活费需要三万余元。

他家养有五头牛、二十多只羊,只能每年卖牛卖羊,补贴女儿读书。

虽然他试种二代种薯获得成功,但单枪匹马,抗风险能力薄弱,赔赔赚赚,仍是在贫困线上挣扎。因此,女儿大学毕业的时候,家里的牛和羊全都卖完了,还欠下了两万多元的外债。

他时常痛恨呢,恨自己流年不利。

由于种田太多,整天起早贪黑,风餐露宿,加之徐海成的妻子洗萝卜时总在腹部暖手,肠胃反复受凉,因此坐下病灶。

阴险的黑色毒菌像蚂蚁、像蜜蜂,在她的胃部结巢钻营、攻城掠地、繁衍扩张,悄然间侵占了整副胃囊。

胃部时时隐痛,但由于家庭困难,她不敢声张,只是默默承受。时日长久,她像入秋后的荒滩,形容枯槁。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满脸褶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衰老十岁。

拖延至二〇一五年春天,已是形销骨立、弱不禁风,甚至一度无法起床。万不得已,她才去医院做检查。

医生根据她的胃部造影诊断:糜烂性胃炎。胃粘膜脱落,胃壁损伤严重,随时都有穿孔危险。

胃壁一旦穿孔,消化液进入腹腔,将引起腹腔化学性感染,严重情况下会出现感染中毒性休克,万一抢救不及时,将生命不保。

她吓坏了,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两个女儿虽然都已经长大,但还没有成家。特别是小女儿,还在读高中。自己如果撒手西去,心有不甘。

没钱治病,她的姐姐借给他们一万元。

这些钱如果住院治疗,几天就花完了。于是,她自作主张,买中药,回家调理。

医生叮嘱,平日里要吃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而且要经常喝鱼汤、鸡汤或排骨汤之类,增加营养。

可是,她连鸡蛋也吃不起,何况鸡鸭鱼肉呢?

二〇一六年夏天,小女儿考取邢台市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学费与吃喝穿用,每年需要两万多元。家庭负担,再次加重。

徐海成虽然愁苦,却也欣慰,毕竟女儿如他所愿,走出了农村,脱离了这片土地。

最早的巨变,来自风。

大约是二〇一四年春天,村里来了一个施工队,说是要建风力发电站。张北县境内常年平均风速六米每秒,而且光照时间长,每年达三千多个小时,适合发展风电和光伏产业。

随后,一座粗粗壮壮的铁塔竖起来了,巨大的风车桨叶缓缓地转起来了。

村民们瞪着大大小小的惊奇的眼睛。咦,这狗日的西北风也能发电,也能赚钱?

忽如一夜之间,坝上地区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全都疏疏密密地竖起了风力发电机组。

风力发电机组集阵,像一尊尊威武的巨人,吞云吐雾。风车桨叶搅动蓝天白云翻滚,扭转了这方土地的乾坤,显然也转动了当地百姓的大脑!

看看村头的风力发电机,徐海成朦朦胧胧地觉得,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

二〇一五年,来自河北省工信厅的扶贫工作队进驻德胜村。

全县所有被精准识别为“贫困村”的村庄,也全都驻进了来自省、市机关单位和大型企业的扶贫工作队。

二〇一六年秋天,驻村扶贫工作队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开始试建一百千瓦扶贫光伏电站。

当年初冬,这座神奇的小电站建成,随即并网发电,效益喜人。

二〇一七年初,亿利集团应当地政府邀请,进驻德胜村,投资四亿五千万元,流转草地和荒滩两千六百四十亩,投建五万千瓦集中式农光互补扶贫电站。

电站光伏板下的土地可以二次利用——光伏板下为高三米、行间距五米的钢结构支架。支架下不仅不影响农作物生长,而且常规农业机械也可以正常使用。这样一来,大大地提高了土地利用效率,能够实现多产业优势融合。

电站流转的旱地每亩年租金四百五十元,水浇地五百五十元。比种庄稼收成还高,而且旱涝保收。因此,光伏电站被村民们称为铁杆庄稼。

徐海成家的十八亩地,流转给了电站,年租金七千五百元。

光伏电板像一张张银光闪闪的笑脸,追逐着阳光,追逐着希望。被坝上人诅咒了上千年的烈日,不仅为村民们带来了财富,还为小村、城市带来了光明和温暖。

在电视画面中看着北京、上海夜里璀璨的灯光,听着大小工厂的机器轰鸣,想着疾驰的地铁和动车,徐海成忽而觉得,远方城市的用电,说不定就产于自家田地里的光伏板。

嘿,这个小村,也是世界的中心呢。

德胜村的胆子大了起来。

他们在扶贫工作队的支持下,争取扶贫项目资金,在村南的土地上建起了二百八十个温室大棚。贫困户优先承包,每个大棚年租金两千一百元。

徐海成顿时热血沸腾,自己渴盼已久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于是承包了六个大棚,全部用来种植微型薯。他之前摸索的科学种田经验,也全都派上了用场。

此时,他进一步见识了土豆的神奇。

浩瀚宇宙,大千世界,幽暗密室,亿亿万万。时代的大手不断叩问,一个个密室被訇然打开。谁能想到,在贫瘠荒滩上倔强生长了几百年的土豆,竟然也藏着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科研人员从土豆枝叶上剥取细胞,进行脱毒,并对细胞结构实施人工改良,然后将其培养成单独植株,一个个全新的、品质优良的薯种就诞生了。

细胞培植在玻璃瓶中的营养基里,约两周左右,便可生长为成品薯苗,被称为瓶苗。

瓶苗移植到大棚之前,先进行炼苗,以便小苗适应大棚里的生长环境。

植入大棚的小苗,像初生的婴儿,必须小心呵护,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尽弃。

薯苗生长很快,由童年到少年,再到成年,不过短短几周时间。

长到第四周,小苗就开始怀胎了,根部结出了细细密密的“金豆子”。到了成熟期,拔出一棵来,下面就挂满了枣子大小的土豆。

可千万别小瞧这些土头土脑的小家伙儿,都是十足的金蛋蛋呢。

通常情况下,一粒二十克左右的小土豆,能卖三毛钱。一个大棚约产十三万粒,除去本钱,纯利润两万余元。

因此,虽然一个大棚仅仅六分地,但收入水平却远远超过传统种植的六亩地,甚至六十亩、一百亩。

微型薯收获以后,徐海成在本地一家正规驾校考取机动车驾驶证,学费两千五百八十元。

考科目一之前,他在手机上下载学习软件,认真学习。

虽然他有多年的驾驶经验,但对交通法律法规却知之甚少。

通过学习,他不断刷新着自己的认知,纠正着自己的观点。

最初模拟考试时,他总是出错,后来逐步提升,每次答题竟然均能得九十五分以上。

考取驾驶证之后,他又找出微型薯种植培训手册,仔细翻阅。而且,他还在手机上下载二代种薯、商品土豆和甜菜种植技术等文章,一有闲暇就精心研读。

这个粗枝大叶的坝上汉子,正在悄悄地却又迅速地转变着,逐步走向规范,走向文明……

然而,二〇一八年春天,由于市场行情不佳,微型薯滞销。

按照以往的经验,遇到此类情况,多半会血本无归。

然而,种植户们在政府的帮助下,不仅寻到了买主,而且还获得了不错的收益。徐海成的六个大棚,获利近四万元。

二〇一八年春天的种薯滞销风波以后,德胜村村民们种植微型薯的热情骤然降低。

徐海成的信心,也萎顿下来。

微型薯最适合在高海拔、高纬度地区培植,经过再次种植生产出合格的二代薯种之后,在全国各地进行大田种植,生产商品马铃薯。

位于坝上地区的德胜村,无疑是培植种薯的理想之地。而且,种植微型薯,也的确是一项理想的富民项目。只要行情稳定,种植户在短时期内就可以脱贫致富。

可是,种植户们各自为战,零散经营,市场上的任何不良波动,都有可能将他们打得人仰马翻。

就在村民们苦恼的时候,驻村扶贫工作队和村党支部一起,以最快速度引进了一家专门从事研发和培植微型薯薯苗的薯种公司,还有一家经营成品种薯的种业公司,并修建了一座占地八十亩、储藏能力高达三万六千吨的种薯恒温储存窖,搭建了覆盖全国的种薯销售网络,形成了集微型薯研发、种植、储存、销售于一体的完整的产业链条。

当年,德胜村的微型薯年产销量,约占全国的五分之一。

而且,德胜村的商品马铃薯还注册了“御富德胜”商标,并成功通过了国家绿色认证,德胜村入选第八批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

徐海成再也不用担心市场风险了,于是准备放手一搏,大干一场。

他与两位朋友共同投资,在邻村建起了二十二个大棚,种植微型薯。

二〇一八年和二〇一九年,徐海成的收入更是节节攀升。几年前的贫困户,已然阔步迈进全面小康。

他花三万余元,买了一台454型拖拉机;花五万八千元,买了一台长安欧尚牌七座越野轿车;在张北县城,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商品房。

终于在城市里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实现了多年来的梦想。可他,已经离不开这片土地了。而且,小女儿大学毕业后,也被他动员回乡,供职于德胜旅游产业发展有限公司。

二〇二〇年春天,徐海成与朋友共建的二十二个大棚,交由朋友种植蔬菜。而他自己则在村里承包了八个大棚,种植优质微型薯。另外,他还在大田里种植了二十亩商品土豆、二十亩二代种薯、三十亩甜菜……

遇有闲暇,他便开着越野车,带上妻子和小女儿到县城逛商场、看电影、下馆子。

由于生活条件不断改善,加之平时注意饮食健康,妻子的胃病已经悄然好转。她的脸蛋儿越来越饱满,越来越红润。

那天,徐海成专门陪妻子到市里的影楼,补拍了婚纱照。

他说,要把当年结婚时欠妻子的浪漫补回来。他还说,年底要为妻子买一副八千块钱以上的金手镯。

仔细回想,他上一次为妻子买礼物,竟然是结婚当年的一瓶雪花膏,距今已经三十二年。

小女儿与已在青岛成家的姐姐微信聊天时,发去了爸爸妈妈的婚纱照。

姐姐一再惊呼,原来妈妈也爱美,而且这么美。

姐妹俩的眼眶里,顿时浸满了泪花……

曾经贫困、灰头土脸的德胜村,如今已经脱胎换骨。

一座座低矮逼仄、摇摇欲坠的旧房子,变成了一栋栋宽敞明亮、时尚别致的新别墅。

村民原来的宅基地拆迁折现后,换购新民居,多退少补。

徐海成家的房子虽然破旧,但院落占地面积较大,估价三十二万元。新建别墅楼呢,造价二十八万八千元。因此,他不仅拥有了一套两层共计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别墅楼,还获得了三万两千元的补贴金。

……

千百年来贫瘠的荒滩,种上了铁杆庄稼,村民衣食无忧。勉强生长庄稼的薄田,建成了温室大棚,种植微型薯,足以让农民们发家致富。

大棚像太空舱,像试验室,试种土豆良种,探索着中国农业和农村的未来……

徐海成突然明白,自己先前之所以屡试屡败,是因为时机未至。就像一粒埋在冰封土地里的种子,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生根发芽,只能等到春天到来。

显然,徐海成的春天来了。而这春天,不仅属于徐海成,不仅属于德胜村,也属于坝上,更属于全中国。

坝上高原,曾经一望无垠的贫瘠荒滩,在新时代的风抚雨润下,变成了流金淌银、名符其实的金银滩。

放眼全国,一个个曾经荒僻的小村,也已经脱去厚重的冬衣,正在一路高歌地走进明媚的春天。

李春雷:一九六八年二月生,河北省成安县人,文学创作一级,毕业于邯郸学院英语系和河北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等二十一部;中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交往纪事》等两百余篇。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系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