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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周:寻猫记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孙周  2020年10月30日08:43

01

前几天,我家二哥出门,不见了。

那天上午,他说自己要去干大事,说完转眼消失了。我呆呆坐在阶级上,看着他消失的坡上,长满了黄菊紫菊,少许串串红,以及几株矮红茶花。天气还暖和,太阳照在身上,懒懒散散,眼一眯,一不小心就会睡着。

二哥既然说了那是大事,我就懒得问了。我个儿小,没有气力,只能待在家。二哥一走,世上就没了乐趣。况且现在既没有蝴蝶,也没有云雀,他们要冬眠。我除了晒太阳,没别的乐子。

奶奶发现二哥不见时,他已消失三天。那天,她煎了鱼,香味飘远,馋得我直流口水。我们都爱吃鱼,不过不常吃,大多是馒头蔬菜,我们向来不挑。虽然奶奶有时自己偷着吃肉。不过太长时间没吃到肉,二哥就会带我偷奶奶的肉啊鱼的,反正奶奶也抓不住咱们。

那天,我闻着鱼香,在门口听到了奶奶的嘟哝:“还一个呢?”

饭后,她在周边找遍,没看到二哥。

她站在那开满黄花的坡上,双手背在身后,干裂的脸上有些哀愁——她总这么做——那目光望着田野消失的边际,光秃秃的田埂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呀。然后,她趿着鞋,在地上发出嚓嚓声。那正是黄昏,非常暗,只能看到她背着手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下坡,回到屋门口。她看着我,把两只手抱在前胸,叹了一口气,说:“又不见了,就你了。”

奶奶意思明了,在她放弃打理菜地,花了大半个下午,连二哥一根毛都没找到时,她向我发出通告:二哥不见了。要么是被堤上过往的车碾死了,要么跑远了,不知道回家,流荡,饿死了,要么就是被别人抓上街去,卖了。在奶奶说这话之前,我一直相信二哥,他是要出门做大事的。可奶奶说他回不来了,事情也由不得我们了。

二哥消失倒不全然是坏事。奶奶说:你这瘦脱样,以后有什么用,多吃点,吃壮些。

我身子渐渐圆滚。二哥在时,我家中最小,吃食总被二哥抢去。虽然我们四姊妹同胞生,他身子却足大了我一倍。吃饱喝足,无事可做。我白天睡,晚上也睡,经常做梦。

做梦时,我会梦到稀奇古怪的事,比如我能飞,能在天上抓鸟雀;最怪的是梦到大哥,他好像还真活着。但大哥前一个月就死了,被车碾死的,被奶奶发现时,身子已经干瘪,铺满了蚂蚁,就连那颗还算饱满的脑袋上,那只空洞的眼睛里依然涌出许多蚂蚁来。我恨死了蚂蚁。我们的死,根本不足一谈,肇事司机车都不下,一脚油门,呜呜远了。不久,蚂蚁和蛆虫将尸体吞噬干净,雨水会很快带走血渍,骨头也将被死神般的野狗吞食。案发现场没有任何值得考究的证据,人们不会有这方面的记忆,我们很少也有,所以此类事故,并不罕见。

大哥就是这么死的,很快,他就这样被忘了。

呐,走上斜坡,到了那堤上,就在一块巨型鹅卵石旁边。我们当时在追蜜蜂,阿姐说:别去那边。我们三个都只听嗡嗡作响的蜜蜂,没理她。她扭屁股走开了。

我们拼命跳窜,在路边的青稞丛打滚,翻越长满蒲公英黄花的狗尾巴草堆。那长翅膀的东西,我们兄弟三个都抓不住,个个累得呼呼喘气。太阳眼看要从河的另一边沉下去了。二哥说:得了,我们省省力气,等会要干正事。大哥说:呵,是你抓不住,我是老大,不一样。然后他们两个吵起来了。我在旁边玩狗尾巴草。他们以前也经常吵,大哥说自己是老大,二哥不服气。实际上二哥只比大哥晚出来两分钟。

我看着太阳压进地平线,河水变得昏暗,河面只有薄薄一层光,随着浪儿起伏。突然他们不吵了。

好,我就抓给你看。

大哥是这么说的。那是我见过最灵活的蜜蜂,不管大哥怎么使手段,它总能拍拍翅膀,逃出生天。二哥哈哈大笑,对我说,笨死了,就这还想当大哥?我提醒他,大哥确实比你早两分钟。二哥恶狠狠给了我一爪子,教训我:你不也一样吗,看看你自己,别人还以为是我们的孩子呢。二哥没说错,我发育不良,个头非常小。

浪儿吞没了最后一丝浮在河面上的红光,整条河流变得深不可测,铅色河水停止流动,一片死寂。

我问二哥:大哥呢。二哥说:谁知道呢,那么笨,跟着蜜蜂回家了吧。就在二哥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辆射着黄白色灯的汽车呼啸而过,在平坦的公路上颠簸了一下。二哥说:完了。说完便带我去那块大石头边上。

……他躺着,左边脑袋没了形状,从耳朵一直到下颌,整个攮掉,只有粘稠的液体不断往外冒。他左眼血肉模糊,像玻璃球一样碎了,右眼睁着,却了无神韵——母亲说过,活着,眼里便有一株燃烧的蜡烛——大哥眼里的蜡烛在无尽的黑夜里,拖着长长的烟尾巴,熄灭了。他的肚子,向来是圆润的,如今跟吃了爆竹似的,炸开,迸射,肠子辐射到很远的斜坡上,那只沾着血的轮子,沿着公路,滚轮印刷出一道细长的印迹,印迹慢慢凝固,随着轮子消失在路的尽头。他的手里有一只已经停止扇动翅膀、偶尔弹弹腿的蜜蜂……

然后我听到奶奶叫我们吃饭。

02

日光漫长,在白天,我慢慢养成了看天空的习惯。有时我会细数一天飞过的候鸟,有时我会猜测风和云的形状。那天,我盯着天空出神,突然,天黑了,一块乌云——不,是一个巨大的身影盖住了我——阿江回来了。

阿江是奶奶的孙子,他读大学,隔家远,我也只见过他几次,不过我不怕,我什么人都不怕。听说他们学校闹了鼠疫,放长假,我笑得不行,老鼠还能有多大的本事呢。

阿江喜欢黏着我,比如:他会挨着我吃饭,挨着我刷牙,挨着我散步。不过我不能挨着他睡觉,因为奶奶从不让我进房间。

“招福。”他这样叫我。这是个好名字,奶奶从前都只唤“幺儿”。阿江一叫招福,我准有鱼有肉。

奶奶喜欢和阿江聊他姐:咋了,工作还没稳定呢?

阿江说:这不是在考证吗,着不了急的。

奶奶搬来小凳,把刚从地里割的韭菜理一遍:又要证,什么证呐,我见别人家的也没要啊,不也是两三千一个月,还没个读初中的赚钱厉害么。

阿江说:这能一样吗,她们是在餐厅打工,辛苦钱。

奶奶说:这累死累活也好,死读书也罢,到头来总要找个对象嫁了的,能嫁好人家才好……可怜你那哥哥,如今还有他消息没?

阿江摇着头。

空气里有一股熏肉香味,在令我昏昏入睡的阳光下肆意传播。

摩托在堤上呼呼而过,四处响着充满恶意的狗吠,枯叶从树上飒飒而落。他们不再说话。他们谈话搅得我一头雾水,阿江也有哥哥吗。不一会儿,阿江就过来逗我。说招福啊招福,我可羡慕你啦,什么烦恼都没有。这话不中听,我还想说你天天有鱼有肉,竟还不知足,反过来讥讽我没有烦恼。

黄昏的时候,奶奶把腊肉收进屋里,悬在高不可攀的竹竿上,油滴在地上。阿江走过来,看着我:想吃啊,下次让奶奶炒。然后带着我去堤上散步。

上坡时,他取出巴掌大的东西对着那些菊花茶花咔咔不停。我想起那天,二哥在这里消失,他的脑袋昂那么高。自从大哥死了,他就自命是老大,无论走到哪,都挺着胸脯。你看啊,才多久,我就变得和他一样壮了,站在斜坡上,我也能昂起脑袋,思索二哥说的“大事”到底是什么。

“招福,快来啊。”阿江在前边叫我,“你在想什么呀。”

他带着我到了那块大石头:你还认识这个地方吗?

我缩缩身子,我已经很久没到过这里,空中飘荡着亡灵,他只有一只眼珠。

阿江叹了一口气:真是难为你了。然后他站住不动了,一直在拨弄那块巴掌大的东西。

幺儿。那飘着的亡魂说,他拖着尾巴在空中转了一圈。

哥,我问他,有没有见过二哥。

哼。老二始终是老二。

二哥不见了。我认真地说。已经好些天了。

不知道。我捉到了蜜蜂,我才是老大。

你知道他说的大事是什么吗。

不知道,幺儿,你得让他来见我,叫我大哥。

“招福。”阿江在叫我,“快来呀。”

临走前,我朝着天空说:你下来走走,自己去找二哥说去吧。

晚间的风格外寒冷,阿江裹着自己,在斜坡上小跑。在这个孤独又寒冷的黑夜来临之前,我听到大哥在背后呼啸:我不能下地啦,我会永生在故去的土地上,执念会把我高高托起,浮在空中,直到解脱。

后来,每次我见到大哥,他都会说那句话。我和他无法沟通。他精神错乱,问天答地,有时候我不问他二哥的事,他就会神秘兮兮地说:报应,你二哥遭了报应。再具体问他时,他又说些“大哥”的话。久而久之,我便不想再理他。

那天晚上,也就是第一次听完他呼啸后,我做了梦。情形大致这般: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白云很矮,飘着,被屋前的苦枣树划破又愈合。空气玫瑰色,奶奶脸色红润。刮黑风。万物都在地上留下影子,横七竖八,我想,那可能是风的影子。

大哥和二哥正在争吵。世界寂静,我聋了。我想劝架——我之前从没这种想法——我张不开嘴。后面,我费了好大劲张嘴,却吐不出话来。这样,我又哑了。我想看清他们的样子时,世界变成了一团黑。我也瞎了。

然后我听到阿江在叫我——他在叫我,我醒来了——“招福,招福。”

你怎么睡了。他说,我还以为你们晚上不要睡呢。

家里闹老鼠了。奶奶说:放他进来。于是我就进门了。我抓老鼠厉害,它稍稍一点动静,我就知道在哪儿,它的气味,恶臭腥骚,这些,都是我捕鼠的诀窍。当老鼠在我脚下,停止跳动它可怜的心脏时,奶奶说:好,没白养你。说完就要把我轰出去。阿江说:还是留在家里咧,万一还有别的老鼠呢,就是鼠疫我才……

我留在房间里,这得亏老鼠,我才不用在那铁块似的稻草堆上过夜。

屋子里明亮又暖和,桃木色的旧家具,整齐摆着。上面列放着罐子瓶子,十分耀眼。四面的墙刷了绿漆,壁上挂着哒哒响的缀饰。还有那比太阳还暖和的东西,我叫它“小太阳”。

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阿江坐在长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东西。“这叫‘相册’”,他说着,一边把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个梳着油头的男生,站在斜坡口,脸颊通红,眯着眼,穿着红色针织衫,黑色运动裤和黑棉鞋,一手缩进袖口垂着,一手比到胸口,伸两根手指。

“这是我哥。”

我不明白,阿江的哥哥怎么会进到一张纸里,更不明白他哥如此矮小。我琢磨很久,兴许是阿江抢食厉害吧。

“你知道我哥去哪儿了吗。”

我也想知道我哥去哪儿了。

03

阿江的哥哥,阿河,比他大三岁,读了职高,满十七岁时,拿了家里两百块和一个诺基亚,背了一袋行李,说:“我要去干大事了。”说完便出了斜坡,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田埂上了。奶奶急得心脏病犯了,倒在地上,差点没了,病好后,嘴里一直叨叨阿河。好在没多久阿河就打电话回家,说自己在广州,一切安好,奶奶这才原神归位。

阿河第一年过年没回家,奶奶电话打到欠费,摸了好几把眼泪,叹了口气,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伢大了,是要闯荡。

渐渐地,阿河电话不怎么打了。奶奶每天守在电话旁边,一坐就是天黑,想到阿河应该是闯荡出了大事业,心里才稍稍宽慰。有天,阿河打电话回来了,奶奶正在院里晒萝卜干:

“诶,河伢子,好久回咯?……还没假啊,没事没事咧,有钱赚就是好的……到福建了啊,你换地方搞什么咧?外面吃不消就别撑了,回来镇上多舒服……”

奶奶还没说完,那边就挂了电话。太阳底下,她一手支着根竹竿,一手抓着手机,枯着眉毛,盯着手机。

“张妈,晒萝卜呢?”是闲得没事、出门打牌的妇女。

“嗯喏,一阵的雨,这么好的太阳,比金子都贵咧。”奶奶说,一边把老年机放面前晃两下:“刚刚我们河伢子打电话来了,又到福建去了。”

“福建啊,听说那边都是大老板呢,张妈,你有福享了。”妇女咯咯地笑起来。

“真的啊?不过我也觉得我们河伢子是搞大事的料,其他两个都比不得。”张妈难得笑,脸上肉多,一笑就是富态相。

“哪里,你江伢子不是考了大学,妹子也师范毕业,都不差呢。只是当大老板还是不一样咯。”妇女笑着,摆摆手,说自己要去打麻将了,改天再来说。

自那天起,但凡有人从门前经过,张妈就要谈阿河,不久,阿河要做大老板的消息就家喻户晓了。别人都说,张妈张妈,河伢子赚了钱,可不要忘了我们咧,都是老乡,肥水不流外人田。

还有人说,张妈,这条路政府修得太窄了,好多人家买了车,节假日走都走不通,不如请河伢子出点钱,把路修宽点。到时候立个碑,刻字讲是河伢子资助的,名垂千古嘞。

张妈只笑,说自己做不了主。

风声持续一段时间,像夏季里的一阵暴雨,下了就过了。没有看到阿河的钱,大伙儿没劲。阿河再上人们嘴时,是一个晴天。那时开春了,田里冒出许多狗尾巴草嫩苗。张妈在门前洗衣,手机响了,铃声又吵又杂:“好日子啊好日子……”

“是河伢子啊,好久回来咯?”张妈一双沾满泡沫的手胡乱抹,“不回来啊,在那边发财噢。有钱赚当然先赚钱咯……有呢有呢,好,我跟他们说说……好我记一下账户,‘4——1——3……’。”

张妈跟过往的人说:河伢子在福建当老板,搞投资,最近景气,钱投进去,能炒两番。他打电话回来,时机不等人,问有没有要入股的,他讲都是自己人,不会搞亏待。

大伙儿听了,回家撬开保险柜,有的拿五万,有的拿五千,凑到一起。张妈没读书,就请个能写会算的记账,并一一写了收据。有个老头来了,戳根拐杖,战战巍巍地,问:河伢子赚大钱了,不出钱修路吗?太不像话了。说完便把拐杖一摔,骂阿河忘了本。不过其他人对修不修路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口袋里的收据上的数字能翻几番。

那天下午,张妈看到原本去镇上银行汇钱的一伙人气冲冲回来了:怎么搞的啊。

不说还好,一说一肚子火。一个女人说,银行里不准汇,这钱不是我们的吗,他不准,他算什么东西。

一个男人开口:你没听清吗,那是诈骗的。

张妈抢话问他们:什么诈骗?

男人说:哎,你那孙子,河伢子,不晓得在干什么,当时我问柜台的,没搞错吧,他说没错的,已经被登记了,是搞传销的,说投资,专门要亲戚朋友打钱,那是丢钱进河里,泡都没一个。

我还跟那个细伢子吵了一架,一个粗嗓门男人说:断了我的财路,要不是你们几个拦着我,我要打死他。

船宵啊,什么船宵啊?张妈问。大伙儿连忙解释,说你孙子人财两空,可能还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张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不来气,要不是有人拿了药过来,只怕要交代了。那是初春的事儿,好多地方,比如当时的空气、当时的风儿,都刺骨,张妈,也就是奶奶,被这股凉意伤得最深。村里人一阵暴雨似地开始谈论阿河,一会儿就过了,但在老太太心里却如风湿般,不时发作,永远存在了。

04

阿江说:床消。

我不懂,大概是没地方睡觉,听起来处境很惨。然后他眼睛转了一圈,说:

“我有没有说阿河不是我的亲哥哥?”

这个小太阳可真暖和,我不想离开半步。我没听阿江说话,所以阿江讲完那个促眠故事后,抽回相册时,把我吓得身子往后一撤。

“小心烤焦了。”他把那小太阳拿远了:“你这味儿都烤出来啦。”

后来,我总到屋里来,直到春天,阿江回学校,我才被奶奶赶出屋。

那天,太阳照着绿得闪光的紫浆草,还有许多刚发芽,辨不清名的草,或许是花。阿江说:我走了。然后消失在斜坡上。他还会回来吗?我问自己。四周只有无尽的滴答声。

不过隆冬一过,世界就热闹起来了。花啊,蝴蝶啦,蜜蜂啦,小麻雀啦。如今我发觉它们甚是乏味枯燥,还不如看着天,看云和风交织。我脑袋里有时会想起二哥,天上便浮起二哥模样的云;有时也想起阿何,天上便有阿河模样的云——它也竖起两根手指头。

不知过了多久,阿江回来了,还有他姐,阿溪。那时候,庭院里的蔷薇开了,白的粉的,招来漫天蜂蝶。

“奶奶!”他们叫着,“阿河有消息了。”

“真的啊,水生水生啊,你在天一定要保佑你的孙呐!”

奶奶哭了,哭声凄切。我不太懂,有阿河的消息难道不是好事吗。就像我遇到了二哥,我觉得已经不能再好的事了。

那天,我正盯着天上一朵八边形、带褶边的云,忽然,有人叫我:幺儿。

我摆头一看,是我姐——她一直在一个鳏居的老头家,那老头穿衬衫,风衣,皮鞋,手里戴个圈,有嘎哒嘎哒声,脚上踩一双水牛皮,还能有膻味。他来见过奶奶,说要讨样东西,不久阿姐就给弄到他家里去了。我已经差不多一个冬天没见过她了,她肥了不少。

不要叫我幺儿,现在我是招福。我仰着晒太阳回应她。

谁取的?你知道二哥吗,我好像听到岸边的渔夫家里有他的叫声。

我早去找过他了呀。当时我是这么说的:大哥我劝不动,二哥不出来,阿姐,要不你试试呗。阿姐说不了,她已经是别人家的,不会再管我们三兄弟的事了。

我有点生气,看着她一扭一扭,走开了。

我想起第一次去那个渔夫的家的时候,我想,好的,我要去找二哥了。然后我冲上斜坡,到了那块大石头旁,我听到嘶哑的叫声远远传来,好似初春时候,夜里发疯求偶的吼叫那样。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会消失在哀声四起的夜晚,第二天,她变得愚钝,有天,奶奶说:养不起了。就把她赶到很远的地方,让她回不来这儿。

很惨吧,这是他的报应。是我大哥的亡魂在说。他老样子,左眼睛没了,飘在空中,他的胡子已经鬈曲打结,左边脑袋结满血痂。我问他:冬天不冷吗。

冷。

那你还待在这里。

我是老大。叫老二过来。我要让他看看谁才是老大。他在空中,展开四肢,变得如同一只飞鸟,一圈圈盘旋着。

我说我正要找二哥,他没有理睬我,只是重复他将在故去的土地上永生。我觉得他疯了,在死后,他疯了。和疯子,我没什么说的。世界上有很多疯子,母亲说过,远离他们。于是我丢下大哥,朝那嘶吼声最大的地方,朝那贴满灰色墙砖、安了绿色玻璃窗和银色大门、门前空荡荡的楼房走去……

05

初春,水刺骨,把张妈的手冻得又黑又红。尽管如此,张妈还是喜欢把袜子床单一起放到一个大脚盆里,放点洗衣粉,手搓。以前,路过的人都不解:张妈张妈,你怎么不用洗衣机呢。张妈哪里有心思管洗衣机,她的手麻木了,几乎要跟泥土一样,又糙又硬了。自从河伢子出事,她食之无味,难以入眠,天天脸灰蒙蒙的,从某个角度能看到峻峭的颧骨把她脸颊支起,像支了一顶露营帐篷。

有人从门口经过,张妈头也不抬,自从阿河出事,她也不喜欢抬头了。

张妈欸。是个双手抱在胸口的妇女,她说:你老人家快去看看,你们家的猫,是不是在渔蛮子那里。

张妈搓衣服的手没动了,叨叨了一阵子,大概是:你们胡说,我家里还有只猫。之前,母猫生了四只,又怀了,被我扔了。后来老大被车碾死,七公讨了一只,一只出门不见了,家里分明还有一只。

妇女听了,摇摇头,走开了。

一直到吃午饭,张妈才发现,幺儿不见了。当时,她喂食——两只半个巴掌大小的鲫鱼——“咪咪”、“幺儿”呼了一阵,才相信,猫真不见了。她不由一屁股坐在地上,抹起泪来。这几月,即使在正月里,她也哭了不少次,眼上总挂着眼眵,总让人担心会睁不开。这个老妇人,她最心疼的孙子,看着长大,五年没见了。她又想起自己养的五只猫,一只只丢,一只只死,心里更加难受,况且这最后一只猫,是她费力养的,这只猫生来不一样,瘦小,不活泼,不过还能抓老鼠,也算是凑合。这几个月,她鱼肉不缺地供着它,怎么说去别人家就去别人家呢?

不行。这只猫我不能丢。丢了我家老鼠又要偷我的菜,舔我的油,咬烂柜子,在床头柜里筑巢,生一窝老鼠。老太太想想,打了个寒战,她从地上爬起来,抖抖屁股和围裙上的泥土。

张妈到渔蛮子家门前时,是这样的场景:幺儿人立,探脖子,朝着那栋新修的房子叫,里边似乎有微弱但十分嘶哑的叫声回应着。“幺儿快回来。”张妈呼喊。

“张妈,你这还跟猫取名字的咯。”一个男人,两撇胡子,黑瘦,油头,脸上带笑意,身上仿佛还有酒味:“不像我们乡里人,狗都是叫‘汪汪’,猫都是‘咪咪’。”

张妈没理他。幺儿还在叫。好一会儿,张妈都只是站着,看,看这猫到底想干什么。一位地里浇肥的妇女看不下去,说:张妈,你找渔蛮子啵,他出门打工去了,几个月了,过年都没回咧。

张妈问她:去哪里了?修这么一栋房子,两层,不住啦?真是不知道享福。

妇女左顾右盼,说:你不晓得,外面金子,里面是稻草杆子。你从窗户里面看——真的看不入眼。渔蛮子他爸得癌,没买社保,花了万十万,房子修一半,没钱了。听说办丧事都是借的钱呢……

张妈之前觉得,渔蛮子赚了钱,能修一栋贴了墙砖的房子,蛮阔气。渔蛮子爸还在世时,张妈打哈哈说:不如阿溪就跟了蛮子,两人差不了多少。蛮子爸连连点头,说是天大的福气。当时渔蛮子在场,说他们两个是小学同学,他很喜欢。眼睛都笑没了。张妈走到房子旁,半信半疑地把脑袋凑近绿玻璃窗户——水泥墙壁、水泥地板,没有粉饰,没有地砖,甚至房间的门都没一张。她能看到旧木桌子,油唧唧的,搁屋外都没人偷;然后是一张床,靠墙,膝盖高,能看到铺着稻草、棉絮和床单,床单破了个大洞;床旁边立了个漆木柜,边边角角磕了漆,一只脚垫了对折的烟盒……里边非常昏暗,阳光照不透,家具沾了灰,看起来更是陈旧——张妈这么想着——那是一团黑白棕色交织的东西,像新拖把,但这屋子里不像会有新东西,张妈擦了擦玻璃窗,定眼一看,才发现是只猫。那屋里的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不过正在渐渐衰落,渐渐远去。

张妈看着幺儿,还直直地,在叫,便两三步走到它后面,一手揪住后颈皮,提着往回走了。那位浇完肥的妇女叫住张妈,说自己半夜能听到蛮子家闹鬼,有东西嗷嗷直叫:“这房子还要人住,空在这里,不行啊。”

张妈说,只是一只猫呢,别神乎其神的。

妇女说不可能,蛮子出门好几个月,这猫不会饿死吗?

张妈提着幺儿回家了。自阿河出事,她就不管别人家的事了,有时候即便是有好心,她也不想管了。妇女在后面说,她要进去看看,没鬼的。

后来幺儿又跑出来几次,都是去渔蛮子家。张妈想了个法子,把它拴住,跟狗一样。

在春光里,如果你看到一只被拴住脖颈儿的猫,那定是幺儿。找到猫,你就能找到张妈,她驼着背,双手抱胸,好似在等什么。有时她也会把目光投向连绵的田埂,听耕田机在田里发出砰砰声,看犁田的觳辘把泥水甩开。

——除了张妈,大伙儿都准备离开春天了。

06

那天是这样的:我找到了二哥,二哥说他已经很久没进食,肚子瘪,跟大哥那时候差不多。我说你出来。他说出不来,到处都锁上了,连窗户都锁上了。我说我想办法。然后奶奶来了,把我接回了家。二哥在房子里,她没看到吗,她应该看得到呀。

后来我又去了两次。第一次,我挠门,门吱吱叫,挠不动。二哥说别费力气。我说不,我要救你出来。二哥说你怎么还这么傻。铁门是冰凉的,我的爪子,似乎要磨平了,出了血,我嗷嗷叫起来。二哥说你停下,吵死了,你替我去跟大哥说,他抓了蜜蜂,他赢了。我说那你怎么办。他说等人来开门。

于是我跑到大石头边,大哥的亡魂在那里,我说:大哥,二哥说你赢了。

叫他自己过来。亡魂的半个脑袋似乎长出来了,只是眼球还是破碎的。那是春末夏初,有人把风筝放得又高又远,河堤上的柳树已经不能说枝叶稀疏了:冬天,它们脱落的肢体,如今长了出来,更壮更茂,它们在河面映照自己,舒展腰肢。一过了春天,什么东西都能长出来。

我告诉亡魂,二哥已经被困在屋子里了。

哈哈。他笑着,很瘆人:我就知道,他要显摆自己,可是,他没有那能力,我才是大哥。

接着,就跟之前一样,他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跑回去,跟二哥说:死了的大哥疯了。二哥说我真笨,去跟他说他赢了。我说已经说过了。他说再说一遍。后来我来来回回跑了很多趟,几乎次次如此,于是尾巴一翘,毛一立:你们爱咋咋,关我屁事。说完奶奶就过来把我抓回家了。我那时候发誓,绝不要再理这两位,我是好心,可这也真不把我当猫使呀。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气消了,我想,都是兄弟,没办法,不能和死猫计较,就又去当和事佬。不过在第二次去之前,阿江回来了,还有阿溪。

那天,奶奶哭得又伤心又高兴,直问阿河人在哪里。

阿江说被洗脑了,那边事情没处理完,暂时回不来。

奶奶一会儿去衣柜里翻半天,打个包袱,说:“走,带我去。”一会说世上的人心坏透了,迟早会遭报应。阿江劝了好一会,奶奶才静下来。奶奶说:要不是我有心脏病高血压,我真会气死,这个心会哭得缩水,只是我有这些病,不敢气、不敢哭嘞。

阿溪——戴眼镜,长头发,披着,一点卷——“猫这么大啦。其他的几只猫呢?”

“就只有招福了。”阿江走过来,一遍遍叫着“招福招福”。阳光从他们的右边照过来,光秃秃的脸上是那么有光泽、那么脆弱,你看阿江脸上都被冻伤了咧。他们的手指在我脑袋和肚皮上游走,轻柔,像一簇簇的雨滴。我躺在地上,能看到缺少光照的房间里,又冷又暗,奶奶在里面,垂着头,坐在铺着满是大雏菊的布单上,手里像是捧着一本相册,她的脸上满是粗糙的暗影,没有光泽,坚硬。为什么奶奶要进屋呢,太阳这么舒适,为什么她不像阿江阿溪那样,摸摸我呢。

两姐弟在这里待了两天,他们很少说话,间或叫几声“吃饭啦”,外边依旧是冷冷清清。好几次我想跑进屋,奶奶都厉声喝道:“砍颈的家伙,还给我不快点出去。”我就一溜烟跑开了。

所有人都闷在家里,困在那又冷又暗的角落。

院子里,盛开在篱笆上的蔷薇撑不过些时候了,满地都是她们粉白的骸骨。过了很久,当阿溪再回来的时候,她盯着院里蔷薇丛里的红骨节,边叹气边说:“怎么又没见到今年的蔷薇呢,难道是不开花的吗。”

那时候我已经被粗麻绳拴住,也不再看天空,只是发呆,时间——对于我们短暂的生命来说,是可以直观体会的——它蜷着身子,同嘤嘤叫的苍蝇,在我身边绕着。它流逝得如此之快,日子却走得如此地慢,这不失为一种折磨,这或许就是大哥讲的“报应”吧。

我清楚得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去找大哥,大哥说:报应,万事万物都有报应。

他说话时长出了獠牙,像尼罗河水鳄一样,把自己上下颚打了四个洞——样子非常可怕,已经不能说是猫了。我心跳得老高,咚咚,敲着我脑袋,敲着我耳膜。

此时,乌云从南方压过来,先是盖住刚抽穗、绿涛滚滚的稻田,然后越过苦枣树,笼罩奶奶家,跨了斜坡,直冲这颗史前巨蛋般的鹅卵石冲来。

在此之前,我去找了二哥。

07

“我给你做锅红烧肉。”张妈在五月的一个阴沉沉的五月下午用颤抖的声音说。

她开始佝偻的胸脯止不住地起伏着,这是她八年来唯一的心愿,自从她老丈夫水生去世,她毕生的依靠是眼前的这个人了——一米八,缩手缩脚,眼神敏感,像蜜蜂在天空划来划去难以触摸。她有些模糊,记忆中那昂首的青年呢,她差点没认出来,不过听到那声“婆婆”,她立马止住了呼吸。

“我听他们说,猪肉涨了好多。”

“苦日子过完啰,婆婆早买得起了,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吃!”

她在餐桌上仔细看这位陌生的男人——没错,男人——磨砂纸般的面庞,蜡黄,被剃须刀刮伤的圆角下巴,那乌黑的嘴唇,大口大口咀嚼,腮帮上只贴着一层皮,能看到牙齿运动。她心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水生啊,多亏你嘞,不然河伢子只怕是回不来了。

张妈叫男人慢点吃,并问他在福建的吃睡,以及传销,最后她说:福建是不是有很多大老板。

“不知道。”男人说,他整天被关在屋子里,十几个人睡一个房间,集体上课,有人洗脑,教他们发财,教他们骗钱,没骗到钱就要挨饿。他挨了不少饿。后来团伙被端了。他出来了。就这么一回事。只是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张妈就想抹眼睛了,端着一碗白饭,想好好镇定一下。那种从心里喷薄而出、胀眼睛的东西,没有在她深呼吸里平息下去——这和她平时暗自神伤不同,反而愈来愈剧烈,最后变得甜蜜温馨,叫人舒适。只是张妈不能让它持续太久,心脏受不了。

吃完饭,“好日子”响了起来,是阿江,他说阿姐叫阿河上来,给他整点衣裳。张妈说:溪妹子有工作,正好能支援下。临走前,张妈塞了一千块到阿河口袋:我怕你妹不上心,毕竟……可不能吃亏了,只管要就是。

张妈看着阿河消失在斜坡上,对幺儿说——就跟做了个八年的梦一样。幺儿脖子上套着绳子,模具般一动不动,便骂起来:“砍颈的,要你往乱跑。换别人家,你十条腿都不够打的。”

一说起来,张妈就很生气。前几天——也就是在阿溪回来的前一天——猫不见了,它消失了整整一天。那天,张妈听到阿溪说阿河在路上了,回答:“晓得了。”她的脸上很平淡,这叫阿溪措手不及,没有喜悦,没有眼泪,没有呼天喊地,甚至没有语调起伏,就一句“晓得了”,跟平常说阿溪回家了一模一样。

张妈一直保持着祥和的神情,直到幺儿不见了。

张妈决定去找猫是下午,天一下暗沉了。季风从太平洋吹来的水汽,穿过东南丘陵,来到平原,顿时乌云泼洒,一场暖雨眼看着降下来了。张妈利索地把鸡关进笼,收了衣服,拿把伞,出门找猫了。她走上坡,直奔渔蛮子家。

真晦气,自己家的猫老去这破房子。张妈想时,看到那只狸花猫,呆在房子防盗窗前,一动不动地,正往里瞅。

08

我问二哥,你说你要干什么大事啊。

笨逼,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只要乖乖把话带给大哥就成。

我发觉,二哥也疯了。和这两位大哥说话,总在迷宫里,拐来拐去,我在莫比乌斯圈上,追着自己的尾巴。我不理二哥了。

这时,二哥就说:那天我离家出走,是梦到了神。神说:去吧,去远方飘荡,好猫志在四方。你想,我们从小到大,总在这个院里,没有出息。我出门。神说:乐施。我便到这户人家抓老鼠,他家的老鼠真多。后来这户人走了,把这房子锁得没有光没有风。呐,所以我就这样了……

我说:你叫,没有人来救你吗?

鬼才会救你。都只是远远地看着。都怕这房子。

这时候,雨,嗒嗒地,打在水泥地上,房子上,水塘里。我说下雨了,说完便到屋檐下躲雨,我爬上安了铁栅栏的窗台,透过玻璃,问:二哥,你在哪呢。刚说完,奶奶就过来,一把我提回家了。她好像很生气,找来一根麻绳在我脖子上打个圈,勒住,我跑不了了。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哥和二哥了。第二天,阿溪回来了,没多久,阿河也回来了。可是,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呢?有没有人会去寻他,看到他困在房里,奄奄一息,便要撞开门,把他救出来;或者是渔蛮子回家了,门开了;最坏的——那天我看到二哥变成了一团毛皮,没有生息。

可能他已经死了。

总之,我没有再见过他们了。

我被奶奶抓着,滂沱大雨打在我身上,路上,闪烁黄白两色前灯的车子,碾着雨水,呼呼嚯嚯地从我身边经过。那块大鹅卵石被冲得光滑,雨水顺着它弯曲的身线流下。那块地方,空中只有从天而来的雨和牛粪味道,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孙周,1997年出生,湖南益阳人,湖南农业大学毕业,有作品发表于《湖南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