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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10月29日09:05

《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作者:行人文化 活字文化 编著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0月 ISBN:9787220120121 定价:88.00元

《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杜甫之所以成为杜甫,辛稼轩之所以成为辛稼轩,都自有一段因缘在。

我之所以终生从事古典诗词的教学,我之所以成为今日的我,自然也有一段因缘在。

我生于1924年,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世纪了。回首从前,可谓往事如烟,很多详细的情况都已经追忆不起来了。幸好我有作诗填词的习惯,很多经历感悟都通过诗词记录了下来。《易经》说“修辞立其诚”,我所有的诗词都是源于现实中真实的触动,从小就是。

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和伯父伯母一起,住在察院胡同廿三号的四合院里。这个四合院是我家的祖宅,在北京西城,是曾祖父购置的。我家祖上是旗人,蒙古旗人,本姓叶赫那拉,民国后就改姓叶。曾祖父在咸丰同治时期做到了佐领(二品武官),祖父是光绪二十年的进士,所以,大门上原来是有一块黑底金字的横匾,写着“进士第”。

门前两边各有一个不大的石头狮子。从大门进去之后是一面磨砖的影壁墙,中间刻着“水心堂叶”四个字。这个堂号源于南宋学者叶适, 水心是他的号。祖父和伯父与他一样,都学过医。从影壁墙左转下三个台阶,是个长条形的外院。右手边是内院的院墙,中间有个垂花门。从垂花门进来,就是内院了。

内院有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我祖父本来有三个儿子, 我三叔很年轻就去世了,只剩下伯父跟我父亲。我祖父规定伯父和父亲轮流住东西厢房,三年一轮换。我出生在东厢房,长大在西厢房。后来祖父去世了,伯父搬到以前祖父母住的北房,东厢房就成了伯父给人诊脉的脉房。邓云乡先生年轻时常来请我伯父去给他母亲看病,对我家的院子熟门熟路,但那时我们没有见过面。数十年后,我们在一次聚会中遇到,说起话来,他才知道当年给他母亲看病的叶大夫正是我伯父。后来, 他写过一篇文章,专门描述了我家的四合院。没想到,相隔半个多世纪,邓先生竟还会对我家宁静的庭院和其中蕴含的一种中国诗词的美好意境有如此深刻的记忆。我有时候在一些电视剧里看到父母子女之间大呼小叫的场面,会觉得难以接受。我小时候生长的环境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无论是我伯父、父亲,还是伯母、母亲,甚至于连用人之间,大家讲话都是心平气和的。家里永远都很安静,可以听得到蝉鸣和蟋蟀叫,再有就是人的读书声了。就像邓先生文中回忆的那样,旧时家里古典诗词的氛围确实对我产生了极深的影响。我的知识生命和感情生命都是在这里孕育的,这大概是我为什么会终生热爱诗词,并一生从事古典诗词研究和教学吧。

以前祖父在世的时候,我家的四合院里方砖墁地,祖父不许在院子里种任何植物。只能在荷花缸里养荷花,花盆里栽石榴、夹竹桃什么的。我伯母和母亲都喜欢花草,在祖父过世后,她们就在院里开了花池,引得蜜蜂蝴蝶飞来飞去。我写的第一首诗是《秋蝶》。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深秋黄昏的时候,我看到西边花池前面的地上落下一只白蝴蝶。天已经凉了,那只蝴蝶已经冻得飞不起来了。庄子曾梦见自己变成蝴蝶,醒后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庄周,“蘧蘧然周也”。那么,这只飞不起来的蝴蝶,是不是梦醒了的庄周呢?我不知道。反正我小的时候, 对这些草木昆虫充满了关怀。

北方本来不常种竹子,因为常看到诗词里写松写竹,所以我就专门跑到同学家里挖来一段竹根移种在母亲开辟的花池里。竹子长得非常快,没几天就长成了很高一丛。秋天来了,伯母和母亲种的那些花都凋零了,只有我的竹子青翠依然,所以我写了《对窗前秋竹有感》。

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夏天的时候,花草满庭,有花草的地方就有萤火虫,我常常看到萤火虫在花的枝叶上飞过。可是秋天一到,这些花都落了。所以我最后一句话是在问竹子 :你所有的同伴都凋零了,你怎么忍心一个人“独自青”呢?一个人生在世间,对宇宙、对人类有多少爱心?你自己又有多少自私和贪婪?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就在想这样的问题。

我还写过一首《咏莲》。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我生在六月初一,六月又称“荷月”,父母便给我取了一个小名“小荷子”。因为这个名字,我读书的时候会对“荷”特别关心。比如,《尔雅》里唯有“释荷”写得最为详细,荷的每一部分,从花、叶、茎, 再到果、根,都有特别的名称,这是别的花所没有的。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那时候我就想,这种花大概是从神仙世界里来的吧。成长于淤泥之中,却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大概因为这个特质,莲花也成为佛教的象征。虽然我们家不信教只信孔子, 但我会因为莲花而了解诗词中佛教的典故。小时候读到李商隐的《送臻师》(臻师是一个和尚的名字),其中有这样两句,“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佛经里说,当佛为众生说法时,每一个毛孔里面都会长出一朵莲花,每一朵莲花盛开后会出现一尊佛。李商隐写这两句的意思是,我们尘世的苦难这么深这么重,什么时候真的能够看到数不尽的莲花,数不尽的佛,来度脱大家出离尘世的苦难呢?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我现在有时候想一想也觉得很奇怪,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大概是从小就目睹了太多的痛苦和灾难。我出生在军阀混战的年代,七七事变暴发的时候我上初中二年级。在北京,我常常看到从各地逃难来的百姓。冬天去上学,在巷口拐弯的地方就能见到冻死饿死的人。如果莲花真能拯救世人,我愿天下开满普度世人的莲花。

刚开始学着作诗的时候,我写的都是院子里看到的景物,看见花说花,看见草说草,所感叹的是花草昆虫的生存与死亡。直到十七岁那年,我的母亲突然去世了。诗是从心里跑出来的,那样沉重的悲痛让我一连写了八首《哭母诗》,这是其中的两首 :

噩耗传来心乍惊,泪枯无语暗吞声。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当初我母亲不让我陪她去天津做手术,说我刚考上大学,还不懂什么事,弟弟也还小。可我要早知道那一别就是生死相隔,我怎么会不陪她去呢?母亲开刀后发生了感染,病更重了,可她又因为挂念家里的几个孩子坚持要回北京。舅父就陪她上了火车,等回到北平,母亲已经在火车上去世了。

我母亲就这样走了,对我们这些儿女,没有留下一句嘱托的话。那时候死者是不可以进家门的,因为我是最大的孩子,所以是我在家中找了母亲的衣服,拿去亲手给母亲换上。后来,母亲停棺在嘉兴寺。我觉得人生中最悲楚的事情,就是当棺盖盖上,钉子钉下去的时候,从此就与棺内的亲人天人永隔了。修短是命,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有四十四岁。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死生的打击。后来,我又写了一首《咏怀》, 中间有这样几句 :

自母弃养去,忽忽春秋易。 出户如有遗,入户如有觅。 斜月照西窗,景物非畴昔……

母亲离开了我们,我们再也得不到她的照顾了。以前我每天上学离开家的时候习惯说:“妈,我走了!”回来还没有进到房门,就说:“妈,我回来了!”可现在,没有人可以呼唤,进出家门总觉得遗落了什么。

那时正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我父亲一直随着国民政府步步撤退。长沙大火的时候父亲在长沙,武汉陷落的时候父亲在武汉。七七事变以后,学校开学。日本人刚成立的伪政府,还来不及印新的书,就让我们把旧课本中记载着日本侵略的部分撕掉或者涂掉。日本人叫学生上街去庆祝,庆祝长沙陷落、庆祝武昌陷落。我经历过这样的亡国的痛苦。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我父亲来信了。我父亲当时在航空公司,看到有美军飞到后方援助当时的国民政府,他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所以辗转托人寄来一封信。这就是我写《母亡后接父书》的背景。

昨夜接父书,开缄长跪读。上仍书母名,康乐遥相祝。惟言近日里,魂梦归家促。入门见妻子,欢言乐不足。期之数年后,共享团圆福。何知梦未冷,入朽桐棺木。母今长已矣,父又隔巴蜀。对书长叹息,泪陨珠千斛。

父亲的信是写给母亲的,开头写的是我母亲的名字,他还不知道母亲早已不在了。我们在沦陷区的人不知道抗战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而且就算到胜利的那一天父亲终于回来,他也再不能看见母亲了。他独自一人离家在外多年,此时已经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

1945年,我大学毕业了。1948年,我跟我先生赵钟荪在南京结婚。我先生是我唯一交过的男朋友。他的堂姐是我的英文老师,他的妹妹是我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他从他堂姐那里看到我的相片, 然后就打听到我。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跑过来自我介绍,介于这种关系,我当然不能不搭理他。聚会结束天色晚了,他就骑车送我到我家大门口,就认识了我的家门。之后,他常常跟着我弟弟的同学跑到我家里来,约我弟弟和堂兄打乒乓球打桥牌。这样大概过了两年多的时间。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在秦皇岛的工作丢了,他的姐夫介绍他到南京的一个海军士兵学校教书。他又跟我提起结婚的事 :“我现在就要走了,我们也认识两年多了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留在北平不走了。”那时候他一个人在北平正贫困交加,我想别耽误了他,就这样吧。

当年11月,在战乱中,我跟我先生一起撤退到了台湾。

我先生是海军,海军在左营,位于台南跟高雄之间。新开的军区一片荒凉,我们这些宿舍都是新盖起来的、木头的日式房屋,我就跟我先生一起住在那里。他的姐姐和姐夫也都在一起住,姐姐姐夫是家里的贵客,何况我先生的工作是他们介绍的,我是家里辈分最小的媳妇,所以要做一切事情。他的姐姐生了孩子,我就要从左营走到外面的市区去买猪蹄髈回来炖汤,还要看孩子。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得知我日日在做这样的工作,很替我悲哀,说没想到我会过着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