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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0年第5期|李潇潇:大师(节选)
来源:《天涯》2020年第5期 | 李潇潇  2020年10月29日06:29

“这人也太难搞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师吗?你非要这么惯着他?”

“嗯……也许是因为认识了他,我常常可以这样开始一段谈话。”

“您好,幸会!哇,北大哲学博士?那我猜你应该喜欢德意志精神。”

“算是……”

“当然我肯定不会误以为你喜欢茨威格,对哲学博士来说,它肯定太过通俗。况且,他选择自杀,这在我们看来颇具勇气的决绝做法,曼却觉得无比失望!”

“嗯……这个,不过,当然,托马斯·曼无疑可以代言德意志精神。”

“《魔山》?没错吧,‘这可不是一本像《在路上》一样能夹在时尚杂志里阅读的小说哦!’”

“哈哈,布鲁姆的话。”

“厉害!但我更愿意聊聊《死于威尼斯》。曼的私人写作,有趣吧。我很庆幸及时遇到了这份告诫,处理私人题材你得等自己有足够的心智和技术,而不是在一边抠着青春痘一边敲着键盘的青春期就贱卖了它们。”

“这本……”

“当然,如果他看过这本,我就可以再和他聊聊海因里希伯尔,如果《莱尼和他们》里的玫瑰花同样燃烧过他,那可以立即加他高分,直接跳过君特·格拉斯,跟他聊一聊《惊马奔逃》,通常到这里就少有回应。还好菜也上全了,大家就乐滋滋聊些星座罢了。”

“看把你嘚瑟的,我看你是没碰到高手。”

“嗯哼,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况且在我和大师学读书的时候,我离这个圈子很远。也是近两年,我提着我的三脚猫功夫,脸皮很厚地四处和人比画,我才发现,我从他那里学来的这些玩意儿,竟然还蛮能打的。”

“你还真是又无聊又大胆儿。”

“大多数人会从女作家聊起,算作对我们‘第二性’屈尊降纡的示好。”

“或者是想泡你吧!”

“有这个心思的人,常常会提到玛格丽特·杜拉斯。但无论是谁,我都会在他试图聊到梁家辉的翘臀之前调转话题。没错,我一定会抛出尤瑟纳尔。因为杜拉斯一出现,我脑子里就会蹦出大师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时的场景。”

“杜拉斯?玛格丽特·杜拉斯?或许还不配给另一个玛格丽特提鞋。”

“另一个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尤……瑟……纳……尔?”

“一般来说我很会辨识这些从他口里吐出的名字,虽然他那极其浓重的曹魏口音和不成功的矫正腔调,让纵使是他同乡的人都难明语义。但‘尤瑟纳尔’这个名字也太奇怪了。”

“但你还是记了下来,并且买到书,一口气读完,且做了详尽的读书笔记。”

“不不不,阅读尤瑟纳尔无法如此顺畅。那时候只是买了东方出版社的《尤瑟纳尔全集》,看了诗歌集《火》,就束之高阁了。这些放在后面再说吧。抛出尤瑟纳尔对付杜拉斯,我倒不必真的去侃《哈德良回忆录》,《东方故事集》就足以应付这种以吹牛为乐趣的饭局交流。如果在场有那么一两个有识之士,或许会提到同为民间故事大集合的《精怪故事集》,哇!安吉拉·卡特降临,正中下怀!我会开始危言耸听:“这个女人得了莎士比亚的真传!我干脆会直接念出《明智的孩子》的第一句话。”

“欢迎来到错误的一边!”

“这句话听起来确实有趣,我都想去看看这本书了。”

“至于我会不会告诉你新科诺奖得主石黑一雄是安吉拉·卡特的学生,就看我的心情了。”

“我猜您通常都心情不错,兴致盎然的。”

“嗯哼,可本来人家还想聊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矮鸡、伊莎贝尔·阿连德的春药以及苏姗·希尔的怪邻居们呢,石黑一雄会把话题引向日本文学。要命的是你总能碰到几个村上春树迷。不过也不用太沮丧,我会一边赞许地点头以呵护粉丝们的心情,一边诱敌深入,迅速跳过这位长不完青春痘的老作家,开启一个更合我意的正经话题。”

“我最近看了村上春树作序力荐的《蒂凡尼的早餐》,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看到它,差点被吓破了胆而放弃文学创作!哎哟,因为卡波特,你们差点就少了一个偶像哇!”

“《蒂凡尼的早餐》?我只看过赫本的那个电影……”

“于是顺势夸夸对方的观影品味,哼几句‘Moon river,wider than a mile……’然后就可以愉快地开聊卡波特的《冷血》,以及他从文体革新到题材投机的既天才又势利的热闹人生了。”

“嚯!”

“但我也可以不这么聊。”

“说起来,我倒是和你们的村上春树有共同爱好呢!”

“是吗,是什么?跑步?意大利面?还是花猫?”

“侦探小说啊,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愤世嫉俗的马洛,狮子座,纯正的男子汉,绝望的正能量。”

“为什么不是福尔摩斯呢?”

“为什么不是福尔摩斯?你们好好反省反省,你们是不是村上的真粉丝?福尔摩斯或许是你生病时谈笑风生的好友,而马洛却可以让你坠入爱河。啊!《漫长的告别》,小说的名字就像一首二十年代缠绵舒缓却又骤然敲击心弦的Ragtime。在流泻着爵士乐的街道上,马洛的烟一刻也没停……”

“够了够了,这一套嗑也太文青范儿了!”

“啊!?唉,这真是本性难移。女作家啊,女作家……真的,还得感谢大师教我读书,让我从与生俱来的矫情里多少迈出去了几步。”

“但是我很好奇,你说他教你读书,怎么个教法呢,一本一本地教?这也太奇怪了。在这样一个便捷的当代社会,你们真的用耳提面命、言传身教的搞法?也太做作了吧。”

“我看你还是更想听八卦,而不是让我天马行空地跟你聊书。好吧,让我想想,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十年前?”

“不止不止,十五年前了!我的天,真不想回忆往事,太显老了!那时候我刚工作不久,来北京参加一个小型作家培训班。同班的一个女作家是他的同乡。后来我才知道,她无私地带我去认识京城的各位名刊编辑,其实是想让我与她共同分担社交经费。”

“丁一禾,明天中午我们和《昆仑》的林编辑吃饭,就在马路对面的湖南菜。我们争取先去他的编辑部聊聊天,再和他一起出发。嗯,上次好像是我请客……”

“今天我请!没问题!”

“但大师并没有让她去到编辑部,我和她等到中午快一点,眼巴巴看他从带着门岗的院子里快步走出来。他和她点点头,却一点也没放慢速度地向右转,走过斑马线,走上天桥,过街,左转,再走向街道深处。我和她紧赶慢赶跟着他,都气喘吁吁的。”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刚才在看麦克斯韦尔·珀金斯,实在太有意思了,就多看了一会儿。看了这书我才知道,我靠,原来那些所谓的天才作家,也许不过是碰到了一个伟大的编辑!你们知道吗,沃尔夫的原稿有一马车那么多,是珀金斯从这一马车里看到了闪光点,帮他改成了四十万字的《时间与河流》。”

“……”

“以我俩那时候的水准,也就读过几本张爱玲。他见我们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顿了一下。”

“沃尔夫,就是写《天使望故乡》的那位。也许你们不熟,但你们一定知道菲兹杰拉德、海明威。他们都是珀金斯编辑的作家。”

“我想是海明威救了我们。我们赶紧点点头。但他显然不愿意聊《老人与海》。”

“要说海明威的传记,最有意思的还是伯吉斯的版本,但要说伯吉斯写的传记,还是莎士比亚的那本更有趣。而要说伯吉斯本人的小说,倒不如去看库布里克拍成的电影,然而这家伙的眼力又颇毒辣,《现代小说佳作99种》,也是让人服气的。喂喂,是我,我正在外面吃饭,那本书啊,不卖,少于八千不卖。”

“林老师,你卖书?什么书这么贵要八千啊。”

“八千他也有得赚。只不过那是一本医书,对我确实没什么鸟用,卖给他们得了。”

“林老师业余爱好,收藏旧书,非常厉害的。”

“你们看,八十年代的书,这样的开本,这样的封面设计,拿起来衬手,如果再配有版画……”

“他随身还带着书呢?”

“嗯哼,我记得是一本《好伙伴》,封面是一个芭蕾舞女孩。大概几年后我才知道,那是普里斯特利的小说,而普里斯特利就是让格雷厄姆·格林尊严扫地的那位。总之,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版画。显然他看出我俩的斤两,于是只管开始讲各种文坛趣事。也许同样是考虑我们的接受度,他一开始大多讲的是中国故事。什么鲁迅收集的浮世绘啦,林徽因的坏脾气呀,太太的客厅和大小姐的书房啊,什么丁玲和胡也频、冯雪峰三人同居啦,穷邻居对杨绛夫妇的扰民吐槽呀,胡适夫人威风凛凛的正室范儿啦……香辣的湖南菜第一次在我鼻尖儿下黯然失色。他像是在跟你对话,又像在自言自语。他一面大口吃菜吃饭,一面滔滔不绝,不时露出一种轻蔑的笑容。再往后,他已经顾不得我们了,他自己开始随意地转换话题,大多都是你闻所未闻的外国名字,一头雾水之际,他会再讳莫如深地讲些个不可思议的八卦,听起来简直像他亲眼所见,事实上却发生于十九世纪。说到底,这都是从书里看来的。”

“这顿饭请得还蛮值的。”

“不不,等我忙叨叨赶去买单,他早已经把单买掉了。理由很简单。”

“我年纪比你们大,工资比你们高。”

“虽然这家伙做着挺爷们的事,可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对待阿猫阿狗随意打发的劲儿。回去的路上,他忽然聊起了雨果。”

“雨果这家伙,二十岁就是桂冠诗人,领着缪赛等一帮小马仔大闹戏剧圈,大仲马是个马屁精,直接抱着他入座,倒是被圣驳夫给抄了后院。三十岁写《巴黎圣母院》,四十岁当院士,六十岁写《悲惨世界》,七十岁还在热恋之中……”

“我们仍旧插不上话。走过天桥,又走到那个有门岗的大院,我还是鼓足勇气在最后时刻颤颤巍巍地把自己写的一篇小稿递给他。他用手掌一卷,揣进衣服口袋。在我记忆里,他经常穿着可以塞下一本书的大口袋帆布衣服,那口袋像机器猫一样神奇。但再想一下,或许他并没有穿什么带着夸张口袋的衣服。这可能只是记忆里对他随身总带着书的一种错觉。你常见他迈着习武之人的稳健步伐远远走来,脚步生风,书页在帆布褂子里扑腾,哗哗哗,沙沙沙,他走过的地方,故事和人物颠鸾倒凤地一路滚跌……”

“有点世外高手绝世武侠的感觉咧!”

“是啊,等我们回到学校,我拉着那位野心勃勃闯荡北京的女同学来回地打听林编辑。她耐心地跟我说了一些小事情,他幼年习武,早年当兵,做过炊事班长,战士考学,上了这个艺术院校,他人很孤傲,但很看重同乡之谊,因此非托她之福,我休想见他一面等等。但对她来说,林编辑是她社交计划里的一个小驿站,远不值得这么驻足不前。而我却已经一头扎进对于书海的想象里去了。没过多时,她看我懒懒不想出门,一副很不上道的样子,便果断弃了我,自己忙去了。”

“读书教学就这么开始了?”

“没有没有,远没有。你如今不也多少知道一些大师的龟毛个性?他像是会谆谆教导的人吗?那次饭后一周,他打来一个电话。电话里头他似乎更刻意地在矫正口音,无奈他的口腔就像一只犟驴,这让他的声音越发地不自然。”

“丁一禾吗?我是林彦。稿子不太成熟,但作为初学者,你显示出一种蜿蜒躲闪的叙述能力,可以留用。”

“啊!谢谢林老师……”

“好!再见。”

“啊?这就再见啊。”

“是啊。电话早就挂掉了。我懵在那里,我其实是给自己按了暂停键,努力回忆他的那句奇怪的评价。我回想那评语,就像有滋有味地吮吃着一只棒棒糖。一口一口,每一口都那么甘甜。我爱死了他这种下评语式的句式,像个暴君,像个神祇,像个张着得意洋洋鼻孔的犟驴,像一个意味深长的额前点化。”

“哎哟喂,我可知道你那种爱下结论的口吻是从哪里学来的了!真的是蛮讨人嫌呢!”

“是吗?哈哈。也是你太不受教。又过了一个月,他说杂志出来了,要是还在学校可以自己去取,如果已经离京了,就帮我寄回去。我当天下课就兴冲冲地来到编辑部。那是一个老旧却不失气派的四层楼,满身的爬山虎。循着楼梯上到四楼。楼道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我认真数着门牌号,小心翼翼地敲了门。说真的,到现在为止,那也是我见到的最难忘的办公室。”

“全是书吧。”

“而且是层层叠叠,既庞杂堆砌,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规范条理。怎么说呢,那些书堆得很有……灵魂。”

“太夸张了吧。”

“真的,你就说沙发边的那一丛吧。三人位的沙发,摘掉一个坐垫专门堆书,它们被叠摞得横七竖八,厚薄大小都不同,自下而上,参差纷杂,却又错落稳固。我坐在它们旁边,那书丛刚好遮住办公桌前的他。现在想着,八成是故意为之。我只好抻着脖子去跟他说话。”

“林老师今天又看什么书?”

“《奥斯卡与鲁辛达》。”

“我也买了这本!”

“你?你有这本书?台版?”

“对。林老师你可能忘记了,上次吃饭,你有提到《凯利帮》。我一通好找,后来发现是一本台版书,因为找到不容易,于是把彼得·凯瑞的这本《奥斯卡与露辛达》一起买了。”

“我提到过《凯利帮》?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没错!你还提到了《鱼王》《比利·巴思格特》《纳博科夫访谈录》《月亮与六便士》《福楼拜的鹦鹉》,你还把《沙岸风云》说成了《流沙海岸》,但我通过关键词各种搜索猜测,也找到了。”

“这你就吹牛了吧,《沙岸风云》你一定买不到!”

“原版书是买不到,孔夫子网上有影印本,四十块钱。我又不像您搞收藏,我只要能看到内容就行。”

“都知道在孔夫子网淘书了,孺子可教!怎么样,买回来都看了没?我都不是瞎说的吧。”

“看了看了,简直太喜欢了。我自己又去买了好多毛姆的书,我喜欢毛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那当然了!我可是有备而来,专为给他一个惊吃的。于是他也开了闸,从毛姆聊到辜鸿铭,从辜鸿铭聊到郁达夫。”

“郁达夫可不简单。那也是个读书人,有一年他读了两千本书,真不知道怎么读的。”

“其中有一本是《金驴记》!我也买来读了。”

“啊?”

“三联书店的《郁达夫全集》呗!”

“又从郁达夫聊到三岛由纪夫,从《金阁寺》聊到太宰治,从永井荷风聊到《细雪》,又聊到芥川龙之介和川端康成,从‘美丽的日本和我’聊到‘暧昧的日本和我’,再从大江健三郎聊到萨特,聊到加缪,聊到纪德。只是我一直需要伸着脖子绕过那堆书去看他。”

“《伪币制造者》的中文翻译实在是厉害……哟,都五点半了。”

“林老师,我叫上你老乡,咱们一起吃饭吧,就在旁边的烤鸭店,让我请您一回,你看,我可没少跟你学东西!”

“于是那位女作家匆匆赶来,我们一起吃了烤鸭,马路对面就是紫竹院,我们三个穿过公园门口的广场舞团,穿过河边的红歌合唱团,大师的步子还是又大又快,我俩几乎一路小跑。显然他非常熟悉地形,不一会儿,我们终于走到一个还算清净的小园子里。他俩用乡语聊了一会老家的事,那位女作家似乎在讲一些坎坷情路或不尽人意的私事,掉下泪来。大师完全不为所动,他甚至有些厌嫌地瞪了她一眼。他快步往前,又开始了自说自话的书籍漫谈。我左右为难,一边停下脚步去安慰她,一边竖着耳朵听他说话,我可是一本书都不想从他嘴里漏过的呀。”

“这位老乡是想强行加戏吧。她估计看出你俩聊得火热,有些插不上话。”

“我也不知道缘故。反正她一直哭,而大师只管径直往前走。也许这是他们亳州儿女的风情,谁知道。也许恰恰因为这个情境很怪异,所以难忘。她抽泣着追赶我们的步子,而他开始用一种审慎的赞许态度聊起王朔。后来我可以判定,他认可王朔。而那种审慎的态度,不过是一种他性格的底色。夏日的紫竹院,天光迟迟不退,和那些遛弯的老年人一样。在他聊到《呼兰河传》的时候,天像是忽然灰蒙蒙起来。我听得意犹未尽,连无人喝彩的那位哭泣者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天色从灰蒙蒙到黑定,却似是一瞬。竹林里的雕塑白森森的,而我们也看不清自己脚上的鞋了。忽然一个转弯,公园大门竟赫然出现。”

“哇,林编辑,你是怎么转出来的?”

“哈哈。”

“大师的笑声虽然仍旧得意洋洋,但我们忽然都意识到,世界的光和嘈杂一下箍住了我们。明天就结束培训各自离京去了,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倒是她先说了出来。”

“林老师,我们明天就结业,只能下次再见了。”

“再见!好好读书,好好写作!”

“她淌泪的面容很适合说这几句话。我觉得她形神兼备地表达了我的离愁别绪。我们对着大师挥手告别的时候,他早已经扭过头去,大步流星地走远了。第二天,我按计划回到了那个滨海小城。”

“据说紫竹院是分手之地……先等一下,不对。以我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对你的透彻了解,我觉得你隐藏了些什么啊!”

“啊?我?没有吧!”

“必须有。看了《黑色诱惑》就想立即跳上凯菲莱克床铺的那个小妖精哪里去了?这么一通灵魂的碰撞,我不信你能管住你的荷尔蒙?”

“你真烦人!这就是彼此熟悉最要命的部分,亲密关系的症结就是这个,不懂适时收敛,无论如何要冒犯,要突进,要看个底儿朝天!亲密让人不安,让人无处躲藏……得了,我也不瞒你。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和大师的关系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绝不是我在遇到他之前或遇到他之后的任何一段爱情的模式!”

“那就是有爱情喽?”

“这……真的很难定义。让我放在故事的最后告诉你吧,好吗。你提到爱情,我倒是想起来,大师在一次笔会上,给所有人问了一个问题,一个非常古老庸俗被反复咀嚼的问题:你认为有爱情吗?”

“要不是这么一个难搞的人问出来,我还以为是央视的新年街头采访呢。”

“或许大家也误会了,纷纷带着满腔的爱,大爱或小爱,熙熙攘攘地回答,有啊,当然有爱情。作家们炸着锅,眼睛里满是光,脑子里满是读来的听来的以及自己犯下的爱情,可不是吗,不仅有爱情,简直遍地都是爱情。”

“你怎么回答的呢?”

“或许有吧。但它欢乐、短暂,且不高贵……打住打住。我们此刻别再费口舌去解这个千古难题了。还是回到书上来,回到故事上来吧。我在回来的火车上心潮澎湃地读了黑塞的《德米安》,那种质地明媚的浪漫主义和窗外滚滚向前的车轮,像一首狂飙突进的生活之歌。它告诉我,原来我们漫长的人生,总会有几个指路人。他未必是你的亲人或者情人,他甚至未必和你进入持久的亲密关系,他也不一定从智商到见识高你一等,长久地引领你,指导你。他只是被你遇见。是的,你在某个分叉路口,或者某个看起来平坦的一望无际的却没有标识的广场,你遇到了某个人,你说,嗨你好,他说,嗨你好。或者他都没说嗨你好,他只是对你一笑,他用食指往某个具体的地方伸过去。指路人的含义就是遇见你,拍拍你的肩膀说,嘿,往这边!是的,那个食指就像是打开了某个机关。于是就算我离开大师,离开了北京,重新回到那个滨海又偏僻的小城,世界也全然两样了。你要知道,我并不是在这里叙述着一种譬喻的心理状态,我说的是切切实实的现实。世界真的全然两样了。回去不久,我和演出队里的男高音谈起了恋爱。他在单位俱乐部的阁楼里自己做了一个小型录音棚,我被邀去那里玩,竟然叫我发现,俱乐部破旧的南楼里,藏有一个半废弃的图书馆。录音棚就在它隔壁,它们共同分享一排梯形的雕花窗户。那天我们在英伦摇滚里温存过后,披着衣服坐在台阶上。梯形窗户老旧模糊,但刚好看到月亮。而那天的月亮简直太圆太亮,除了照着恋爱中的这对男女,也照到了那个图书馆。具体来说,它照到了通向图书馆的窄长走廊。走廊只一边摆放了书架,几排精装书发出幽然的光。灰尘厚实,蛛网密布,但它们仍旧像一排穿着拉夫领的贵族那样派头十足。”

“你带我探险吧,咱俩去那个图书馆里瞧瞧?”

“好多年没人进去了,只要你不怕脏,我倒是可以舍命伴美人!”

“他举着打火机找到电路闸门,腾的一声,屋子里的日光灯砰砰咚咚、咚咚砰砰地陆续亮了起来。从门缝里溢出的光越来越多,待到最后一声‘砰!’我们像是重启了一个旧世界,一个童话,一个游乐场。电流贪婪地滋滋穿行,光向每个角落弥漫过去,像是有窃窃私语之声。连他也兴奋异常,我们推开门,灰尘和光扑面一吻。哇!就是这里了!”

“好吧,你一开始读书,世界就送你一个图书馆。你赢了,这可够你臭屁半辈子了!”

“而我当时脑子里竟然有另一个念头。八千块?你记得八千块吗?”

“大师出售的旧书?”

“可不是?因此我一面如饥似渴,一面也有种寻宝的庸俗乐趣。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打给大师。”

“林老师,我发现俱乐部里有一个半废弃图书馆!像是有很多八九十年代的文学书。”

“你们单位俱乐部?半废弃?嗯……那你怕不怕脏?”

“不怕不怕,我想跟你学淘书!”

“你要不怕脏,那好吧,晚上我给你邮箱发过去一份单子。”

“并没有等到晚上,午饭过后,邮箱里就有一封来自大师的信件。”

“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俗称网格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

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外国文艺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

外国文艺丛书,上海译文出版社

法国廿世纪文学丛书,漓江出版社

当代外国文学丛书,外国文学出版社

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漓江出版社

拉丁美洲文学丛书,云南人民出版社

……”

“自此,我开始了一段无比欢乐的偷书时光。”

“窃书不能算偷。”

“我和男友先跟俱乐部的小战士套了近乎,他本来也没把图书馆放在眼里,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进去。后来他看我爬高上低地忙个不停,还会过来帮忙。”

“丁干事,这些书又旧又脏,你那么爱漂亮,我可告诉你,那些是老鼠屎!”

“没事没事,回去好好洗手。我看它们咔哧咔哧地吃书,连托尔斯泰都不放过,想必拉的屎也不俗气!”

“小战士被我说得哈哈大笑。傍晚时分,男友会带着烧蚝和炒粉来到录音棚。我洗洗手,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三个人一起吃饭。有时候我们会一起溜达到海边,喝一个椰子,吃一碗番薯糖水。我会效颦大师,随身揣上一本刚淘出来的书,在路灯下,海风里,靠着男友的肩膀看上几眼。哗哗哗,沙沙沙,蚊虫吧嗒吧嗒掉在书上。等淘够几十本就包成一捆,他用摩托车帮我载回家。”

“林老师,今天找到几本品相完美的《德语课》。”

“不错!全部拿回来!”

“全部拿回来,要那么多干嘛呢?”

“留着和别人换好书啊!”

“我慢慢开始懂得旧书圈的门道。懂得去看一版一印,简装精装,还有什么内部传阅版。而品相的好坏判断不一,各种残损,大师最讨厌水渍。有时候从图书馆淘到一本,读了喜欢,干脆去孔夫子网买下同作者的其他作品。总之一边淘,一边看,一边买,家里的书开始堆得乱七八糟。我那时住一套破旧但宽敞的三室一厅。于是我从俱乐部搬来一个不加被褥的铁床,将它放在房子中央,把从图书馆偷来以及由此及彼牵三挂四买来的书,一排排摆在铁床木板上。”

“收获颇丰!”

“我给大师也淘到不少书。他当时正在写一个有关捻军的小说,图书馆里恰好有一片黄皮儿的捻军资料。我用挂号印刷品寄去北京。说实话,他列出的那几套文学类丛书,他基本都全了,而且,他有个极其变态的搞法。他喜欢的版本,他会尽可能读一本,留一本。如今他书架上那本81年一版一印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崭新得令人发指。网格本他只稀罕精装版,我一本也没帮他淘到。俱乐部图书馆毕竟废弃太久,又让老鼠光顾太多,缺乏他追求的那种好品相。然而重要的是,他终于认可了我对书的热情和真心。那一天是3月24日,嗯哼,浮士德博士的生日。他很随意,却又很正经地说,你开始读《战争与和平》吧。”

“林老师,你是正式开始教我读书了?”

“少废话。我看你不是淘到了好几套《战争与和平》?”

“嗯,有一套董秋斯,一套草婴。我想看1973年人民文学的那版。”

“都可以。”

“每天我都读得兴致勃勃。我眼看着美丽的娜塔莎颜面丧尽,大师则为鲍里斯母亲的坚忍勇敢赞叹。我喜欢安德烈,他喜欢皮埃尔,我说为什么最后几章这么絮叨无聊,他说已经如此惊心动魄,那些都不太重要……说真的,看完《战争与和平》,你才算一个真正走进文学的人。”

“张爱玲小姐说它‘每一寸都是活的’。”

…… 

作者简介

李潇潇,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我是一条80后的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