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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唐颖:鹭鸶姐姐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 | 唐颖  2020年10月29日06:08

鹭鸶离开上海去美国那天,亲友二三十人送行,其中六七位,是她的追求者。他们年龄各异,比鹭鸶年长或年轻几岁。年龄差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前赴后继,去追鹭鸶,不,更像是……去追美国梦。

那是1984年,我周围的人,或者说,当年的上海市民都在梦想出国。其中,最执着的是我远房表姐鹭鸶,在被美领馆拒签八次后,终于通过结婚拿到移民签证。

追求她的男人们一起为她送行,他们不仅不伤感,还很兴奋。因为,鹭鸶终于启程美国。我为鹭鸶遗憾,也有些幸灾乐祸:看看他们,这些追求者们,围聚在一起热烈交谈,他们更像在美领馆外排队申请签证的等候人群,在讨论成功获得签证的秘诀。他们现在是同谋而不是情敌,鹭鸶护照上的签证页比她本人更亮眼。所以,鹭鸶看起来有些寂寥,她好像置身度外于围绕她的亢奋,脸上几无笑容。

事实上,整个机场大厅被一股亢奋浪潮席卷,每一个出行者周围都簇拥着大群送行者,他们高声谈笑,胜利在望的神情,仿佛“送行”本身有了意义,仿佛他们离过境线也近了一步。

出国潮流裹挟了一切,包括爱情。舍弃的不仅是爱情。我以后才会知道,在我此刻站立的机场大厅,喧闹兴奋中很多家庭在分崩离析。

鹭鸶的远行意味着一颗明星陨落。我是否太夸张?她并非电影明星,虽然差点儿成为明星。她不过是某个圈子的明星,她身边的异性们,跟她一样为了申请护照不得不辞职,他们成了无业游民,以鹭鸶为核心,围绕她憧憬各自愿景。

当然,这是发生在三十年前的事,在我女儿听来,荒谬而愚蠢。她本科毕业后去美国中部一所大学读硕士,一毕业便急不可待回上海。她要和父母住在一起,不习惯看不到人的美国小镇街道,没人给她做饭也是重要理由。她在沪上折腾了一番才找到工作,在一家二甲医院做行政,和她学的经济专业完全不搭边。但她很满意,每天朝九晚五,和我们挤在贷款购买的商品房,也不谈恋爱。企望儿女为父母改变命运的期待当然落空了。闯荡世界这种话,在她听来是我们这代人的梦呓。她说她最烦“闯荡”这个词,她只想安定;也不要听我们这代人的往事,都是些负能量的故事。再说,她称为“姆姆”的表姨妈,我的鹭鸶表姐,不也兜了一大圈之后,回来居住?

回想那些年发生的事,既切近又遥远。“切近”是因为仍然栩栩如生;“遥远”则是,那些故事并没有被流传,发生后又消失了,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无业游民们护照在手,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拿到签证,或者,正在申请签证。夜晚,他们簇拥着鹭鸶去“前进业余进修学校”读英语;白天,他们来鹭鸶家消磨时光。总有人抢着早到一步,向鹭鸶表达爱慕。鹭鸶给予统一答复,听起来毫无情调:“我要走的,我不在国内谈朋友。”

“谈朋友”意思是“谈恋爱”。上海口语里没有“爱”这个词。

追求者们用爱恋的口吻呼唤鹭鸶为Rose(玫瑰),带了些外语腔。他们不知道鹭鸶是我姐的绰号,她身材高挑,小学时便比同龄女生高出半头,得了“长脚鹭鸶”绰号,随着岁月流逝简化为“鹭鸶”。

鹭鸶的家成了追求者的客厅,事实上,那也是一间真正的客厅。鹭鸶的父母在七十年代末去探亲她的祖母而留在香港,接着她姐姐嫁给香港人,随丈夫移居美国,再接着她的父母也去了美国。所以鹭鸶一个人拥有一层楼两间房,市中心的老洋房,亭子间做卧室,前楼就成了客厅。事实上,这整栋楼是她家的,六十年代的革命风暴中,被不同人家占去一楼和二楼。

当年,上海人住房紧张,三代人拥挤在一间房是普遍现象。在旁人眼里,鹭鸶幸运得过分,拥有美貌和宽敞的住房。如果不辞职,她是一家工厂的厂医。她喜欢自己的职业,还可以随心所欲谈几场恋爱,然后为爱成家。到头来却为了拿到签证,蹉跎了黄金岁月!每每她告诉我谁谁谁又向她表白,我心里满满的遗憾夹了一半嫉妒。

那些日子,我经常在鹭鸶的家里遇见她的追求者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旁顾左右而言他,却无视我的存在。鹭鸶本人不在场,她关紧亭子间的门,在里面温习夜晚英语课的课业,她是他们这群人中最用功的学生。

她就读的“上海前进业余进修学校”,开办于1983年,是一所外语学校,学生都是奔着“出国”方向进校。虽说是业余学校,却网罗了全市各大学顶尖外语老师包括著名翻译。校址在上海西区旧法租界,从鹭鸶家步行过去就能到。学校成立伊始,她就报名入学。鹭鸶并非人们眼中的“漂亮面孔笨肚肠”。她有电视大学的医学文凭,有托福成绩,有美国大学入学通知,却因为家人定居美国,有“严重移民倾向”而被拒签。

鹭鸶二十八岁了,不能再等了,她终于决定“嫁去美国”,走“移民签证”这条路。

在美国中西部华人稀少的小镇,有位华裔医生心心念念娶性观念保守的处女,想象中这样的处女只有在闭关锁国多年的国内才能找到。可是,医生是矛盾的,希望处女不要太土,最好来自他的家乡上海,当然,“貌美”是首要条件。

彼时,对于华裔医生,正逢天时地利人和,如鹭鸶那般希望“嫁出去”的女子数不胜数。医生从国内拿到一叠相亲照,却非常专一,只留了鹭鸶照片,专为见她飞去上海。

没有任何异议,他就相中她了。这么说有点贬低鹭鸶,可事实如此,是鹭鸶要“嫁出去”,她只能被挑选。鹭鸶在华裔医生眼里惊为天人。“比照片上更好看!”他向母亲汇报。

鹭鸶对医生的第一印象则是“马蒙”(沪语:态度生硬)。医生从“绿色通道”出来时,面对欢迎他的亲友脸上不仅没笑容,眉宇间竟有怒气。当亲戚把鹭鸶介绍给他时,他朝鹭鸶看了一眼,不耐烦地“嗯”了一声,令鹭鸶尴尬得想钻地洞。原来下飞机到出关途中,医生遇到了态度“马蒙”的机场人员,好像还发生了争执。

好在鹭鸶有涵养,心平气和,没有给他看脸色也没有迎合。这一分钟,除了美貌,鹭鸶的淑女气质和教养有加的举止,怒气冲冲的医生已经接受她了。

从鹭鸶的视角,医生戴一副眼镜皮肤白皙眉眼清秀,有书生气质,对于他初次见面就暴露坏脾气,鹭鸶很快原谅他了。后来的接触中她看出这是个耿直不懂圆滑的老实人。他告诉鹭鸶,他才拿到医学博士学位,长辈的积蓄花在他的学费上,准备注册开诊所。他希望鹭鸶对此有心理准备,她去美国不是享福去,而是和他一起工作。鹭鸶回答他,你这么说我反而放心了,一起白手起家,更加可靠。她说她不喜欢纨绔子弟,更要提防奸猾之徒。她的话让他刮目相看,这位美女颇有主见,并非“绣花枕头一包草”。

他们约会了几次,医生最初的“马蒙相”是防疫针,之后的所有表现,都在为自己加分。鹭鸶发现,只要在公共场所,他总是难掩厌烦,尤其无法忍受饭店里的嘈杂和服务员的粗鲁。事实上这也是鹭鸶的感受,她向往的国外,首先是文明环境。

他很快向她求婚,希望立刻办好法律文书,这样他就可以为她申请绿卡。就在他求婚次日,他们上床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老锦江的“夜上海”吃晚饭,她看出他很节俭,便预先告知是她父亲让她代为请客。他把她送回家,她邀他上楼喝杯茶。那晚突然狂风暴雨,他留下来了。

医生发现,床上没有处女血。医生本人是处男,他只有这一个粗浅的认识。而鹭鸶学过医,她可以告知,运动不当也会导致处女膜破裂。但鹭鸶不愿撒谎,她向他坦承,她不是处女。

医生崩溃了,没想到大陆女人也堕落到可以有婚前性行为!

鹭鸶也很崩溃,美国医生竟然这么封建!

她不想和他讨论关于处女的问题,这种话题太敏感,怎么说都不会好听。她告诉他,他可以悔婚,事实上,他们还未领取结婚证。

“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我们已经有过这种关系。”

原来医生还秉持老派观念,和女人有过性关系随后抛弃她,是流氓!

“不用你向我父母交代,这是我的事。”

鹭鸶的语气并不激烈,却也不软弱。

即使她不需要他负责,他也无法放弃她,因为他爱上她了!却又不甘心,从遥远的美国到上海,娶一个“非处女”?他纠结得想用头撞墙。

“你看起来很文雅,没想到生活作风这么随便!”

“生活作风”这个词,已被大陆人淡忘,医生竟还记得。原来医生生在上海,禁欲年代成长,中学毕业后插队,“文革”结束那年以探亲名义从香港转去美国。他到美国后从本科读到博士,心无旁骛攻学业,从未恋爱。

“我并不随便,因为有感情才会……”

鹭鸶的话被自己的泪水堵住,她不是哭此刻,她哭与他上床的那个男人,他已婚,没有离婚的意愿。她也很矛盾,她并不想嫁那个花心男人,她一向那么矜持,却为他失贞。

她的泪水令他不安。

……

唐颖,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在《收获》《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四十余篇。出版有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阿飞街女生》《另一座城》《上东城晚宴》《家肴》等,中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纯色的沙拉》《瞬间之旅——我的东南亚》《红颜——我的上海》《冬天我们跳舞》等。《红颜》等作品被改编并搬上银幕和舞台。编剧并导演话剧《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