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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0年第10期|刘学刚:温柔是光
来源:《散文百家》2020年第10期 | 刘学刚  2020年10月28日07:09

阳光里蔓生着细而轻的丝绒,我喜欢这丝绒一般的触感,细微而温柔,就像生活中的一抹微笑,一些在心尖上停留着的温情瞬间。窗外是温柔的风,阳光像一些小兽在纸页上干净地行走。在这样的时刻,我处于阳光的柔情抚摸中,捡拾着那些温柔温情的时光。风声宛若一些善意的提醒,让我不要忽略细微的闪光之物,既要沉迷在温柔里,又要在温柔的过往里寻找一种光,照耀人心的光。

晚风轻拂

从乡下调入小城教书的那一年,我就像一条在陌生水域里游来游去的鱼儿,对周遭的新鲜事物有着莫名的茫然和惶惑;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一个人穿梭于故乡和往事。“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当我在课堂上读到这个好句子时,我的下巴微微上扬,脸侧向右前方,好像成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满含着委屈和酸楚,乞求着这样一场抚摸。

我的父母是我结婚以后出现在我的新居的。那时,通讯工具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我的父母,他们来得是那样突然和沉重。

他们租了一辆农用车,拉着妹妹和妹夫,装上馒头,干面条,咸菜疙瘩,结婚待客没有吃完的猪肉(母亲把它煮熟了),还有三条几近胀裂的大蛇皮袋,一条塞满了萝卜白菜,另外两条里是生炭炉用的玉米芯。可以想见,这辆农用车在故乡发动时,多么像一匹满载收成的马,它高高扬起的蹄声,覆盖了四围的犬吠和乡亲的艳羡。进了城市,它变得笨拙迟钝,红灯绿灯的光都是鞭子,不停地抽在它的身上。

接到父母到来的消息时,我正在三十里以外的一所乡镇卫生院。那是我们新婚的延续:在妻子的单位大摆宴席。已是中午,我刚要把打好腹稿的感谢辞端出来,卫生院值班人员来了:两位老人在家门口等着,让你抓紧回去。我知道父亲用的是哪家公用电话,可是我却不知道号码,即使知道了,人家也未必肯跑过去给父亲送信。整个中午,我陷入了巨大的空洞之中,仿佛我的身体只是一个通道,酒肉穿肠而过,行色匆匆。强撑的笑颜和无法遮蔽的不安,成了我以后婚姻生活坚硬的表情。

回忆常常是虚无飘渺的,像风一样游移飘忽,它是一种虚构,只有和母亲连接起来,它才显得那么真实,仿佛浮雕,聚敛多年的风声凝固成了清晰的线条,伸手即可触摸。

现在想来,那竟是成年以后我和母亲挨得最近的一个夜晚。下午,我赶了回去,只看见母亲一个人被鼓鼓囊囊的包袱、方便兜、大蛇皮袋们围困着,她孤苦无助的样子,让我闪电般想起客运站门口台阶上那些坐着的老人,而车站阳光灿灿市声喧喧。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执意要睡在床的外侧(里面是妻子的被窝),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担心自己一身的土味会弄脏新媳妇的被褥。拗不过,我只好像儿时睡在炕头一样,蜷缩成一个孩子。鼻翼吹拂着妻子淡淡的体香,耳边轻拂着母亲平匀的呼吸。那个夜晚,我睡得多么踏实。如此类似的场景被我复制了多次。每每和女同事一起骑车上班,我总是不自觉走在外面,惹得女同事大发感慨:难得男人如此心细。

母亲隐忍,沉默,不事张扬,父亲则性情外露,率性而为,颇有魏晋风度。譬如母亲病了,就一声不响地,竭力把自己隐藏起来;父亲不然,要么半夜围着石磨转圈(父亲大半生一直牙疼,及至老年牙齿脱落,只剩下了牙床),要么趴在炕上,运用一两个单调的叹词和丰富的语调陈述他对疼痛的理解。惟独有一次,父亲吃了变质的烧肉,肚子剧烈疼痛,他把自己隐藏到了我住处南面的玉米地里,像卸了磨的驴打滚一样,浑身是土。晚饭的时候,妻子说,从老家带来的烧肉不能吃了,扔掉吧。父亲觉得花钱买的,吃了不疼瞎了疼,他自己悄悄地吃了,谁知不多久,急剧的疼痛就像老猫的爪子在撕扯着他的肠胃。他以为是给儿子丢了面子,怕妻子瞧不起,便果断地决定:挨,挨过去就好了。

我对父亲的病痛毫无知觉。过了一些日子,听着母亲的叙述,我无法想象,一个儿子,还不如几棵青草、一些泥土,它们尚能缓解一位老人的痛苦。而青草泥土们腥甜的气息,依然一拨一拨地,像风,吹拂着我的内心。

古城,扔棒槌的女子

棒槌。女子。这两个词语,充盈着女性温暖而迷人的光芒。金灿灿圆鼓鼓的玉米,我们这里叫棒槌。饱满的躯体。金黄的肤色。女子被满院的棒槌簇拥着,犹如置身一片大水,她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光晕。随着女子的手往上一撩,棒槌闪着光,如雨后彩虹一般落在溜溜圆的粮囤里。

我说的棒槌是一种编织工具。棒槌细如竹筷,长约一拃,木制而成。它的一端缠着棉线,一端挂了一串玲珑可爱的小圆珠,像极了儿时的玩具。在青州的十里古街,当我第一眼看见它,就痴痴地凝视了许久。

古城青州。阳光在青灰色的城墙上潺潺流淌。古街两侧,皆是古朴的民居,厚厚的青砖墙,精雕细刻的木门木窗,呈现着时间的面容和青州的表情。古旧的灰,谦卑的灰,蓄住了青苔一样的岁月。清新是有的,比如深秋的阳光,比如墙头探出的一树繁花,比如扔着小棒槌编织福字的古城女子。

古街上塞满了梦游者。遮阳伞,高筒靴,长袍马褂,犹如一出穿越剧。她低着头,用手飞快地拨弄着那些小棒槌,安静地守着她一个人的时光,她的棒槌们就像一群活泼泼的小鱼儿,翻滚跳跃。宁静与欢腾,古朴与鲜活,从她那里感受到的古城,别有一番意蕴。

阿华是青州人,她告诉我,这叫扔棒槌,是一种抽纱编织工艺,因其产地是十九世纪末的青州府,也叫青州府花边。她小的时候,以扔棒槌为游戏,编织一些五颜六色的想法。在她的城市看见童年的景象,她的眼睛晶亮水润,故乡的水光正在那里闪耀。她说,那时,但凡门楼处,皆有乡村女子撑着大包玩转棒槌。一张图纸,一堆棒槌,就是青州女子人生的道具。故乡的门前有条路。扔着棒槌,青州女子眼前的那条路渐渐清晰,一脚踏上去,她们走出一路繁花。棉线柔软而又绵长,在棒槌的转动下,扭结缠绕,扭出一个风情万种的舞姿,绕出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

阿华所说的大包是一个圆盘形的草垫,以麦秸秆编成,其下以木板固定,其上覆以洁白的布面。花边图纸是女子的一个梦吧,草垫的功能是承载,犹如乡野承载着滚滚麦浪。一张铺开的图纸,它荡漾在女子的目光里,它以美好的构想让女子迷上了编织,迷上了勾勒梦想的形状,找到了生活的起点和归宿。

古街女子编织的是一个大福字,直径约二十公分的大福字。她的女儿在电脑上设计的字体,她要把内心的幸福外化为一个最有福气的汉字。当她的福字硕大如盘圆满似月之时,织品就有了一种抚慰人心的温情。她在福字起笔的地方,插上大头针,将一对棒槌预留的两个线头拉出,系好,挂在大头针上,她以后的幸福生活就围绕着那些笔画渐次展开。大头针在初始之地,也在笔画转折之处,它固定着编织的位置和幸福的走向。倘若花样相连,则以钩针从临近大头针的针眼穿过去,勾住编织线,再让小棒槌横穿而过,打一个结,即可编织新的幸福之路。

青州府花边的编织技法有密龙、介花、方结、稀布、密布、灯笼扣、苇竖花、六对抄等多种。这些技法赋予棒槌特定的行为。福字的编织需几十对棒槌。两对棒槌前后呼应,四对棒槌左右顾盼。棒槌们转来转去,转得人眼花缭乱。细端详,有一个棒槌尤为活跃,是左二,它像浪花一样不停地向右翻滚,刚跃过棒槌三,又从棒槌四的下面溜走,走到右手边,这叫走线。其余棒槌或压或穿。周而复始,共同构建着一个幸福的大厦。

插针挂线、扔棒槌、钩针钩结,青州府花边讲究一个起承转合。这合是花边与布料的缝合。用锁边机沿花边内侧,将两者缝合,剪去锁边线以外多余布料,再以熨斗熨烫平整,即可装饰厅堂,让福气充满我们的生活现场。棒槌是什么?它是一种洒脱,一种跳跃,它把寻常的棉线编成素雅细腻的织品,它越过现实的粗糙面,抵达生活的精致与幸福。

青州府花边以前的传播途径是“母教女,嫂教妹,亲友捆亲友”,兴盛一时。在信息的时代,花边却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作为传统的民间工艺,青州府花边后继乏人。扔棒槌的女子,她以繁华的古街为背景,执拗而自信地呈现着她的手艺,她的幸福。她的在场,让更多的人看见青州府花边。自然,每一个经过她的人,都领受了她的一份福气。

 刘学刚,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协签约作家,作品多被《诗刊》《天涯》《山花》《散文》《青年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等刊推介、转载,获得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山东安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