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0年第10期|詹文格:我真的没去过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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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总有一些无法言说的阴差阳错,比如我曾经数十次往返于庐山脚下,很多次兴致勃勃地启程上山,可最终都因各种意外变故而中断行程。当生命越过半百之年的门槛,我终于明白,时至今日,我仍未有幸登上山顶,饱览独秀天下的匡庐风光。这不仅是因个人意志,还有天意使然和世事巧合。
如果以十八出门远行作为成年礼,我至少有三十五年属于自我主宰的时光。三十五年从指缝间滑走了一万多个流水般的日子,每一个日子都可以接近庐山。可是回首往昔,似乎总有一股外力与我抗衡,它一直在反向推动,不让我与庐山有更进一步的亲近。
没想到上庐山这种看上去极容易实现的愿望,在我这里却成了难以逾越的天河,不知不觉就这样陷入了明日复明日的泥淖中。为此,在计划赶不上变化的神马年代,去庐山成了我人生轨迹上一条无限延长的虚线,漂浮在岁月的风尘里,萤火一样,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后来接踵而至的意外变故,让我相信了天意的安排,不由想起传说中收脚印的人。听说人死了,魂儿会把生前所有的脚印逐一收回,或许是深知大地太过辽阔,担心我这种无力的腿脚难以承受劳累,于是那些山高路远地方有意不让我的脚步去抵达。
随着年轮增加,我开始怀念那些行走的印迹,虽然每一脚都漂浮轻浅,但大地的印迹能证明我曾经来过,为此,我无比向往踏石有痕的状态。然而踏石留痕只是心灵的神往,假如灵魂过于轻飘,即便踩下满地的脚印,那也是草蛇灰线。只要一阵风,一场雨,就能轻易收走,不留一丝一缕痕迹。面对不断覆盖的世界,我终于理解,风过无痕的游戏。
多年前,我在北京昌平南口相遇过一位八旬老妪,虽然她生活在风景的旁边,但她从不在意风景。闻名天下的万里长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大型广告牌离她的住处一箭之遥,可是她一辈子都没有上过长城。看来一个人与一处风景,那种缘分并不取决于地理位置的远近,而在于许多不为人知的外因和内因。很多时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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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庐山是天穹之下的发光体,那么我就是双眼漆黑、背朝光明的盲人。在巨大的天体下,我失去了寻找光明的能力。
在我印象中,一直感觉庐山近在眼前,很长时间我都没弄明白,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现实中的庐山离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小山村有两百多公里的距离。平日里北上南下,无论乘火车,还是坐轮船,九江几乎都是必经之路,而浔阳古城就依偎在庐山脚下。每次往返九江,庐山会给我一种感官刺激,在我的记忆存储中,庐山是听觉上的溢出部分。无论出入宾馆,还是到达车站、码头,随时都能听到电喇叭里此起彼伏的吆喝。男声女声交叉混合,用那种卷舌的九江普通话喊着:上庐山!上庐山!上庐山啰!庐山一日游啦!
这种噪音式的喊叫,成为古城的地域标志,强行灌入我的大脑,由听觉信息转换为视觉信息。上庐山,上庐山,在这座沿江傍山的古城中,像一首反复吟唱的歌谣,刺激行人的耳膜,深入往来者的内心。
如果追溯我从听觉到视觉的转换起因,有关庐山的虚拟画面应该来自我的父亲。记得那时刚上小学,某一天,我从父亲的笔记本内翻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可以亮瞎眼睛的照片,大背头、白衬衫,衣袖高高挽起,左边的手腕上戴着锃亮的手表,右手拉着肩上的挎包,是那个年代最时尚的标配。
我端详着照片,足足惊呆了好几分钟。真不敢想象,从乡野走来的父亲,因装束和风景的变换,平添一种不俗的气质。后来很长时间我都不敢相信,如此乡土的父亲,竟然会有那般时尚的瞬间,真的让我刮目相看。
照片在村里老少的手中被传递,当我注视照片里神采飞扬的父亲时,别人却发现了旁边一行伟人题字。“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这才是照片的点睛之笔。在大众的眼里,正因为有这一行字,使整张照片有了一层难以言说的神秘,这种神秘足可放大一个家庭的幸福和自豪。
后来这张照片与另一张全家福装进了同一个相框,挂在老屋睡房的墙上,供每一位进入家门的客人欣赏。几乎整个小学阶段我都在欣赏那张留着锯齿裁边的照片,那是父亲带给全家的荣耀。从那个时候起,我对庐山就开始无限神往,庐山成为安放梦想的地方。
当我从小学课文中读到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时,被“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所震撼,从文字中萌生出一种身临其境的遐想,在老师的讲解下,体会到了浪漫不羁的绝世之才的高超手法。
在那个精神与物质双重贫乏的年代,一个距离庐山两百公里的村子,因一张照片的出现有了遐思。大伙在艰苦的劳作之余,开始有了务虚者的想象和参照。大人和小孩凑在一堆,坐于树下,或歇于水边,从父亲的照片展开联想,把庐山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反复谈论。一向只关心养马放牛,只关心耕耘收割的山里人,开始将视野扩大,把目光延伸。在反复的谈论中,庐山被不断丰富、想象和塑造。
由于父亲这个当事人长期不在村里,面对疑惑和期待,人们迫切需要弥补主角的缺失。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见多识广的退伍兵,成了村里解读庐山的权威人士。退伍兵很会拿捏,他学着乡村说书人派头,在汗流浃背的劳动空隙,以指点迷津的方式,介绍庐山,成为村民的精神指引和地理导游。
老兵按照每天一景的速度,不急不缓,循序渐进,通过历史传说、名人故事、现实图景,让一座远方的名山在他的且听下回分解中逐渐变得丰满和清晰起来。
那段时间,上至缺牙少齿的老者,下至鼻涕未干的娃儿,都加入了听书者的行列。在相互讨论,彼此勾连的故事中,记住了好汉坡、五老峰、含鄱口、三叠泉、如琴湖、锦绣谷、御笔亭、仙人洞、圆佛顶、花径,这一串光芒闪烁的庐山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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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感觉庐山就像故人一样熟悉,也许这种熟悉来自幼时的信息铺垫,那年我在庐山脚下经历三个月的业务培训,竟然没有踏入庐山一步,至今想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晴天朗日,我站在宿舍的窗前,放眼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庐山庞大的躯体和光滑的肤色。依附在躯体上的流泉、飞鸟、花草、树木,像山石奇崛的构图,杂糅交汇,彰显着庐山特殊的表情。如果在清晨或傍晚,仰望山顶,大山呈现出不一样的景色,那里光影变幻,云雾缭绕,感觉每一个山头都居住着腾云驾雾的神仙。
九十天的培训日程,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张,只要有上山的想法,随时都可编造出各种理由。可奇怪的是面对咫尺相望的庐山,竟然心静如水,没有攀登一次的强烈冲动。
后来我很多次暗自追问,当初对于庐山为何会那样淡定?思来想去才找到根源,因为外力在消解上山的欲望。想着学习远未结束,想要上山,来日方长,往后有的是机会。除了这一层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暗中还有另一个见不得人的原因。学习中途有局领导到市里参加会议,当时局领导约定暑假带家属上山旅游,到时捎我一同前往。
那是一个没有手机和电话的年代,我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得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那天培训班的另一位学员告诉我,从庐山游玩下来的局领导在市内三里街就餐,让我们两人一同前往。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心里猛然一沉,有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当时心里十分不爽,于是断然拒绝了那顿午餐。
当内心的火光被一盆凉水兜头浇灭后,我对登庐山的兴趣骤然降至冰点,直至培训结束也再没有上山的打算。那段时间甚至谈论一下庐山都感到心烦,在我心里庐山成了一个不可触碰的话题。
培训刚一结束,我就背上行李,搭车直奔家乡,哪怕片刻的停留都不允许。原以为从庐山脚下归来,此行会引起高度关注,甚至会有人接二连三地过来探听庐山的信息。可是一切都出乎意料,与我迎面相逢的人,竟然没有一个问起过庐山,他们对我的归来只是点点头,一笑了之。大家对于庐山好像集体失忆,那座曾经反复谈论过的大山已经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毫无关系,这是我后来很长时间都百思不解的问题。
对于一个曾津津乐道的话题,突然变得兴味索然,难道是我的情绪感染了他们?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们的兴趣转移是因为沿海、打工这些崭新的词语开始进入他们的生活。深圳、广州、珠海、佛山、东莞、汕头、上海、杭州、温州、义乌、晋江、石狮、厦门这些关乎职位、薪水、前途的城市牵动了他们的神经,那里远比庐山更为重要。
三个月的业务学习,并没有打开我的思路和眼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读过唐朝诗人钱珝“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的诗句。涉世未深,少不更事,正是见识浅陋的年纪,视野十分有限,根本理解不了庐山是一部厚重的史书,值得自己一辈子去反复阅读。
回忆那年的经历,让我感到世间万事总有一些偶遇,就像命运的暗线,潜藏在无法觉察的地方。当我与庐山背向而行,毫无收获的时候,某种意念却已转换为文字,幻化成贴身密探,与我意外遭逢。
当我回家收拾行李时,从背包中发现了一本《庐山地形指南》。指南详细介绍了庐山的地质形成:
庐山是一座崛起于平地的孤立形山系,经过漫长复杂的地质运动,早在震旦纪就在浅海底开始沉积,经过“吕梁运动”慢慢升高露出水面受到锉磨,后下沉淹没于汪洋海水继得洗礼,直至白垩纪时期发生“燕山运动”,掀起“褶皱”波涛重新露出水面。断块续升,定型骨架,经长期积雪覆盖,到四世纪末地球变暖,再经更强烈的冰川剥蚀,因而造就了崔嵬孤突,峥嵘潇洒,雄俊诡异,刻切剧烈,雄踞于长江与鄱阳湖之间的山体。
庐山,又名匡山、匡庐,是中华十大名山、世界文化遗产、避暑胜地。山体呈椭圆形,典型的地垒式块段山。东偎婺源、鄱阳湖,南靠滕王阁,西邻京九铁路大动脉,北枕滔滔长江。长约25公里,宽约10公里,绵延90余座山峰,犹如九叠屏风,屏蔽着赣北大门,主峰汉阳峰,海拔1474米。
庐山自古命名的山峰有171座,群峰间散布冈岭26座,壑谷20条,岩洞16个,怪石22处。水流形成22处瀑布,溪涧18条,湖潭14处。最为著名的三叠泉瀑布,落差达155米,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美句……
我猜不到是谁将一本庐山指南塞进了我的背包,它像一团放长线钓大鱼的诱饵,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让我此行归来不至于双手空空,于是我随手摆上了书架。
后来我一直奔波在外,南下北上,浪迹天涯,在为生计埋头赶路的日子里,整天陷落在现实的尘埃中,如同井底之蛙,忘却了外面的丰盈和辽阔。这些年,我极少有时间去放飞和漫游,把旅行当成了不可企及的务虚事物,以致诸多的过往和鲜活细节被一再忽略,把日子过成了密封的水罐,长久见不到一丝光亮。
在封闭的空间里,时间把一切都归于沉寂,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我慢慢疏离了无缘相见的庐山。当某一日再次与庐山擦肩而过时,我猛然一惊,在心里暗自追问:自己真的没去过庐山吗?当答案被确认之后,心里猛然一颤。岁月匆匆催人老,有些当时认为不需要急着去做的事情,一晃眼就已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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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那段与庐山举头相望的日子,一直被莫名的情绪所左右,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一再被凡俗琐事而耽搁。当我近距离凝视庐山的时候,好像庐山反而变得模糊不清,怪不得大文豪苏轼会发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叹。
年少者对时间很是放纵,只有到了知天命之年,对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才开始警觉与在意。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我从北向南,走过不少城市,看过众多名胜古迹,自以为洞察了世间的幽深与辽阔。其实我只是摸象的盲人,不知道庐山已成为一面反观自我的镜子,让我的伪装无处藏匿。
在生命的原野上,再迷糊的人也会出现片刻的顿悟。当站在时间之河的岸边,我看到无声逝去的时光正在改变人的心性与容颜。回想来路,竟像一片无序的荒野,见不到几株像样的花草和树木。所谓过往,皆成云烟。
在浩渺的时空里,生命的纹路纵横交错,刻录的印痕密密麻麻,遗落在岁月深处的细节如恒河沙数,诸多的庸常过程已无法打捞。我认为所谓的命运,其实就是生命在时间之河的变化。如何变化,局中人永远无法捉摸,更无法猜测,就如浩浩荡荡的河水,拐过几道河弯,就改变了方向,究竟是继续流淌,还是戛然而止,不可预料。
如今在微弱的光影下,我只能用一个中年男人的身躯,去领略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暗器。看上去在时光之河中奔跑的日月很长,在刀光剑影里挣扎的生命很短,其实人就像一滴水点,洒向浩瀚的江河,无声无息,最终流向不知所终的远方。
在远离故乡的寻觅中,南海边的粤语平原上,有一家神仙般的去处接纳了我。在这个非富即贵的商会织组里,每个人都是深不可测的世界。面对他们的见多识广、财大气粗,我所能够应对的只有低眉顺眼,自惭形秽。
这些新贵们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有自由支配的时间,不仅跑遍了国内,而且已经周游世界,天下没有他们抵达不了的地方。
饱览过天下风光的人大都目空一切,他们开始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收回到那些还未开发的山水,名不见经传的乡间,与原汁原味的大自然亲近。
商会有两名副会长喜爱书法,平时最崇拜黄庭坚,得知我来自黄庭坚故里,于是要我做向导,组织一次自驾游。自驾游很快就张罗好了,不过事先谁也不知道这次自驾游会与庐山发生关联。
为做好出行安排,商会特意派了一辆7座的商务车。一名司机,三名副会长,两名理事,外加我这个兼职导游。三名副会长,两名喜爱书法,一名喜爱诗词,平时颇有共同话题。出发前做好了规划,看完黄庭坚故里再绕道湖南平江,那位喜欢诗词的副会长想去看看杜甫墓。可是旅途中不知是谁谈起了庐山这个话题,这个话题一经提起,它就穿越时空,再次体现出诱人的魅力。接下来原定的计划被改变,看完黄庭坚纪念馆、双井华夏进士第一村那些书法碑廊之后,一行人立即赶往庐山。
让大家心驰神往的原因是随行的一位理事,他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曾在庐山有过一个月的疗养经历。也许是酒后兴奋,加上记起了那段美好的日子,张理事非常激动,几乎整个下午他都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庐山,大有讲透庐山前世今生的势头。面对张理事的妙语如珠,车上所有人都惊讶了。他对庐山的解读思路清晰,记忆超人,全都是信手拈来。看他无所不知的程度,简直是一本活字典。
印象中他旁敲侧击,曾试探过我对庐山的熟悉程度,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便不再追问。很显然我对庐山是害怕和心虚的,完全属于认知盲区。不过关键时刻我不敢承认,一个毗邻庐山景区的江西人,连庐山也没去过,这话说出来会让人大跌眼镜。想做一个文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最基本的前提条件。而我连近在身边的庐山都没有去过,又怎么能了解家乡的人文历史,又怎么能实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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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张理事的随口发问,面对副会长的满眼期待,我这个瞎子般的“导游”无比难堪,从我满是羞愧的脸上可以看到“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窘态。
幸亏张理事有强烈的宣泄欲,他抢过话头,用讲故事的形式,把庐山逐一呈现。我当时在担心,如果他们非要我讲述一下庐山,我只能从小学课本里寻找李白的《望庐山瀑布》,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苏轼的《题西林壁》来敷衍。然后再拿庐山云雾茶、庐山会议旧址、仙人洞、美庐,电影《庐山恋》这些东拼西凑的内容来充数,别的再不敢深入。1980年拍摄的《庐山恋》倒是值得作为重点来谈,这是一部堪称奇迹的电影,该电影在首映二十周年之际,世界吉尼斯英国总部颁发了“在同一影院放映场次最多的单片”称号。后来这家电影院重新装修一新,并且正式更名为庐山恋电影院。
时光是提炼经典的有效路径,《庐山恋》创造了“放映场次最多”“用坏拷贝最多”“单片放映时间最长”等多项世界纪录。同样观众也因这部电影记住了主演张瑜和郭凯敏。
张理事引经据典,步步求证,他说如果要讲清庐山,那个叫李德立的英国人是绕不过去的话题,那是一个改变庐山历史的人。
1886年,集汉学家、传教士、商人和社会活动家一身的李德立来到了庐山。年仅22岁的李德立看去正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年龄,然而跨国传教的经历让这位英国青年见识增长,眼界大开。他登临庐山并非游山玩水,而是带着经商的目的。他想利用庐山消夏避暑的地理优势,做一笔买卖,在山上经营房地产。
当时别人认为这小子心血来潮,哪知这是一个商人的深思熟虑。英国人李德立是第一个把庐山视为人间天堂的人,只有看到了这一层的人,才能知道庐山的价值所在。
李德立到庐山时,庐山还是一片荒凉之地。李德立在《庐山开辟记》中写道:1886年的庐山是豺虎野猪出没的地方。当时的牯岭,不过是庐山上一片较为平坦的荒地,除了一些僧人、道人、尼姑之外,还有几个烧炭工,人口不足百人。
这年冬天,李德立拿着一本世界地图、一本同行编写的《来华指南》,只身走上崎岖山路,登上了天寒地冻、人迹罕至的庐山。没有人知道这位传教士上山的动机,更不知道这名怀揣发财梦想的年轻人有大如天空的理想,他准备把庐山建成避暑胜地。
建房离不开土地,可是土地自古就属于国家的重要资源。李德立为了弄到土地,曾与地方官吏交涉购地事宜,德化(九江)知县见他是个洋人,便予以断然拒绝。聪明过人的李德立颇懂中国国情,面对困难毫不气馁。他想既然地方官员办不成事,那就迂回一下,转而求助驻九江的英国领事,让领事与浔阳官方进行沟通,这明显有一种托关系、“走后门”的意思。用钱权打通了官方关卡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畅通无阻,一路绿灯。
当时由于官方不准将卖地契约交给洋人,必须找一个当地的乡绅作为中介代理,由乡绅买地,然后再转手给李德立,税契亦用乡绅之名。李德立在变通之后,顺利拿到了盖有官印的契约。这是一份永久租约,将长冲一带约4500亩山地落到了契约上,契约上载明该地交由英国人李德立承租,租用时长999年。每年交租金十二千文银。如此低廉的租金等于白送人家,所以说他连租带骗一点不假。
为行使租用权力,李德立真把自己当成了主人,他在4500亩山地的周边立了14块界石,每一块界石都刻上了他的名字。这个既坚韧又狡诈的英国人精明得令人惊异,他将契约交给英国领事过目后,即在领事馆进行了注册。
这是李德立埋下的重要伏笔,当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以中国大败而告终。惨败的清政府战战兢兢,对洋人十分恐惧,李德立发现时机已经成熟,遂将长冲这片风景绝佳之地弄到了自己手里。
从1895年至1935年,他把庐山当成了自己的家园,在四十年的时间里,汇集了世界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建筑风格,将不同的建筑理念和元素巧妙地融合在庐山的天然景致中。一共建造了近千幢奇姿秀美的西洋别墅,并设立了教堂、图书馆、学校、医院、邮局、影院、网球场、游泳池等公共娱乐设施,同时还修通了牯岭至九江的公路。
庐山变成了中国近代最美丽的花园城市,山上的别墅成为中国建筑史上的奇迹,被称为万国建筑博物馆。正如胡适所言:“牯岭,代表着西方文化侵入中国的大趋势。”
张理事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庐山的起源,眼中流露出少有的兴奋,他的手势和神情就像亲历此事的过来人,活灵活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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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文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人民文学》 《小说选刊》 《散文选刊》 《作家》《天涯》《山花》《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报刊发表和转载。出版长篇纪实4部,小说集1部,散文集2部。先后获“恒光杯”全国公安文学奖;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小说选刊》“善德武陵”杯全国微小说精品奖;全省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第四届广东省九江龙散文奖,第三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有为杯”报告文学奖,作品入年度选本和新课标初中语文辅导教材、多省市高考模拟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