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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10期|小珂:追光者(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10期 | 小珂  2020年10月27日06:44

二〇二〇年一月的某一天,司明坐在卢布尔雅那一间咖啡馆里,等待秋水的到来。这座咖啡馆位于新老城区交界处,面向宽阔的马路、时髦的高楼、车辆与行人,背对古老的砖瓦、坑洼不平的石子路、游人与过客。这里是时间的交界点,浓郁的欧式气息在这儿被切断。他坐在窗边,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咖啡杯,而在幻想中,他已站起身,走出咖啡馆,躲开疾驰的车辆,走到对面的赫兹租车行,坐进一辆轿车里,驶向无限的远方……开门的声音阻断他的思路。他把视线转向门口,看见一个穿黑色羽绒服、戴黑框眼镜的中国女子。一瞬间,他的心脏停了一拍。可是马上,他就发现这是一个不靠谱的预设:女人径直走向角落的空位,麻利地掏出笔记本电脑,一副不想与外界交流的样子。他只得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

女人不是秋水,这让他有一点失望。他曾在心里勾勒过秋水的模样:一位三十五岁样貌朴素的会计,正像这位女人——她看起来很谨慎,嘴唇紧闭,敲起键盘来雷厉风行——这是最好的旅伴类型。他看看表,距离约定时间已过四十分钟,不觉皱起眉头,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啤酒。他在卢布尔雅那待了三天,每天都无所事事,在街上闲逛。他走遍老城区,感受古老的时间与他擦肩而过。这里到处都是洋葱的味道,新晋网红餐厅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他每餐都换一个餐厅,品尝当地菜,晚上在酒吧喝酒,迷醉之夜充满寂寥的气息。就这样,过了沉默而热闹的三日,他心中虚幻的光越来越满,那是一个模糊的点,皮兰……

实际上,他在出国前一天还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去呢?他的犹豫是有根据的:不仅因为那些捕风捉影式的新闻,还有他心里一点点积压的疑惑:做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新闻所带来的恐惧虚幻如泡影,在北京,人们依旧照常生活,这座城市暂时还没受到影响,传闻中的病患只存在于虚拟的网络世界。人们处于茫然、麻木之中,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偶一闪过,但马上便消散得无影无踪。那天早上,他推着行李去机场,碰到倒垃圾的邻居。“还要出差吗?据说现在形势很严峻呢。”邻居皱眉问道。他无言以对,心里再次翻江倒海起来。

……他喝掉最后一口啤酒,刚想再要一杯,突然,一只白净的手啪地拍在桌上,他抬起头。

“你是司明?”一个染着黄头发的中国女孩儿站在桌边。

“对,是我。你是……”他说。

女孩儿呼啦一声拉开椅子,引得邻桌几位客人朝这边看来。女孩儿坐下,不耐烦地说:“你好,我是秋水。”

“你是秋水?”他难以置信,对中年会计的幻想慢慢退去,一张白净圆润的年轻面孔浮现在他眼前。女孩儿打着唇钉,穿一件粉色羽绒服,黄头发乱糟糟的,腕上、手指上、脖子上都戴着夸张的饰品——这绝不是网络上的秋水形象。他拿出手机,打开他们相识的驴友网站,调出“秋水”的个人资料,再三确认——“我妈妈是会计,她今年四十二岁,我填的是她的信息,从某种角度来讲,也不算撒谎嘛。”现实中的秋水性格急躁,此刻正焦急地辩解,“不过,谁会真的相信网上的东西呢?随便看看就好,网络的优点不就是能够掩盖事实吗?”他觉得被骗了,同时快速思索着带这丫头去旅行可能遇到的种种麻烦。“为什么拿妈妈的照片骗人?”他有些生气。首先,别人会怀疑他们的关系,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既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男朋友,说是哥哥也很勉强 ……“你又不是找女朋友,不过是找个旅伴。我帮你开车,帮你跟本地人沟通,你负责旅行的所有费用,不是说好的吗?”秋水的声调越来越高,惹得旁人注目连连。这是一个误会。他感觉头晕目眩,脑海中成团的光被打散。他甚至产生了起身走人的冲动。

他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也许没那么糟……首先,找素未谋面的人做旅伴是个聪明的主意,他们萍水相逢,旅行结束后再无瓜葛,这个叛逆女孩儿的一切他都无须了解。其次,他如果真想去皮兰,跟秋水结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他不懂英语,很难完成“坐火车”这一套复杂的行为。

“你多大了?”他要先问清楚这件事。

秋水不由分说,从挎包里掏出护照,亮在他面前。“看清楚了,我是一九九八年出生,今年二十二岁,成年了,也已经拿驾照了。”秋水说完,迅速合上护照,扔进包里。他发现自己之前的恼怒是一种未成形的错觉。当时间从身边流走,他突然忘了这三天的意义——就像白雪抹平了印记,卢布尔雅那也从记忆中消失,赤裸裸的故乡的形象出现在脑海,难以消去。也许不应该再犹豫了。他看看手表,计算着:如果他们现在出发,到达皮兰还能赶上晚饭时间。想到这里,他让服务员来结了账,拖着行李,往门口走去。在他的余光中,秋水晃着黄灿灿的头发,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挎上包、推行李——可是他决定不去管她。他们离开咖啡馆,像两颗茫然的棋子,缓慢地朝马路对面移动。

在赫兹租车行,一位棕色头发的斯洛文尼亚女子接待了他们。女人拿出几份表格,用干涩的英语向他解释着什么,他当然听不懂,还好秋水接过话,女人便把注意力放在了秋水身上。这时,一对肥胖的中年男女推门进来,玻璃门剐蹭到角落的绿植,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们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像两只茫然的麋鹿,认真端详他。他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凑到秋水身边,看秋水填写各种表格。良久,秋水办完手续,把一系列繁复的文件整理好,放在夹子里,对他说:走吧。他们与中年男女擦身而过,拖着行李,走向停车场。时间润滑得像油一样,不一会儿,他们便坐在这辆欧宝轿车里了。秋水开车专注,仔细辨听导航,不愿交谈,他当然也觉得不说话为好。行李安静地躺在后备厢,不知是谁的手指在来回转动广播按钮,“沙沙沙”的声音平地升起。车里宁静得像海。不过也许她本来就是不爱说话的女孩子,他想。一种隐秘的感情在此刻升起来了,他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不过那些记忆碎片在静谧的车厢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稍侧过头,偷看秋水。那是一张柔软的侧脸,小小的鼻尖像露珠。他转回头,凝视不断后退的大路。

走尽城市的马路,他们出了收费站,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两边是同样的景色:荒芜的园地、零落的树木、破旧的木屋、高大耸立的广告牌……秋水开车很稳,这让他有些吃惊。皮兰不远,再加上路况良好,他们五十分钟便到了皮兰边界。路程中,他多次看到写着“Piran(皮兰)”的路牌,心里咯吱作响。有几个瞬间,他觉得那张网压得更沉了——毫无疑问,这里有一张网。是灰突突的、看不到边际的网,它时隐时现,盘亘在所有人头顶,像一块印有鳞片图案的布。突然,秋水说了沉默旅途中的第一句话:“我们快到了。”他为之一振,于是看到,车子已经离开高速公路,正在一条幽静的土路上行驶。这是一个僻静的世界,两旁是望不到边的草地,糖块一样的彩色房子不守规矩地躺在地界边缘,偶有一条石子路蜿蜒,是通向这些居所的通道。往前开了十多分钟,他左边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一片亮堂堂的东西蹿入眼帘。那是海,不知道是不是亚得里亚海。其实现在天已经有些暗了,近乎透明的浅蓝色变成了裹着些紫的天蓝色。他看着不断后退的景色,觉得好像穿梭在雾中。这时,秋水说了第二句话:“我们到了。”车子像老鼠一样钻进小城。

他们随着导航找订好的酒店。不是很好找,这里的路歪七扭八,有些路非常狭窄,秋水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安全穿过。游人不多,到处是白色、米色、嫩粉色、蓝色墙壁的欧式小楼,房顶是赭石色的。他们开到一个小广场,空无一人,只有正中间一个雕塑孤零零立着,还有一间便利店。秋水把车停在便利店旁,对他说:“我去问路。”刚要走,又转过身补充一句:“要不要喝可乐?”他说好,想掏钱给秋水,可是秋水一溜烟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秋水拿了两听可乐回来,边摇头嘟囔着“真贵”,边把可乐塞给他,发动车走了。

随着车子七拐八绕,两边的景物发生了变化。现在,他们的左侧是海湾,上面浮着两排小型游艇,桅杆林立,许多个红色的浮球像是小丑的鼻子。皮兰湾很小,没开一会儿,他便看到一处土堆的码头,再往前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游客多了起来,亚洲面孔也不少。人们像是有着灰黑羽毛的鸟类,三三两两聚集着,整个城都笼罩了一层橙黄色的雾气。他们把车停在酒店前的小空地上,走进酒店办手续——这可费了一番周折。首先,酒店前不能停车,须由一位东欧小伙儿带着秋水把车开到停车场。接下来是很多他不明所以的步骤,秋水奔东跑西,一副毫无怨言的样子。这孩子干起事儿来真认真,他倚在服务台旁,看着秋水胡乱飞舞的金色头发。恍惚间,他有了疑问:这一切是真实的吗?……他觉得有些头晕,也许是时差的缘故。粉刷成藕荷色的酒店接待厅、很有耐心的东欧前台姑娘、金色的秋水……一切都变得模糊,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梦有了现实的颜色,还是现实被梦扰乱了秩序……他隐约听到秋水在跟他说什么。刚开始,他像一个潜水的人,憋在水里,获取不到外界的信息。可慢慢地,他漂上来了。他才知道,这间酒店的每个房间装修得都不一样。秋水有些着急:“你到底想要哪间房?”他尴尬地对秋水笑笑,说了两个字:随便。

他随机得到的房间是阁楼,黑白色调的。他没有开灯,坐在床上,抬头看着橙红色与绛紫色交错混杂的天幕——斜屋顶天窗正好在床的上方,如果他愿意,不拉上百叶窗,半夜醒来时便会看到皮兰的星星。他有些累,不愿整行李,于是和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隐约的灯火与晚景。他终于来了,皮兰。他身处皮兰之夜,却不知这个夜晚意味着什么。忽然,他似乎来到一间明亮的办公室,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坐在老板椅上,疑惑地望着他。他想了很久才明白,这是他的上司,他此刻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辞职信。上司望了他一会儿,缓缓说:“司明,你还年轻,过不了几年就能接替我的位置,为什么要辞职?”上司说话的时候,室内的光越来越强,无数把尖刀胁迫着他,他无法看清上司的样子,一切都隐匿在光明之中。他只能对着虚空不停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须辞职,不然我就死了……”当光开始对他开展进攻、啃噬他的脚趾时,他醒了。

这是个噩梦,可奇怪的是,梦的内容在现实中也发生过。他翻了个身,按亮手机:十九点一刻,离他与秋水约定的二十点还有段时间。他想起来洗个澡,可是疲倦令他再次睡去。这次的梦不再追寻现实的足迹,而是完全抽象的:他在一幅景象中不断向前。是东欧的道路,准确说,是他们刚才历经的路。可是他的身边没有秋水,他也不是坐在轿车里,而是凌驾于一片虚空之上。然后,他慢慢摸到粗糙的布面,所有景象顺着他的手心逐渐完整,原来他是坐在一辆绿皮火车上,从卢布尔雅那前往皮兰。

他再次醒来,拧开床头的矿泉水,猛喝几口。他觉得有些冷,把毯子折了两折压在身上,额头却出了细密的汗,因为他看见房间里多了一个女人。她在天窗下面站着,黑暗与夜光覆盖着她,让她只剩下茧一般浑圆的轮廓。只听女人说:“司明,我们离婚吧。”

十九点五十分,他彻底清醒了,跳下床,开了灯,冲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走出房间。

不一会儿,他便坐在酒店大堂藕荷色的沙发上,等待秋水的到来。大堂连着一间餐吧,有时他盯累了电梯间,便扭过头去,欣赏幽暗的餐吧里摇曳的灯火。现在已是二十点四十,这个女孩子似乎习惯迟到。

等了不知多久,秋水仍不见踪影。其间他不是伸着脖子,朝电梯张望,就是焦急地来回踱步,并思量着要不要点一杯鸡尾酒。甚至有一会儿,他站在电梯前,像一个赌气的猎人,准备见到秋水就好好责备她一番。又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所有挣扎,像一堆软泥瘫在沙发上,任凭餐吧里欢愉的碰杯声侵袭着他。也许她睡着了吧——他再一次翻出秋水的电话,思虑再三,还是没有按下去。此时已是二十一点半,他闭着眼睛,痛苦地思考着接下来的安排。他甚至做好了独自完成旅行的打算。

突然,他挺直身子,惊恐地睁大眼睛,耳边嗡嗡作响。他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或许他刚才做的梦都是真的,皮兰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功效,能将现实与梦境置换。那么,他辞职,离婚,都是真的,这不消说,而这场孤独的旅行呢?或许他根本就是一个人来的皮兰。网无处不在,光明又是那样骇人,边缘被溶解了,他失去了辨别真假的能力。

秋水真的存在吗?

从外表上看,皮兰是一座很普通的欧洲滨海小城。它有典型的欧式住宅楼,顶子尖尖的教堂,崎岖不平的石子道路,以及清冷湿润的冬日空气。它小到一个小时便能走尽,可是如果你愿意慢慢走,耗费一上午的时光,便能看到很多贮藏于细节中的欧式气息。亚得里亚海让皮兰在“平庸”中有了些与众不同。游人是为了海来的,尽管皮兰的知名度多是因为其古老的历史。可是,海显然是更吸引人的东西。在一年的伊始,人们不顾寒冷,尽量将假期延长,来到亚得里亚海,皮兰,休息两日,再往南走,去黑山看更美的风景。人们是为了风景来的。也许这些游人中根本没人知道“皮兰之光”。

早上,司明坐在酒店餐厅里,脑袋里全是“皮兰之光”的幻影。寻找这束光是他此行的目的,可是皮兰之光到底是否存在呢?还只是某人编造出来的浪漫故事?他不管怎样想象,都无法幻想出一束实在与众不同的光——光都是一样的,是明亮的散漫物质。就像此刻,他坐在吧台前,向服务员要了一份早餐。服务员离开,不小心碰到挂在吊架上的风铃。丁零一阵响,餐厅大门被推开,光束从门缝冲进来,与摇摆的风铃撞击后碰得粉碎,光的碎块落进眼睛,让他有一瞬间的心动。这些光啊,温顺的,顽劣的,却实在没什么不同。

幸运的是,这间酒店面朝大海,一出门就能看见宽阔的海景。冬日早晨的空气中有一种薄荷糖的香气,他迎着温柔的海风,走到石堆旁。那里有一个妇人在画画。他看着妇人画了一会儿,又伸长脖子,端详了平静的海面一会儿,然后,他向码头走去。酒店离码头步行需十分钟,现在时间还早,小城还没苏醒,沿路的行人零星。他走到码头口,看着这溜长长的土路,尽头有一座红房子,一个穿黑色大衣的外国女人站在红房子旁,一副肃穆的样子。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更远处走去。他来到一个广场,比昨晚的广场稍大,空气也更加清甜。这里有很多刚刚摆出的摊位,新鲜的蔬果争先恐后地散发香气。他看见一片绿油油的西蓝花,还有许多西红柿和彩椒。旁边一位女人抓起一个黄椒,捏了捏,这让他的思绪有了延伸:很多个早晨,皮兰的妇人们走进家门,拿出刚刚购买的蘑菇,准备煮一份汤——这是平庸的早晨,生活在其中留下了坚硬的痕迹。他感觉被一团温润的光包围,仿佛身体正在融化。

广场一侧有扇小小的拱门,由铁架子构成,上面有铁做的雕花。他由于无所事事,或基于内心更隐秘的欲望,走进拱门,路面在这里骤然收紧,路况变得崎岖不平。这其实是一条狭窄的山路,两旁的店铺倾斜着挤上遥远的高处。他弓着身子,慢慢上坡。两边的店铺几乎都没开门,只有一家首饰店开了,一位老妇人坐在门口一把藤椅子上。他觉得妇人像一座石雕,于是尽量避免看妇人的眼睛。这时他听到音乐声,被牵引着,走到一个分岔口。一个留着长胡子的男人在拉手风琴。他站着听了一会儿,男人拉得越发起劲儿了。这里只有他一位听众,实际上,走这一路,他也没看到什么游人——时间还早,没人愿意在陈旧的古城早起。他抱着胳膊,听了会儿音乐,扔下一欧元,离开了。

他知道,其实是想来这里。

这里有一处石阶,延绵入幽暗的绿荫中。在高处,他视野的左侧是一片幽深的树林,路径在此消失了一段,很快便重新暴露于蓝天下。那里,石路扩大成一个宽阔的露台。早晨的太阳还在露台的背面,而他知道,黄昏,太阳便会悬挂在露台的正前方,照耀在海面,再反射到每扇玻璃窗上,五彩的光线汇成一股,冲进小巷,像子弹一样穿越屏障,最终凝聚到露台,形成皮兰之光。可是这样的异景不是每天都有,他甚至不知道这次来能不能碰到。现在,有一对男女站在露台,眺望海的方向。他们不是为了皮兰之光来的,或者他们根本不知道皮兰之光,他这样猜测。

决定回酒店时,已快中午了。皮兰早已醒来,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游客。他穿过大广场,与高矮胖瘦的人们擦肩而过。这些游客虽然肤色不同,样貌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结伴而来的。不是几个大人带着孩子,就是一群年轻人,或者是一对老夫妇,像他这样落单的人屈指可数。

人们似乎都聚集在了广场,在海湾边,人反倒不多。他在酒店吃了午饭,找了个海边咖啡馆坐下,边喝葡萄酒,边欣赏海景。大海广阔得无边无际,蓝色、白色的小船围着海岸绕了一圈,有些船上站着人,都是黝黑皮肤的皮兰男人,是渔民。这时,阳光逐渐变得强烈,早上的冷峭感不见了。他觉得身上暖融融的,昏昏欲睡。

一个白点忽闪着蹿进他的眼帘,可是他困极了,眼皮一直打架,于是那个白点逃走了。

十分钟,或许只是十秒钟,他清醒过来,发现确实有一个闪闪发光的白点游移在海面上。那个点越来越大,轮廓逐渐清晰。他睁大眼睛,试图捕捉那道痕迹。那是一艘白船,与岸边停的船并无二致。此刻,它在海与天之间穿行,周身浮着金灿灿的光——那是无数个粒子产生镜面折射形成的效果,像一层金膜。然而,这艘船有什么特殊的,值得他如此惊讶?除了停靠在岸边的一溜船,也有一些船游向大海,一些船驶回岸边,还有在海面某处静止不动的船,这些船都一个样子,这艘快速向他驶来的船本也没什么不同。真正让他吃惊的是一个声音:

“司——明——”

声音仿佛从白船里抛出的炸弹。他连忙站起身,快步走到岸边,眯起眼睛观看。

“司明——司明——司明——”

随着白船逐渐逼近,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样子:粉色的羽绒服,紧身牛仔裤,金色的头发几乎与金色的阳光融为一体。他实在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下意识后退几步。那个女人有些着急,在船上蹦来蹦去,使劲挥舞着双手,船随着她大幅度的动作左摇右摆,船上的皮兰男人似乎完全不介意她的危险动作,悠闲地坐在一旁。

“司明!是我啊,我是秋水啊——”

船靠岸了,他看清了女人的脸。其实根本不用看脸,从声音、着装、体型他便能辨认出,那是秋水。瞬间,两种复杂的感觉叠加在一起:昨晚,他还在怀疑秋水此人的真实性;而现在,他却好像认识了秋水很多年一样。秋水身上有种熟悉的东西,似乎是与悔恨有关的绵延的记忆。

“接下来的旅行计划是:萨格勒布、罗维尼、十六湖、威尼斯……可是要怎么走呢?我们得好好研究一下地图……”秋水坐在餐桌对面,边心不在焉地吃着沙拉,边用手机看地图。

这是他们在私信往来中胡乱定的旅游路线,都是看攻略定的。他觉得去哪儿都行,只要在这里,欧洲,远离故乡就行。尽管他知道,一些事情没解决,而一些旧事、一些未来的惶恐又被唤醒了。他努力压抑住内心隐隐的不安,想对秋水说:“好,你定。”可是不知为何,他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回国比较好?”

秋水把叉子啪的一声摔在盘子上,像之前在卢布尔雅那咖啡馆里一样,顿时引起邻座的注意,瞪着眼睛对他说:“你疯了?!”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他并不想回去,甚至有些害怕回去。这种时候,北京每个角落都是过节的欢愉气息,他十分害怕这种气息。

“我没有……我只是有些担心,病毒……”他的声调渐渐弱下去。

“哈!”听他这么说,秋水喜笑颜开了,“就这么点儿事啊,我才不担心。去年还说有鼠疫,不是也不了了之了。”

他看见秋水用叉子挑沙拉里的鸡肉吃,橙色的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把秋水映衬得温柔又灵巧。这是些预示着一天即将结束的光,它们与天、云一同组成了黄昏。一瞬间,这些光仿佛有了实在的形态,是些暖黄色果冻样的东西。他感受着光的奇妙变化,回忆着在他从北京去往卢布尔雅那的飞机上,有一位客人不停咳嗽,仿佛要把肺里的异物咳出来一样。他又想到邻居的表情,那是种大难临头的神情。他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也许吧,也许不严重,是我大惊小怪了。”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而且,就算事态严重,我们在外国不是很安全吗?”秋水试图安慰他。

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一个长方形的不锈钢盘子,盛着很多只生蚝。他拣了一个大的,放在秋水的盘子里。

秋水用叉子挑起生蚝肉,放进嘴里,若有所思地嚼着。不一会儿,她看向他,用一种试探的语气说:“你为什么不跟你老婆一块出国玩呢?你现在在担心她,对吗?”

“我没有老婆。父亲早过世了,母亲去新西兰定居了,说实话,国内没什么让我担心的人。”他回答。

“那你那么紧张干吗?”秋水笑了,眼睛弯成两道弧线。

“你的家人呢?在哪里?”他反问秋水。

“我没有结婚啊,一个人在上海,刚毕业。”秋水冲他顽皮一笑。突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秋水的脸色黯淡下来。她悄悄转过头去,眼睛看向别处。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许是看那个服务员在展览一只巨大的龙虾。可那明明是个好笑的场景,他却觉得她逐渐被忧郁笼罩。半晌,秋水说:“我的父亲也过世了……母亲……在湖北老家……”秋水话音刚落,有一种尖锐的感觉击中了他,就像强烈的阳光直射进眼睛里。

有时候,光会突然找准角度,穿越障碍,直刺到一个人身上。那一时刻,人们的外表消失了,只剩下内里承受着奇怪的痛感。——就像此刻,光在他心上扎了个孔,柔软得像金子的东西泄了出来。他仿佛置身水中,周围的一切成了幻象。秋水、服务员、客人、龙虾、木头桌椅、墙壁上的画……全成了五彩斑斓的模糊图景,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另一些琐碎的画面出现,与现实交叠,形成古怪的幻觉。那是些贮藏在记忆里的画面:离婚后,他交往过一些女朋友,然后不知怎的,女人们都走了,只留下破碎的月光;他看见了一双高跟鞋,在城市的夜中,肮脏的酒杯,盛着红酒或呕吐物;时光飞速流走,他好像躺在一个巨大的坟墓里,旁边是炫目的高楼与立交桥;老家的小河成了剪影,他总是看到车轮、轴承、白烟、玻璃……他像一只小船,沉浸在往事的河流中,明确地感受到那张网。这时候,网是乌云,尽管其他时候,网是各式各样的物质。突然,他觉得有些晃眼,下意识抬手去遮。然后他想,难道是强劲的光穿透网(乌云)了吗?难道光终于要给我以救赎,或者带我去地狱了吗?他从这种地动山摇的胡思乱想中逐渐清醒过来,环境的骨骼重新拼接,一切井井有条。他又坐在这间餐厅里了。他看见秋水用两只手指小心翼翼捏着一个小东西,激动地说:

“司明,你快看啊,是珍珠!”

他凑上前去,那是个形状并不圆润的白色肿块。他看见秋水面前摆了很多个生蚝壳子,柔软的蚝肉不见踪影,空壳子像峭壁。

秋水连忙用餐巾纸把珍珠擦净,放进钱包里,看起来很开心。而在十分钟前,秋水还是一个因触到心事而郁郁寡欢的小女人。他不知道该继续刚才的话题,宽慰秋水,或者摆出大人的姿态,教导,分析,帮她提出良好的解决方案,还是就这样算了。

突然,秋水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今天看不到皮兰之光了吧……”

他有些吃惊,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皮兰之光”四个字从别人嘴里说出。在此之前,他一度怀疑这是他的妄念。世界上根本没有特殊的光,也不可能有看到这束光就会发生的奇迹。可是他作为一个年奔五十的男人,竟对这种无稽之谈抱有幻想。不,他其实并不相信,是模糊的愿景带他来到了这里。

“为什么看不到?”即便一切都是瞎编的,他仍可以利用“皮兰之光”来安慰面前的女孩子。

秋水见他这么问,愣了一会儿,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发现了宝藏一般,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靓丽的喜悦中。只见秋水对他眨了眨眼睛,信心十足地说:

“卢卡说了,看今天云彩的状况,和天的高度,傍晚恐怕不会有皮兰之光。不过……以他的经验来看,明后天很有可能哦。”

……

作者简介

小珂:一九八八年生于北京。小说散见于《收获》《十月》《天涯》《西湖》《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等,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本。曾荣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