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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文清丽:花似人心向好处牵(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 | 文清丽  2020年10月26日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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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昳韵告诉我她要学昆曲,这消息不亚于一位盲人说她要开战斗机,我吃惊得差点把车撞在马路牙子上。我们出版社,有十三位女编辑,除了柳昳韵,谁学昆曲我都不诧异,可柳昳韵四十九岁,体重六十五公斤,驼背,戴酒瓶底般厚的黑框眼镜,军事学博士,老姑娘,常年待在顶楼西头一间偏僻的办公室编军史,跟人鲜有往来。上下班在院子跟同事碰见,也不打招呼,但我们编书,遇到军史问题,总去找她,敲半天门,无人理,只好推开她那扇咯吱乱响的门。办公室书柜上是书,书桌、地上亦是书。墙上呢,是三张发旧的军用地图:左边是《解放战争三大战役及渡江战役形势图》,右边是《解放战争战略防御形势图》,中间地图最大,是《淮海战役》,那上面蚂蚁似的字,看着都晕。我们说半天,她脑袋才从那些成堆的书里露出来,放下手中的放大镜,掸掸褪了色的蓝色套袖,推下眼镜,仔细看你好半天,好像确认你不是敌军后,才回答你的问题。她能准确地给我们说出哪场战役是几点打响,参加的最低职务的人叫什么名字、哪地方人、参加多少次战斗、打死多少人——比军事辞典还准确。

我从一家部队医院调到出版社文史编辑部,要编一些军事纪实文学图书,常有专业性知识向她请教,每问必答。再在院子遇到,她仍视我为路人,我热情上前,聊了半天,她木木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对不起,就急匆匆地走了。吃饭,她也是最晚到,来了,坐最后一排靠窗角落,背对大家,面墙,埋头吃饭。她除了工作,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单位春游、聚餐什么的,她总是借口她妈病了、家里水管漏水等等,鲜少参加。

上班,从家属院到单位坐班车半小时,我们女军人虽然深爱着合体的新军装,可我们谁也不愿意在上下班的路上着军装。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们一个赛一个地比着看谁穿得最漂亮。如果有某位一身衣服两天没换,我们就感觉她生活得实在潦草。而柳昳韵就是这样的人,她一天到晚都穿着军装,上班穿,下班穿。略不同的是,冬天穿我们部队发的冬常服,秋天穿春秋服。夏天呢,我们都穿花枝招展的裙子,她也穿,只不过仍是深绿色的军裙。别人跟她说话,也只限军事内容。你再聊其他话题,她听半天,然后双眼一合,做摇头状。据说她刚来时,更呆。第一次穿军裙,竟然把前开衩穿到后面去了。当然,老百姓第一次穿军装,难免出错,我们姑且原谅她。还据说她起初到食堂吃饭是跟大家同步进行的,结果又出事了。那时我们还没有实行统一的不锈钢餐盘,大家自带饭盒。她吃饭时,感觉好像有个影子戳在面前,她没理,只管埋头吃饭。喝汤时感觉勺子好像比平常大了一些,进到嘴里不太舒服,但也只是想一下。她吃完饭,正要起身时,那个影子忽然开口说话了:“不用洗了,那是我的饭盆。”她这才仔细一瞧,可不,这饭盆跟自己的饭盆都是搪瓷的,上面花色也差不多,但比自己的旧,牡丹花多了两朵。从此大家暗地里就叫她呆子——书呆子。有人还总结道,怪不得嫁不出去了,谁愿意娶这样的呆子做老婆呢?前阵子,她母亲去世,政委代表组织去吊唁,她竟把政委喊成了主任,生生给人家降了半级。陪政委去的军事编辑部主任,也就是柳昳韵的领导忙给调来一年的政委解释,柳编辑跟母亲感情深,是母亲一手带大的,伤心得糊涂了,请政委理解。我不这样看,我认为这是因为柳昳韵心里根本没有这些俗世理念。比如之前的一天凌晨,大概四五点钟,她忽然给我打电话,边抽泣边说:“不得了了,我起床上卫生间,忽然发现地上有好几只蟑螂,吓得跑到我妈屋子里,叫她也不应,推她也不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实话,那时我只到她办公室请教过几次问题,远远没到跟她分享这样伤心事的地步。我揉揉惺忪的双眼,不耐烦地说:“这事,一,你应当打120;二,报告你们编辑部领导;三,如果情况恶化,赶紧通知所有的亲戚朋友,准备后事。”“好的,好的,我马上打120,马上报告我们主任。不过你能来吗?我好害怕,都不敢在屋子里待,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

那是我参加过的葬礼中最简陋的一次,除了她的编辑部,加上我,总共五个人。我说:“你没通知亲戚朋友或者其他人?”她摇摇头说:“别麻烦人家,咱们社领导要来,我都没同意。”灵车来后,我们几个人帮着她把老人遗体放上车,她让大家都回去,自己一个人跟车前去处理后事。她上灵车时,我发现她腿直打哆嗦,便陪着她一起到了殡仪馆。从那以后,她不再叫我赵编辑,而叫我芷。此后,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芷,我家水管漏水了,怎么办?”我说找物业呀。“我没电话。”这事刚解决完,她又打电话了,“芷,你说炒菜放少许盐,‘少许’是多少呀?你别烦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些事以前都是我妈妈做的。想起我妈妈,她好狠心,怎么能丢下我不管呢?喔喔喔。”“行了,你不是三岁小孩,你快五十岁了。”

自从她妈走后,她过得更马虎,上下班仍穿军装,不是把右领上的领花别到了左领上,就是把冬天的硬肩章别在了短袖上。有时,我们在班车上无聊,除了说说衣服、品品电影,偶尔也开开玩笑。有次,不知谁说假若你有一双翅膀,咋办?有人答,飞往世界各地,看从未见过的景,吃从未吃过的美食。也有说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邂逅一两次艳遇多妙。这时,社花忽然回头问柳昳韵:“你呢?”柳昳韵好像大梦初醒,待明白问的内容,一本正经地说:“那当然得去医院把翅膀做了呀,要不,岂不成了怪物?”逗得我们大家差点笑岔了气。

所以,我不相信她这样的人能学会昆曲。昆曲是什么,是缠缠绵绵的水磨腔,是你侬我侬的儿女情。一个不晓风花雪月无意潋滟心事的老姑娘扮多情小姐,我想大多数观众跟我一样,没有兴致瞧一眼。

“你说,我能不能学会呀?”她在电话里不停地问,声音急促,好像我说她会,她就能立马登台。

我把车停在一处安静的路边,说:“我听的感觉就像是要把大炮磨成绣花针。柳编辑,你怎么会冒出这稀奇古怪的念头?”

柳昳韵在电话里清清嗓子说:“这不是还在疫情期间嘛,咱们在家办公,编稿之余好无聊。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昆曲这个剧种,一出戏没听完,竟迷进去了。我这半月反复看张继青、沈世华、华文漪、王奉梅这些名家的演出,同一支曲子,我看了不下五十遍,每天往电脑前一坐,就想看,而且一点儿也不烦。我看了老一代的,又看中生代的,你看看张志红五十多岁了,那个美,简直就是仙女下凡。沈世华多少岁了,老太太七十九了,你去看看她的《牡丹亭·游园》,妥妥的一少女嘛。这么一看,我就再也放不下昆曲啦,就想说不定我也能学昆曲呢。芷,我给你说,我琢磨了好几天,越发明白女人不学昆曲,这一辈子算白活了。”

“我记得你好像在社里的青春奋斗演讲会上,说女人不当兵,这一辈子才白活了。”

“哎,当兵是职业,昆曲是爱好嘛。”

看我没接话,她在电话那头仍在追问:“你听见了没?快说话呀。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把年纪了学不会?可你就不想想,穆桂英五十还挂帅呢,她婆婆佘太君更厉害,百岁还出征呢。”

“人家只是克服体能上的困难,而不是半辈或百岁才初次学艺,博士,拜托,你要搞清概念,方可辩论。”

“吴昌硕四十岁时拜师学画,齐白石六十岁才成正果,金星都把自己的男子身变成了女人体,这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我打电话问过全京城最厉害的昆曲胡同一号,问我这种老白能不能学会昆曲,人家说,还有八十岁的老太太来学呢。我还不到五十,胳膊腿总不至于硬过那老太太吧,你说是不是?”

我望望大街上戴着口罩的人群,知道她一根筋,一时半会儿劝不住,本想调侃我还没见过戴近视眼镜的杜丽娘,又怕伤了她敏感的自尊心,便打断她的话,说我正在开车呢,晚上到家后给她电话。

她说:“真的,芷,昆曲好美呀,你一定要听听!现在疫情期,不能出去,听听昆曲,也是一种享受。真的,特享受。我就想如果我学会了昆曲,也许我的生活就跟现在两样了。”

“你就能从大校军官变成闺门旦?”

“啊,你也知道闺门旦?看来我找对人了,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好好开车,晚上到我家里来,咱们好好聊聊。”

我们住在一个院里,共处一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请我到家里去,实属难得。听同事们说,她从来不让人去她家。但现在非常时期,我除了家,连买菜都不敢去,更别说到别人家去了。

“等疫情结束吧。”

“来吧,来吧,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要事与你商量,刻不容缓,求求你了。你不来,我会失眠的。”

我犹豫片刻,答应了。我可知道失眠的痛苦。再说我编辑的一本书《中国战舰备忘录》能得鲁迅文学奖,她功不可没。这书当时只是一个业余作者写的一部反映本单位建设的报告文学,我为了史料的准确,让她给我把下关,因为人生的第一本书,又是初次从政工干事转身当编辑,心里没底。而她是出版社的优秀编辑,名牌大学毕业的军事学博士,这对我这个从战士入伍后来上了军校的人来说,是致命的诱惑。还有令我信服的是办公楼大厅两边的优秀编辑排行榜上,她是第一位,佩戴大红花,厚厚的眼镜下,那眼神凛然,好似傲视众生。虽然在众多帅男倩女中,她一点儿也不突出,相反,显得又老又憔悴,但是她排名第一的图书销售量,还是让我下决心,让她帮我看下书稿。第一炮要打响,你才能在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人群里站住脚。这是当过兵的爸说的。

结果,她把军舰型号、吨位,还有鱼雷尺寸,甚至声呐、舰艉这些专业用词一一核对后,还在全书结构上提出了建设性意见——不能只写北海舰队,要写全海军的驱逐舰,甚至要延伸到全世界的驱逐舰,书名叫《中国战舰备忘录》,既全面又有权威性,而且肯定有良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我把此事跟作者说了,作者在后记里不但表扬了我,还表扬了柳昳韵。柳昳韵看到书稿后,拿起笔,就把自己的名字划掉了,说:“一,我就是一个编辑,不是作家,还知名作家?言过其实。二,自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不是为表扬,为的是朋友的信任。”她的一番话让我脸红心跳,因为作者后记中提到我是一名作家后,我发现他少提了我的一部书,还特意加上了。听她这么一说,立马把写我的那部分也删掉了。

书得了奖,还拿到不菲的奖金,我好兴奋,要请她吃饭,她一句话就把我戗了回来:“你怎么那么俗气呀?”虽如此,我仍感觉欠她一份人情,没事时,常到她办公室坐坐,虽然跟她谈话很无趣,不是枪,就是炮,但也能增加业务知识,跟她就比别人走得近些。

她现在能把这么重要的决定告诉我,还再三不让我告诉别人,我更感到信任是多么的弥足珍贵,便决定冒险去她家。

……

文清丽,女,1968年生,陕西长武人,现为《解放军文艺》主编。1986年入伍,先后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湾 ·湖》等三部,小说集《纸梦》等三部,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光景》。曾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