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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繁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建华  2020年10月26日11:55

《午后的繁花》 作者:陈建华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时间:2020年08月 ISBN:9787547316610 定价:68.00元

自序

这些随笔杂七杂八,多少带点文艺腔。初次收编成集,总要取个书名,脑中跳出“午后的繁花”,再想想别的,也没有想出更合适的。其实是一种记忆的连接,其中有些隐秘闪烁的东西,如点滴火星的烬余,不知哪阵风又把它燃烧起来。

20世纪80年代我在复旦读博,偶尔有内部电影可看,那天汪跃进带我们去外文系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说是一部有关爱情记忆的影片,看完后画面在脑际久久回荡:一个舞会的镜头,突然定格,男男女女神情木然,灵魂出窍,又分秒活了过来。在木然的间隔里,我也好像在另一片天空里飞翔。汪跃进说这部影片当初在巴黎放映给知识界带来震撼,赛过洗脑。大约十年之后我在哈佛遇见他,知道我在跟李欧梵先生读现代文学,他就哈哈笑起来说我“堕落”了,指我从前是学古典文学的。虽是玩笑,不过确实哈佛向来崇尚古典,直到90年代才开始设置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学科,并请李欧梵先生担任教授。那时汪跃进已经跟巫鸿先生念完美术史博士,后来在哈佛任教,至今好多年了。

小时候看电影,每一次都激动无比,由班主任带领我们去影院集体观看,比如《鸡毛信》、《地道战》等,像是一种文化仪式,经历另一种人生,悲壮而神奇。后来看内部电影,一听到《清宫秘史》和《桃花扇》的歌曲就不得了,人好似软瘫一样,荡气回肠之中仍然伴着战栗的罪恶感。

ZUI初看玛雅·黛伦的《午后之网》是因为选修了布鲁诺的电影课,她说电影史有写实和奇幻两个源头,分别以卢米埃尔兄弟和梅里爱为代表。虽然她在课上这么讲,但实际上却把《午后之网》作为奇幻类型的典范,我想这跟布鲁诺的女性主义立场有关。玛雅是一个来自俄国的天才女子,在美国一心要拍吃力不讨好的现代主义艺术片,没拍成几部片子,却成了文化另类。说实在的,《午后之网》很短,只有二十分钟,ZUI初是在卡朋特视觉艺术中心(Carpenter center for visual arts)看的,无厘头的叙事让我一头雾水,而镜头异常唯美,在我心头激起阵阵惊喜的涟漪。其实整个学期ZUI令我神往的是文德斯的《柏林苍穹下》,我的学期论文是对片中女主角的背影作美学分析,批作业的是布鲁诺的助教,一个美国小伙子,给了我A,批语说:excellent throughout!(通篇精彩!)

在哈佛读书还有闲心思写点诗文自娱自乐。《午后之网》只看了一次,却在脑中挥之不去,片中的钥匙、镜子、匕首和花的意象与恐怖、爱情、谋杀的母题一起在记忆中发挥作用,和我从唐人街搭乘小巴去纽约一路上车速飞快的惊险体验,和第五大道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现代主义的破碎噩梦般的观感,和讨论班上《金瓶梅》、《海上花》的阅读经验交杂在一起,掺和着些许颓废情调,梦幻般散落在一些散文篇章里。

在香港教书的时候,一年里总有回上海老家的机会,多半是出公差、开会或去图书馆查资料。有一回淘到玛雅·黛伦的碟片,双碟套装,有她的三部影片,另有一部她的传记片,那份惊喜难以形容。于是对玛雅的生平大感兴趣,等于做学术研究,借助香港科技大学图书馆的几本参考书,写了一篇《蓝火:玛雅·黛伦的镜像舞台》,发表在林贤治主编的《人文随笔》杂志上。

我和林先生的交情谊比较特别,若用“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来形容林先生,一点都不过分。他写了不少书,始终能保持尖锐清晰的思路,很不容易。有时和他通个话,他的那股浩然正气总会震动我,他对专搞学术的人似乎不那么看得起,对我也有所提醒。不过大约因为我从前写过诗,他才对我另眼相看。那是通过在日本的刘燕子,她主编的一本叫《蓝》的文学杂志介绍了20世纪60年代上海的文学活动,林先生觉得不应该让文学史被忘记,所以他为我出版了《陈建华诗选》,除了诗,还有我的“诗传”以及关于当年写诗的一些直白的回忆,也是在他的督促下赶出来的。

没想到这本诗选竟会产生某种“蝴蝶效应”,把我带回了家。记得先是张真给我发邮件,说他的好朋友唐颖——有名的上海小说家——喜欢我的诗集里的上海味道,问我几时去上海,可跟她聊聊。我是在波士顿认识张真的,是通过孟浪,一位真诚的诗人,很可惜前年因病走了。张真来自上海,早在70年代便是知名女诗人,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读博,专攻电影。

讲这句话已经好几年过去了,唐颖经常在国外,因此总和她错过,倒是见到了金宇澄老师,《上海文学》的编辑,他从唐颖那里知道我,确切地说他们好像在水面上发现了一枚60年代的风筝,勾起了他们有关上海的乡愁。一个明亮的下午,我去巨鹿路作家协会拜访了金老师,下楼坐在隔壁的咖啡店里,他细长个子,上海腔调,额头刻着人生,从前叫“老侠客”,现在会叫“老司机”。我们相见恨晚,我比他大几岁,除了书里已经写过的,讲不了多少,他却会讲故事,对细节有一种天然的痴迷,跟我讲这咖啡馆的老板娘是俄罗斯人,是《上海文学》的读者与作者,讲他在黑龙江插队的见闻,并把专写插队故事的《洗牌年代》赠予我,又说这是他早年写的东西,因为一直做编辑,看得太多反而不敢写不想写了。和他初见的感觉好像把我从书斋里拽了出来回转到了大千世界。

大约一年之后老金发来电邮,说他在写小说,一部上海人的小说,在一个“弄堂”网上连载,他说他边写边跟网友互动,越写越“扎劲”,所以一发不可收。那就是后来的《繁花》了,现在大家都知道这部小说。我想他搁笔二十年,一旦动了真念,便水到渠成,正是长期累积的结果。关于《繁花》我写过一些文字,它至今走势犹劲,说明其意义远远超出了上海,虽说海派文学咸鱼翻生是新世纪以来的气运所致,也须有足以当之的底蕴。《繁花》写出了上海人骨子里的世故世俗,而书中“不响”的修辞像阿多尔诺所说的“否定辩证法”,把从《海上花》到周瘦鹃、张爱玲的文学传统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这是这本小书书名的由来,大概不免“攀林(贤治)贴金(宇澄)”之嫌。其实书中的每一篇文章都有故事。我是做文学与文化研究的,书写与发表涉及生产与流通过程,少不了媒体及其编者的辛劳付出,在此小文里难以一一表达我的感激。再作一番自我观察,或许应了钱锺书的“围城”的比喻,在我身上表现为在学术与文艺之间滑进滑出,我不断提到少年时代写诗的事,还是一种文青心结在作怪。如果读者有兴趣,可在本书《悲剧共同体:舞台剧〈繁花〉观后》一文里看到,剧中姝华念我的诗句,是我的诗选中《梦后的痛苦》的一段。在观看《繁花》的第二天,我发了一条微信:“昨夜在美琪观《繁花》,见门口冒寒等余票者。与饰演姝华、小毛合影,乃剧中念拙诗者,幸甚感甚!全剧倾力赴演,场中笑声连连,谢幕时掌声满贯,诚可喜可贺!遂赋一绝:申江雪后献鸭春,俊靓鸳蝶赏《繁花》。桂冠世情张恨水,羡煞只手胜芳华。”至于那篇剧评,我向来出手慢,大约过了一个月才写就。

两月前金老师微信上问我:“陈兄大作‘梦中美景……’写于1967?还是更早?”又说:“书中沪生背诵时在‘文革’之前,有点牵强。”“说是姝华抄的,她一个表哥写的,我只能答之是表哥ZUI初草稿。”大概有人较真,金老师也认真,要落实小说或戏剧所引的诗句的具体时间。我回答说:“不必拘泥的,在《繁花》里是另一条汉子。”又说:“谢谢给另一个梦。”本来小说中引用他人的文本,是一种艺术手法,如郁达夫的短篇小说《黄仲则》即为再创作,与黄仲则的真实历史是两码事。然而金老师邀我去看戏,与演员们认识,对我来说十分开心,不啻是传奇性经历,不惜把虚构回复到真实,这也是金老师的厚道处。事实上我的感激不止于此,至今记忆深刻的是他当初就直言不讳,说我的“诗传”写得太简单,建议我重写,甚至把我的诗作为素材来写小说。

2013年我从香港科技大学退休便回上海,一晃六七年,虽说我生于斯长于斯,到底出去了二十多年,石门路上的老家早已消失,摩天大楼拔地而起,记忆受到挤压,由是不免陌生。但是人情不变,旧雨加新知,可喜的是认识了不少搞创作的,使我的人生与写作愈加丰富,虽然我的学院围墙仍在,却如这眼花缭乱的世界,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

唐颖也终于见到,几年前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一场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也见到她的丈夫张献,80年代上海先锋戏剧的引领者。后来接二连三读到她出版的小说,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那个研讨会是旅法建筑专家张梁组织的,名曰“市民都会:上海现代城市的样本”,本书DI一篇谈海派文学的即收在那次会议的手册里。张梁笔名“南方”,以前在北美做过《今天》杂志的编辑,我们是在那时认识的。我在会上作了关于我在60年代的诗歌创作与波德莱尔的报告,题目也是张梁出的,去年他向我约稿,要我写成文章,至今还没交稿,真不好意思。

由于东方出版中心副总编刘佩英女士的厚意、责编唐君宇的细心编校,这本小书得以呈现在读者面前。我在这里对她们表示衷心感谢。这将给我带来许多难忘的人和事,对我的写作而言是一种新的动力。

2020年2月22日于香港铜锣湾南洋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