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大数据时代：信息围城》 作者：夏予川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8月 ISBN：9787229150334 定价：45.00元

悲痛备忘录

我是一名室内软装设计师，丈夫是一名骨科医生，准确说快是前夫了。

在刚谈恋爱那会儿，正逢互联网智能时代刚刚到来。跟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我们很享受它带来的安全和便捷，也自愿供其收集所有私人信息。那时候，就好像人几天前还住在山洞里，突然有一天醒来就看见了火车，搭上列车后，眼前新鲜的景物和广袤的未知就已经让人目不暇接，忘乎所以了，哪还顾得上它会开往何方。足不出户吃遍天下美食，大数据加 VR 挑选衣服送到家，随时随地与世界各地的朋友面对面，陌生人认识只是彼此间的数据交换，挑选学校专业根据就业市场大数据，出行一定提前规划好路线，任何交易都只是网络上的一串数字变化……对于各种渠道的个人信息采集，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快速适应，过渡期非常之短，而且很快在内心潜意识区里建立自我安慰——“我只是这堆蝼蚁中最不起眼的一只，我的那些信息根本算不上什么，它们会被掩盖在巨大的基数之下，永远不会被单独拎出来。”渐渐地，似乎依赖经验和能力的人越来越少，大家仿佛一夜之间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根据大数据给的结果，做出一切选择。

起初真意识不到这有什么不好，就算一直都存在负面新闻，也认为这是趋势，是时代洪流，是文明进步的象征。但我怎么都没料到，这也会是我噩梦的开始。

刚结婚没多久，就有妇产医院向我做电子推销，一开始，我不以为意，直到真的怀孕后，才逐渐享受起这些“贴心”的服务来——推销的商品不仅精准符合喜好，而且常常会提醒一些我没想到的细节。我也从不避讳在社交网络上发布自己的动态，偶尔遇到一些网站需要填写私人信息，只要不是十分敏感的内容，我都会配合。

意外是在怀孕 25 周时发生的，那是个雨后的周末傍晚，空气分外清新，晚饭过后，先生提议一起出去散散步，他工作很忙，难得有时间，我自然应允。

讽刺的是，任凭大数据如何精准，也难以准确预测人类的即兴行为——一对夫妻即兴决定去散步，而另一对情侣，即兴决定由刚拿驾照的女孩开车，这两条之前毫不相关的平行线，就在这一天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意外地碰撞在一起。

车撞过来的前一刻我就失去了意识，等醒来睁开眼时，惨白一片的陌生房间，电子仪器嗡嗡作响，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我艰难地回忆昏厥前的一刻，记忆停在了人行道上——一辆失控的车辆向我冲过来……我下意识想知道肚子里的宝宝是否安好，但浑身疼痛无法动弹，连嘴都张不开。这时丈夫的脸映入眼帘，那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痛苦，我从中读到了最不想要的答案。

我努力让自己睡着，祈祷再次醒来时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那段身体的恢复期，是我离开电子产品最久的一次。有三四个月，几乎没使用过任何智能电子设备。当然这也并不是为了避免被收集个人信息，而是我害怕与人联络，同情、安慰、陪伴……每个人都会以各种形式提醒我刚发生过的悲剧，我更不敢走出家门。在那个时间段，大数据对我的收集应该是完全空白的，这也间接导致了它并没有及时更新我已经失去孩子的信息。

可逃避和麻痹自己并不能使痛苦减少分毫，我只能等待时间来平复一切。那段时间，多亏了我的亲人，特别是我先生，他除了身体，内心的痛苦和自责不少于我，若不是他的隐忍和耐心，我不可能会撑过去，我眼看着他的付出，便下决心要振作起来重新开始。

不过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轻松。在慢慢尝试回归正常生活的过程中，我不可避免地重新开始使用手机和电脑。一开始，我偶尔在手机上收到推销婴儿服和奶粉的广告，都会默默将其删除当作没事发生，但后来这些广告的密度越来越夸张，他们不仅涉及有关婴儿和产妇的产品，而且还能根据婴儿的成长阶段量身推荐，这让我不得不记起如果我的孩子顺利出生，现在应该多大了……短信、电话、即时通信、邮件，再到后来连我家的信箱中，也塞满了各式婴幼儿产品的宣传册，甚至有些慷慨的商家，还会寄来分量十足的试用品。

有一次我去商场买东西，结账刷卡后，账单的背面附了长长一串婴幼儿产品推荐清单。看着那些原本憧憬过无数次该如何使用的产品，我当场就崩溃了。收银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无从解释，也不能苛责任何人，因为我终于意识到，这就是现在这个时代、社会运行的规律——你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被监视着，但你并不知道对方是谁，潜伏在哪个角落，它不会告诉你自己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监视你，也不会因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一件事情而停止运作。

直到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快两年了，同样的经历还在持续发生，且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就在昨天，我还接到向我提供学前教育咨询的推销电话，上来就问我“孩子现在多高了，牙长齐了吗，有没有发现什么天赋”，然后向我推荐他们的学前教育机构。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能跟得上的思维就是——“牙长齐了吗？”是啊，如果孩子还活着，现在牙齿该长齐了，我该教着刷牙了。但最后，我只能对着电话里的姑娘说：“实在抱歉，我的孩子，没来得及出生。”

至于我先生，一开始我以为我们会互相扶持着走出伤痛，但慢慢地，我处处触景伤情，变得十分敏感，他的耐心逐渐被消磨殆尽。

无奈之下他建议我们再生一个，但我坚决不同意，因为我根本无法承受有可能再失去一个孩子的打击。渐渐地，他开始放弃努力，我们达成一致尝试分居，这样在面对彼此时，压力都会小一些。现在，我们已经在准备离婚协议。

如今我虽然在尝试恢复工作，生活也逐渐回归正轨，但那些无孔不入的广告商，就像一份“悲痛备忘录”，时不时来提醒我那段悲痛往事。我做过所有能力范围内的尝试，包括法律途径，但法律相比科技进步的速度，严重滞后。我也想过搬家，但实名制绑定了一切，我害怕即使搬家，他们仍然能通过大数据找到我的新住所。所以哪怕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却一天比一天更觉深陷地狱之中。有

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想要去陪自己尚未来过这个世界的孩子，但又实在放心不下辛苦养育我近三十年的父母。

现在，我只希望自己恢复成一个赤裸裸的人，就像刚出生一样，没有姓名，没有身份，没有生成过任何数据信息，完全消失在这个无形又无孔不入的大数据网络中。

解决方案

听完周茵如的讲述，三个人都陷入了沉思。杨壹壹对个人隐私泄露带来的负面影响并不陌生，但短时间内身边就有了两个活生生的例子，还是让她有些唏嘘，而李零则十分淡定，毕竟在他曾经的职业生涯中，多的是更夸张离谱的案例。

“你说得不对，”李零轻轻摇头打破沉默，否定了周茵如刚刚的结尾，“就算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是‘赤裸’的，他们在母体里就已经被收集了大量的数据，正是这些数据，才导致你如今面临的困境。”

周茵如微微颔首，刚刚一番摧心剖肝的回忆，已使她耗尽体力，她纤瘦的身体陷在座椅中，一如她无助的灵魂深陷噩梦里。

杨壹壹和夏乐此时也不敢轻易接话，只能用期待的眼神等着李零继续说话。

“我从来没有反向处理过，之前服务过的客户多是世界 500 强，他们只关心海量数据下的趋势和转化率，不会在乎个体数据。只要不影响大的决策，少数人的意外会被自动忽略。”李零拧拧眉头，抿起了嘴。

“所以她才会依然被当作目标人群，反复骚扰。”杨壹壹看了看周茵如，不知道自己是否拿捏好了说话的分寸。

“那怎么办？”夏乐心疼好友，脸上满是焦急。

“唉，数据被转手多次后，基本已经没办法……”杨壹壹说到一半不知该如何继续。

李零这次没有接话，他正低头闭目，试图让自己快速进入有效思考。其余三人也各有各的心思，默不打扰。

“演算完毕！”片刻后，当李零心中响起这个声音时，他已经在脑中将那些混杂的信息，整理出了秩序。他抬起头环视三人一眼，说道：“这样，我们分为三个时间节点来处理：过去、现在、将来。”

“什么意思？”夏乐替大家问道。

“就是按这三个时间节点来处理。过去，指已经发生的事。关于这一点要明确的是，除了可以尝试删除那些自己发布的信息，想要收回或者删除已经被采集的信息，是几乎不可能的；现在，指怎么解决现在的困境；未来，指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做好防范措施，避免同样的事情发生。”李零一一向大家解释，语速适中，没有用专业术语，一番话简明易懂。

“听起来是个不小的工程。”杨壹壹皱着眉头，夏乐跟着点头。

“我们在网络上生活了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信息想要一夕连根拔起不现实。”李零知道这种事情需要当事人的全力配合，不然局外人再怎么想帮忙也使不上劲，便转向周茵如说道，“这样吧，

我们按照这三个步骤，一步一步来，下次见面，我们先完成第一步——尽量删除包含自身隐私的网络信息，可以吗？”

“好。”周茵如闻言坐直身体轻轻点头。

“那现在不如先吃东西吧？”李零突然摸着自己的肚子，笑着看看众人。

“是啊，吃饭最大。”结束得实在突然，夏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立刻举手招呼服务员过来点餐。杨壹壹觉得点餐的事情夏乐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便向李零问道：“师兄，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第一步倒是不用，主要靠当事人配合。”李零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会尽力配合的，麻烦你了。”周茵如此时已经恢复到刚进门时的得体，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留一下你的联系方式。”

“不如我们就从现在开始练习吧！”李零将双臂交叉在一起，打住了周茵如的念头，“我们要警惕生活中涉及信息收集的细枝末节。例如这次，口头相约即可，我最近都有时间，看你方便。”不愿意留联络方式，也是李零这些年来的习惯，他认为今后如果不会再有交集的人，留下联系方式也只是多了一个放在通讯录里的陌生人。

“可……”周茵如有些犹豫。

“别担心，不会失联的，他肯定找得到你。”杨壹壹明白她的担心。

周茵如点点头，收起手机：“我现在是自由设计师，什么时间都可以。”

“好，那干脆明天，周一早上十点，我们约在街对面的咖啡店，看到了吗？就是那间。”李零说完微微低头，用手指着窗外街对面一间咖啡色雨棚的店铺。

“嗯，看见了。”周茵如突然又想起什么，“需要我带什么吗？电脑？”

“不用，我带。”

“需要我陪你吗？”夏乐此时已经点完餐，热切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帮上一点儿忙。

“已经够麻烦你了，你也还要带孩子。”周茵如感激地捧起夏乐的手。

“咱俩见什么外啊。”

“明天倒真的不用，只是一些简单的网络操作，接下来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会通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