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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南泽仁:​影子里飞出的蝉鸣(外一篇)
来源:《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 南泽仁  2020年10月23日09:04

几天间,秋收后的土地上长满了青黄的羊草,浓郁的阳光使它们开出了白色的小碎花,从七日村口的平石板望去,像下了一场浅雪。

地边上金哑巴在慢慢地踱步。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肩挎一个油腻的帆布包。村庄附近有一片核桃林,他走进树林里,一片叶子从头顶掉下来,打在脸上,他以为是树的问候,仰头去看,向天伸张的树枝挂破了几朵白云。走出核桃林后是菜地边,篱笆里长养着冬青菜。经过篱笆,他望见了七月家,敞开的院门外有一棵古松柏,叶子四季碧青着。松柏的阴影落进院中,隐秘了两层楼的石墩子房、褪了色的绿油漆门窗。唯有铺满院坝的玉米棒子耀着光,映亮了金哑巴朝院中探望的眼睛,他瘦削的脸颊随之绽开了粗而明亮的笑。他的喜悦是那样诚实,像见到自己家的玉米丰收了一样。他举起了枯大的手掌啪啪地拍打门框,始终没有人出来应,他才正式走向了一院子的玉米棒子,坐在其中。他捡起一根玉米凑近鼻子深嗅,清甜的气息给了他力量,他开始往背篓里掰玉米,一根紧着一根,玉米粒从他手中大把地滑落进背篓里,响着金渣子迸溅的声音。

两三只鸟儿落在房檐上机警地寻望,识别到没有成熟的玉米粒,便飞去啄食,金哑巴感到耳边有极速掠过的细风,他转身朝着鸟儿打开双臂使劲地上下挥动,那破绽的影子急切地想要振翅飞翔时,鸟儿被惊走了。

反穿着羊皮褂子的乌达像落单的岩羊从七月家门口经过,他瞥见金哑巴正埋头掰玉米,那双手活像只田鼠三两下就吃掉了一整根玉米,乌达为金哑巴这过活的本领微微扬起了嘴角。乌达要去平石板上坐坐,他的胸口每天都需要在那儿舒缓一口很长的气息。乌达坐在平石板上远眺公社门口的公路,秋收后的地边亮出了它另外几段弯弯绕绕的腰身。许久,他才等到一辆东风汽车碾着滚滚尘土经过,他便去捡起一块白石子放在平石板上,下一个老人来了,会接着捡起石子记录他所等到的公路上经过的汽车,他们每天都做这样的事情,是为了让那条公路保持生命。有时雨季,十天半月也等不到一辆汽车经过,他们会长吁短叹,七日村庄从此要与世隔绝了一样。乌达坐在平石板上吸了管烟叶,他没有等到一起看汽车的老人,他们都在为自家的秋收尽着力量。乌达在这村庄里只有几间獐子房和一座月牙样精巧的园子,园子里种满了能使他的身体温暖饱满起来的兰花烟叶。村庄的秋收景象只会令他更加思念在白岩子放牧的一对儿子和那群雄壮的远足牦牛,乌达想低唱一首能使牛群从千里之外朝他奔来的山歌,他的喉咙却发出了一声轻叹。

再返回七月家院门口,乌达停住了脚步,金哑巴依旧保持着与先前一致的认真的姿势掰玉米,乌达回头看了一眼通向平石板的那条小路,他看到所有的石头都有生命。“日格——”乌达用洪亮的立汝语唤了一声金哑巴,金哑巴那空无的眼神早已遁入了白色的阿修罗界里。乌达走进院中拾起一根玉米丢到金哑巴脚边,金哑巴受了惊吓猛地抬头,见到是老人家,他用迟钝的笑问候乌达,一丝晶亮亮的口水随之从他的胡子滴流了下来。金哑巴取出身下的木凳用衣袖反复擦拭后端到乌达面前,轻拍凳面请他歇脚,乌达就去坐坐。金哑巴蹲在背篓面前继续掰玉米,乌达与他枯坐。过了一会儿,乌达又拾起一根玉米棒子丢到金哑巴脚边,金哑巴又一抬头疑惑地凝望乌达,乌达捧起左手心在嘴边,并拢右手的两根指头往左手心里划动了几下,金哑巴就懂得了老人是在问他吃午饭了没有。金哑巴眯缝着眼去看天,接着举起一根玉米芯把头顶的太阳准确地指给乌达。乌达生怕那强烈的日光点燃了金哑巴手中的玉米芯,他背手大步地离开了院子。金哑巴起身来,朝着乌达的背影躬身点头相送,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取回凳子坐到玉米棒子中去。

金哑巴一刻也不停地掰着玉米,太阳躲进了大片的云层里,院子一霎幽暗。金哑巴抬头看见一朵偏离头顶的云镶着金色的边,他就起身从帆布包里取出自己的大瓷碗和筷子,进了厨房,他并不使用七月为他备好的碗筷,他鄙视自己的穷迫气息污染了主人家。他舀起煨在甑子里的蚂蚁仔滚沙(玉米面中掺入一把金贵的白米)和腊肉炖青菜扣进大碗里,端到厨房门槛上吃,细细地嚼,吞下那肥腊肉的油水时,他的心里和脸上都升起了极大的满足。几颗油珠子挂在他花白的胡子上,胡子也发着亮。饭菜散布的香气引来了苍蝇蚊子在边上扑闪,他就把筷子伸进臂弯里擦拭几下后夹起一撮饭撒出去,苍蝇蚊子随之飞去吃那些饭粒,他的内心因此全部占满了持续久远的愉快。这时,乌达提着一只茶壶再次走进了院门口,金哑巴迅速起身来,对乌达抬了抬饭碗,同时咽下了一口很粗的菜饭。乌达把茶壶放在金哑巴面前,自己去院子边缘转悠,看攀爬在院墙上的喇叭花心嗡嗡唱响的毛蜂,他揉了揉鼻头,仿佛那唱响声是从他自己的鼻息里震颤着发出的。听见金哑巴的筷子在碗底叮当作响,乌达就去提起茶壶往他的大碗里注入酥油茶,茶壶见底时,刚好装满了金哑巴的大瓷碗,金哑巴看着茶面上那层酥油,那层耕种人家难得吃到的酥油,他高兴得笑出了一头老牛哭了的声音。乌达看着他喝茶,茶水在他的喉中婉转有声,乌达就轻轻地笑了,他晃动着空茶壶上的日光离开院子。

正午的太阳使金哑巴的额头渗出了汗水,他饱足的身体感到了野棉花样的白和柔软,慢慢地,他陷入了这软和里。一根玉米“咚”一声砸到了他的头顶,他倏然清醒来。门外,几个孩童正探头探脑地望金哑巴,见他睁着一双惶惑的大眼睛打量他们,就惊叫着逃逸了。金哑巴仿佛听到了落在他们身后的鲜明笑声,也跟着鲜明地快乐。一会儿,孩童们又逐个返回到门外,他们的小手紧扣在门框上只露出头谨慎地打探金哑巴,他们的心像张开的翅膀,随时都会为着金哑巴露出的可怖面容,或头顶冒出一对犄角而飞离。他们看了又看,金哑巴从头到脚一副讨口子的模样,便又捡起玉米棒子朝他砸去,他用双手护住头,一根根玉米棒子击中了他的手臂还有腿脚。他从口袋般大的袖口看出去,小孩们嬉笑着,唇齿间闪着点点亮光。接着,他们抑制住笑声,轻手轻脚去接近金哑巴,有的从后背给他一小拳头,有的去揪一把他的头发,金哑巴像没有痛感一样任他们泼玩。他们始终没有看见金哑巴嗔恼,便像厌弃一块大石包那样绕着他追逐几圈后跑出了院门,金哑巴的眼光紧追着他们消失在门口,他张望了一阵,不见小孩们归来,他的心底掠过了一丝空落。

……

南泽仁,女,藏族,1977年5月出生,四川省甘孜州九龙县人。甘孜日报社记者,甘孜州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作品散见《四川文学》、《民族文学》散文专刊、《西康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