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包倬:驯猴记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  | 包倬  2020年10月22日07:55

谁被人从梦中吵醒,都会懊恼。那些蛮横粗暴的噪音,带着傲慢和冷漠,一把将你从梦境中揪出来,从不管你醒来后的心跳加速和一头雾水。

今天早上,吵醒我的是同事马老川。每天给动物们清扫粪便的马老川,姓马,四川人,真名不知。我在梦中听到他说方言,马匹哦,龟儿子硬是奇了怪了。我睁开眼睛,看见马老川和其他几个人的身影在我床前晃动。

我说,吵个铲铲,还让不让人睡觉?

马老川说,睡个锤子,方小农不见了。

我说,是不是连猴子也不见了?

马老川眼睛一亮,说,你龟儿子咋晓得?

我说,我猜的。

这时,其他几个人都不说话了。他们看了看对方,相继离开了我的宿舍。过了一会儿,保卫科的人来了。领头的是科长王立春,他水桶般粗壮的腰上吊着一根橡胶棍。他说,园长让你去一趟。说完这话,他们走到宿舍门口,等我穿衣服。

园长坐在办公桌后面,努力睁开一双浮肿的眼睛。从我进门到坐下,他一直冷冷地盯着我看。保卫科的人,在我身后站成一排。

我说,园长,你找我啥事?

他说,你猜。

我说,园长,我又不是神,猜不中。

他突然高声问,那你怎么知道猴子和方小农一起不见了?

我尴尬一笑,说,我瞎猜的。

站在我身后的保卫科长王立春断然一声猛喝:老实点!猴子是保护动物知道不?偷猴子是什么后果知道不?

我说,关我啥事?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园长说,那好,那就请你继续开个玩笑,告诉我们:方小农带着猴子去哪儿了?

我说,进山去了呗。

我发誓,我真的只是随便一说。这是很简单的逻辑:一个男人带着一只猴子,不进山,难道住酒店里去?

那天是周六,一大早就有人来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叫蛇园,是动物表演的场地。每过两小时,我们进行一场动物表演,有猴子、鹦鹉和海狮。但是今天,他们看不到方小农和他的猴子了。

园长看着我,仿佛我成了那只猴子。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过山车,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叫。

园长说,你老实点,否则我让警察来审你。

我说,我很老实,我真是瞎猜的。

园长说,有人告诉我,你和方小农是好朋友。

我说,朋友谈不上,都是驯兽员,但他驯的是猴子,我驯的是鹦鹉。

园长说,我没心情跟你练嘴皮子,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你还想不想干?

我说,我三年前来到这里,早已把动物园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话是我们动物园的口号,说的是让每一个动物都把这里当成家。

园长说,我可以告诉警察,你知情不报。

我说,我睡醒的时候,听他们那么一说,我也那么一说。

园长说,我没时间跟你玩绕口令。现在,你给我去找他们。找回来,蛇园归你管;找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就这样,我和王立春开着一辆皮卡车,在地图上搜了一个叫阿尼卡的地方,朝那里开去。那是方小农的老家,除了那里我们没地方可去。

王立春哭丧着脸。他将这趟苦差归咎在我头上,从园长办公室出来就骂骂咧咧。我给他买了一盒烟,他理所应当地接了,撕开,叼一支在嘴上,但并未消气。我们驶离市区,上了高速公路。王立春将怒火发泄到了油门上,我感觉他的脚已经快伸进油箱里了。

我说,王科长,开慢点,虽然跨省,但后面没人追捕我们。

王立春不说话,也不减速。皮卡车轰鸣着,像匹发疯的野马。我打开车窗,风像刀子样劈过来,差点割掉了我的耳朵。我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发动机的噪音已经完全吞没了音乐。

我说,王科长,讲真,我可不想因公殉职。

王立春看了我一眼,终于松了油门,驶向慢车道。我适时掏出香烟,点燃,递给他。

“我怕了你这张嘴,”他说,“不是因为你胡说八道,我们又怎会去什么阿尼卡?”

“我可没有胡说八道,”我说,“我有预感。”

此时,王立春已经驶离了高速公路。前方是车多弯多路窄的县道。他划了一下手机导航,目光从屏幕上的那条绿线上抬起。

“噢?”他说,“你一个驯鹦鹉的人,能有啥预感?”

“我可比你们这些天天在腰上挂着橡胶棍和对讲机走来走去的家伙嗅觉灵敏多了,”我说,“方小农和猴子,早就分不开了,明白不?”

前方,一辆轿车借道超车,被迎面而来的越野车逼得撞上大货车。我们被堵住了。王立春不耐烦地下车,沿着公路走了一段,又折回来,重新爬上车。外面很冷,他发动引擎,调大了空调。

“继续说方小农和猴子吧,”王立春说,“是《人猿泰山》还是《金刚》?

我讲方小农之前,先讲了我自己。三年前,我厌倦了业务员的工作。准确说,是厌倦了跟人打交道。那时我想,这世间的工作,只要不是跟人打交道,面对动物、植物、昆虫都可以。于是,我应聘到了动物园的蛇园。我的任务是饲养并驯化一只金刚鹦鹉,让它学会滑滑梯、做算术题和打篮球。这只鹦鹉叫大白,来自遥远的南美洲,它的智商相当于五岁的孩子。

那时蛇园刚建立。蛇园的主题,当然是看蛇。动物表演只是附带。所以,我们当时一起招聘了三个人,除了我和方小农,还有驯海狮的余天才。余天才这人不太说话,胸中装着深不见底的大海,就连跟海狮说话,也只是那么几句台词:鼓掌、敬礼、顶球、倒立。所以,我和方小农关系好,其实是别无选择。

培训时,园方请来了专业的驯兽师,既驯动物,也教我们如何驯动物。猴子本是聪明之物,驯起来相对容易。但方小农的猴子,最初给人的感觉像是猴界的猪。吃了香蕉,忘了口令。那个据说曾让无数猴子成为猴界明星的驯兽师,在我们的围观下,终于恼羞成怒,朝猴身上甩了一鞭子。结果,那猴儿顺势接住了鞭绳就不再松手。人和猴就那么紧握着鞭子的杆和绳,像两个相互提防,寻找破绽的武林高手,在蛇园的表演区域里转圈。转着转着,驯兽师的额头开始出汗,小猴子一用力,抢过了鞭子。然后,猴子现学现用,朝驯兽师的身上还了一鞭。

就在我们等着看笑话的时候,方小农朝猴子走了过去。我亲眼所见,那猴子的目光里突然有了异样的东西。怎么说呢,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看见了父亲。它扔下了鞭子,垂下了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脑袋。

“好了,让我来吧,”方小农对那个气喘吁吁的驯兽师说,“你怎么能打它呢?”

那驯兽师拾起鞭子,正准备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猴子,哪知却听到了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你谁呀?”他说,“我驯猴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我是它朋友。”方小农说。

那猴儿似乎听懂了这话,走到方小农身边,朝他伸出了手。

“从今天起,我们就叫它孙小圣吧。”方小农说。

那驯兽师被晾在一旁,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角色。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他临走时丢下一句话:你要记住,它是一只猴子。

我那只号称智商相当于五岁孩子的金刚鹦鹉也很笨。让它挨饿,它比我还能扛。给它吃的,它吃完后就啥事都忘了。这么一个小东西,据说很贵,像是镶金的一样。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跟鸟打交道也是如此不易。

方小农和孙小圣成了一对兄弟。身材单薄的方小农,在孙小圣面前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座猴山。它在他身上摸爬滚打,挠他痒痒,扯他头发,站在他的肩头,朝我们敬礼。方小农的衣兜里随时装着香蕉,孙小圣像个调皮的孩子不时去取出一根,吃完,又将香蕉皮塞回兜里。但这样的情况多发生几次以后,我们惊讶地看见孙小圣吃完香蕉已经会找垃圾桶扔香蕉皮了。

孙小圣白天和方小农形影不离,但到了夜晚,它应该回到猴笼里。猴笼在宿舍外面,是一个用钢筋焊成的笼子,里面丢了几件破旧衣服,供孙小圣夜里取暖。但是某天,方小农提出要带着孙小圣一起睡。这事遭到了舍友们的反对。我们吵吵嚷嚷去找蛇园经理。那经理问方小农,你不怕泼猴半夜猴性大发,一脚蹬掉你的蛋吗?方小农说,蹬也是蹬我的蛋,与你们无关。那经理看他说得认真,便说那你给我写个字据,如果泼猴抓烂你的脸,蹬掉你的蛋,或者伤了别人,全由你负责。方小农真的写了。那天晚上,我们睡得提心吊胆,但方小农和孙小圣却一觉睡到大天亮。

…… 

包倬,男,彝族,1980年生于四川凉山,现居昆明。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有作品见《人民文学》《十月》《钟山》《江南》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路边的西西弗斯》《风吹白云飘》《春风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