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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2020年第9期|王选:夜谈
来源:《飞天》2020年第9期 | 王选  2020年10月21日08:05

暮春,飞絮落尽,青杏悬枝。暗夜袭来,山川昏沉,灰鸟在夜色中抖落鸣叫,星辰被昏黄的风吹灭。一些影子,飘荡在村口。

我们坐在堂屋。等着子夜一过,去“复三”。

二祖父患有糖尿病、高血压,却被突如其来的胃癌在半月之内残忍地夺走了生命。七十有五的人,往日身体还很硬实,在城里帮海叔接送孩子上学、跳舞等。清明前后回到村里,想和二祖母在老家安度晚年。却不料住了十来天,突然胃疼,难以忍受。拉到城里一检查,竟然是胃癌,随后又送到西安,西京医院一查,已是胃癌晚期,治不好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天已绝人之路,又回到了天水的医院,勉强维持了三五天。

从医院送回老家时,二祖父已经满脸灰白,两腮下陷,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了。由于好多天没有进食,只是偶尔喝一点水,人一直昏迷着,没有一点精力。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从紫青的体内发出来,证明着他与这人世藕断丝连的牵绊和不舍。

第二天凌晨两点多,老人家安安静静走了。

接下来的三天,请阴阳看风水,请木匠来做寿材,请做席的厨师,请外村的“吹响”,请村里所剩无几的留守中年打坟。然后是借篷布、桌椅板凳、碗筷等,去城里买坐席用的蔬菜和肉品等。第三天,亲戚朋友都来吊唁,到了门口,放一串鞭炮,进灵堂,烧香、磕头,请到桌前,坐席。我们这些儿孙,忙忙乱乱,又是招呼人,又是借东西,又是帮着端盘子洗碗。偶尔闲一阵,便坐在灵堂麦草垫成的草铺上,在孝子盆里给二祖父烧一些冥票,他在阴间带着用。

太忙乱,忙得我们都来不及悲伤,来不及让眼泪惦念这离我们一去不回的亲人。

第三天下午,酉时,下葬。我们手握孝子棍,跪在大地上,双膝陷入泥土,看着棺椁一点点放进墓穴。送葬的人,挥动着铁锨,把潮湿的黄土一掀掀撒进坟墓,最后填平,起堆。像大地疼出的一个泡。

我们眼含巨大的悲伤,眼看亲人阴阳两界,再也难以相见,眼泪像河流一般,淌过整个四月,淋湿了这陈旧的山河。

祖父,三祖父,海叔,大伯,三爸,我,几个堂兄弟、表哥,都在一起,等着一起去“复三”。

“复三”,即人埋葬后,第二天晚上至第三天子时,孝子和亲人前往坟地烧复三纸,并将下葬时带回去的坟头土,撒在坟地,意为安抚山神土地,使亡人在阴间免遭欺辱。然后将坟地清扫,焚烧纸钱、香蜡,磕头。家乡的老话说:送埋不“复三”,家里穷个干。返回时,一人高喊:孝子谢孝哩!然后其他人一句话都不能说,直到进村。如果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也切莫回头,一回头,就不得了了。

祖父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苍老和孤独让他显得消瘦不堪。那顶戴了多年的藏蓝帽子,也遮不住他眼睛里布满血丝的悲伤。三祖父坐在炕沿上,一条腿搭在炕边。需要用十来万搭桥的心脏,让他无能为力,对日子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他们老一辈,兄妹数人,已经走了好几个,留下的几个,也多是天各一方,很难相见。

我们其余的人,坐在老槐木板凳上。

二祖母、三祖母、姑姑,在厨房收拾着物件。连着用了三天的厨房,堆满了锅碗瓢盆,三个人,忙了好一阵,才摆放整齐。二祖母把灶台和案板反复用抹布擦了几遍。然后,点上香蜡。在灶台上均匀的撒了一层用竹箩筛过的柴灰,然后,轻手轻脚出了厨房,关了门。今晚,二祖父会回来“投灶”的。在麻村,一个人去世三天后,要来“投灶”。老人们说,人过世后,亡魂不会立马去阴间,还在人世游荡。“复三”当晚,亡魂从烟囱里进来,回家一趟,再看一眼,算是最后的告别,然后就去阴间报到了。晚上,厨房不能随便进出,否则会搅扰到“投灶”的亡魂。第二天一早,亲人们会来到厨房。那层灰上,会有一串浅显的痕迹。如果是细密的,就说明去往阴间的路上,逝者的双手是被黑白无常用麻绳绑着的。麻绳细,勒得紧,所以被绑着,是很疼痛的。如果痕迹较为粗大,就说明是铁链烙下的。铁链虽然重,但绑的宽松,人不会受罪。到底用麻绳,还是铁链,并不由黑白无常来决定,而在于亡人活在阳世时,是乐善好施还是作恶多端来决定的。

堂屋里,香,依旧冒着青烟,在屋里缭绕着,缠满凄切的心绪。蜡烛,亮着,细瘦的火苗,跳跃着,摇曳着,和这人一般,风一来,说灭,就灭了。

祖父反复叮嘱我们,烧了香蜡,把厨房门关好,就不要再进去了。

离“复三”的时辰尚早,我们闲坐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着说着,也不知为何,话题慢慢转移到了鬼上。

父亲先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的事了。某个黄昏,暮色落下,像雾,裹住了村庄。一切显得昏暗而朦胧,柳絮在门槛外落下疲惫的身子,山鸟归林,啼叫不止。父亲吃罢饭,去二祖父家借第二天耕地的犁。二祖父家,在村子正中间,但屋后有一块土崖。崖高,林木茂盛,阴影罩下来,整个院子总是昏昏沉沉。而现在,院里,只能看清人的轮廓。

二祖父和二祖母中午吵了一架,二祖母转娘家去了。家里只有二祖父一人。父亲进院时,二祖父刚好从快要坍塌的厨房里出来,端着一碗剩饭。他们没有进屋去,怕拉开十五瓦的灯,费电,惹蚊子。便蹲在廊檐下,闲聊起来。

聊了没几句。拴在院子中间大梨树上的黑草驴,突然像受到了惊吓,开始围着梨树一边慌乱的转圈,一边打着响鼻。转了几圈,像有人抽了一鞭子一样,猛一挣扎,扯断了缰绳。浑身颤抖着,开始往堂屋里冲。

父亲感到很不对劲,刚进院时,驴还乖乖的站着,毫无异常。就这么说了几句话,突然就挣扎了起来,而且扯断缰绳往堂屋钻。也没有什么东西惊吓,也没有发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每家的牲口,都是走惯了圈里的,一般不会往人住的屋子里钻。这么越想越不对劲,而这时,夜色更黑了。他隐约感到头顶一块浓稠的阴影盖下来,草帽一样,遮住了头,让他有些晕晕乎乎。

父亲不由得想起了二祖父家的房背后。房背后高崖下面,有几口窑洞,平时,二祖父在里面装一些填炕用的柴草和干驴粪,再没有人进去。其中一孔窑里,曾经在解放前,土匪造反,把一个女人杀死在了里面。由于死过人,加之在崖下,异常阴潮,人们都说那里太“古气”,不能去。那些窑洞便被披上了神秘和恐怖的色彩。

而正当父亲胡思乱想时,二祖父已拾起身,冲到堂屋门口,要拦住驴,虽然抓住了缰绳,但这头平日的蔫驴,还在挣扎着,仰着脖子,蹬着前蹄,拧着屁股,骚动不安。

父亲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虽然没有看见什么,但从驴的反常来看,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骚扰它。到底是什么呢?他想到了那个被杀的女人。一阵恐惧袭来,捏住他的心。他头发端竖,后背发虚。

为了压一压这种恐惧,他问二祖父,驴咋回事?起身准备要去帮忙。

二祖父还在和驴拉扯,顺口回道,没事,你先回去。

父亲摸出一根烟,别在嘴上,当他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烟时,发现嘴是木的,没有知觉。一摸,嘴皮肿成了鞋后跟,翻撅着,烟没叼住,掉在了地上。究竟是咋回事?嘴突然肿了,恐惧进一步加深,像一把手,在心尖上,越捏越紧。再不能待下去了,冥冥中,他对自己说,要离开二祖父家。他起身,出了门。父亲隔着墙,抛了句,二爸,我先回了。一阵风一样,逃离了二祖父家。

在回家的半路,父亲遇见了母亲。母亲准备去找二祖母串门子。父亲战战兢兢、神神秘秘的拉着母亲,边往回走,边说,别去了,害怕很。当他们走到我们家门口时,父亲摸了一把自己的嘴,肿胀已经没有了,完好如初。

父亲说完,三祖父也讲了一个,故事是二祖父给他曾经讲过的,算是转述。

讲这个故事时,俩兄弟都尚且年富力壮,种着十来垧山地,养活着一大家子人。白天地里忙毕,吃罢晚饭,坐在梨花下,满天繁星。两人闲聊第二天的农事,说着说着扯到了村里的陈年往事,再说着说着就扯到了生老病死。二祖父摸出一张纸,撕成条,撒上烟叶,卷成棒,用舌尖一舔,唾沫一粘,递给三祖父。自己又卷了一根,点着,深深咂了一口,说了起来。

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有一年冬天,有田祖父去世了。第二天,大家忙活了一天,加之天冷,到了晚上十点多,下起了雪,该回家的回家了,该休息的休息了。

屋里只留下两摊子人坐夜。一摊在地下,围着一张小方桌,游胡玩。我二哥,也就是你们的二爷,也爱游胡,在地下玩。炕上也有一摊,游胡玩。老一辈的人,没有麻将,扑克也没有。玩耍,一般都是游胡。一扎长,两寸宽的塑料牌,上面印着一些黑色、红色的原点。玩法跟扑克相似,但具体规则不同。

这一阵,不回家的人,都是要坐夜的。在村里,一个人去世了,得有人坐夜守灵。也就是在这人世间最后再陪陪逝者,也不至于死后那么孤苦伶仃。

游胡游到后半夜一点多,地上坐的人,冻脚,冻手。冷得不行,我二哥和好几个人全上了炕。炕小人多,大家挤了一圈,轮流玩。但毕竟人多,一个人出牌,几个人围观,意见就难以统一,大家为一张牌喧闹吵嚷。而屋外,雪暗自落着,扑簌簌的声音,在院子里飘荡着、游走着。像一些游魂的脚步,在大雪上,踩出的声响。雪越落越厚,村庄寂静,被黑夜裹得一丝不漏,只有有田祖父家屋里亮着毛茸茸的煤油灯盏,偶尔会有一两声游胡人的笑骂,从窗户里窜出来,落在雪里,挣扎几下,像一些鱼,被掩埋了。

靠炕沿边的几个人,为一张牌争执了起来。有人说要先出这张,有人说要出那张。各执一面,互不相让,大家吵吵嚷嚷,弄得真正打牌的人犹豫不决。这时候,一只手从我二哥头顶伸过来,抽出一张牌,闷声闷气地说,你娃娃,不会游胡,来,出这张,不就赢了嘛。牌一出手,果然赢了。由于灯盏光线暗,加之烧了几个小时,捻子快烧没了,屋里昏暗不清。人们都把头抵在一起,凑在桌上,看了半天牌,直感慨,这张出得真是好,有水平。这时人们才想起瞅一眼到底刚才是啥人出了这么一手绝牌。一抬头,光太暗,模模糊糊,没看清。再看,有点面熟。眨巴几下眼,定睛一看。我的娘啊!我二哥和满炕的人一声惊呼,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已经去世的有田祖父,活了!从供桌后起来,正趴在炕沿上,看着他们出牌呢。

大家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从窗户里,一涌而出,顾不上快要及膝的大雪,疯了一样吼叫着跑了。

有田祖父死而复活了。而死之前,他一辈子都是个爱游胡的人,而且耍得极好。去世前,手里还捏着一张牌。他复活之后,听见有人游胡,就爬上炕,给别人指拨了起来。

有田祖父活过来的消息,震惊了方圆几十里。

有田祖父又多活了三年。

三祖父讲完之后,唏嘘感叹了好一阵。讲故事的人,早已离开人世,入土为安。他也爱游胡,但却没有像有田祖父一样从奈何桥上折过身走回来。他一去就再也不返了。我们把目光落在香案上,香案上摆放着二祖父的黑白遗像,许是六十岁左右拍的,有些许白发,但依然精神,满脸慈祥,带着笑意。他似乎也在听三祖父讲起他们年轻时说过的故事,好像他不曾离开,而我们一大家人还团聚在一起,像极了某个团圆的春节。腊月三十,祖父一辈盘腿坐在炕上,点评着春晚上的小品,儿孙们端起酒杯,一一给他们敬酒。炉火熔熔,鞭炮声声,卤肉的香味从厨房飘来……

三祖父一说完,海叔又接了一个。

这事,是好些年前发生的。我们村对面,红泥沟,你们都知道,有一大片树林,应该是六七十年代栽的。很茂密,啥树都有。一到盛夏,树叶子稠得遮天蔽日,人走在林里,一抬头,就像阴着天。从村西头一直走,有条两肩膀宽的路,再走一段下坡路,就进了林子。

林子虽然草木茂盛,但没人去放牧。都不敢,为啥?因为都说有迷魂子。啥是个迷魂子,也说不来,反正看不见,算是鬼的一种吧,能把人搞昏迷。当然,并不是整个林子都有迷魂子,只是在一个地方有。林子中间,有条百十米的沟,两侧是红泥崖,经过林子的路正好在沟里。路的一侧,总是流着一股细如拇指的水。由于阴潮,这条沟里,树木更是繁密,就连地上,都长满了两尺高的野草莓、灯花、牛蒡、薄荷等野草。

正是这段沟里,就有传说中的迷魂子。既然是传说,就有人信,有人不信。我爸,就你们二爷,估计也就四十出头。那时候我爸胆大包天,身强体壮,走路如牛。他是不信这些传言的。

我们家有一块,正好在林子左侧的边上。要去地里,进林子,过红泥沟,是必经之路。我爸从小要经过林子,去地里,给耕地收割的太爷送干粮。走了这么多年,从没发现有个啥迷魂子。所以,每当人们说起,他就嘴一趔,眼一眯,很蔑视地说,你们这些人啊,真是迷信罐罐,我打小就在那路上走,咋啥都见过?

说完第二天,我爸去耕林子边的地。这时候,太爷已老了,走不动了,务农的事,就全部交给我爸了。当时我大爸,就你们大爷还没退休,我三爸,还在部队当兵没回来。太爷在我们家。那亩地耕了有一早上,结果,被一根洋槐树根把犁头打了。犁头的尖一碎,就不能耕了。没办法,他又回了一趟家,借了块。按平时,这地,九点多,太阳刚挑在树尖上,就能耕完。今天一耽误,到十一点,他还在地里扶着犁把子转圈子。

到了中午一点多,我妈把凉面做好等了老半天,也不见我爸耕地回来。眼看着快两点了,不见人,也不知干啥去了。我妈锁了门,准备去地里看一看。

我妈也听过迷魂子的事,害怕到树林里去。但一想,白天,又是大中午,不会有啥事的。她一个人进了林子。林里树木阴郁,浓密的叶子遮天蔽日。一进去,脊背上猛然间凉森森的,走了一身的汗,一下子干透了。林里,偶尔能听见吊翎蚂蚱刺刺啦啦的叫声。头戴土黄凤冠的啄木鸟,爬在老杏树上,点着头——邦邦邦——啄着树干。我妈是没心思看这些的,她还在疑惑着,大中午的,我爸到底干嘛去了。

很快就到了红泥沟。远远的,我妈看见沟底能淹没小腿的草丛里,白花花一片。我妈揉了揉眼,确实是白花花一片,但又看不出是什么。她一个女人家,本来就胆子小,这时候,心一下子挂到嗓子眼,扑通着,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她咽了口唾沫,给自己鼓了个劲,从路边拾了块土疙瘩,扔过去,没反应。她想着应该不是鬼,鬼早就不见了。说不定是个塑料袋。她两条腿打着摆子,衬衣都湿漉漉的。再往前走了几步,咋隐约看见像个人,白色的像衣服。她捏着拳头,十根指头抖动着,凑了上去。

确实是个人,而且正是我爸。我爸爬在草丛里,一头扎进泥,鼻子、耳朵里塞满了泥,一动不动。我妈一看情况不对劲,赶紧跑回村,叫了人。

人们来把我爸抬回去了。大家都说,我爸被迷魂子给迷住了。迷魂子把人一迷住,就走不了路,出不了林,一头栽到泥里,还往自己耳朵鼻孔里塞泥。

人们常开玩笑说我爸平时大言不惭,不相信有迷魂子,后来吃了亏。

大家讲完这些事,不自觉得往一起围了围。因为是晚上,加之二祖父刚去世,听了一堆鬼故事,难免恐惧。总觉得有东西在背后绕来绕去,或在远处飘浮着。

桌上的香快烧完了,积攒的烟灰,头一低,落进了香炉。香炉后面,是灵牌。“新逝显考王府君之位”几个字,是祖父写的,苍劲有力,但毕竟人老了,眼花了,个别笔画没有写到位。我不知道祖父给二祖父写灵牌时,他在想些什么。我本想代笔,祖父说还是我自己来吧。他颤颤巍巍提起笔,写下这几个字,我分明看到了他昏花的眼睛里,噙着血一般的泪水,

海叔起身,续了一炉香,给大家散了一圈烟。

离凌晨还有一个小时。大家议论着刚才的三件事。有的人认为,鬼,世界上确实是有的。还举了一堆村里谁谁看到鬼的事,加以证明。有的人说,迷信,迷信,要半信半疑。只有年近九十岁的祖父,盘腿坐在炕上,一言不发,听子孙们唠叨着。直到他把一根烟吃完,丢进烟灰缸,才说,有啥鬼,我活了一辈子,就不相信有鬼。你们都说罢了,我给你们说一个。

那是一九四八年,我记得很清楚。四八年,落了一场蝗灾,把啥都吃光了,紧接着,又下了几天暴雨,把庄稼的根都冲光了。我们这一带地方,绝产绝收,到了秋天,开始挨饿,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经历过,一辈子记得牢。那时候,没吃的,野草吃完了,吃树皮,树皮吃完了吃草根。草根实在咽不下去,扎喉咙,最后吃搓了玉米粒的棒子。石磨上,一磨,磨成粉,烙饼子,又干又难吃,不吃,饿得慌,吃了,胀得慌,那肚子,就跟气管打过一样,圆鼓鼓的,都是透明的了,这还不算啥,最关键的是上不下来厕所,蹲在坑里,半个小时,出不来,咋回事?烧住了,最后没办法,大人就用竹棍帮着往外掏,一掏一颗,硬的,跟石子一样。

说这些,你们都没经历过,想不来。

四八年后半年,十月份,我们毛纺厂有个到省城兰州学习的机会。当时我还是个年轻人,不到二十。厂子领导安排我去,我当时人勤快,懂眼色,领导器重我。学习时间是三个月,到腊月二十九,就学完了,那时候学习,也算是扎扎实实。

培训结束,我就坐了个火车,从兰州回天水,到已经下午了。走我们这里的班车早已经发了。那时候,这一路,一天就跑一趟班车,还是公家的。没车了,但是死活要回啊。为啥?明天就是正月初一,过年了,这一月,没三十,二十九算是除夕,不回去不行啊,我爸我妈,你们叫太爷、太太,还有我二弟三弟,就是你们二爷、三爷,一家人还在家里等我着哩。虽然那时候屋里穷得啥都没,但年好歹还是要过的。

当时手里也没啥钱,还是食堂的饭票,节省了一点,走的时候兑了几毛钱。装在身上,一直没舍得花。要回家,也没带啥东西。就到商店买了两包饼干。我妈和你们二爷,就爱吃个饼干,觉得饼干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嘴里常念叨。饼干买好,装进我背的帆布挎包里,就往回家走。我们那时候进城、下村,反正干啥都是走,就靠两条腿,练出来了。

从天水城里走的时候,天已经麻黑了。偶尔响两串鞭炮,也没啥电灯,就是煤油灯盏,庄里到处黑乎乎的,也没啥声音,人都饿得不行,哪有力气说话打闹。除夕夜,也不像个除夕夜,冷冷清清的。

回我们家里的路,我走的次数多了,沿着普查沟一直走,最后上山,就到了牡丹镇,再走,就回家了,大概七十公里左右。

到沟门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那一晚,有一层云,月亮罩在云里,隐隐糊糊。地上,前几天刚下过雪,路上的,基本消了,其余的地方,还糊着薄薄一层。没有风,路上安静的很,连个山鸟叫的声音都没。一路上,光能听见我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远处的山,只有一个黑沉沉的轮廓,像野兽拱起的脊背一样,蹲在地上,不动弹。

进了沟,到一个叫担水台的地方,乏了,想歇一阵。肚子也饿了,从中午,到晚上,就没吃一口,还是早上在兰州的食堂里喝了一碗清汤。一泡尿,就啥都没了。这会,实在饿得不行,胃里空得就像刮风一样。实在忍不住,就把手从帆布包里塞进去,摸一块饼干。就想着吃一块,再不吃,就走不动了。一块饼干,放嘴皮上,先舔湿,然后,把边上吃了,再把中间的放嘴里,含半天,化了,才咽下去。实在是舍不得几口吃完。就这样,走一阵,吃一块。吃不吃,心里要挣扎老半天,最后不由自主,把手就伸进了包里。

那时候胆大,根本不相信,有啥鬼,敢走夜路。在担水台,正好有一堆玉米秆,码在一起,上面落着一层薄雪。这时候已经走了好一阵路,乏了。就想着歇缓一阵,再赶路。我把雪拨开,坐下去,靠在玉米秆上,歇着。歇了一会,浑身发冷,那时候,人都是一件破棉袄,时间一长,没火气,不保暖了。再加上是寒冬腊月,人一坐下,不动弹,热量就没有了。浑身冷得不行,冻得牙齿打颤。一看玉米秆,心想着,点一捆,烤一阵火,暖和暖和。就站起,把屁股底下坐的一捆玉米秆提了起来。

这一提,哎呀,老天,不得了了。玉米秆底下,盖着一个人,也不知死活。但我估计可能饿死了,饿不死,怕也冻死了。老话说,人吓人,吓死人,真把我眼睛吓麻了。月亮底下,看不大清楚,穿着一身黑衣裳,破烂不堪,棉花都在外面翻撅着,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平展展躺着。我浑身一抽,玉米秆一扔,没命了一样,赶紧跑了。一想到刚才在人身上坐了半天,脊背都像刀刮一样,冷也感觉不到了,饿也感觉不到了,光是头低下跑,差点把魂都丢了。

走着走着,就到了一段上坡路。叫红土坡。我小时候,跟大人进城交公粮,经过这里,大人就给我说,这个红土坡,有个老太婆,常年在地埂边站着,走夜路的人,常能看见。

前一阵,受了惊吓,这会基本过去了,走了一大截路,反而不太冷了,身上还冒着一层虚汗。细长的月亮,一阵出来,一阵淹进云里,看啥,都是模模糊糊一个影子。到红土坡,不由得想起我爷爷讲的事,就好奇,想看看到底有没有啥老太婆。但又担心真看到了,就忍着。最后,还是没忍住,一抬头,哎呀,我的天,还真有一个东西,在头顶的地埂上,站着,一动不动。再一瞅,确实是个老太婆,上身穿着斜襟的黑褂子,下面穿个脏不兮兮的白裙子,胳膊上挽着一个竹篮,定定在那里站着。

我心里一紧,心想,还真是遇见鬼了。但我就不信这邪,我到底要看看你是个啥鬼,老站在地边上。当时年轻,胆子大,不相信神神鬼鬼。但一看站着的老太婆,心里多少有点毛。

我给自己鼓了个劲,决定上去看一看。如果是人装鬼,我要好好收拾一顿,把这家伙腿打断,叫他吓人。如果真是鬼,就会会她,我就不信邪能压正。我顺着地埂往上爬,当时地埂上有雪,脚下打滑,爬上去,溜下来,爬了几次,才上去。手里抓着两把雪水,手背也划破了,热辣辣疼。我捏着两只拳头,咬着牙,忍着呼吸,朝那鬼一点点走过去。近了,模模糊糊的月光下,确实是老太婆,矮个子,站着那里,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再往近走,能看清了。

嗐!啥狗屁玩意,压根就不是鬼,是一大堆野棉花。野棉花秆齐刷刷立着,远远看,像人站着。底下的白裙子,是风没有刮掉的野棉花,挤成一堆,白花花的。远处看,真跟裙子一样。我气得不行,顺手捡了一块土疙瘩,朝野棉花堆砸去。土疙瘩打得野棉花干叶子哗啦啦响了半天。再一想,刚才被这家伙折腾的够惨。便冲过去,一顿手折脚踩,弄了个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叫你再吓唬人。

过了红土坡,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会了会传说中的鬼,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我哼着秦腔,脚底下轻快了很多。刮了一阵风,云散了,月亮出来了。细长的月亮,像银子打的,照在大地上,亮清了许多。尤其照在雪上,光线一折射,有五颜六色的亮点,挺好看。这时候,才意识到肚子咕咕叫了,胃又饿得难受。手又伸进包里,一摸,坏了,饼干,一路上为了压惊吃完了。只有两个空盒子,瘪瘪的,在里面躺着。心想,这下回去,给家里人连点东西都没带,可咋办,都怪自己的一张嘴,没管住。一路上,难过了好久。

再走,过了几个庄,隐约能听见早鸡打鸣了。听老人说,鸡一叫,就没事了。就算有鬼,也该回去了,何况没啥鬼。

到了虎头山下,实在饿得不行了,恨不得抠一把土,塞进肚子里填一下,胃里空得慌,就像老有一只手要从胃里伸上来,伸出嘴,从外面抓点啥东西进去。能不饿吗?还是早上喝了一碗清的能照见影子的汤,一天再没吃过,就靠两包饼干哄肚子呢。加上走夜路,基本都是小跑着,口干舌燥。这时候一看虎头山,想起我爸以前把我带着去看过戏,山上的庙里,有个看庙的马老汉,认识我爸,我们去的时候,他还给我们煮过罐罐茶。实在不行,上山,到庙里讨一口吃的,就算没吃的,要一口水,也可以。

一折头,上山。上山,到庙里,路不算长,走起来也就十分钟。一条指头宽的路,两边长着密扎扎的洋槐树。

庙门开着。那时候,人都晚上不关门,敞着。一是人心都好着呢,老实,本分,没有偷偷摸摸的事。再说,要偷,实在也没啥偷得东西,家家缺衣少吃的,庙里更是没啥东西能偷,你总不能进去把神仙的塑像抱回去吧。

进了门,院子不大,靠北面是庙,东面是一间住人的,都是土坯房,歪歪扭扭,风一大,能刮倒。庙里亮着。我摸到门口,朝里一看,点着两支蜡,快烧完了,还有一节指头长的火苗子跳着。桌上献着一颗蔫苹果,再没啥供品。财神爷端坐着,红脸,烛光一跳,脸一黑,显得阴森。庙里光照不见的地方,落着大块的黑斑。供桌下面,马老汉跪着,两手合在一起,不知是在念经还是睡着了,只有一个干瘦的脊背,跟刀背一样,直愣愣戳着。

庙里安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我把手伸过去,在马老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马爷,我是……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马老汉一回头,看见背后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啊——叫了一声,当场就翻倒在了地上。

那真是害怕,你们想,平时不见人影的庙里,半夜三四点,突然一个东西拍肩膀,说话,能不把人吓死吗。我把马老汉叫了半天,才叫醒了。跟他说了来由,他才稍微好了点。我把他扶到墙根坐下,他摆手,让我回。我到门口摸黑喝了两老碗水,就走了。后来,我听我爸说,那一次,我把人家马老汉吓出病了,没出隔年的三月,就过世了,我心里过意不去,还专门去烧了一张纸。

喝了水,肚子像个水桶,走路上,哐当哐当响。我这一路上,也算是惊险。先是被死人吓了,接着没被鬼吓倒,结果把人吓倒了。

再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到村了。天色稍微亮,东边天和山衔接的地方,浮着一层薄薄的黄光。偶尔有山鸟在树林里扑棱着翅膀,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大年初一了。

我进了屋,我爸我妈坐在炕上,一晚上没睡,等着我。灯盏在窗台发着豆绿的光,马上奄奄一息了。他们一看我回来了,高兴得差点哭了。我放下包,包里是空的。

祖父讲完,又点了一根烟。很淡然的说道,没啥鬼,你看我,走了一晚上夜路,也没遇见一个。按理说那时候饿死那么多人,又是除夕夜,孤魂野鬼应该到处都是吧。但是呢,啥都没。

我们被祖父一路上惊心动魄的故事感染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祖父又接着说,平安(我爸的名字)说的那个,其实这样的,你们二爷家房背后,也就是崖底下,养着一窝蜂,村里人都害怕崖底下,觉得太阴了,不敢去,所以也就不知道有蜜蜂。那会,肯定是蜜蜂在驴身上飞,驴受到惊吓,就乱跑。驴一听声音,以为是蛰驴蜂(类似于牛虻,喜吸驴血),也就吓得乱跑了。你那嘴,也是蜜蜂蛰了一下,就肿了。

你三爷说的,过世的人半夜活过来的事,这个也有,有的人是真死,有的是假死。人一挪动,或者躺着一休息,气接上了,就活过来了,也不算是稀罕事。我记得有人说过,有个地方的人去世了,抬着棺材送葬的时候,有人咋听见棺材邦邦响,赶忙叫来哭天吼地的孝子,打开一看,人躺着,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棺盖一揭开,人呼啦一下坐起来了。这都是一个道理。

还有海林(我海叔)说的迷魂子,也能解释,不是啥鬼,那林子太阴潮,树叶、朽草、烂泥常年堆在一起,一腐烂,就容易产生甲烷和二氧化碳,就跟我们这前几年用的沼气一样。这东西浓度一高,空气中含氧量就低了,再加上沟里林密,空气不流通,人就容易头晕、注意力不集中,甚至窒息。为啥是中午容易出现迷魂子,就是中午温度高,产生甲烷多。所以,这么一说,就能说通了。

听祖父这么一分析,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心里的疑惑也就解开了。但同时也惭愧,一个个年轻人,还没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懂得多。

祖父把烟掐了,一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过五分了,说,赶紧收拾,时间到了,你们赶紧去,如果去得迟了,刚过世的人,没子孙来“复三”,说明没人管,阎王爷会打的,受罪得很。

我们穿上孝衣,准备好香蜡,祭奠用的白酒,铁锨等。

在三祖父的带领下,我们先到大门口、厨房门口、院角几个地方,烧了香蜡冥票,磕了头。

然后去坟地。出门时,祖父给大家安顿说,到坟上了,就不要再说话,啥话都不要说,再一个,回来的时候,不要回头,就算听见有人背后叫,也不能回头。我问,为啥?祖父坐在炕上,瞅了一眼三祖父,说,也不为啥,一辈一辈都是这么过来的。祖父是不去坟地的,一是上了年龄不方便,二是当哥哥的去见弟弟,自是十分伤心之事。

路上安静极了。

月光清亮,月亮周围,一个紫黑色的圈,是月晕。明天估计要起风了。四月的田野,被夜色包裹,又被月光涂抹,山川都披着朦胧的光泽。我们穿着白孝衣,在月光下,安静地走着,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脚步声,在大地上起起落落,它们像敲门声,在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我们生与死的那道门扇。

二祖父过世后,我们的悲伤,已经犹如大雨初歇。而满地雨水流成了思念,像一条河,在血液里一直淌着,永远不会干涸。

到了坟地,孤独的坟堆,依然散发着新翻泥土的味道。花圈依旧立着,鞭炮皮依旧满地,我们深深跪过的土窝依旧盛满月光,我们落下的眼泪依旧在夜色中开花。在二祖父长眠的地方,大地,似乎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就像我们出生之时和死亡之时,大地一成不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这片坟地,终将是我们“复三”的每个人,长眠的土地。我们的母亲——大地,生养了我们。最后,我们都要回到泥土,回到母亲的怀里,沉沉睡去。我们每个人,不过是这匆忙人世的一个过客,用寥寥数十年,甚至更短,或是来旅行,或是来受苦,或是走个形式,最后和泥土融为一体,了无踪影。不过如此罢了。

我们跪在二祖父坟前。三祖父拿起铁锨,把坟堆边上的土,铲起,翻倒在坟上。海叔放了鞭炮,我们焚化冥票,点了香蜡。三祖父又提上酒瓶,围着坟堆,奠了一圈酒。

三叩头,作揖,“复三”结束了。

三祖父带领着我们,离开了二祖父。月光清明,四野寂静,群山蛰伏。万物有魂,在山川、草木、露珠、月光上。万物有灵,在一棵树的年轮里、一只蚂蚁的眼睛里、一粒泥土的骨头里、一缕清风的呼吸里……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没有回身。人生倒悬,生死,终究是无法回身的。

作者简介

王选,天水人。青年作家,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曾获多种奖项,有作品见于各类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