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0期｜廖江泉：鸟有一双好嗓子（节选）
多么荣幸啊
山坡上，有这么多鲜花
开得那么美，那么香
我知道，她们已经努力了、尽心了
现在，我就坐在她们中间
受宠若惊呀。我知道
我又一次
得到了上苍的肯定与恩赐
一年又一年，她们穿越辽阔
且寒冷的时光。仿佛是为了见证
为了祝贺，我在这人间
我还在这人间
多么荣幸呀，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都有鲜花护我一程
露水歌
每一棵草，都有一颗露水来养
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一棵草
手执牛绳，在狭窄的田坎上
当我还是一个放牛娃的时候
我就明白了这些
两鬓斑白了，我依然清晰的记得
那些露水
在草尖上
闪闪发光
黎明颂
每一天，我都能目睹黎明的号召力
群山、河流、花草树木，都在光中站了出来
朝阳升起，人间越来越清晰
每一天，我都有一个伟大的导师
他来到山峰之上，引领我
又一次，回到了万物中
又一次，走进了大好河山
我还有什么理由懈怠呢
我还有什么理由抱怨
我一站起来
就成了一个身披光芒的人
鸟有一双好嗓子
老鹰岩上没有一只老鹰
王家山，没有一户姓王的人
大有，这个挂在山梁上的村庄
光棍最多，穷根也扎得最深
天子坪，翻遍所有发黄的故纸堆
也没有一鳞半爪的王侯将相
那长在龙脉上的，千年银杏
在秋风中，一身金黄
倒确有几分王者气象
在黔北道真，在我群山环峙的故乡
这样名实相左的地方，确实很多
但我从不认为，他们是错的
我从不认为，他们是
祖宗留下的谎言
良 医
用迎春花刚萌发的枝叶，熬水喝
可以治牙疼，能让你的酸甜苦辣
正常起来
这丛在倒春寒里怒放的花
在2018年的初春，成了我的良医
我喝下它的汁液，仿佛朽木
获得了还魂的力量，我的牙劲
又足也，嚼碎那些坚硬的事物
有些草木，真的有一颗菩萨心肠
过去我不知道，只惊讶于
我钟爱的鹅黄，在春风里
披了一身薄雪
瓦上坡的春天
我一直坚持认为，瓦上坡的春天
跟历书上的春天，不是一回事
瓦上坡的春天，一定是小满以后
才到来，就是说
要漫山遍野的苞谷林，没了人头
齐刷刷的，在腰间挂着
裹绿褂的玉米棒，棒子上
披散着嫣红的穗子
瓦上坡的春天，才叫春天
那时辰，就是七十岁的老妪
看着看着，眼睛也会放光芒
仿佛她，刚刚做了新娘一样
源头活水
我是一个喝过井水的人
至今仍能回味，它的甘甜、不染一尘
我是一个挑过井水的人
从小半桶到满满一挑
摇摇晃晃间，我便长大成人
水缸装满了，揩干净脖颈上的汗水
我获得了，从未拥有过的
生活的底气与安宁
我是一个有水井的人，这口井
从来都风平浪静，所以，这一生
我有立锥之地，我有源头活水
没有分别
山药、芋头、土豆，它们是一伙的
白菜、青菜、莴笋，它们是一伙的
南瓜、黄瓜、丝瓜，它们是一伙的
但它们，我都喜欢
我是说，我天生就会喜欢它们
包括我的舌头，我的胃
其实呢，我是说，这么多年了
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从我的身体中
把一只南瓜分别出来
只有春天才能安定人心
春天来了，天空又运来了
丰沛的雨水，和宜人的温度
湿润的泥土，休闲一冬以后
又有了做母亲的勇气
谷子、苞谷、红薯、南瓜
该去哪里发芽，它们早就心中有数
扎根泥土，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春天来了，我又重新变得心平气和
因为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是春天的孩子
因为我相信，泥土的仁慈与善良
每一个春天，都在蓬勃生长
它一定知道，我也是需要大地养育的人
它生长的果实中，肯定有我的一份
山里人
一个凶山恶水养大的人
也可以，给你一马平川
也可以，柔情似水
人世间的一切险与恶，一切坚硬与棱角
都可以吸收，入骨且入心
悬崖与危石，就这样
拥有了一座山的前世与今生
那养我长大的云顶山
骨骼峻拔，山势绵延
与它遥遥对峙的山峰，彼此呼应
山里人，胸中块垒，都顶天立地
山里人，一生都在山脚、山腰、山顶
久违了
每天都身在其中的事物，它是不变的
多好啊，它让你安稳，放心、忘掉一切
它们应该都有，爱和慈悲的味道
你少时栽下的橘子树，现在你只能仰望
它浓密的枝叶和金黄的果实
你摇头、疑惑、惊讶
是的，久违了
包括弥漫着柴禾味的，寂静的庭院
只有久违的事物，才令人心惊肉跳
只有久违的事物里，才有时间的裂隙
和岁月的真相
斜坡上的少年
向下飞奔，能获得无穷的快乐
当我越来越轻盈的时候，我确信
我是多么喜欢，这片向下的斜坡
就这样，我一次次，喘着气
爬回高处，一次次，迎着风
张开双臂，飞了起来
那时我在乡下，十来岁
身体还是一个疙瘩，头脑没有开窍
就这样，在尘土飞扬的斜坡上
我挥舞着，边跑边叫
拥有了一段会飞翔的时光
打水漂
沉实的石头，怎么扔，都是“咕咚”一声
只有薄薄的石片，才能漂过宽阔的水面
在岸边，在沙滩上，我们两眼放光
低头要找的，就是一块块会飞的石头
倾斜着身子，拉满弓，我们一次次投掷
一次次练习，打水漂
幼年的我，就那么雀跃着
看薄薄的石头，长了脚，跳到对岸去
山雀来我家阳台安家
每一只山雀都是风水大师，我相信
何况两只，他们一定是相中了
那棵枝繁叶茂的红豆杉
和轻手轻脚走路的那人
他们一定琢磨过，他的面容和眼神
有鸟鸣，就有了森林和田野
还可以有，群山中缓慢流淌的河流
真荣幸呀，我与山雀做了邻居
还有他们，即将破壳的幼雏
在七楼阳台，当我走神的时候
那一定是，我跟鸟鸣私奔了
一棵树真的无法学习
无论多么安静，你也不会是一棵树
坐在树下打盹，双目微闭
把枝叶都收回到身体里
飞过的鸟，也不会停下来
有一只可能看错了，还未在枝叶间站稳
又惊叫着，扑楞一下飞走，是啊
它们都不屑安慰我，端祥我
它们如此决绝，仿佛不知道
我也是一个，需要上天怜悯的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