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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0期|尹向东:醉氧的弦胡(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0期 | 尹向东  2020年10月22日06:25

每天早晨,央金不是被牛群叫醒,而是被蚂蚁一样奔驰的车辆吵醒。现在,她已习惯这样,在雾蒙蒙的早晨睁开眼睛。窗帘很厚,把所有光亮都遮挡在外,寝室里还像深夜般漆黑。央金伸手够着窗帘,拉开一条缝。光亮急切地挤进,把寝室的一切呈现出来。央金伸了个懒腰,这也是她新养成的习惯,她不急于起床,睁眼陷在柔软的棉被中,听降措在身边沉睡的酣声,任思绪飘扬一会儿。

这段日子每天醒来,她几乎都会想到贡布。贡布是降措的父亲,她的公公。一星期前,降措不得不开车把父亲送回夺翁玛贡玛草原。父亲来成都,不过短短一周时间,那是降措和央金做了许多工作,降措不停地劝,讲成都的种种好处;央金只简单地说,阿爸,我们是接你去享福的。如果说是两人的劝解起了作用,倒不如说贡布看见他们苦口婆心的样子,不忍心了,总之降措开车把父亲接到了成都。

八十出头的贡布满头白发,从夺翁玛贡玛到成都,他一直有点儿晕车。

阿爸,你在成都好好住段时间,这么大年龄,夺翁玛贡玛的海拔会让你承受不了。降措说。

有什么承受不了?我从小就在夺翁玛贡玛草原,哪有什么问题?贡布睁开眼说,看见小车正在高速路上飞驰,路边的树和灯极快地掠过车窗,他又闭上眼睛,忍着胃里的翻腾。

到达成都武侯小区时,天已黑了。降措搀着父亲,央金跑上二楼开门。

贡布透过高楼的间隙,看了看被各色灯光照亮仍显得灰蒙蒙的天空,嘟哝说,成都有什么好?天那么矮。

到了家,俩夫妇想着给父亲弄点儿好吃的,贡布却没精神,摆着手,让把包里的糌粑拿出来。

那一晚,贡布吃了点儿糌粑,喝了点儿酥油茶,就躺到藏床上。

这是降措装房之初就想妥了的。他一再说,父亲辛苦了一辈子,接他出来是希望他好好享福。他专门按夺翁玛贡玛的藏式风格装了一间房,有神龛,有佛像,有净水,有酥油灯。他还特意买了一把弦胡挂在墙上,那是贡布的命根子。

第二天俩人一早起来,烧了茶,去叫父亲。贡布尚在沉睡,央金连着叫了几声,贡布睁开眼,有些惊异地说,你们怎么回来了?

央金笑起来。

降措说,前一天阿爸累着了,再加上初来成都,有点儿醉氧,睡迷糊了。

贡布看看寝室,才回过神。

降措把日程安排得挺满,喝过早茶,夫妇俩就领着贡布下楼。一楼是家汉族住户,带着花园。刚出楼道口,铁栅栏里,就是一楼的小院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她媳妇正侍候她吃早饭。看见身着传统藏装,也满头银发的贡布,老妇人温暖地笑了笑。贡布看见她的笑容,欠欠身说,呀呀,早晨好!他又忘了环境,忘了这是成都,竟像夺翁玛贡玛时的习惯,大着嗓门说起藏语亲切地问候。

侍候老妇人喝粥的年轻媳妇端着碗直起腰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阿爸,这不是草原,别随意和不认识的人说话。降措说。

邻里间问候一声怎么了?贡布说。

央金觉得贡布是返老还童,什么事都喜欢顶着降措。

央金说,阿爸,这里真不像草原,大家习惯不同,你主动给陌生人打招呼,别人还以为你有什么想法。

央金一说,贡布就不言语,再次抬头看看天空。因是冬季,雾霭和云层都低而厚地压在城市上空。

成都有什么好?看这天,我的脑袋像始终被什么东西压着。贡布说。

他们上午逛了锦里,下午逛春熙路。第一天,贡布倒是见什么都稀罕,烫糖画的、塑像的、现场乐队做广告的,见什么都会看好一会儿,被儿子、媳妇催着才挪步。晚饭降措特意选了一家热闹的餐馆,又拿出一瓶好酒。他知道贡布的习惯,每夜都会喝一点儿。谁知贡布看见酒直摆手,嚷着要吃点儿饭。菜才上了两三样,贡布已把一小碗饭吃完,然后不停地催促他们。

阿爸今天走累了,我们也快点儿吧。央金说。

点了许多菜,不得不打包带回,央金提菜,降措搀着父亲上了一辆的士,直接拉到武侯小区。

天又暗下来,临近冬至,白日越来越短。

回到家里,央金忙去打洗脚水,端出水温刚好的盆子,见贡布一扫先前的疲惫,说,把包里的牛肉取出来,降措,你的酒呢?拿来。

风干牛肉是降措特意带上的,怕父亲不习惯外面的饮食。见他还要酒,两人相互看看,又暗自一笑,八十出头的贡布的确像个孩子。

央金忙去把打包的菜摆上,降措拿出两个酒杯,陪父亲喝酒。

贡布端起酒杯,吱的一声喝出响来,原本皱折的脸更皱了,眼睛也眯缝到一块儿,干瘦的喉结耸动,酒一路烫下去,烫成一线后直抵胃里,贡布的脸才舒展开。

呀,成都我今天也看了,没什么舒服的,天矮,雾重,除了房子高,车子多,人像蚂蚁一样挤,哪有舒服的?贡布感叹说。

央金倒了一杯红葡萄酒陪着。此刻,她和降措的眼神不时交错在一块儿,他们心知肚明,贡布开始喝酒,也开始说话,这是好现象。

阿爸,也不是这样,外面什么都方便,高速路、飞机、地铁、动车,太方便了。降措说。

这些方便有什么用?你天天要走远地方?贡布问。

不说这些吧,您看,如果身体有什么病痛,这里有全省最先进的医院。阿爸年岁大了,住在成都,身体有什么问题随时就可到最好的医院里。

你说的什么话?人的命在那里,难道说我天天等在这儿,就为身体不好进医院?

央金看见贡布面对儿子,随时随地都要把话讲死,便想转移话题,说,阿爸,您讲讲拉弦胡的故事吧。

弦胡是草原上最受欢迎的乐器。那时候没什么娱乐活动,不像现在。牧场上,人们欢聚一块儿,主要就是靠弦胡。弦胡声一响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围成圈,跳起弦子舞。那时候的汉子们,除了刀枪、骏马和酒以外,都会拉几手弦胡。众人拉,其中的高低自然见分晓。贡布是顶尖高手,他一拉响弦胡,从音色到旋律,仿佛瞬间让浓厚的雾布满房间,又像一条江河瞬间裹挟了世界。这力量非但不汹涌,甚至是悄无声息地就把厚重带来。这厚重让人舒坦,让人安定,同时又让人神清气爽。他拉的好像不是弦胡,而是时光本身。央金嫁给降措,这么些年了,也把贡布与弦胡的故事听熟了。她最喜欢的故事是贡布出门去远地驮脚,一队马走前,贡布跟随其后。驮脚既辛苦又无聊,大山荒岭间,整日见不到一人,马驮着沉重的货物,走得疲乏,人随其后,也疲乏。尤其是下午三四点光景,太阳烤着,人困,走着就能睡那么几秒。马队也越来越慢,四腿都仿佛灌了铅。连风都慵懒,没一丝力气。这样的时候,贡布会喝上两口酒,并从马背上取来弦胡。他将弦胡抵在腰间,边走边拉。张弓一拉,弦胡的声音在天地间荡漾开,一波一波地散在荒野间。人跟着精神起来,不仅是人,马也精神,马按着弦胡的节奏迈出四蹄,连马尾的摆动,也有了节奏。那时刻,身边的每棵草,每棵树,都像跟着精神了。央金无数次想象过这场景,一队马,一个人,疲沓地走在天地之间,弦胡响起,人和马都迈出弦舞的步伐,该是怎样感人肺腑。贡布和弦胡,央金还亲眼目睹过一件事,那时候他们都住在夺翁玛贡玛。一个晴朗的上午,贡布在院子里劈柴,不小心把左手食指伤到。央金站在二楼晾衣服,她看见贡布的左手淌满鲜血,惊呼起来,只见贡布一脸惊惶,扶着左手向屋里急奔而去。央金跑下楼,她以为贡布急着找包扎的东西,下了楼才看见贡布从墙上取下弦胡,将食指按到弦上,血顺着弦向下滴。他拉动弓,悠扬的弦胡声升起来,他又用食指揉弦,没什么影响,这才放下弦胡,笑着说,不影响拉弦胡。这笑容像他捡了个大便宜一般。

这会儿提起弦胡,贡布并没有讲故事,抱怨的情绪却很重。

还说什么弦胡呢?你看看这些年,谁还听弦胡?年轻人都喜欢外面的音乐,他们觉得弦胡是个土东西,不洋气,没人肯学。就是上了些年龄的人,现在有几人能明白弦胡的意思?一把弦胡,从上到下,每一处都有不同的意义。你别小看这弦胡,上面调弦的手柄,意指天界神佛,中间这一段,意指人间,下面的,则是地狱,畜牲道饿鬼道,好的琴手一经拉响,这声音上至天下至地,会打动各界,抚慰他们。我看啊,我们这一辈人走了,弦胡在草原上也就完了。贡布说。

央金明白贡布一心想让降措学弦胡,但是降措没一点儿兴趣。降措很小时,一看见贡布从墙上摘下弦胡要教他,撒腿就跑。宁愿在外面和同伴、牛犊疯跑,也不学。

央金端起酒杯,说,阿爸,别想那么多,接你来是享福的,喝酒。

贡布端起酒杯,一口喝了,说,也是,我怎么想都不起作用。降措,我看见你买了把弦胡挂在屋里,去拿来,我给你们好好拉一段。

降措说,阿爸,这里不是夺翁玛贡玛,现在都到深夜了,拉弦胡要影响别人,吵着人家不好。

呀呀,你看,成都有什么好?我来这里不是享福的,受罪来了。贡布说。

第三天贡布就嚷着要降措送他回草原,两夫妇怎么劝都没用,看着贡布每天都很忧伤,降措只得开车送他回去。

央金躺在床上,满脑袋都是贡布的样子。年轻时他赶马驮脚,雨雪、风霜和太阳,把他皴染得焦炭一般黑,长期的辛劳给了他单薄干练的身体。随年岁增长,他脸上皱纹横布,头发全白了,新雪一般白。满头白发映衬黝黑的脸,让他的气质不同于常人。也许在外人看来,他身板硬朗得益于年轻时的锻炼,但在央金和降措眼中,每一缕白发、每一条皱纹都代表着父亲的辛劳。如今,生活好起来,他们能在成都买房享受都市的便利,辛劳一生的阿爸却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央金起床,来到客厅,拉开窗帘,她看看密集的高楼,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虽是小区里,外面车流的声音综合起来,音幕一般回响在客厅。这一切央金都已适应并满足,反倒是回到荒凉的草原,住不上三五日,她已不习惯了。

一切挺好。她想。阿爸没这个命,懂得享受也是一种命运。

她满足地去卫生间梳洗后来到厨房,把茶烧上,又想起那一夜贡布的忧伤,央金短暂地处于矛盾之中。她的儿子,在川师大读大三,他们从初中开始,就领着儿子在成都上学。最初是租房,随着降措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前不久,买下了这套房。在成都数年时间,儿子的英语也说得溜,常和国外来留学的同学泡吧。透过厨房窗口,央金又看了看外面的小区,人在发展,时代在发展,这发展的潮流不可阻挡。想到这里,央金感觉轻松了。她转身把大肉包子放铁锅里蒸上,刚回头,却见一只蟑螂从冰箱角落里爬了出来,停滞在地板上。

呀!央金感叹一声,绕着蟑螂来到客厅。她扯出一片卫生纸,又轻轻地来到厨房,慢慢蹲下,瞬间用纸罩住了蟑螂。她捏住纸团,她能感觉到蟑螂在纸团中挣扎。她来到阳台,阳台下是一楼的小院,小院里布满青草,角落里还有棵海棠树。她慢慢把纸团展开,看着蟑螂轻轻跌落下去,掉在草坪上,又开始爬行。那一刻,央金心中豁然开朗,谁说城市会改变一切?有些东西是自血液里传来的,到哪里都无法改变。比如不杀生。无论是降措还是儿子,在夏天,不管蚊虫怎样叮咬,都不会伸手拍死,只将它吹开。她每次遇见蜘蛛或蟑螂,也是这样拿纸轻轻捏住,从阳台放生到草坪里。豁然的央金情绪无端好起来,她想告诉阿爸,进入血液里的东西怎么也改变不了。

大铁锅上汽了,吱吱地响时,她才到寝室叫醒降措。她刚想给降措说说那豁然的感觉,门却被猛烈地砸响。咣咣咣,铁皮门传达着焦躁的声音。

谁啊?降措穿衣起来。

央金小跑着去开门,门前站着楼下那个年轻的女人,看见央金,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央金说,你在干吗?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平日里,央金用汉语交流没多大障碍,但此刻,大清早被人劈头盖脸地骂,央金的愤怒一股股涌起来,却又表达不清。

大早晨的,你,你动不动就骂,我怎么了?

你干的事你不知道?我们家怎么招你惹你了?你这样对我们。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疯……疯子。央金只能说出这个词。

看谁是疯子,不要脸的东西,以为我们怕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女人的语速极快,每个字都像风沙刮起的小石子,打在央金脸上。

争吵声一起,围观的人就来了,有的在三楼的楼梯上,有的在一楼的楼梯上。几个保安闻声也迅速赶来,试图劝解。

降措穿好衣服出来,站在央金边上,说,你骂什么,我们怎么了?

女人的丈夫也来了,一个又高又胖的年轻男人,站在女人身边。

不要吵不要吵,都好好说。保安劝解。

面对许多围观的人,央金有点儿怕羞,那女人反倒像风助火势,越发来了精神。嚷着,大家给评评理,我在我家院子里,总能发现蜘蛛、蟑螂之类的小虫子,喷过各种灭虫的药,都不见效。我又是特别怕这类虫的。今天早晨,我锻炼回家,才看见原来是她把这些虫子扔到我家院子里的。

央金这才知道事情起因,她满腹委屈说不出话,眼泪不停地跌落。

降措看见央金哭,一股无名火也升腾起来,说,扔个蟑螂怎么了?啊,伤着你了?

降措一开口,那个年轻的壮实男人一挺胸脯也顶到了前面,嚷着,自己有错不承认,你横什么横。

就是这句话,让降措失去了理智,刚想冲上前打架,年轻男人的反应却更快,一拳擂过去,正打在降措的左眼眶上。一时间,左眼有无数光点跳动起来。见两人动手,保安和围观的人拥上去把两人拉开。众人劝解着,把一楼的年轻夫妇劝回家中,又硬把降措塞到屋里。几个保安在沙发上紧紧抱住他。

有什么好好说,千万别动手。

你,你们……降措说不完整话了。

邻里之间都是小事,有什么不理解的,好好沟通就行了。

好一会儿,降措才平息下来。保安放开手,见央金还站在那哭,说,你也别哭了,你真把蟑螂扔别人院子里了?

央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是扔,我没想到那么多,我只是不杀生,抓住放草坪里,算是放生。

保安点点头,说,这不就是误会嘛,小小一点儿事情,你也是好心,我知道你们藏族人不杀生,但你自己又忽略了,那是别人家的院子,你一直扔这些下去,别人怎么能不发火啊。

央金点点头。降措说,那女人动不动就骂。说着,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保安很耐心,显然他们经常处理类似的纠纷,说,你想想哈,他们不了解你们,不知这是放生,从他们的角度看,你们不时扔这些害虫到楼下,长期这样,谁不生气啊。

降措也点了点头,想明白了。

好吧,我看这事就这样,谁也别再找谁,生出新的事情。你眼睛挨了一拳,乌肿起来了,你要赔偿,我们会去和楼下协商,我们也会对他们讲,你们扔虫子,并不是针对他们,只是放生而已。

降措说,赔偿就不要了,大男人一个,挨一拳还要人赔,丢脸不。

说得几个保安都笑了起来。

事情不大,说过也就过了。楼下的没再吱声,他们也不再追究,日子又回到正常。只是央金心里却有一个包块隆起。那一拳打在降措的眼睛上,第二天,眼睛边的乌青更大。看见这一团乌青,央金的各种担心也生起来。降措的脾气在过去,是执拗的,永不服输。这一拳打在他眼边,他却没动到别人半根手指。央金担心他会憋着那口气,某一天与楼下的人相遇,说不清又会动起手来。这是一方面的担心,另一方面,贡布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成都有什么好?重新回想这话,央金也有了些疑问。如果在草原,她的行为会被每一个人理解,他们也都在这样做。但是在成都,她这简单的习惯却造成了如此大的误会。别人不但不理解,反倒认为她起了坏心,有意捉弄人家。各种担心生起来,央金的日子就过得紧张。尤其是去外面要经过楼下人家时,她的心时时刻刻都悬着,又不得不出门。好在最初两日,她没遇见过年轻的夫妇,只在小院中看见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依然很温暖地对她笑。央金赶紧埋下头,脸红得发烫。也是应了怕什么来什么的话,第三日上午,央金出去买菜,开了门,蹑手蹑脚地刚下到一楼,正对着别人家门时,那扇门却开了。年轻的女人一见她,也很诧异,她站在门内,脸上马上变得没有任何表情。央金的脸再次红起来,快步跑了过去。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降措和央金从茶房回家,时间已是深夜。草草洗漱了,正准备躺上床,一阵凄厉的哭声从楼下传来,静夜之中,那声音像警报一般响起。

出什么事了?降措说。

这哭声好像是楼下传来的。央金说。

降措穿上外衣,央金也紧随其后,一块儿向楼下冲去。

一楼人家的门开着,女人倚在门边不停地哭。

怎么了?降措问。

女人说不出话,只用手指了指里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