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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边:吾乡吾民》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10月21日09:25

《崖边:吾乡吾民》 作者:阎海军 主编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0月 ISBN:9787559830098 定价:48.00元

吾乡吾民:一个家族的变迁史

张子艺

2017 年深冬, 河西走廊草木萧瑟、天寒地冻。人、动物、树木,都蜷缩着,捱过冬天,大家才能舒展开来。

“你大姑去世了。”父亲打来的电话略显紧张。大姑是爷爷奶奶的第一个孩子, 她比奶奶只小19 岁,奶奶去世28 年后,她也去了另一个世界。60 多岁, 因为急性阑尾炎, 从此天人永隔。如果在城市, 这不过是个极小的手术。城市里的医生询问病人时, 阑尾炎手术史从来都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科手术。

我的老家, 是丝绸之路中段河西走廊上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村庄, 20 世纪80 年代是她的鼎盛时期。百户人家,“井”字型排列, 家家都是土坯墙, 宽裕一些的, 房子的门脸儿用砖砌起来, 赭石色的砖头整整齐齐地排列,显得喜气又贵气。

村庄周围是大片的田地, 一株株白杨树长在田埂上。夏天, 村庄外郁郁葱葱, 村庄里, 太阳时常赤裸裸地照在人脸上, 只有几棵树的树荫底下, 便成了小小议事厅。人们休息下来的时候, 会端着碗坐在树下聊天, 小孩子则在土墙上爬来爬去, 打打闹闹, 将土墙磨得圆润光洁, 那几个爬来爬去的孩子当中,就有我。

6 岁时, 我进了城, 去读幼儿园, 7 岁上了小学。从此, 乡村与我渐行远去, 但乡村里的人, 始终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爱的密码中, 人到中年的我读懂了乡土; 在时光轴中,映照出一个家族从乡村到城市的变迁史。

源起:幸存者

所有的故事, 是从上个世纪一个年轻人—我的太爷爷开始的。

据记载,民国16 年(1927 年)农历四月二十三日凌晨,甘肃凉州、古浪一带发生了里氏7.75 级的强烈地震, 造成空前的大破坏。据粗略统计, 倒塌房屋40 多万间, 震毁村庄1.93万处, 压死居民3.54 万人, 伤4.3 万余人, 牲畜死亡20 余万头……凉州城头的24 座楼子, 除北城头独存一座外, 其余全部被震塌。城内的大云寺、罗什寺、清应寺等都毁于一旦。

这个年轻人,当时在凉州城的一个铺子里当伙计。他年轻俊俏, 处事又灵活, 深得掌柜的喜欢, 如果再过几年, 他的羽翼再丰满一些, 掌柜说不定会把他年龄合适的女儿嫁给他一个,他可能会慢慢地拉开另一个铺子,也当上掌柜。

这是理想状态下的一种幻想,世界总是以惨烈的方式,毫不留情地践踏我们的所有幻想。

他们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当墙面开始摇晃的时候, 在前厅货柜周围睡着的小伙计陡然被惊醒, 他顺势滚到宽大的柜台中, 瑟瑟发抖。柜台是厚厚的木头做成的一体柜台, 靠近店家的一边开口, 方便从中拿货物; 面对顾客的一面和桌面, 是厚厚的木头, 油了彩漆, 看着富丽堂皇。铺子, 总得有些铺子的气质和殷实, 掌柜用了很厚的木头, 来不动声色地展示这种殷实。现在的货柜都用玻璃柜, 干净明亮, 顾客可以一眼就看中想要选的物品。但却是当年那个笨重的,彩漆的木头货柜,救了年轻人的命。

等摇晃稍微放缓之后,他跑出去看了一眼,掌柜的全家在睡梦中全部被压在房屋之下。这一眼后, 惊恐的年轻人发现, 如果行走在大街上, 万一大地再摇晃起来, 很有可能被旁边的房屋砸到。他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这个决定让他的后人们每次想起, 都觉得劫后余生。他又回到货柜中, 土坯砸在木头上,只发出一些沉闷的响声……

提心吊胆地捱了三天后,他赶了几十里的路,回到老家。这个老家,就是距离武威不远的古浪县土门镇。

到了土门, 受到惊吓的年轻人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缓过神来, 他决定不再去外面闯荡了。当年, 50 里的路, 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远方”了。

民国时期,土门是当地一个比较繁华的货物中转站,当地有这样的顺口溜:“要想挣银子,就去大靖土门子。”很快,他结婚生子, 在“城里头”置办了一个院子, 过上了家常的生活。说是“城里头”,其实不过是当年镇上最中心的位置。因为比较繁华, 往来商人比较多, 因此, 只有最中心的位置, 才能骄傲地说“我是城里头的”。所以我的奶奶和爸爸, 在搬离“城里头”多年后, 还是会怅惘地回忆:“我们当年也是住在城里头的人。”

从乡村抵达城市的爷爷

1933 年,山海关被日军攻陷; 希特勒被任命为德国总理;

红军与十九路军签订《反日反蒋的初步协定》; 冯玉祥辞去同盟军总司令;

曹禺创作话剧《雷雨》……

世界正在孕育巨大的风暴,中国正在经受战火的洗礼。 那一年,爷爷出生了。爷爷是独生儿子,只有一个妹妹。在他的时代,独生儿子,将要受到多少宠爱?那是一种无限的、饱满的、满月一样泼洒的爱意。

后来,爷爷成了一个读书的好苗子,初中会考,排名在全镇第二, 家人大喜过望。他顺利考入武威一中。那时候, 未来像光华涌动着的远方, 18 岁的他, 心里一定也是无限憧憬过的。

爷爷从高中毕业后,就被安排到邻县的天祝工作。俊朗高大的他,有无限未来。

爷爷的父母, 托人给他找了房媳妇, 是个地主家的小女儿, 做得一手好茶饭。对于他们的相遇, 我幻想过一万种场景, 比如说, 爷爷戴着一顶帽子去走亲戚, 路上碰到亲戚村子里的小闺女, 看到小闺女后他茶饭不思, 卧病在床, 于是母亲关切地询问儿子, 儿子羞赧地说出自己的心事; 或者说, 爷爷的同学, 据说有个好看的妹子, 同学经常穿着的黑布鞋底儿纳得清清爽爽, 偶然间, 爷爷还见到过这位同学的鞋垫, 上面的绣花整整齐齐, 那么这个绣花的人, 一定整整齐齐清清爽爽。但也许实际上只是, 媒人巧舌如簧之下, 爷爷的母亲偷偷在庙会或者什么场景下看了这个姑娘一眼后, 觉得是个好媳妇的料,于是这门亲事就被定下来了,于是就有了6 个孩子的大家庭。这句话听起来, 就好像每个童话的结尾——

“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样圆满。实际上, 真实的历程是这样的:

爷爷在城里工作,不识字儿的奶奶作为家属,也成了城里人,吃上了“商品粮”。那时,大概是1951 年左右。这个时间

是我根据姑姑们的年龄推断的,大姑是1952 年出生。中间还有个插曲,关于成分。

毕竟是当年在凉州城里做过生意的年轻人,太爷爷到底还是有一些商业头脑, 几十年间, 略微攒下了一点儿家产。

1950 年6 月30 日, 国家开始了全国范围内的农村阶级成分划分, 当时通讯不畅, 等到这个规定真正开始实施起来的时候, 爷爷已经工作一两年了。

真正划定成分的时候, 爷爷是县里抄抄写写的文书。和工作组的人朝夕相处, 挑头的人到底也是抹不开面子残忍地给这个俊秀的年轻人定一个“富农”的成分, 毕竟, 他是多么安静又兢兢业业的一个年轻人, 重点是, 还能写一笔好字。于是, 最终, 爷爷和我的父辈们, 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成分: 城市贫民。

大姑出生的时候,奶奶19 岁。

爷爷奶奶的孩子并不稠密,每一个都间隔在3 岁左右。

我的父亲出生于1960 年,那是大家都知道的特殊年月。父亲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儿子。

修家谱

在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 我就隐隐觉得, 爷爷跟村子里所有的爷爷都是不同的。他身材高大, 有一张与旁人迥异的白净的脸, 他每天用雪白的毛巾浸透在温热的脸盆里洗脸, 每次被他强行捉住两只手擦脸的时候, 我都看到他修长雪白的手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我此生,再也未见过那么一双手。

他还研墨习字。蝇头小楷, 被整齐地写在当时的报纸上。只有偶然, 他会拿出宣纸, 珍惜地写上那么几张, 写完, 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子旁边, 不多久, 桌子旁边就积攒了厚厚一叠。每逢过节, 其他几房堂叔伯爷爷会一起到我家来, 修家谱。这是大事, 他要先净手, 然后恭恭敬敬地从柜子里请出家谱—那个柜子是上锁的, 里面装着他很珍惜的一些竖版书, 还有半袋子梨, 或者苹果。水果甜蜜放肆地扑出香气, 连家谱的书页上,都沾染上了果香。

爷爷可能没闻到或者闻到了也假装不在意, 毕竟那么严肃的场合, 给孙女摸出来一个苹果, 有失庄重和威严。就好像戏台子上唱戏的花旦, 忽然露出半截裤腰, 虽然不至于让人出戏,但总是露出了瑕疵,成为憾事。

修家谱,是及其隆重严肃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 连小姑给大家添水的时候, 都有意放轻了步子。好像家谱从柜子里被请出来的那一刻, 祖先们都挨个儿地在堂屋里落座了一样。

爷爷轻轻地打开家谱, 像所有大家族中大权在握的长子一样, 威严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 先翻阅一下之前的记录, 间或说说前辈们的一些往事。比如, 清代时, 我们这一门, 曾经出过一个举人,竟然是武举人。

武举人是很厉害的, 据说爷爷向前好几代, 我们这一门都是镖师, 他们个个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 为人家押运货物。对于这种生意, 我最直接的启蒙就是武侠剧, 武侠剧里的顺丰镖局、圆通镖局、申通镖局, 镖师们身材结实, 虎虎生风,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拳脚功夫了得。

每次想到我的祖辈们曾像武侠剧里面的人一样生活, 我就有一种隐隐的自豪感。这并非“我们祖上也阔过”式的骄傲, 而是, 我们祖上曾经从事着一个梦境般的职业。一种脱离了农业社会属性、城市社会属性, 没有被固定在某一处, 可以四处移动, 自由的职业。只是因这职业特性, 不免会跟人结仇, 好几辈都是二十七八岁就被仇家所杀, 死于非命, 留下年纪轻轻的寡妇带着一两个孩子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

于是到了某一代,有镖师就下定决心,不再去跑镖,要弃武从文, 要教孩子读圣贤书。张氏这一门青年男子早夭的局面,才得以改观。

到了我爷爷这一代, 已经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白面书生了。只是其他几房的叔伯们, 还有武举人之家力大无穷的遗传。父亲说, 有一个堂爷爷, 年轻的时候可以扛起一头牛。一头牛?那怕是很重很重的吧。

说完祖上,堂屋里的气氛会显得缓和一点。我想,可能是祖先们听到晚辈们这样夸他, 自然不好一直板着脸, 于是放松下来,整个屋子的气氛也就松懈下来了。

这时, 爷爷会拿着毛笔, 看向坐在堂屋里凳子上的二爷爷:“新年生的儿子, 叫什么?”二爷爷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新生孩子的名字。孩子还浑然不觉, 但他的命运, 已经被纳入一条流淌着的大河, 在这条大河里, 全天下的张姓的男丁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祖先。

女儿是算不得数的,纵然童年的我,作为爷爷奶奶的长孙女,受尽宠爱,但他们亦无限地期待着,期待着长孙的降临。陈述这段的时候,我忽然懂了昔日年轻父母的压力,那个家谱上空白的地方, 谁的孩子, 将被填上第一个名字, 都会有一种暗自的骄傲。我的父亲,还有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兄弟。这样的事并不多, 红彤彤的孩子的出生频率并不是那么快。几年, 才会有一个新鲜的名字被写入家谱。因此, 我的童年时光, 依旧像一条安静流淌着的河。那条河里, 是我、爷爷、奶奶、正在读书的小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