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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杨晓升:海棠花开(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 | 杨晓升  2020年10月21日07:12

赵家兄弟是一对双胞胎,共同居住在北京城海淀区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紧邻某大学校园,是北京城典型的那种:坐北朝南,中轴对称,卧砖到顶,起脊瓦房。北房三间,正房居中,左右两侧各有一间耳房。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院的大门开在正南方向的东侧,不与正房相对。据说这是根据八卦的方位,正房坐北为坎宅,如做坎宅,必须开巽门,“巽”者是东南方向,相传在东南方向开门财源不竭,金钱流畅,所以要做“坎宅巽门”为好。

院内很宽敞,庭院中莳花置石,东西对称各长出一棵枝叶茂盛的海棠,树冠已直追房顶。中央石凳之上摆放着数盆石榴盆景。紧挨盆景的南侧,是一口酱色大陶瓷缸,缸里养有金鱼数尾,寓意吉利。透过清澈的水面,可见缸里的金鱼在清澈的水里悠然自得,悠哉游哉,好不惬意。

赵老太爷是毗邻这座四合院那所知名大学的历史系教授,赵老太太则是纯粹的家庭妇女。民国初年,赵老太爷靠着自己的勤奋,用十几年的积蓄置下这座小四合院,夫妇俩春风得意地住进了院里,开始安居乐业,并勤勤恳恳地进行着生殖繁衍的伟业。赵老太太先后怀了四胎,可要么中途流产,要么孩子生下来不久夭折。及至第四胎,夫妻俩从一开始便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还问诊中医大师,百般调理细心保胎,总算大功告成,而且不生则已,一生就是一对双胞胎,即眼下这座小四合院的主人大赵和小赵。

不知怎么的,赵家的这对兄弟自打离开娘胎便成了冤家。打小的时候,兄弟俩不停打闹甚至打架,碰到好吃的好玩的,他俩总是你争我夺,各不相让。并非赵教授夫妇缺少教养,孩子打小的时候夫妇俩就教导这对双胞胎儿子背《三字经》、读《弟子规》,还不知多少次地反复给这对双胞胎儿子讲孔融让梨、孟母三迁、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向他们传递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千年美德,教导他们要相亲相爱、互助互让,要把心思用到学习上。可赵家兄弟就像顽石二枚,《三字经》背是能背,《弟子规》读是读了,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些道理,兄弟俩也都懂,可一旦遇到具体事情,甚至只是生活琐事,兄弟俩该不让还是不让,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赵教授夫妇为此可谓伤透了心,苦恼不已。研究并教授了数十年历史的赵教授始终也闹不明白:莫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是人的天性、宇宙的绝对真理?

赵教授况且如此,本就没太多文化的赵教授夫人,对此更是无可奈何了。每每见到这对孽债兄弟打架,原本生性温和的赵夫人只得急急地抓起赵教授上课时用的教鞭,以打代教,边打边教训。她打大的便对大的说:你大没大样,你就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大的都要让着小的吗?她打小的会对小的嚷:他是你哥,你怎么就不知道要尊重你哥?

对于母亲的管教,兄弟俩谁都不认账,也不服气。大赵据理力争:我怎么是大的了,我和他同岁,怎么就得让他了?小赵则如此反唇相讥:我与他同岁,他怎么就成哥了,他都没个好样,我尊重他个屁呀!兄弟俩轮番说出的话,时常让赵母目瞪口呆,举着的教鞭无力垂了下来,接着是唉声叹气,暗自抹泪。

日出日落,月缺月圆。

十几年的时间,说长则长,说短则短。转瞬间,赵家这对双胞胎兄弟很快就长大了。长大的这对兄弟,虽然数年间先后在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上学,可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他们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都是各走各的,从不结伴而行。即便是上学时在父母的督促下一同走出家门,但出了家门他俩也是各走各的,几乎形同陌路。放学回到家里,也同样如此。

一九五五年,大赵小赵已满十八岁,高中刚刚毕业。原本赵教授夫妇是希望两个儿子能上大学的,无奈赵家这对双胞胎兄弟生性顽劣,无心向学,俩人的学习成绩一直不上不下,尽管勉强也考上高中,但高中阶段成绩在班里排名时常倒数第一。眼看两个孽债儿子学习不可救药,上大学无望,又值上山下乡之时,赵教授便萌生将两个儿子都送去农村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念头,并寄希望于两人在广阔天地能有所作为。但赵教授的想法,只得到赵夫人一半的赞同和支持。也就是说,赵夫人同意丈夫将儿子送到农村锻炼,但她不同意两个都送,只同意送一个。赵夫人的理由也比较充分:两个儿子都送走了,身边无任何子女,无异于断子绝孙,家不像家,夫妻俩孤零零住这么个四合院,日夜空荡荡的,你不觉得瘆得慌?再说万一咱俩有个三长两短,找个人跑腿照应都困难。可两个儿子只送走一人,手心手背都是肉,送谁不送谁,夫妇俩思前想后,进退两难,反复商量依然未果。于是想出了一个相对公平却并非两全其美的办法:抓阄。

赵教授写好了两张纸条,一张写着“去”,另一张写着“留”,两儿子谁抓到“去”的这张纸条,谁就得尽快到居委会报名,到农村去锻炼。兄弟两人各抓了一个纸条,打开纸条的那一刻,大赵如遭电击,他两眼发直,久久地盯着那个硕大的“去”字,白纸黑字,确确实实,他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心仿佛正被一根丝线扯痛了,一直往下沉,耳边这时候却冷不丁响起小赵幸灾乐祸的笑声。此刻的小赵,正手舞足蹈,趾高气扬,一脸坏笑,而且越笑越开心。挑衅和嘲弄的目光,也像支支射出的箭,投射到大赵沉郁的脸上,让大赵感觉痛入骨髓、疼痛难忍,内心的怒火像即将爆发的火山,呼呼燃烧。在场的赵教授夫妇正欲呵斥制止小赵的放肆,大赵却已经抢先一步,闪电般举起手重重地扇了小赵一记耳光,转过身撒腿便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去夜来,赵家的小四合院随着夜幕的降临重归平静,白天发生的风波虽也在赵教授夫妇的安抚下回归平息,但赵家这对双胞胎兄弟结下的梁子,从此刻骨铭心。

尽管心存不甘,大赵最终还是自认倒霉,也多少带着不当狗熊不让小赵嘲笑的自尊,独自前去街道居委会报到,几天后又独自背起背包同他的几位同学一起到了湖北黄冈农村。离家那天,原本赵教授夫妇准备前往车站送行,但大赵去意决绝,走出家门时既不道别,甚至都不回头看自己的父母一眼,只甩下一个长长的背影。

更让赵教授疼痛的是,大赵此去湖北,除了刚到黄冈涨渡湖农场时来了封信,此后音讯稀少,甚至数年都不回家。大赵离家的第五个年头,赵教授实在坐不住了,夫妇俩利用寒假时间,冒着刺骨严寒,长途跋涉来到湖北黄冈的涨渡湖农场。

好不容易七绕八拐,沿途四处打听,总算见到日思夜想的大儿子时,一切完全出乎赵教授夫妇意料:大赵已经变成五大三粗的汉子,蓬乱的头发,疲惫却不乏神采的目光,黝黑的脸上胡子拉碴,一身已洗得发白且沾染泥土的蓝色粗布衫,使他整个看上去已是活脱脱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仅如此,大赵已经成家,媳妇是与她同年来到这个涨渡湖农场的武汉女子,而且他们俩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

赵教授夫妇被农场的热心同事引进大赵家时,大赵一家三口正围坐在家里一张简陋的圆桌上吃晚饭。见到门外来人,而且是多年不见的父母,原本已经站起身的大赵瞬间像触了电一样木在屋里,两腮被还未下咽的食物撑得鼓鼓的,两只疲惫的眼傻傻地看着自己的亲生父母,那样子像极了一只正吃着东西却被突然吓着了的蛤蟆。他的妻子和儿子见状,同样像触了电,仿佛大赵身上的电流瞬间又传导到他们母子身上。

当看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双双站在门口早已老泪纵横时,大赵才在同事的招呼下慌慌地回过神来,叫了声爸、妈,你们怎么来了?边说边招呼自己的父母赶快进屋。他们一家三代就这样在一阵手忙脚乱和唏嘘感慨的叹息声中,悲喜交加地团聚了。

转眼就到了一九七七年。

那一年“文革”结束,全国恢复高等学校升学考试。大赵的两个儿子双双从湖北的黄冈中学考到了北京,而且大儿子上了清华大学,小儿子上了北京大学——小儿子是赵教授夫妇那年到湖北黄冈看望大赵之后第二年出生的。

大赵的两个儿子,大的叫赵争气,小的叫赵争光。人如其名,事实证明大赵当初给这两个儿子的名字不仅起得好,而且起得高明。大赵的两个儿子虽然生在农场,长在农村,而且上学时也赶上“文革”,学校半学半农,学生时常被组织到农场或农村支援生产、参加劳动,接受再教育,可赵争气和赵争光兄弟俩勤奋好学,似乎从娘胎里就开始体谅父亲,深知父亲在赵家曾经遭受的委屈,他们要为父亲争气,为父亲争光。及至高中将近毕业,兄弟俩都顺风顺水地撞上了大好运,赶上了“文革”结束、国家恢复升学考试。一九七七年,哥哥赵争气刚好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不早不晚,顺理成章赶上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试,而且一考即考出了高分,上了清华。此事一时间在大赵所在的涨渡湖农场如春雷炸响,轰隆隆造成了轰动,见到大赵及大赵家人的人,无不竖起了大拇指。仅仅过了半年,比哥哥低一个年级、即一九七八级的弟弟赵争光参加高考,再度奏凯,一举考上了北大。这事一如地震,不仅在他们生活的“五七”农场,还在他们前后左右方圆数十公里的黄冈地区乃至整个湖北省都产生了轰动,而且经久不息。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可福无双至这话,放到大赵一家身上却并不灵验。大赵两个儿子双双考上北京名校的同时,因为落实政策,大赵也按政策离开湖北黄冈“五七”农场,携妻带子荣归故里,一家四口回到了北京。这对大赵一家来说,不仅是双喜临门,而是喜事接连不断了。

经历了之前的骨肉分离和亲情磨难,大赵一家的回归对赵老太爷和赵老太太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眼见大儿子大儿媳和先后考上名校的两个孙子荣归故里,赵老太爷和赵老太太甭提有多高兴了。他们脸上的笑容就如春天盛开的花朵,收、收不回,关、关不住,满脸的舒心和甜蜜一如冒出的山泉,由里往外汩汩溢出。

赵家全家人破镜重圆,而且如今是三代同堂、人丁兴旺,赵家的小四合院又热闹起来。

自大赵抓阄不得已下乡到了湖北农村,留在赵教授夫妇身边的小赵开始洋洋自得倍觉庆幸,冷静下来之后却也思虑着自己的前程。思虑再三,他心有不甘,报名参加了高考,但无奈成绩太差,最终名落孙山。幸好他还勉强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书。凭着这张证书,小赵幸运地考进了北京第二纺织厂当了一名机械维修工。工作不久,他也开始恋爱,女方叫丁秀芝,是本厂的一名纺织工,其父母是本厂的第一代工人,丁秀芝算是纺织厂的“纺二代”。他们结婚的时候,赵教授夫妇不置可否,只对小赵说,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定,好与坏你自己惦量,将来也别怨我们。

婚后,小赵夫妇住在四合院东边的两间厢房。而后的几年,他们生育了一儿一女。小赵的这一儿一女虽然乖巧懂事,也都孝顺,但学习上却继承了小赵天性的愚钝,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在班里总是丝线挑豆腐,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两人高考都没考上大学。那时候,大赵的两个儿子早已经是清华和北大的高材生,他们比小赵的儿子和女儿大了几岁,侄子赵争气和赵争光考上大学的风光曾经那么强烈地刺激了小赵的神经,如今儿子和女儿的双双落榜,身为父亲的小赵并不甘心。尽管儿子和女儿高考落榜自己并无意复读再考,但小赵还是逼迫他们分别复读了一年,只是一年之后依然无果而终。

还说当初大赵一家衣锦荣归北京的事。

大赵在湖北农村时,小赵留在北京父母身边,与丁秀芝结婚之后生儿育女,赵家小四合院里的石榴终于见证了四合院的主人后继有人。赵教授夫妇先后将四合院东边的两个厢房和南边的一间倒座房分给了小赵一家,小赵和丁秀芝夫妇独住一间,他们的儿女长大之后各住一间。小赵的儿子叫赵一丁,女儿叫赵一秀,名字各取母亲姓名中的一个字。

既然小赵一家已经住了东厢房的两间和南房的一间,大赵一家回京之后,自然而然就住到西厢房的两间和南房的另一间了。南房剩下的另一间用作公用。北房的三间,则一直由赵教授夫妇居住,正房用作客厅,东房用作卧室,西房用作书房。

大赵一家的回归,让赵家的小四合院人丁兴旺,从过去的相对冷清一下子变得热闹、红火起来。赵教授忽然发现,四合院里的石榴似乎结出了更多的果实,饱满的石榴果在阳光的照射下红彤彤的,一个个像眉开眼笑的孩子。四合院里的海棠似乎也长得比以前茂盛,那数不清的果实也像调皮的小精灵,从茂密的枝叶中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在晴朗的阳光下冲四合院的主人挤眉弄眼。赵家的四合院确实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热闹最兴盛的时光。

大赵一家刚从湖北迁回北京的那天,赵教授夫妇兴奋得像双双被打了鸡血,在四合院里进进出出、忙前忙后,张张罗罗大呼小叫,帮助招呼着让大赵一家将衣服杂物一一归位。当晚还破天荒预订了距离自家四合院不远处的全聚德烤鸭店,一家三代十口人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在一起团聚了。赵教授夫妇之前还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大赵小赵至今还心存芥蒂,不给面子呢。

要说芥蒂,大赵和小赵心里还是存着的。毕竟打小多少年一直打打闹闹、水火不容,毕竟两人在谁留城谁下放农村的人生关头,忽然间有了天壤之别,毕竟决定命运分野的那一刻,小赵还挨了大赵一记响亮的耳光。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怎么可能一下子烟消云散呢?

大赵举家从湖北迁回北京之前,赵教授夫妇就已经有话在先,老两口将小赵夫妇叫到自己跟前,再三叮嘱小赵千万别记仇,过去的事就千万不要再提了。好在小赵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对于哥哥的到来,虽然不能说已经心无芥蒂,却也理解老父老母的一片苦心,识大体、顾大局的事,他还是能够做到的。所以面对老父老母的再三叮嘱,小赵拍着胸脯说,爸、妈,你们尽可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堵。小赵的媳妇丁秀芝听罢更是噗哧一笑,说爸、妈,你们可真逗,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这么点芝麻大的事,哪叫事么?大哥他们一家好不容易从湖北农村回来,我和小赵是举双手欢迎啊,怎么可能出现您二老担心的事情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教授老两口就像刚相互搀扶着走完了一处独木桥,那颗悬至嗓子眼的心总算回落到原处。

大赵一家回到赵家四合院时,小赵见面时先是一愣,但这一愣也不过是一两秒钟,表情很快松弛下来,讪讪地笑。虽然他没有开口叫哥,却也快步迎上前去帮大赵一家招呼着搬行李。

直到晚上,赵家三代人在全聚德吃饭的时候,赵教授夫妇端坐在雅间的正座中央,大赵小赵两家分列左右两侧,男男女女十个人将一张大圆桌围了个圆圆满满。酒席开始之后,大赵和小赵两家人之间虽然谈不上亲密无间、热热闹闹,可也算得上相敬如宾,劝酒和夹菜也都是礼尚往来,说话也是蜻蜓点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对不说。对于过去,大赵小赵可以说彼此心照不宣,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赵教授夫妇所在意的面子。至少,赵教授和夫人原先担心的事,并没有在全聚德的饭桌上出现。这让赵教授夫妇欣慰不已。

此后的许多年,大赵和小赵两兄弟,虽然与父亲同住在一个四合院,但都各有各的家室,各自的四口之家一日三餐都是各顾各的,自家做饭自家吃。大赵小赵倒是约定,父母年纪大了,不能让他们自己做饭,要二老在两家轮换吃,每家吃一周。这主意是小赵率先提出来的,大赵听罢当即同意,兄弟俩一拍即合,这几乎是兄弟有史以来第一次意见一致。兄弟俩还一起到二老房间,郑重其事地说了此事,二老听罢彼此对视了一下,赵教授当即表态赞同,赵老太太说考虑到儿子儿媳都要上班,早、午餐就还是自己做,只轮流到他们两家吃晚餐。赵家父子三人听了觉得在理,于是就这样说定了。

星辰轮换,日月更替。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阳光和雨露,赵家四合院的海棠长得更加葳蕤茂盛了。

赵教授是在一九八九年夏天突发心梗去世的,享年八十岁。

赵教授的去世,让赵教授的夫人赵老太太像一夜间遭了霜打的瓜藤,满脸衰败,忽然间苍老了不少。尽管赵老太太的儿子大赵和小赵依然遵循着老规矩,每周轮换着让老太太到家里吃晚饭,但因为遭受生离死别的打击,赵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走路步履蹒跚的她,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到外面买东西了,因为白天大赵和小赵两家人都要上班,老太太的早餐和午餐便成了问题。

小赵于是向大赵提出,老太太轮流在谁家吃饭就由谁解决老太太的早餐和午餐,大赵点头同意。

事虽已定下来,双方也征得赵老太太的同意,按约定每周轮换一次,让赵老太太到自己家吃晚饭,每天上班前也都为赵老太太准备早餐和午餐,可兄弟俩的经济条件不一样,对母亲感情也是有区别的。

小赵通过抓阄幸运躲过下放农村,进了北京第二纺织厂当机修工,又结识了“纺二代”丁秀芝,双双成为那个时期人人羡慕的工人阶级。那个年代虽然全社会物资短缺,但身为工人且是双职工的他们优先享受着凭票供应的首都市民生活,虽然不算富足,但相比于下放湖北农村的大赵,他们的粮食、肉蛋和日化等基本生活品,可以说样样都不缺。尽管星移斗转,天地轮换,他们所在的纺织厂在改革开放和商品经济大潮中宣告破产,被一家外资企业兼并改造成一家汽车制造企业。幸运的是,工厂变换门户并未砸破小赵和丁秀芝夫妻的饭碗。原本就是机械维修工的小赵被企业的控股方留下来,被培训改造成了汽车装配工。长相白净做事干练性格开朗的丁秀芝则被留下来干销售。这样一来,小赵夫妻俩不仅没有因纺织厂被兼并下岗,断了生计,反倒是塞翁失马,夫妻每个人的工资收入比原来还翻了一倍。他们的一儿一女,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却也已经就业。儿子赵一丁刚开始受聘于一家医药企业做销售,没干几年就与人合伙开了一家药店,虽然还没有挣到大钱,但他一个人的月收入比他父母两人每月的工资总和还高。女儿赵一秀呢,职高毕业后进了卫校,如今是协和医院的一名护士,工资月收入也高于她父母中的任何一人。

大赵因为下放农村二十余年,青春献给广阔农村的同时也牺牲了原本可能留在首都北京的大好年华,岁月的刻刀将他这位北京青年雕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皮肤黝黑,皱纹横布,手脚粗糙,言谈举止粗鲁随意,就连说话都带着浓重的湖北腔。他的媳妇胡素丽是位典型的武汉女子,性格火爆,行事泼辣,嗓门洪亮,办事待人都风风火火。家里的大事小事,大赵都得让她三分,基本上都是胡素丽说了算。与小赵相比,大赵的青春年华牺牲了太多太多,要说没半点委屈那是假的。内心深处,他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他太多太多,父母、弟弟甚至整个北京,都亏欠了他。幸好上天是公平的,在他心如死灰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为他大大地争了口气,为他长了脸面,让他不仅成为黄冈地区乃至湖北人人羡慕的新闻人物,而且在他们赵家也成为赵老头子赵教授津津乐道、光宗耀祖的样板。他更没有想到,他两个儿子先后考上北大和清华的同时,自己又赶上国家落实政策回到了原籍首都北京,原本多少有些自卑的他,感觉自己的腰杆骤然间挺直了。回到北京与弟弟小赵同住一个四合院,虽然不敢过于趾高气扬,暗地里却也时常感到底气十足,走起路来都感觉腰板空前笔直,脚下虎虎生风,说话的声调也拉升了不少。只是略感遗憾的是,虽然他和妻子赶上落实政策回到了北京,政府也给安排了工作,可并不理想。大赵被分配到邮电局当邮递员,他媳妇则被安排在一家国营百货商店当勤杂工,夫妻俩的工作不仅辛苦,收入也相对微薄,加上两个儿子都在上大学需要费用,一家人的经济时常捉襟见肘。幸好那时候上大学的费用和生活开销还不是很大,更主要的是,小赵的两个儿子赵争光和赵争气学习都非常争气也非常争光,他们每学期在各自的学校都能获得奖学金,本科毕业还先后以优异的成绩被选派到美国留学,当然这是后话,先按下不表。

还说,赵老太太继续每周轮换在大赵和小赵家吃饭的事。

小赵向哥哥大赵提议母亲轮到在谁家吃晚饭时,早餐和午餐也得管,大赵也同意。早餐放哪家当然都不成问题,因为他们各自的家人上班前也得吃早餐,无非是请母亲过来一起吃或将早点送给母亲。问题是午餐,因为谁家的人白天都要上班,四合院里只留下赵老太太,解决的办法是要么上班前给赵老太太备着饭菜,中午让赵老太太自己加热即可食用,要么中午赶回家给赵老太太现做。但后者难度较大,可能性也很小,因为偌大的北京可不像中小城市,路远不说,中午一般也就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匆匆赶回家去为老太太做午饭根本不现实,唯一的选择是上班前为老太太备好午饭。

矛盾恰恰就出在为老太太备饭上。既然已经约定,无论是大赵还是小赵,午饭都会为老太太备的,但备什么饭、让老太太中午吃什么,一是凭本心,二是凭家庭经济实力。

小赵家每天上班前给老太太备的午饭,要么是饺子、包子,要么是鸡蛋炒饭或肉饼,外加一碗小米粥,还时常送了一个香蕉或一个苹果。大赵家呢,午饭时常只给老太太备了一个花卷或馒头,外加一碟咸菜或一小碗前一天晚餐的剩菜,有时候也给老太太留下一碗粥或米饭,菜依然是咸菜或剩菜,没有鸡蛋更没有香蕉和苹果。

开始的时候,大赵和小赵彼此并不知道,赵老太太也并不言语,两个儿子送来什么她吃什么。尽管时间长了,老太太心里的那杆称已经称出她自己在两个儿子心中的不同分量,但她并不埋怨,更不想说出。保持赵家四合院里的和谐与相安无事,让自己平平安安平平静静度完为期不多的余生,是赵老太太眼下最大的心愿。再说大赵一家为她备的午饭不如小赵一家,老太太尽可能往经济方面的原因想,毕竟她也知道大儿子一家的经济条件眼下确实是不如小儿子。即便大儿子真的是故意对母亲吝啬,甚至是有意报复、虐待(其实这一点老太太想都不敢想),老太太也准备默默承受。因为当初让大儿子下放湖北农村的事,赵老太太至今还是心存内疚的。

赵老太太不计较甚至不在意,并不意味着矛盾就永久封存。

那天中午,小赵因外出办事路过家门口,顺便回家看母亲,发现母亲正满脸愁容一点一点地就着咸菜啃馒头,心痛之余,胸中不由燃起无名的怒火。

他问母亲:我哥每天中午都给您准备这样的饭吗?

此刻,母亲嘴里刚咬下一口馒头。见小儿子一脸惊诧,她停住咀嚼,鼓着腮帮,睁大浑浊的眼睛像一头被惊吓的老牛望着小儿子。开始是点头,紧接着脑袋像拨浪鼓一样不停摇头,边摇边慌慌地说:没、没……

小赵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馒头,大声嚷,您别吃了!言毕,不由分说转身将馒头扔到厨房的垃圾桶里。回头对母亲说,您等等,我给您煮饺子。母亲却举手拦住他,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凑合着吃点得了。再说,我只是今天中午吃的馒头,你哥他们早上走得匆忙……言下之意,往日他们送的并不是馒头和咸菜。

母亲还没说完,小赵便打断她的话:得了得了,您别哄我。吃馒头不是不可以,但得有菜啊,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能让您老人家啃干馒头就咸菜?!小赵说完,果真回到自己家里,仅仅用了十几分钟就端来了一盘热腾腾的三鲜饺子,那是他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速冻饺子。

小赵本想当即打电话质问哥哥大赵的,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第二天中午,他利用休息时间专程到家里探看究竟,结果发现母亲午饭还是就着咸菜啃干馒头。小赵这下火了,这火像地龙一样呼地从他的胸中蹿了出来,怎么压都压不住。他像一团火球瞬间闯回自己家,唰唰唰地往大赵的单位办公室拨打电话(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恰好是中午休息的大赵接的电话。

一听是大赵的声音,小赵就冲口质问:哥,你到底是不是咱妈生的,你就天天中午让老太太啃干馒头就咸菜?

毫无准备的大赵冷不丁挨了一闷棍,愣了一会儿,他吱唔着回应:我……我不知道啊,午饭都是胡素丽——或许他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转而停顿了一下,改口说——哎哎,我倒要问你,吃馒头就咸菜怎么了,你是不是以为你家多挣了几个臭钱就在老子面前显摆,有啥了不起?再说了,晚上我们再让咱妈吃好点不就一样了吗?

听哥如此狡辩,小赵更是火冒三丈:得了吧你!谁不知道你们一家的德性,抠抠搜搜还满嘴谎言,你这样对待咱们家老太太,就不怕遭世上人戳脊梁骨?!说完,小赵狠狠地将话筒扣了,那股气像是狠狠砸在大赵身上。

小赵虽然是在四合院的东厢房给大赵打电话,但声如响雷,震得原本静谧的四合院几近山摇地动,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地震。他的母亲赵老太太当然听得一清二楚。他回到母亲的房间,只见母亲正捂着胸口,苦着脸边咳嗽边责怪小赵:儿子,你……你怎么能……责怪你哥,午饭……又不是你哥送的……咳……咳……

小赵仍没好气说:我知道不是他送的,他干嘛不自己送而让他老婆送?再说了,我不相信他自己送就能够送出什么花样来!

虽然还在不住咳嗽,但赵老太太还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冲儿子嚷嚷:你——别管……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吃……吃什么都不是一样?

小赵却寸步不让:我就是要管!

这天晚上,赵家的人都陆续回到了四合院。小赵将大赵约到自己房间,劈头就问:哥,说好了咱们两家每周一换轮流照顾妈吃饭,可我连续两天中午回家,却发现老太太总是馒头就咸菜,这也太寒碜了吧,你们这样对待自己亲妈也不怕遭天谴?!

大赵明知是自己老婆胡素丽做得有些过分,此刻见小赵眼睛喷火,胸中的火苗也被点燃了:操,你小子竟然回家监督我家给老太太送什么饭?我问你,咱妈的饭这周该你管吗?你管得着吗?该你管饭的时刻我监督你了吗?操,老子还没监督你呢,你倒监督起老子来了?!

小赵反击:你想监督尽管监督,我让咱妈吃什么你可以去问咱妈。你要是养不起咱妈管不起她吃饭,你就直说好了,别抠抠搜搜偷鸡摸狗尽干伤天害理的事!

大赵明知理亏气短,却也不甘心认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就靠撞大运留在北京比老子多挣几个臭钱吗?有啥了不起臭显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着瞧,往后还不知道谁比谁更有钱呢!

大赵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他的青春年华在农村整整耽误了二十余年,经济上眼下当然没法跟小赵比。可他的两个儿子都先后考上清华北大了,虽然现在还未毕业尚未挣钱,但谁都知道他们前程无量,挣钱是早晚的事。

小赵还真被大赵这句话噎住了,干瞪着眼支支吾吾了半天,像一枚哑火的鞭炮。最后怒不可遏地蹦出一句——你……混蛋!

大赵也不甘示弱——你才混蛋呢!

两人不欢而散。

兄弟俩的吵架声惊动了赵家所有的人,大家都围拢过来,好几只眼睛争先恐后地向他俩投来惊诧的目光。赵老太太此刻正倚在四合院正房的门框上望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心如死灰,目光呆滞,泪水涟涟。

当晚,赵老太太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服下了大量安眠药,自此一觉不醒。

赵老太太的死,也让她的两个儿子大赵和小赵的关系更加水火不容。

首先是对母亲的死互相埋怨,彼此推缷责任,甚至在护送母亲去殡仪馆火化的路上还大吵大闹。惹得殡仪馆正开车的司机都看不下去,大怒道:我说你们哥俩到底有完没完啊,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啥场合,吵什么吵?你家老太太都让你们给气死了,你们还不依不饶不让她老人家灵魂安生?你们就不怕让世上的人戳脊梁骨?哼,你们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说实话,我现在都替你们感到脸红,替你们家老人感到痛心!

要放在平时,脾气火爆的赵家两兄弟岂能容忍一个外人如此指责?可此刻面对司机劈头盖脸的痛斥,兄弟俩竟然一时变成了哑巴,尽管嘴唇已气得像正吐着气的汽车发动机呼呼颤抖,双双都只见眼睛喷火却不见嘴唇发射子弹。也许是丧事当前,面对母亲的亡灵,他们只好忍气吞声默默赶路,总算熬到将母亲的灵车送进了殡仪馆。

在选择什么档次的骨灰盒上,兄弟俩又出现了分歧。大赵要买普通且经济实惠的,两三千元就可以搞定的那种,理由是人死入土,再好的骨灰盒最终都会跟人一起腐化成污泥,没必要铺张浪费。小赵则要买高档的,说母亲在世辛苦了一辈子,死后应当让她有个像样的居所享福安魂,随便打发那是不肖子孙才会干的缺德事。

两人针尖对麦芒,争执不下,各不相让。

大赵最后甩下一句:你非要买你就买,反正我没钱!说完将脸扭向一边。小赵鼻翼一提,轻蔑地剜他一眼,呛出一句:哧——这才是你要说的实话,而非你冠冕堂皇说的什么浪费不浪费的问题!还说,我知道你没钱,没钱就直说得了,干嘛编出那么多理由?言毕,他不由分说,自作主张买了一个价值一万元的紫檀木骨灰盒。

安放完母亲,兄弟俩协商着分割父母的遗产。

父母的存款还有五万,刚好一分为二,大赵和小赵每人分了两万五千块。分钱的时候,大赵一反常态,主动将五千元拍到桌子上,一脸豪气说:这是分摊母亲骨灰盒的钱,买骨灰盒的一万块钱,你我每人出五千!大赵的举动大出小赵意外,他眨巴着眼睛,反复打量着大赵,多少有些不相信,心想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于是他将大赵拍到桌子上的五千元推给大赵,说:别介,紫檀木骨灰盒是我执意要买的,钱我出,你甭管了。不料大赵怼他:母亲不是你一个人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你想让我以后不得安生么?!大赵咆哮着,一脸的凶神恶煞。倒将小赵一家镇住了。小赵只好鸣金收兵,摇着头嘿嘿讪笑,连声说,好、好、好。此刻的大赵则目光炯炯,豪气万丈,仿佛感觉到自己有生以来总算干了一件扬眉吐气、惊天动地的大事。

分完了母亲那五万元存款,剩下的只有房子和家什。四合院里的东西厢房各两间,还有南房三间中的各一间,父母在世时已经分别给了大赵和小赵。

余下的是北房三间,正房居中,左右两侧各有一间耳房,还有南房(倒座房)中间的那一间,总共四间。这四间房到底该怎么分?小赵的意见是北房的那三间,东西耳房每家分一间,中间的正房和南房的那间留作公用,正房作公共客厅,亲戚来了或各家有朋友来了,可在正房招待亲戚或朋友,南房的那间依然共用于堆放杂物。

小赵的这个意见不无道理,毕竟是四合院,两家先前已分到的东西厢房都不适合招待客人,唯北面的 正房可做客厅,父母在世时本来就是将正房当客厅的。

但大赵不同意这个意见,他寻思着父母一走,他们赵家已经没有什么亲戚来往,姨姑舅妗叔叔伯伯都已经作古,第二代的堂哥堂弟表姐表妹之类,有的在国外有的在外地,北京这边一个没有,父母的朋友旧交之类也不可能来往了。再说自己下放农村二十多年,少年时代的玩伴早已经失去联系,二十多年间结识的要好朋友都在湖北黄冈农村,返京后新结识的朋友几乎没有。同事倒是有好多个,但自己与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即使聚也不可能拉到家里来。大赵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家里实在是不需要再招待什么亲戚朋友,坚持反对:那不行,没必要!小赵说:可正房只有一间,你说怎么分,莫非咱们两家一家分半间,再打上隔断?

大赵听罢,松了口气。大赵说:当然不是将正房一分为二,我的意见是将正房分给一家,南面的那间公用的倒座房分给另一家。

小赵紧追不舍:那我问你,咱们两家谁得正房,谁又得南边的倒座房?

兄弟俩都想得正房,争着争着便吵了起来,惊动了各自的家人。凑巧的是,今天正是周末,大赵的两个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刚好从北大和清华双双回到家,一进大门便闻讯将正在海棠树下剑拔弩张的父辈兄弟双双拉开。双方的家人这时候也七嘴八舌纷纷围了上来,无论是自己的媳妇、儿子还是女儿,都在竭尽全力劝阻,努力平息着眼前这场赵家内部亲人之间的激烈争吵,最终都将大赵和小赵连拉带拽强行架回到自己家里。

大赵被两个儿子架回自己家,依然怒气难消,鼻翼像急促拉拽的风箱起起伏伏,呼呼哧哧。两个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知趣地围到他的身边,不停地劝释安慰,希望父亲尽快平息内心的怒气。兄弟俩都搞不明白父亲因何如此,竟然与自己的叔叔差点儿打起来。待父亲怒气渐息,他们才逐渐弄明白缘由。听罢父亲大赵的诉说,两人都不约而同,劝父亲不必生气,有话好好说,不必与叔叔一般见识。

两个儿子在身边左一句右一句地开导着,劝释着。坐在沙发上的大赵左瞅一眼右瞅一眼,像看着他俩唱双簧。他觉得两个儿子说的虽然都不无道理,可他实在是不甘心,而且拒绝苟同。内心深处,他一直认为自己在赵家是个倒霉蛋,赵家吃的苦遭的罪全都让他一个人背了,赵家亏欠他大赵的实在是太多太多。既然如此,那间正房作为补偿分给他大赵天经地义,有何不妥?想到这儿,他那颗已经花白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口中念念有词:不行,绝对不行,我就得要那间正房!

大儿子赵争气看他犯犟,改变了原本一味开导的策略,索性将他:爸,你老坚持要分那间正房,可叔叔那边要是坚持不同意,那你怎么办,莫非真要同他打架,拼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哼,要是真闹到这个地步,你就一定能得到那间正房吗?我看未必。要真那样,恐怕咱家和叔叔他们一家就将闹得像巴基斯坦和以色列,没完没了打下去,从此永无宁日。可你觉得真要闹到那样的地步,值得吗?有好结局吗?

这一番话像一团塞进嘴里的棉花,将父亲噎住了。大赵气哼哼地干瞪着眼,嗫嚅着,吱吱唔唔,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看父亲还为此事发愁,大儿子赵争气又劝起了父亲:爸,依我说,这事没啥可发愁的,想简单可以很快了断,可要想复杂你会没完没了被纠缠住。何苦呢!

大赵望着儿子,不明所以,问:你说怎么个简单法,又怎么个复杂法?

赵争气说: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你要简单,就别老想着一定非分到北边那间正房不可,干脆让给叔叔他们,或者最不济就公平一点,与叔叔抓阄,抓到什么就是什么,谁都别后悔。大赵听儿子这么一说,忽然像触电一样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妻子胡素丽闻声而来,她边解下围裙边接住话茬:依我看呐,争气说得也是,要不咱们就同对门一起抓阄,不然真要把你憋出病来,我可伺候不起!

妻子这番话更是让大赵听罢,一头雾水,满脸狐疑。他不明白平素泼辣强势的妻子此时怎么也认怂了,心想莫非她真的是怕老子会憋出什么病来?可人家胡素丽一脸严肃,半点也不像是跟他开玩笑。他与她对视的目光中于是败下阵来。只听大赵唉的一声,抱着头低声叹起气来。话说到这个份上,大赵已经无路可退。再说他越琢磨越觉得家里人无论谁说的都很在理,他已经无力反驳。这么一想,他觉得只好听大儿子赵争气的建议,选择与小赵他们一家以抓阄的方式分房。

令大赵没想到的是,老天竟然还是公平的。他与同胞弟弟小赵抓阄,结果北边的正房不偏不倚刚好被他抓到了。打开阄签的那一刻,他双手哆嗦,眼睛和嘴巴瞬间张得老大,有些不敢相信。待定神再看,这才尖叫起来,连蹦带跳奔向站在一旁的妻子,那种得意与兴奋,使他整个儿看上去像一颗被点燃后丢在四合院里正噼啪燃烧跳跃的鞭炮。

大赵与小赵分割完赵家四合院的房产之后,大赵的两个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双双被美国的名校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录取,还是公费留学,没过多久便离家出国读书去了,赵家的四合院终于平静下来。

赵家院子里的海棠树和石榴树长得更旺更欢实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粉红的海棠花、鲜红的石榴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将赵家的院子装扮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待到夏季,海棠和石榴的枝头都渐渐结出了果实。进入秋天,那些果实便逐渐露出颜色,海棠果小巧玲珑,黄中透红。石榴果大腹便便,绿中浮胭,宛若刚刚化完妆的戏子脸蛋,或黄或绿,却终究显红的两种果实,一如驻守院子里的一对同胞兄弟,春去秋来,如期而至,和睦相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年复一年,年年如是。它们的生长与存在,像极了院子里一对忠实的卫士,他们似乎在恪守这座四合院的第一代主人赵老爷子当初栽种下它们时的愿望与诺言。

赵争气和赵争光刚出国那阵,大赵家里明显渐趋安静,毕竟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纵然平日大赵的两个儿子都在北大和清华上学,而且都住在学校,但毕竟每逢周末都会像小鸟归巢般飞回家来,此起彼落与父母说着学校的各种趣闻轶事,那种热闹与欢乐,时常让大赵夫妻俩心满意足,内心深处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温馨与甜蜜。如今两个儿子的远走高飞、双双去美国名校留学,虽然给大赵两口子大大争了气、争了光,可往日的欢乐与热闹仿佛也被儿子们带走了,这让大赵两口子多少感觉到了落寞。

为了不让安静与寂寞过多地占据儿子们离家后留下的真空,下班后或节假日,大赵两口子开始尽可能地张罗着找些节目打发寂寞时光。比方说,过去从不打牌下棋的他俩开始打牌下棋,玩跑得快或斗地主,用象棋驾驭车马炮捉对厮杀,或摆出军棋指挥起千军万马,水平不高也不求输赢,图的就是个乐呵和热闹。时常玩得热火朝天各不相让,玩得大呼小叫不亦乐乎,欢呼声欢笑声此起彼伏飞出门外,惹得对面东厢房的小赵一家时常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

自从抓完阄的那一刻起,没有分到正房的小赵虽然多少也感觉到了遗憾,心态倒还是正常的。抓阄本来就是他一开始就想到的方式,抓到也好没抓到也好,靠的就是自己的手气和运气,抓不到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抠抠搜搜婆婆妈妈,早已经不是他小赵的性格和做派。再说当初他与大赵二选一抓阄下放农村,他小赵已经捡了便宜。世间的好事不可能老让给他一个人,他相信老天是公平的。所以没有分到正房,小赵虽然惋惜,但心态是平衡的,他不会怨恨谁。要说还有什么让他内心不那么痛快,那就是他越来越感觉到他的哥哥大赵比以前更加斤斤计较、不近情理,仿佛下放农村之后谁都欠着他钱似的,反正他明显感觉到大赵身上时时透着一股莫名的怨气。在大赵抓阄幸运地抓到正房之后,大赵的那种得意忘形乃至幸灾乐祸,让小赵内心像爬进了一群蚂蚁一样,怎么都有点儿隔应,不舒服。原本小赵估摸着,如果大赵好说好商量,北边的正房就别分割,作为公用客厅迎来送往招待客人或朋友,那多好!真要那样,赵家兄弟之间也还算有个牵连,甚至逢年过节也没准还能张罗着两家在客厅里一块聚聚。这下可好,父母的财产都分割干净了,兄弟之间的关系也已经名存实亡。

大赵呢?自打分到了正房,他多少年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委屈和被亏欠的心理,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补偿。重要的是,他家还双喜临门,不仅如愿抓到了正房,两个儿子还双双公派到美国名校留学,而且还用不着他大赵操心费用,这让大赵不能不大喜过望,觉得真的是风水轮流转。心想自己倒霉了这么多年,委屈了这么多年,坏日子总算熬到头了。眼看着就将苦尽甘来,那难以自禁的喜悦,就像被开采后汹涌而出的泉水——挡也挡不住,堵也堵不回,只能任由它汩汩地往外流淌。这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和发泄,倒也像极了感冒发烧服药之后排出的冷汗与恶气,让他日渐轻松舒心起来。以往在湖北农村久驱不散的阴云,也日渐从他那张粗糙黝黑的脸上逐渐消失。

虽然是同住一个院子,进出同一个大门,甚至共同享用着院子里海棠树和石榴树给他们带来的美景和绿荫,就连院子里的那缸金鱼也还是他们两家共有的。但平日里兄弟两家依然如楚汉关系,隔河相望,却互不理睬,谁也不理谁,谁也不尿谁。院子里的卫生,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虽然没有楚汉界线的划分,但打扫垃圾的时候却都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各家的大事喜事,当然也不会互相禀报。就连大赵的两个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留学毕业双双逾期不归,被国内原本的接收单位除名之后留在美国工作,小赵的儿子赵一丁结婚成亲和女儿赵一秀出嫁,两家都互不知情,当然也就互不上门祝贺。每年清明节上山为父母亲扫墓、祭拜,兄弟俩也从不相约,都是各走各的。有时候在父母的墓地相遇,兄弟俩也依然像平素那样形同陌路,各行其是。至多是看到谁先在父母墓前祭拜,谁就远远地躲在一边等候,直到先到的祭拜完毕离去,等候的才接踵而至。

大赵和胡素丽跟着儿子们去过一趟美国。

大儿子赵争气在旧金山,是某电器公司的技术主管。小儿子赵争光在洛杉矶,是一家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两个儿子在美国都拥有自己的别墅,还都有独立的花园、草坪和泳池。让大赵和胡素丽说不清该骄傲还是该后悔的是,这哥俩不知是事先有约,抑或是打赌比赛着谁比谁更有本事似的,竟然双双都娶了个美国媳妇,并且都是先斩后奏。

大赵和胡素丽夫妇到美国为两个儿子抱洋娃娃,大儿子赵争气生的是女儿,小儿子赵争光生的是儿子。这一男一女的两个混血洋娃娃,刚开始的时候曾让大赵和胡素丽见了兴奋不已,都争先恐后抱在怀里亲个不停,没想到两个美国媳妇见状都不约而同,都满不高兴,都一把从大赵夫妇怀里抢过孩子,一通叽哩咕噜的抱怨。弄得中国爷爷和中国奶奶一头雾水,搞不清两个美国媳妇到底是怎么了。

这样的经历,第一次是在旧金山大儿子赵争气家。大赵问儿子你的美国老婆到底怎么回事,赵争气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再问,赵争气也只是遮遮掩掩一个劲说没事没事,然后又扭过头去开心地逗着老婆和孩子,这让大赵和胡素丽原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以为真的是没事。

待到第二次到洛杉矶小儿子赵争光家,夫妇俩见到洋孙子暗黄色的头发,黑亮黑亮的眼睛,粉嘟嘟鲜嫩得几乎能捏出水来的一张娃娃脸,做了奶奶的胡素丽不由分说从莉莎怀里抱过来就习惯性地使劲亲,像母鸡啄食般地亲。不料莉莎像被火烫着了一样惊呼一声,一把从中国婆婆怀里夺下孩子,大呼小叫地抱到一边,急急火火地从茶几上取出一张餐巾纸不停地擦,然后又取了一张消毒湿纸巾又不停地擦拭,像担心沾了病毒似的。虽然语言不通,但胡素丽这位中国婆婆再傻,也已经从莉莎这位美国媳妇的行为明显看出对方端倪,莉莎明显是在嫌弃自己脏。以致胡素丽刚一进门时的满心欢喜和高涨情绪,像被忽然间浇了冰水,内心都快结了冰砣。眼见母亲的脸色忽然间由晴转阴,机敏的儿子讪讪地笑着安抚母亲:妈,都怨我事先没提醒您,美国人讲卫生,一般都不让大人用脸去蹭孩子,尤其是不让用嘴去亲孩子。

大赵这才恍然大悟,连声说难怪难怪,我们在你哥那儿也遇到同样的事儿,也同样遭你嫂子安娜的反对。然后又拍打着妻子胡素丽的肩膀安慰说:算啦算啦,咱们这是少见多怪,从现在起咱俩就入乡随俗吧。再说了,莉莎这也是为了咱们的孙子好,这么小的孩子抵抗力差,要是万一真的染上细菌得个什么病,不就更糟?反正父子俩对胡素丽连哄带劝的,总算平息了风波。

然而,胡素丽并未因此长记性。没过几天,风波再起,并且在家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暴。那天傍晚,赵争光和莉莎双双下班回家,莉莎无意间发现中国婆婆将嘴里嚼过的东西用铁勺接住,然后又喂进孩子嘴里。莉莎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一把将中国婆婆手中的铁勺打落在地,抱起孩子冲中国婆婆咆哮,呱啦呱啦地一通喊叫,眼里喷着怒火,那样子像极了一头发怒护犊的母狮。大赵和胡素丽一时惊得目瞪口呆,都不知道眼前这位美国媳妇到底在叫什么。但从莉莎母狮般咆哮的表情中,这对中国公婆大致也能猜出几分,都明白眼下这位美国媳妇肯定是不满意了,生气了。更让胡素丽糟心的是,儿子赵争光这回没再像上一次那样安抚她,甚至还站到莉莎一边埋怨她:哎呀妈,你也真是的,那么不注意,那么不讲卫生,我不是跟你说过美国人特别在意讲卫生么?

胡素丽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儿子,你可听好了,小时候妈可就是这样喂你和你哥的。你们别动不动就用卫生这两个字吓唬人,当初我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地喂你们,你们不也长得好好的吗?你们不也长大了吗?不仅长大,你和你哥学习成绩从来就都是顶呱呱的,不仅考上清华北大,还到美国留学来了,怎么着?当初妈要不是这么喂你们,你们还不一定能有今天呢,哼!胡素丽满眼委屈与不满,恨不得像赵争光小时候那样挥手教训他。

赵争光据理力争:哎呀妈,那是过去,那是在中国湖北农村!可这里是美国,是美国的洛杉矶。美国是发达国家,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与咱们过去不一样!你也该知道有句中国老话说入乡随俗,咱们现在是在美国的地盘上生活,咱们就尊重美国人的习惯可以吗?赵争光说这话的时候,急得直跺脚,恨不得捶胸顿足,言语恳切得近乎恳求,将心窝子掏给母亲看的心都有了。

胡素丽见儿子这个样子,一时语塞,只是干瞪着眼,眨巴着眼睛,而后双掌一拍,像一个泄气的皮球不住地叹着气。

大赵赶紧出来圆场:好啦好啦,儿子说得对,入乡随俗,入乡随俗。从现在开始咱们注意点儿不就行了?

胡素丽虽然不再说什么,却还是一脸委屈,甚至还悄悄抹起了眼泪。她也有理由感到委屈。儿子儿媳一整天在外上班,她和大赵辛辛苦苦帮助他们带孩子,不仅擦桌拖地搞卫生,还炒菜做饭,里里外外忙碌了一整天。眼看着儿子儿媳还没回家,她怕孙子饿了赶紧先弄了点饭菜喂孙子,不料却换来美国儿媳的一顿奚落,她这能不感到委屈吗?

风波虽然过去,但接下来的日子,胡素丽并未感觉到快乐。虽然住着儿子在美国买的大别墅,屋内宽敞堂皇,屋外风景如画,吃的喝的不仅应有尽有,还尽是昂贵高级的食品。可日子长了,大赵和胡素丽吃着这些高级食品却感觉味同嚼蜡,以至于渐渐丧失了食欲。最难受的是,儿子和儿媳每天早出晚归,到单位上班,剩下大赵和胡素丽夫妻俩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孙子,除了在屋里及室外自家花园里活动,外面他们便不敢再越雷池半步。一是因为语言不通,周围又没有其他华人;二是美国治安不好、规矩又多,抢劫凶杀的事时有发生。儿子每天上班前都再三告诫父母千万不能外出。开始的时候,大赵和胡素丽对住美国别墅的生活还觉得新鲜、新奇,甚至还有几分得意、满足,儿子的告诫也全都遵守。可久而久之,大赵和胡素丽便日渐感觉到生活的单调、寂寞,甚至有一种如坐牢狱、度日如年的感觉。

更让大赵和胡素丽难受的是,自打上次因胡素丽喂孩子与儿媳发生冲突,莉莎这位美国儿媳再也没了第一次在中国见面时的那种热情与笑容。外出回家除了一句面无表情机械式的哈喽,便只顾陪伴儿子叽哩咕噜地嬉戏逗乐。在孩子面前,她脸上的笑容和表情总是风生水起,摇曳多姿,要多生动有多生动。可只要停下来面对中国公婆,莉莎便面无表情,脸上那生动的音容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仿佛是彩色的电视画面突然遭遇断电。中国公婆在这位美国儿媳面前,仿佛可有可无,形同陌路。但有时也不尽然,因为莉莎吃起胡素丽做的中国饭菜,总是高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可一旦吃完放下碗勺,她生动的表情又恢复原样,甚至连句谢谢的话都没有。儿子赵争光看出母亲的不悦,倒是哄骗母亲说莉莎在饭桌上吃得高兴,一个劲夸妈的饭菜做得好,还要我对你们说声谢谢,只是你们俩听不懂罢了。胡素丽听罢即训斥儿子:你别红口白牙尽说瞎话,她要是真感谢我,她那眼神和表情能不对着我,我能看不懂?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好哄骗啊?

儿子被一语戳穿,只好嘿嘿讪笑,一脸尴尬。

表面上看,大赵和胡素丽虽然享受着荣华富贵,也享受着祖宗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可内心的孤独感如同春天拔节的春笋般与日俱增,直拱得他俩的内心惴惴不安,以至于有一天晚上睡觉前,大赵和胡素丽将儿子赵争光叫到自己房间,提出回国。兄弟俩劝说无果,只好顺了父母的意,给他们预订了回国机票。

从美国回到北京四合院家中的大赵和胡素丽,仿佛一对放飞的小鸟,心情一天天又舒畅起来。尽管他俩与对面的同胞弟弟小赵一家依然形同陌路,互不往来,朋友和原来的同事也少得可怜,可他们的感觉还是如同从颠簸的空中航班回落到沉稳的大地,浑身感到安全与踏实,并且实实在在体悟到“在家百日好、出门时时难”的人生古训,感觉到自己在北京四合院中的家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在美国再好,住得再豪华,那也是儿子他们的。

心情一好,闲来无事的夫妻俩又开始重操旧业,打牌、下棋、唱歌,反正是变换着花样玩,怎么高兴怎么玩。当然,最高兴的时候还是扯开嗓门哼起歌儿,什么“我们走在大路上”,什么“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什么“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等等。

因为父母回国,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赵争气和赵争光,多少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牵挂。唯一能补偿的是更多地给父母寄钱,兄弟俩轮流寄。不是每月寄,而是每个季度寄。过去一个季度寄两千美金,现在加倍,寄四千美金,当然这都是兄弟事先商量好了的。他们都觉得自己的父母没在身边,寄钱是唯一的安慰。寄了钱,还不忘三天两头打来越洋电话,叮嘱父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千万用不着节俭省钱,时代不同了,咱们现在不缺钱。他们还劝父母到家政公司请个保姆,别再自己干活忙家务了,请保姆的费用甭担心,他们寄……如此等等。

大赵天生好酒,一次喝个半斤八两的不成问题。可他以前买不起酒,茅台想都不敢想。现在买得起了,大赵便报复性地买回来喝,他想将过去喝不起的酒、吃不起的大鱼大肉一天天给补回来。胡素丽原本不会喝酒,现在大赵天天喝,茅台的酒香慢慢诱惑了她。刚开始她抿一口就呲牙咧嘴,摇头晃脑地一个劲喊辣,一边还用手掌不停地为吐出的舌 头扇着凉风驱辣。后来她便慢慢适应了,大口喝下的茅台再也没觉得辣,而是觉得香,以至于酒量如今都可以与大赵分庭抗礼、并驾齐驱。这让大赵很是兴奋,因为他终于有了酒友。

至于儿子们说的请保姆一事,大赵和胡素丽一致拒绝。他们的理由是现在自己生活还能自理,干嘛要请保姆?再说家里冷不丁住进个外人,碍手碍脚不说,万一保姆要是手脚不干净怎么办,那岂不等于引狼入室?所以不能请,绝不能请。这就是他们夫妻俩的共同想法。

只是他们不知道古人早有告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甚至连今人的俗语都忘记了: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这不,人世间的忧患像雾像雨又像风,说来就来了。

那天晚上,大赵和胡素丽像往日一样,正在餐桌上胡吃海喝,喝得兴致勃勃、酒酣饭饱之时,大赵最后的一口酒刚刚下肚,就感觉到浑身忽然间像着了火,有一股火苗自他内心深处热辣辣地往上蹿,直烧至他的脑门。大赵只觉得自己的脑门轰隆一声,像被火龙捅开了一样,一阵锥心的剧痛像炸响的鞭炮击穿了他的脑壳乃至全身。瞬间他一阵晕眩,而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只听胡素丽一声惊叫,叫声惊天动地。

……

作者简介

杨晓升,广东揭阳人;现任《北京文学》月刊社社长兼执行主编;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只有一个孩子》,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等多部;作品曾获中国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浩然文学奖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