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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10期|肖复兴:洋桥记事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10期 | 肖复兴  2020年10月21日06:11

红毛桃树

1970年代后期到1980年代初期,我在洋桥住了好几年。那个地方,位于陶然亭南一两公里,我住的时候,四周还是一片农田,为什么取了洋桥这样一个名字?在我住的一片房的北面倒是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水泥桥,莫非以前的桥是洋人所造,或者造的桥是洋式的?我家南面不远,过一条小马路(如今成为了三环路),是马家堡村,清末最早修的铁路火车站就设在那里,后来才移至前门。我住在那里的时候,老火车站的旧石基还在。那时候,火车也是洋玩意儿,在火车站附近建座洋式的桥,也是非常可能的。对于洋桥这个地名,我不明就里,一直这样猜想。

当年铁道兵修建北京地铁之后,集体复员留在北京安家立业,洋桥那一片房子,是专门为他们修建的,占用了一片农田。一排排整齐有序的红砖平房,每一户的面积一样,都是一套一大一小的两间房子,人称“刀把儿房”。每一户门前,有一座小院。如果能有上下水,再有小区的绿化,就是现在的花园洋房呢,和洋桥这个地名就相匹配了。

可惜,那时,那里只是一片城外简陋的红砖房。别看这样,那时,孙颙、蒋子丹、理由、石湾等作家,都曾经来那里找过我,那时的文学还没有完全贵族化。不过,文学再美好,也难以装点那里的简陋。除了简陋的房子,和前面的一片荷花塘,四周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朵花。所有的树,所有的花,都是种在各家小院里的。这些铁道兵和他们的家属,个个都是种植能手,不少人家选择种菜,也有不少人家选择种花种树,即使种菜的人家,也会种一两棵树,但大多数是果树,为了秋天可以摘果子吃,实用为佳。

隔我家一条小道,把道口的是乔家的院子,他家种的是一棵桃树。他家夫妻俩三十多岁,都是湖南人,我管他们分别叫老乔和乔姐。他们有两个男孩子,个头儿差不多,起初我以为是双胞胎呢,后来才知道小哥俩相差一岁,都才上小学不久,都贪玩不爱学习。那时,我在中学里当老师,老乔到我家找我,请我到他家为这两个调皮小子补课,一来二去,我们渐渐熟了起来。

那时候,我的孩子不大,才三岁多。那年初秋,我带孩子到老乔院子里玩,老乔一见孩子来了,非常热情,立刻从桃树上摘下一个桃,用衣襟擦了擦,递在儿子的手里,让孩子吃。他家的桃树虽说长得不错,花开得也艳,但没有经过嫁接,接的是毛桃,青青的,还没有完全熟,青皮上毛茸茸的。儿子望着桃,又望望我,没有吃。我知道,他是嫌脏。老乔在看着儿子,我知道他的好心,怕他以为我们嫌弃他,赶紧从儿子手里拿过桃,塞进嘴里,一连啃了几口,连声说:不错,不错,你种的这桃还挺甜的呢!这倒不是奉承的过年话,他家的桃脆生生的,还真的有点儿甜味。

乔姐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香蕉,递给儿子,然后冲我数落老乔:看老乔,桃还没熟,哪有就给孩子吃的!

乔姐个头儿不高,人长得俊俏,眉眼里常有笑。老乔复员后,乔姐从农村老家来到北京,一直守在家里,忙里忙外,把大人孩子伺候得有里有面,外人谁见谁夸。她手巧,会绣花,会做菜,特别做得一手家乡地道的米粉,街坊四邻都知道,不少人尝过,连连夸赞,口口相传,成为洋桥一绝。

我第一次吃米粉,就是在老乔家。把大米碾成面,过罗筛净,用水和面,摊成薄如纸的薄饼,上锅蒸,然后,切成粉条状,再下水煮熟,和北京人常吃的切面,夏天吃的凉粉,完全不是一回事,特别细嫩滑爽。关键乔姐调的汁是一绝,不知道她都放了什么调料,只看见最后撒上白芝麻和花生碎,真的是又酸又辣又甜又香,我特别向她学来了这一手,常在家中拌凉菜时露上一手。

或许就是因为我一口吃掉了他家那个还没有熟透的毛桃,老乔对我有了信任的好感,以后,常常到我家串门,聊聊闲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越走动越熟络,素昧平生中多了一份难得的相亲相近。

过了年开春的时候,之所以那一次记得这么清楚,是他家的桃树开了花,老乔特意折下一枝桃花,送到我家。大概他看到过我家有个细颈的红色花瓶,爱插点儿塑料的假花附庸风雅,让我把这真桃花插在花瓶里赏花。

我看得出,送花只是药引子,老乔是憋了很久,终于把藏在心底的悄悄话对我讲了。原来是各人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各家也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老乔一直怀疑他家的老二不是他的,因为他当时是铁道兵,服役在部队里,那年过年休探亲假,过完年就立刻回部队了,没再和他媳妇在一起,那孩子是从哪儿来的?老乔对我说:我跟你说句不脸红的实话,就是临走前一天晚上,跟她干了一炮,一年多也没再见过她,算算日子不对啊,你说那孩子是哪儿来的?后来,老乔又听说,他媳妇和村里的一个男的相好,这日子算来算去,就越发觉得不对头了。这日子总会在他心里翻滚,只要那么一算,过去的日子就搅和进今天的日子里来,像打架一样,折腾得他很受伤。

小十年过去了,这日子像块心头上系的疙瘩,系成了死结。他告诉我,弄清楚孩子的事,他想和他媳妇离婚。可又一想,都小十年过去了,孩子一口一口亲爹叫着,他和孩子关系也特别的好,再说,媳妇对他一直也挺好的,他对我说:跟你再说句没羞没臊的话吧,她床上伺候我的那事弄得我也挺美的,一想这儿,我又舍不得了。

我看出来了,虽然疙瘩系成死结,但他一直犹豫不决。这有些像钝刀子割肉,让他的心里更加痛苦。我劝他,一日夫妻百日恩,离了,这么好的媳妇,你上哪儿找去?他便连连点头说是,我也知道没处再找了,可就想把真相弄清楚……我打断他:真相弄清楚了,有什么用?弄清楚的真相,有时候就是一块大石头,不是把你砸晕,就是把你砸死!

那天以后,老乔找我,不再提这件旧事了。他家的日子过得平平稳稳,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每年春天开花开得旺旺的,每年秋天结的桃个头儿不大,却都脆生生,挺甜的。每年春天,老乔送我花;每年秋天,老乔送我桃。我也常到他家,他的那两个调皮蛋虽然学习成绩没有什么大的提高,但多少爱学习了,也算是有点儿进步。乔姐的米粉做得还是那样好吃,因为我喜欢吃,她常打发孩子端着碗,给我送米粉来。

我是1983年的年底搬家离开洋桥的,分别的时候,老乔和乔姐帮助我收拾行李、装车,有些像亲戚一样,彼此说着祝福的话,依依不舍。

由于工作忙,杂事多,大约三年多以后的开春,我才回洋桥一趟,看看老街坊。先走到老乔的院门前,看见他种的那棵桃树长得老高,缀满桃花的枝条探出院墙,迎风摇曳,红艳艳的,开得热烈。站在门外,我高声大喊“老乔!”,谁知走出屋子,为我开门的男人,我不认识。我问老乔不住在这里了吗?他告诉我:搬走了。我问他搬哪里去了,他摇摇头。

我找到其他老街坊,问老乔怎么搬家了?老街坊叹了口气,告诉我:老乔真是太倒霉了,把人家的孩子养大,人家的亲爹找上门来了,带走了孩子,还把他媳妇一起也带走了!我异常惊讶,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老街坊告诉我:就是你搬走不到两年的事儿!我又问:他媳妇说走就跟人家走了?她不是跟老乔关系挺好的吗?老街坊叹口气:要不怎么说呢,女人的心,比坑深,猜不透!站在旁边的另一位街坊说话了:也怪老乔自己,她媳妇跟着他来到北京,一直在家伺候他,他也不说帮助她找找工作,年龄都不大,谁愿意当一辈子家庭妇女呀!老街坊接过话来说:也是,人家这个男的,现在在县城开了家饭店,老乔的媳妇回去不仅可以当老板娘,她拿手的米粉,也可以派上用场了。

还不错,老乔的媳妇把老乔的儿子留给他,没有生硬地带走。不过,媳妇一走,家里没了生气,再加上孩子马上要读中学,你知道,咱们这一片,只有马家堡有一所学校,还是农村的,老乔想给孩子找个好点儿的学校,就跟城里的一家人换了房子,搬走了。

那天晚上,老街坊不让我走,非留我到他家吃饭。喝了点儿小酒之后,面涌酡颜,他对我说:老乔刚搬到咱们洋桥来,就不该在院子里种那棵桃树。我问为什么?那棵桃树,他种得不是挺好的吗?他端着酒杯,摇摇头,说:种什么树都行,老乔就不该种桃树!为什么?一句老话,叫做红杏出墙!

洋桥那一片地铁宿舍,包括它南面的马家堡的旧房子,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陆续拆平,建起了一片商品房的高楼大厦,变成了新型社区。原来住在那里的人,都就地分到新房,搬进了楼里。原来的城乡结合部,如今变成三环以内城里的闹市了,商店、学校、医院、超市、饭店、康复中心……应有尽有。每一次经过那里,我都会想起老乔和他俊俏的媳妇。如果老乔不搬家,他也可以分一套不错的住房,在这一片林立的高楼中,夜晚有几扇窗前闪烁的灯光,是属于他的。

垂丝海棠

最早住进洋桥,在自家小院遍植果树的铁道兵复员军人中,老李种的一棵垂丝海棠,在洋桥这一片,是独一份。同为海棠,种西府海棠的比较多,一般人不会选择垂丝海棠,个中原因,也说不清。这种海棠,花开时候,还比较好看,花落的时候,夏天枝叶覆盖成团,不如西府海棠秀丽;冬天叶子落尽,枯萎的枝子显得单薄,不如西府海棠挺拔。老李两口子,不知为什么,对这种树情有独钟?

我和老李不熟,他家住在我家后面,离得很远,如果不是为了找他帮忙买火车票,平常没有什么来往。那一阵子,我弟弟在青海油田工作,每年探亲回家,返程的火车票特别难买。他从北京要乘坐65次列车到甘肃柳园下,这趟65次终点站是乌鲁木齐,是从北京到新疆的唯一一趟火车,票就更难买。由于路途实在遥远,要坐两夜一个白天的火车,所以总想给弟弟买张卧铺票才好,这卧铺票紧张,尤其难买。而且,弟弟一般过年时候回来,春节前后,这票更是难上加难。

我是通过一个朋友认识了老李,求老李帮忙。我的这个朋友和老李很熟,每一次去老李家求票,都是朋友亲自带我去,以示尊重。第一次去老李家的路上,朋友对我讲起老李的往事。十多年前,老李还是铁道兵的现役军官。他是河北人,坐火车回家探亲,在车上听广播,觉得广播员的声音特别好听。他这人对声音特别敏感,自己喜欢朗诵和唱歌,在团部担任宣传干事,连级干部,每年全团新年联欢会,他的朗诵和独唱,都是跑不了的,是最受欢迎的节目。从车厢广播喇叭里传出的声音,他觉得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的声音还好听。这样好听的声音,牵引着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摸到了列车广播室。他敲开门,看见坐在话筒前面播音的年轻姑娘,好看得跟她的声音剑鞘相配,这样好听的声音,就得配这样好看的姑娘才是。老李恬不知耻跟人家要通信地址和电话。人家瞥了他一眼,把他请出播音室,“砰”地一声关上门。

我听得津津有味,想不到老李还挺浪漫的呢。

朋友接着讲,本来是一时的冲动,列车上的邂逅,没有变成艳遇,时过境迁之后,渐渐地也就淡忘了。偶尔想起,老李只是笑话自己异想天开。几年过后,老李到北京修地铁,修完地铁,老李还是连级干部,没有再升上去的可能,就复员转业了。这也怪他,团部的宣传干事,主要是给上级写总结报告,给团首长写发言稿,给军报写新闻报道稿的。好心人劝他要务实,他的兴趣却依然在联欢会的唱唱跳跳。领导早就想把他拿下,到北京修地铁,其实已经暗示了他的出路。他自己也知道,脚上泡,自己走的。复员的消息传来,好心人替他惋惜,依然好心劝他:你这人有才,什么都好,就是太不切实际,复员后到了新单位,一定要成熟些!他听进去了,却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有的人,天生眉眼会来事,少年老成;有的人,就是活一辈子,还是像个生瓜蛋子,总也不成熟。

老李复员转业到北京火车站。由于是军官,又管过宣传,分配在工会工作。每年春节前全站员工要搞一次联欢会,自然由他负责。在联欢会上,老李的独唱,自然也要亮相,而且,和在部队上一样,获得满堂彩。联欢会上,还有一个节目,也获得满堂彩,是个女声朗诵,朗诵的是闻捷的诗《我思念北京》。老李定睛一看,这不是几年前在火车上的播音室里见过的那位播音员吗?

这么着,两人重逢,花好月圆?我问道。

没错!朋友说,播音员年龄大了,不再跑车,到北京站售票处当售票员。你的卧铺票,就是人家帮你买的!老李年龄比她还要大几岁,两人这好几年都还是单身,不是在专门等对方,而是两人找对象的眼眶子都太高。这意外的重逢,再加上别人一撮和,两人顺水推舟,很快也就木已成舟了。

我第一次进老李的家门,见到老李两口子,真的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老李大概比我年长十岁上下的样子,那一年,四十来岁,他媳妇,我随朋友叫李嫂,比老李小三四岁,都个头儿高挑,眉清目秀,也都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那时候,我刚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老李一见我就说:我知道你,看过你写的文章!然后,又说,你怎么不写诗呢?我爱看诗,也爱朗诵诗,你要是写诗多好,我可以朗诵你的诗了!他就是这么个爽朗的人,李嫂在旁边,眯缝着笑眼,不多说话。

第一次去老李家,是冬天,他家小院里的那棵垂丝海棠,枯枯的,倚在角落里,并不起眼。我第二次去的时候是春天,才注意到他院子里这棵垂丝海棠,花开得烂烂漫漫,花团锦簇,铺满一树。它比西府海棠开花早些,花朵下垂,不像西府海棠朵朵昂然向上。而且,它也不像西府海棠红得那样艳,那样张扬,它的花是粉色的,褪去了浓妆,有些内敛,也有些娇嫩,和当时洋桥城乡结合部的乡土味,不大相衬。

这一次,也是求李嫂帮弟弟买卧铺票。每一次,都是有求必应,但我去他家,从不带什么礼物,因为这是朋友嘱咐我的,说是老李嘱咐他的,要带就带几本你看过的书和杂志,老李两口子喜欢看书。和老李一批复员的铁道兵中,老李显得很有些小布尔乔亚,也就是后来我们说的文艺青年。只不过,如今文艺青年像一个贬义词了,其实,真正成为一个文艺青年,并不容易,具有文艺气质之外,更需要对生活和对文学艺术怀抱一颗真正的赤子之心。这不是装出来的,确实是打心里喜欢。尽管这在别人看来,整天脑子里弄的是花花草草,唱唱跳跳的,有点儿不切实际。便想,只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文艺青年,才会种这种与众不同的娇嫩的垂丝海棠。

我把心里这想法讲给朋友听,他连说:你的感觉真对!老李就是个文艺青年,李嫂也是,他们两口子算是对上眼儿了!世上难找!跟你说吧,之所以种垂丝海棠,是老李不知从哪本书里看到的,说垂丝海棠是美人树,当年唐明皇夸杨贵妃就像是这种树,他便买回了这棵树种在院子里。你说咱们洋桥的人满算上,除了老李,还能找得到这号人吗?

老李,在我的眼里,真算得上洋桥一带的奇人。在众人的眼里,除了想入非非,不切实际,老李还是一个宠老婆的人,有人甚至贬斥他为“妻管严”。老李两口子结婚时年龄都不小,属于晚婚,结完婚好几年都不要孩子,就因为李嫂不愿生,老李笔管条顺地服从。你们都多大了呀?还不赶紧生个孩子,再不生,想生可就生不出来了!没少人这样好心相劝,李嫂无动于衷,老李听后就是打哈哈。一直到李嫂愿意了,这才生下个胖小子。李嫂是北京人,孩子一直放在姥姥家,爱不释手地从小抱到大,他们两口子乐得轻松。

关于老李两口子,有这样两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有一天夜里,我去同学家聚会,回来晚了,骑车骑到洋桥,在343路公交车站往西一拐,就快到家了。往西拐,是一条窄窄的土路,这条土路不长,南边是荷花塘,北边是一溜儿厂房,路边没有灯,黑乎乎的。这里治安很好,绝对不会碰上个劫道的坏人,但一不留神,也会滑进荷花塘。所以,一般没事,大晚上的不会有什么人出来。我骑车骑到拐弯处,就跳下车,准备推着走,这样安全些。刚蹁腿下车的时候,看见墙角的阴影处站着一个人,正拿着手电筒使劲儿地晃我。我定睛一看,是老李。我叫了他一声,问他这么晚了,待在这儿干什么?他说我等你李嫂!这话让我心头一热。

后来,我听说,只要是李嫂上晚班,老李一定要在343路车站等。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得到的,一般在恋爱时候,是能这样做到的,把女人娶到手了,特别是结婚多年之后成了老夫老妻,还能始终如一地坚持做到这样,真的很难,很少见了。恋爱时的蜜汁再浓,架不住日子的流逝,时间如水会冲淡甜言蜜语,曾经求爱时的热烈行动,也会如再漂亮的雪人一样,渐渐融化得找不到踪影。

在洋桥我们这一片房子的西南不远处,有几道铁轨,进出北京的火车,大多要从这里经过。火车往东北再开一两公里,是永定门火车站,也就是如今的北京南站。火车喷着白烟,从田野里呼啸着飞驰而过,还是挺好看的一道风景。那时候,四周没有别的好玩的,我会带孩子到铁道边去玩,看到火车要来的时候,孩子格外兴奋,火车驰过的瞬间,孩子会扬着小手,冲着长龙一般的列车欢呼,那情景仿佛后来在游乐场坐过山车的感觉。

有一年的春天,我带孩子去铁道边玩,穿过一片黄油油的油菜花和刚刚没脚踝的麦子地,涉过一条浅浅的小河,前边就是铁道,先听见嘹亮的歌声,男高音,带有点儿美声的唱法,有好多颤音。我领着孩子的手,示意先别过去,听歌唱完。这时候,一列火车,鸣响着汽笛,喷吐着白烟,呼啸而来,从我们的面前闪电般驰过,车轮撞击铁轨的隆隆响声,淹没了歌声。但是,火车很快就过去,歌声便像沉潜水底的鱼又浮出水面,依旧嘹亮,响遏行云,清亮的歌声,在寂静的田野里回荡。

我看清了,是老李在引吭高歌,他的旁边站着李嫂。这是我第一次听老李唱歌,他唱得确实很棒。面对驰来火车的歌声,火车的轰鸣声淹没了歌声,我听不见,但老李一定听得见,火车一列列长长的车厢,是歌声的回音壁,让他的歌声更加响亮。而且,有了火车轰鸣声的参与,多了一个伴奏,多了一个和声部一样,让歌声既回荡在此时,又回荡在彼时——过去的时光,扑面而来。

那天,站在铁道边,和老李、李嫂聊天,李嫂告诉我,当初在北京站的联欢会上,老李就是唱的这首歌,把她给骗走了!

我问老李是什么歌有这样大的魔力?老李笑着告诉我这首歌的名字叫《铁道兵之歌》。李嫂也笑着对我说:我们北京站一年才搞一次联欢会,我们家老李一年只能登台唱一次这首歌,嫌不过瘾,他特别愿意跑到这里来唱。老李连连点头说是,冲着开过来的火车唱这首歌,真的特别过瘾!我理解修了那么多的铁路,看了那么多的火车,铁道兵的对铁路、对火车的感情。

这首《铁道兵之歌》真的非常好听,我特意向老李学会了这首歌。如今,四十余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它的歌词,而且,那词连同曲调一起,时常会下意识地从嘴边溜出来:

背起那个行装扛起了枪,

雄壮的那个队伍啊浩浩荡荡,

同志啊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离别了天山啊千里雪,

但见那东海呀万顷浪;

才听塞外牛羊叫,

又闻那个江南稻花儿香。

同志们,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啊,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

每次哼起这首歌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老李,想起李嫂,也会想起他们小院里那棵垂丝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