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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10期|刘荣书:溯河春醒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10期 | 刘荣书  2020年10月21日06:53

再没有哪一年的春天,会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了。

或许因为饥饿的缘故,抑或心情沮丧的缘故,回家的那一路上,他并未留意春天的阴云,正在身后的天空积聚。使那个渐行渐远的叫作“偏凉汀”的集镇,破败的屋舍更显荒凉,渐渐瑟缩成一带荒冢的模样。走上那条通往溯河的小路,周遭是寂寂无人的旷野,丝毫不见春意萌生的景象。在那个春天之前,以及其后数年与春天相关的所有记忆里,三月末,清明前,本不该那样一副样子——天地间灰蒙蒙的,柳树与杨树在阴冷的雾气中悬浮。野菜本已在向阳坡上肥了茎根,却经不住人们围剿,全都成了赖以充饥的果腹之物。翻掘过后的泥土,将返青的野草覆盖,好似要让它们再历经一次破土而出的考验;又像紊乱了习性的土拨鼠,在那一刻,于少年的肠胃里锲而不舍地打洞……倒是不远处的一片洼地上,两株野桃树绽开了花苞。影影绰绰,虽显幽寂,却构成那年春天最为明亮的一抹记忆。

他无心留意那两株桃树。故意放慢脚步,和父亲拉开一段距离——其实,他是在暗暗地生着闷气。

从这个角度看去,父亲的身影更显矮小。腰背微弯,好似驮载了千钧重负,沉默而仓皇地走着。从清晨到正午的这段时间,他们父子俩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即便方才在偏凉汀的集市上,也是通过眼神的交流,让他得以窥探到父亲内心的焦虑、无奈、失落以及决绝——他或许另有打算。不然,怎么会做出那样一个轻率的举动呢!

他不禁为父亲感到担忧起来。实在不敢想象,等过会儿到了家里,作为一家之主,他又该如何来面对他生病的妻子、严厉的母亲,以及除他之外,那三个饥肠辘辘的儿女呢?

春天的雨水不觉间降临在人间,打湿少年的脸。不是牛毛细雨,也非倾盆大雨,更像面对空荡荡的饭桌时,流淌在弟妹们脸上那伤心而绝望的泪水。他感知不到雨水的凉意,头脑却渐渐变得清醒起来。紧赶几步,撵在父亲身后,只为将他的忠告,大声地予以告知。

爸,过会儿到家了,先把东西藏起来吧!不然我奶奶会生气的。

父亲不应,只顾在前默然行路。

爸,晌午吃啥?明天后天,家里还有啥可吃的?

父亲仍旧不语。

少年不由心生了恼恨,却只能暗自生着闷气。等走到溯河岸边的时候,骤雨裹挟着冷风,变得越发密集,打在他的脸上,灌进他的嘴角,使他尝到一丝泪水的咸涩。溯河高大的堤岸看上去更像一道山冈。一条小道缠绕其间,经人畜踩踏,早已变得坚实而陡峭。因淋了雨,更显湿滑。他仰面向上,透过斜斜雨幕,看到父亲爬坡的身影。驮负在背的一样东西,箍紧他的背,沉甸甸坠在屁股下面。看上去,父亲倒更像一个被绳索捆缚,负罪登攀的人了。

他拼足了力气,手脚并用,开始向高处攀爬。

从他们那个村到偏凉汀集市,有十几里的路。中间要经过这一条“溯河”。夏季河水汹涌,过河需走渡桥,便要绕一段弯路;从冬到春的这段时间,河水枯瘦,岸滩上不知被谁摆放了类似跳板的石头,便能直接涉水过去。路倒是近了,却要翻越两道堤坝。若是一个吃得饱饭的人,不说两道堤坝,即便翻越两座高山,那又算得了什么!早上出来,他的肚子虽然饿着,心里毕竟有着念想,走起路来还算轻松。可等到这回程,冷雨打湿身子,用“饥寒交迫”四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况且,他当时的心情已低落到极点,俯身向上攀爬时,手脚打颤,右脚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支撑,左脚却无处安放。伸手,想找到一处攀援,两腿绵软,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个不慎,便从陡峭的堤坝上滚落了下去。失足与坠地的落差虽不至要了他的命,但失去平衡的那一瞬,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重磕在一道泥坎上,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他瘫倒在泥泞里。身子侧卧,昏迷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一种熟睡。

一段日子以来,他的每一次熟睡,实则更像一种昏迷。

无论熟睡还是昏迷,都是抵御饥饿的一种办法。早点睡吧,睡着了就不会觉得饿了。他的母亲和祖母总会这样说。

每晚他都会睡下得很早,却总会在半夜里被饿醒。那种醒来后的饥饿感,起初像万千条虫子,麻酥酥地在肠胃里爬,爬得他欲醒无力,欲睡不能。迷迷糊糊间,又有一只硕大的老鼠,钻进他的肠胃,肆无忌惮地开始造反,冷不丁地,还会在心尖儿咬上一口。

记得此前,家里不知多少天没吃过一粒正经粮食了。麸糠掺干黄菜叶蒸成的馍,吃到嘴里已算难得的美味。待到米瓮告罄,祖母不知想了什么办法,从外面兑了些高粱稗壳和隔年的红薯秧子,经石碾碾磨,又用筛箩筛了又筛,一家人方可将那“吃饭”的仪式,形同虚设般延续下去。只是难为了祖母,纵使她有一双巧手,也很难将那粗疏之物,烹制成食物该有的样子。只见那黑黢黢的馍四分五裂,根本无法成形。不思咀嚼,吞进咽部之后,它们更像沙子,或细小的砾石。掺杂在馍里的植物的细小芒刺,犹如一把把锋利刀片,将咽喉切割出一道道难以复原的伤口。

他终究在那清寒的春夜里睡去了。

熟睡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像一种昏迷。此前食物尚算充裕的日子,每天早晨醒来,他都会有这样一种类似昏迷般的感受。即便叠一叠被子,也会累得精疲力竭。却并不知道,那并非因为饥饿,对于一个身体正在发育的男孩来说,营养的缺乏,恰似令他得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疾病。

一只手在他的头上拨弄。

他无力醒来。直到那手探伸到肩胛下方,将他托拽起来,这才使他猛地惊醒。睁眼,见父亲站在床前,轻声对他说,醒醒吧,跟我去赶集。

譬如“赶集”这种事,他可没少参与。直到那一刻,他才猛地记起来,家里吃不上饭的日子,已有10天了。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只因在他们那儿,一直用“集日”的划分,来沿袭一种结绳记事的习惯。5天为一个“集”,10天为两个“集”。难道说,他们一家人陷入这无米成炊的窘境,都是不曾去“赶集”的缘故?罢了罢了,当时人们饿肚子的原因,还是少说为妙。可细究起来,却是果真如此——家里的存粮早就吃完,想要不饿肚子,只能去集上卖掉一些东西,方能买回赖以活命的粮食。作为家里唯一的一名劳动力,父亲要按时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像赶集这种事,只能落到母亲肩上。那些拿到集市上售卖的家织土布,更是母亲一个人,起早贪晚,一梭一梭织出来的。母亲体弱,作为家中的长子,他便要担负起驮回粮食的任务。

当时,母亲患病已达半月之久。家里又能拿出什么东西,去那集市上售卖呢?

他这样想着。虽然忧心忡忡,却有了一丝莫名的庆幸。待整装完毕,出得门来,一眼便看清院子里的情形,心情又不禁变得沉重起来。

黎明前的黑暗中,祖母和父亲在院子里呆呆地站着。凉薄的曙色模糊了他们的身影,反倒使父亲膝下的一只羊,身影变得更为明晰。

细数他们家庭中的成员,除了祖母、父母,以及三个年幼的弟妹,往往他会将这只羊,当成家庭中一个重要的成员。6年前,双胞胎弟妹降生,母亲草草结束了生育。这只羊由父亲牵回家中,就好像,它便成了父母生育的一种延续——这也更符合农村人所持有的生育观念:养儿不仅防老,亲人之间,还能相互帮衬。仿佛一切的遵循,都在沿袭着一种古老的遗训。他和大妹不仅能帮父母料理家务,还担负起了照看弟妹的任务。而这只羊,更是了不起,从来家的第二年,便顺利产下第一胎羊羔,第三年产下两胎,第四年和第五年,连续产下三胎。它不仅用奶汁喂大了两个弟妹,更是贴补了大部分的家用。诚如祖母所说:这只羊,比一个成年劳动力都强!

可从去年,母羊垂垂老矣。再不能受孕,吊在胯下的乳房日渐干瘪。这些年来,它对家里人卖掉它的孩子,从无忧戚,只会变得日益安静。如今,这个家庭却再也容不下它了吗?可想想家里饥馑的景象,也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便只能安静地从父亲手中接过拴羊的缰绳,待走出院子,扭头看见祖母踮着小脚,撵在他们身后,将一盆清水泼在门口,嘴里念念有词,那意思是说:羊出了家门,好生地去吧!只愿你找个好人家,躲开屠户嗜血的刀子。

时隔多年,他还会梦到那只羊。

梦到它站在一片青草地上。通体雪白,好像超凡的圣物。它的眼温和地瞧视着他,垂在胯下的乳房依旧饱满,温润的红色中点缀暗紫色褐斑。

如今,他已把在偏凉汀集市上,卖羊的过程全都给忘了,好像一种选择性记忆。他只清楚地记得:那只羊卖了18块钱。

18块钱,又能买回多少粮食呢?

他也给忘了。他没有记住当时黍米、高粱、玉米的价格,以及小麦磨成面粉后,脱下来的麸糠又该是多少钱一斤?按照以往的经验,若是手里攥着这么一大笔钱,无论他的父亲或母亲,定会买下一半粮食,再买一半麸糠,回家勾兑着来吃。他只记得当时,父亲手中攥着那笔钱,急惶惶朝前赶路的样子。他尾随其后,目光须臾不离父亲攥钱的左手,唯恐一个不慎,出了什么闪失。

正是上午10点钟左右的光景。他们卖掉羊只的地方,俗称“牲口市”,从此处往北,绕经一片空场,便是贩卖粮食的所在,俗称“粮市”。而这个所谓的集市,也只是依傍偏凉汀简陋的村街而设。虽有明确划分,但交易的摊位,却显得寥落而芜杂。在那一路上,他嗅到炸煎饼果子的香味;看到一位蹲坐在街旁的老妇人,怀抱一只羽毛绚丽的公鸡;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收拾摊位,将一些不明所以的物件放在手推车上,车架的另一侧,竟驮着一只粪筐,鲜湿的牛粪还在冒着缕缕热气,显然刚从集市上收集得来;母亲以往兜售布匹的地方,见到一位熟悉的邻村大婶,脚下铺展开一块包裹,家织土布整整齐齐码放在上面,靛蓝与青灰之间,覆了一层尘土。她呆滞的眼神,让他感受到一种未能如愿的焦虑与凄惶……愣神之际,父亲已不见踪影。他来不及同那大婶打声招呼,加快脚步,待拐过巷口,发现父亲正在一棵树下驻足。

是一棵长在十字路口的歪脖子柳树。本来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斜伸出来的枝杈上,吊着一张手抛渔网。网底用两根秫秸呈“十字”型撑开,好似一朵悬空开放的喇叭花。当时还有太阳,阳光从斜侧方照射过来,使那渔网呈现出一种细密的质地。网端收紧处是一种焦糖的颜色,网底开放处则是一种疏淡的橘黄。或许刚刷过油漆,嗅到一股淡淡的桐油味。铅制网坠闪闪发亮,犹如刚经过河水的洗濯,往下滴淌着淋漓水渍。有风吹过,网格状影子悬空浮荡,在地上投下一层细碎斑影……父亲探身,正伸出手去,一边怜爱地拨弄着网线,一边同那卖渔网的人说着什么。卖渔网的人身材精瘦,长得瘪嘴猴腮。他蹲在树根底下,像一只蹲守在船头的鱼鹰。窄小额头罩着一片渔网的斑影,好似无数细小的皱纹正在被放大开来。

他心内焦急,为父亲的散漫而感到无奈。

父亲或许并不知道,每次他和母亲来赶集,等卖掉布匹,必是要十万火急地奔向粮市。若晚到了一步,粮食便很难买到。有时他甚至不得不提早赶过去,好说歹说,央求卖主匀一些粮食给他,算是事先预定,只不过免交了定金……他站在父亲前面三步开外,眉头微皱,用眼神一个劲儿地催促着他。等父亲醒过神来,这才撇开卖渔网的人,走过他的身边,瞟他一眼,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愧疚。

终究去得晚了。等父子二人赶到那粮市上,只看到两个卖粮的人。先是问了一份高粱米的价格。卖主伸着指头,狡黠地说,要不要?要了就这个价给你。父亲嫌要价略高。况且在他前面,有人正蹲在那里讨价还价。父亲的问价,无意间助长了卖主的气势,引起买主的恐慌和不满。掠人之美的事,父亲怎么可能去做呢!等他们去看另一份粮食,见双方已谈妥价钱,两条口袋结为至交,嘴对嘴探进对方的袋囊。卖主将粮袋挟在腋下,将粮食慷慨地倾泻给对方,只是过秤时,却为秤杆的高低无端起了争执,并为一根扎粮袋的口绳,闹得不亦乐乎。

就是从那一刻,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的神情中除了无奈,还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淡定。不待有所表示,他便向来路跑去。他要代替父亲做出决定:无论如何,必须要买到那仅存的一份粮食。可是紧赶慢赶,还是晚了。等他央求成交的双方,匀一些粮食给他们时,卖主不无得意地说,先下手为强,哪还容得你挑三拣四。买主则铁青着一张脸,始终一言不发。显然,他们方才的问价,注定抬高了粮价,令买主心生嫉恨,想要从他那里匀得一些粮食,想必也是枉然。

那一刻,计划虽已落空,他的心里却不至于太过凄惶。退一步讲,毕竟手里有钱,总能想出买到粮食的办法。他和父亲呆站在空荡荡的粮市上,彼此对望了一眼。他甚而冲父亲一笑,虽显得无奈,却好似在安慰他。只是父亲仍旧一副心有旁骛的样子,好像在心里做着另外的打算。

奇迹并未出现。

走遍整个偏凉汀集市,那些卖杂物的摊位间,也没有一个卖粮人出现。随着天气转阴,赶集的人们也都早早散去了。原本空旷的集市上,显得越发萧索。父亲这才开始显得慌乱。他却并未把自己的想法,及时告知给他。道理明摆着的:即便在偏凉汀买不到粮,也可同人打听打听,看看邻近村子里有无存有余粮的人家。登门买粮,价格虽然偏高,宁可少买些,好歹也能让家里吃得上饭——这是以往经验,他和母亲便这么干过。父亲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饥饿将他席卷。令他脚底踉跄,几乎跟不上父亲的脚步。多亏了父亲,出人意料地,竟然给他买了一根煎饼果子,算是对他的犒赏,也算对他的解救。他吃着那根已经变凉的煎饼果子,庆幸地想着:若非快要散市,那卖煎饼果子的人肯定不会降价,父亲也未必舍得,给他买这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见父亲忽然驻足,再次停在了那棵歪脖子树下。

父亲开口问了一句什么。

他没能听清。只见那卖渔网的人缓缓摇头,似在心里做着权衡。他依旧蹲在树根底下,显得干瘪而冷凛,看上去更像一只蹲守在船头的鱼鹰。神态故作轻松,却注定一无所获。那张悬挂在树杈上的渔网,撑在网底的秫秸已经撤掉,说明他军心涣散。渔网顺势悬垂的样子,偃旗息鼓,看上去像一条垂死的大鱼。

父亲慢慢走开了。

事后他经常回想:闪念之间,父亲怎么会做出那样一个轻率的举动?当时的情况下,那个“举动”不仅意味着荒唐,甚而有些愚蠢。某种程度上,等于舍弃了身家性命,下了一个毫无胜算的赌注——更像一个昏聩的暴君,义无反顾地实施了他的一场预谋。

而预谋,若无人相助,也未必能够得逞。

事隔多年,他还会时常怀想一个叫王秉义的人。只因他的出手相助,父亲才算得偿所愿。由此他会妄加揣测,仿佛纠结于一个深奥的命题: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逢无数次的邂逅与相助。有的秉承仗义之名,有的则意味着纵容。在当时,他便将王秉义的“出手相助”,当成一次不乏恶意的“纵容”。他纵容父亲做出那样一个举动。好像面对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你还要借钱给他,这不等于坏了良心嘛!

事情过去了很久,他这才慢慢想明白一个道理:王秉义的出手相助,对他们一家人来说,并非“纵容”,而是相当于一种“恩泽”。遗憾的是,他始终未曾问过父亲和王秉义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交情?一直到父亲第二年去世,他也没有问过。父亲死后的第二年,据说王秉义也死了。死于一次出诊途中,作为一名悬壶济世的乡村郎中,他仗义疏财的豪侠性情,仿佛散失在乡间的一个传说。

兄弟,赶集来了啊!打过照面,王秉义问。

是啊。父亲答。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家里又揭不开锅了?

那倒没有……那边有个卖渔网的。那渔网可太好了。网纲是胶丝的,网底是铅坠的,还有八成新……说句良心话,要价也不贵,那人可能急等着用钱。失错了机会,真是太可惜了。

以前因为打鱼摸虾,没少挨过游街。你这老毛病又犯了。老是让我弟妹操心,咋就不能让她省点心呢!

王秉义开着善意的玩笑。父亲一时间无语,一脸苦涩地垂下头去。

你真的想买啊?

可不真的想买!

那为啥不买呀?

这不钱不够嘛!还用你说……

他要啥价?你差多钱?要不,咱哥俩过去看看?

看也是白看。没钱。

这不有大哥在嘛,你怕啥!

当时他虽吃完了那根煎饼果子,却仍沉浸在对食物的回味中,因而忽略了两个人的对话。更兼有王秉义的加入,接下来的一场讨价还价,犹如一场身不由己的裹挟,令他浑然不觉。

那张渔网的要价他也给忘了。只记得最终谈妥的价钱,是24块。这还是王秉义作为中间人,动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看在面子上的妥协。那个卖渔网的人不无委屈的样子,解开拴在树上的网缰,顺势将卸落的渔网揽抱在怀。唉!要不是我老娘生病,想去城里看医生,你说我咋舍得卖它!他叹息一声,顺势将渔网放在父亲怀里,好像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他人。别把这渔网给糟蹋了。用完多晾晒,十天半个月的,你就上一遍桐油。

我懂!父亲说,脸上是一副笃定而自信的表情。

他是行家。王秉义也在一旁不无赞赏地说。

直到父亲将渔网搭在肩头,伸出皲裂的手,亮出一沓卷拢在掌心的票子,这才使他猛醒。他再次回想了一遍从清晨到现在所发生的事:那只羊卖掉了。卖掉羊,只为买回一家人赖以活命的粮食。父亲为何孤注一掷,要买这样一件百无一用的东西?想到患病的母亲,无助的祖母,以及身处饥饿中的弟妹,说不定,他们正等在家门口,眼巴巴地盼着他们回去呢……霎时,他便头晕目眩,心如刀绞,仿佛彻底看清父亲的本来面目:平日里,他便是个懦弱、粗鄙、缺乏担当的男人。村里好多人因此都瞧不起他。即便他的家人,也对他抱有成见。母亲的沉默,只是出于一种对命运的妥协;而祖母对他一贯的严厉,则发泄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此刻父亲的脸上,不见半点愧疚。只有一副得偿所愿,庆幸而欣喜的神色。直到王秉义践行承诺,从身上掏出几张票子,数也不数,递给了他,再由他递交到卖渔网的人的手里。他的眼神中,这才流露出一丝惘然,却只是犹豫一瞬,不管不顾地,目光变得决绝起来。鬼迷心窍,将全家人的希望,轻易抛付了出去。

那张渔网售价24块。一只羊搭进去不算,等于从王秉义那里,又借了6块钱。

以后靠什么来还债呢?接下来他们一家人,又该如何来渡过难关?

在三个大人庄重的交易面前,他显然不能做出任何表示。

很多年过去,也就是在他52岁生日那天,不知是因为粗疏,还是因农事的忙碌,他竟然将自己的生日给忘了。只等吃午饭的时候,却又不知怎么就想了起来。淡淡地对妻子说了一句:今天是我生日呀!借由他的提醒,妻子这才恍然大悟。时间仓促,没有任何准备,家常菜还是要烧几个的。他坐等在饭桌边,恍然想到自己活了这般岁数,也算幸甚。不仅渡过饥困中的一次次劫难,也曾跨过人生中的一道道坎坷。如今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能容他稍微喘口气了。不知怎么,面对妻子端上来的一盘菜蔬,忽然大放悲声。

他盘腿而坐,如一个禅定的老僧。先是默默垂泪,尽力抑制从喉咙深处漫涨上来的哽咽。可越是忍耐,泪水却愈发汹涌。他微微垂下头去,试图看清白色瓷碟里菜蔬的样子,实在憋不住,尽情迸发出一声嚎啕。

是一碟凉拌菠菜。经开水焯煮,显得越发鲜绿。糯湿的菜团上,留有手指攥压的印痕。桃红色根茎裹挟其间,说明菠菜还没有完全生长。它们蛰伏在菜园的某个角落,无意间成了庆贺他生日的一道菜肴。撒在菠菜上的调料,应是陈年的豆酱。酱汁黏稠,豆豉泛黄。

他的哭声惊动了妻子。以为因忽略他的生日,令他抱有委屈。

他却哽咽着说:看到这盘菠菜,我就想起了那年春天,伤心啊……接着,他便说起那一年买粮的经历,当然是无数次地说起。又絮叨叨提到了他的父亲,言语间满是追思和感念。

妻子说,以前,你不总是抱怨你爸嘛!说他是个颟顸,得过且过的人。一家人饿得要死,他还有心用买粮的钱,买了一张渔网。

他歇止了悲戚,转而变得恼怒起来,瞪眼问道:我这么说过吗?

妻子嘻嘻一笑,哄他说:你没说过?那就是听我婆婆——你妈说的。说完,转身又到灶间忙活去了。

他随即陷入了沉默。开始感到自责。有没有说过类似攻讦父亲的话,他也吃不准。因为在他的记忆里,生命定格在38岁的父亲,早年确实是那个样子,这也是包括家人在内的很多人的评价。他再次回忆了那次买粮的经历,当回忆到父亲做出那个荒唐举动时,忧愤之情历久弥新。当时他13岁,个头比父亲还要略高。若再多一些成熟的心智,他会不会对父亲有一番规劝,甚而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

忤逆的行为,却是万万不会发生的。他只清楚地记得:等他们父子二人回到家中,他已完全原谅了父亲。

是什么令他原谅了父亲?是他从堤坝上滚落、摔晕之后,父亲背他爬上堤坝的举动吗?

不是,显然不是。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从昏迷中苏醒,胸口感到一丝温热,这才意识到伏在父亲背上。暂时的安逸,虽令他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却猛然惊觉,心生一丝厌恶。挣扎着从父亲背上下来,自己慢慢爬了上去。他瘫坐在坝顶,实在无力动弹,只能微闭双目,两手抱头,臂肘撑住膝盖。因为方才所受到的身体的伤害,让他心里越发觉得委屈。

是父亲问过的一番话,得到他的原谅吗?当时父亲凑过来,小声而担心地问:还难受吗?疼不疼?从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父亲微微颤抖的双腿。雨水濡湿他的裤脚,一只裤脚挽着,露出枯瘦的脚踝,破旧的布鞋上沾满泥泞。他并未应声,而是将头埋得更低。又听父亲说,我背你走吧。赶紧回家,下午还能赶上出工呐。

显然不是……父亲说出的这些话,显然不会得到他的原谅。记得当时,他的情绪显得尤为激动,当父亲伸手过来搀扶,竟被他挥手挡开了。倒是最末了父亲说的那句话,对他有了些触动。

是呀!即便两手空空,日子还很久长。父亲要赶回去按时出工,方能挣到那所谓的“工分”,等到秋后,抛除各种摊派,一家人方能分到些许的口粮。

他毕竟是个懂事的孩子,便挣扎着爬起来。爬起来的过程,仍闭合着双眼。等眼睛睁开,未及看到父亲跌落泥泞的惨状,反倒面对了一片崭新的山河。

说那山河“崭新”,只因眼睛久久的闭合,猛然睁开,洞之所见,一切宛如新生。一切旧貌,瞬间改换了门庭。雨不知何时停下来了。春天的阴云仍显滞重,却暗自汹涌。仿佛一艘大船刚刚驰离了驳岸,又好似一整块坚冰从中间坼裂。石破天惊,有阳光从云层里刺破而出。随着骤然的撕裂,倾斜而出的光线犹如一把巨型拂尘,缓缓移动。所经之处,愁云惨淡的乡野,转瞬便跨入春和景明的气象——柳树的树冠原本只冒出一点鹅黄,瞬间却萌生了绿意。野草原来早已占据了它们的领地,只不过这一簇那一簇的,难成气候。他还看到一抹殷红,说不清是先前看到的那两株野桃树,或是其他的桃树。三株两株,或是更多。影影绰绰,无处不在。画龙点睛般,骤然唤醒了整个山河。

却哪里又有什么“山河”呀!只不过是平原上微微起伏的丘陵。站在高处,因视觉的差异,便消弭了所有起伏。又像登高远望的人,一瞬间忘却了心中所有的烦愁。当他从一种莫名的欣喜中醒过神来,扭头看见溯河。河水漫涨,水阔处清冽,浅滩处纠结着浑浊。因有雨水的注入,仿佛暗自里蓄集了涌动的力量……目光错落间,这才发现父亲跌坐在泥泞里,面色苍白,额头沾满泥痕,忧伤而怔怔地仰望着他。

不知不觉地,他的心里竟升起一丝悯意。伸出手去,将父亲搀扶起来。

直到如今,他也很难说得清楚,是父子间的恻隐之心,疏通了他的心结,还是他所看到的那样一幅溯河春醒的画面,仿如混沌初开,启蒙了他的心智,让他和父亲尽释前嫌。

总之,那一瞬间,他便把心中所有的愁怨全都给放下了。

担心却总是有的。等临近了家门,他本想再提醒父亲一声:先把渔网藏起来吧,免得奶奶见了不高兴。先藏起来,再想其他办法,也好躲过另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却为时已晚。离家还有半条街的距离,便远远看见祖母站在门口,手搭凉棚,看着他们父子亦步亦趋地走近。窘迫无所遁形,证据更是无法掩盖。等祖母看清父子二人的情状,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一甩手,丢下牵在手里的妹妹,一声不吭地闪身回了家门。

出乎意料,祖母竟未像以往那样责骂父亲。母亲在病榻上悄无声息,弟妹们也不知躲哪儿去了,听不到他们的哭闹……这样的境遇,反倒令父子俩更觉得压抑。父亲成了主犯,儿子便为从犯。渔网丢在屋地上,仿佛一个无法消除的罪证。接受审判似的,父子二人垂头坐在饭桌边,偶尔对望一眼,却又慌不择路地迅速闪开目光。

过了很久,这才见祖母颠着一双小脚,从外面携风带雨地走了进来。“咣当”一声,将一只菜碟丢在他们面前。

吃吧!吃了这顿没下顿,我看这日子还咋过!

他探头,见菜碟里是一把焯过的菠菜。碧绿鲜嫩。茎根处泛着一抹水蜜桃红,显然还没完全生长。菠菜上覆一层酸酱。他看那一眼那酸酱,肠胃起了一阵反应。手握筷子,头抵桌沿,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父亲嗓音滞涩,在一旁劝他:吃吧……

都是你害的!眼睁睁看着孩子们饿肚子。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买那么一张破渔网,又不能吃又不能嚼,我恨不得……

祖母咒骂着父亲,却一掌掴在他的后脑勺上。

哭!哭……你还委屈了!老大不小的,你爸不靠谱,你就不能在一旁劝劝他?爷俩穿一条裤子,没一个好东西!

吃吧……总会想出办法的。父亲含糊其辞地仍在劝他。

祖母离开后,他这才呜呜咽咽吃了起来。吃得快要盘光碗净,这才想到,从早上到现在,父亲还没吃过一口东西。他要赶去生产队出工,不吃一点东西咋能成呢!想到这儿,他便将那仅剩不多的菠菜推了出去。抬头,猛然见父亲已站在了门口,整装待发的样子,只见他的两只裤脚高高挽起,身上又添了一件夹袄。新买的渔网搭在肩上,手里拎着一只竹篮(盛鱼的鱼篓,显然要用竹篮代替了),神情肃穆,却又信心满满的样子,小声而神秘地对他说,出工不赶趟了。咱们爷俩,不如去溯河里碰碰运气吧!

人们嘴上常说的“碰运气”,往往会带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腔调。可对当时的父亲来说,已被逼上了绝路,又怎么可能会漫不经心呢,只能是义无反顾。懵懵懂懂地,他便只能跟在父亲身后,将全部的希望,托付给了一条河流。

即便以前有过打鱼摸虾的经验,父亲看上去也会显得战战兢兢。他选择了一处合适的水域,网缰缠在右手腕上,渔网顺势展开,两手并用,将整张渔网梳理成“铺天盖地”的阵势。赤脚踩入浅水,两臂悠荡,身子一拧,奋力将渔网抛了出去。空中不见伸展,“哗啦”一声,只砸在了水面上,抛出的是一根“扁担”形状。等小心翼翼将渔网收回,只见那网兜里,除了湿冷的水苔,还有一根朽烂的木棍。

一网不成,便再来一网。

随着一次次抛落,父亲抛网的技术渐趋成熟。每次抛掷,总会在空中有片刻停顿。渔网落水的形状,渐渐形似一朵花开,又如一片云落。网兜里的内容,也跟着慢慢丰富起来。

除了鲫鱼、鲶鱼、麦穗鱼、柳根……还有鳍尾金黄的鲤鱼,以及身量修长的草鱼。每见有白色鱼身在网兜内鼓动,都会令他欣喜若狂。父亲把鱼丢在岸上,他便一一捡拾进竹篮。小鱼好似捡到细碎的银两,大鱼又像淘到了一块黄金。种类不同的鱼,慢慢盖住竹篮底部,而后渐渐丰盈了整个竹篮。

直至天色近晚,父亲这才收了网,嘴里发出一声叹息。看他的神情,俨然一副涉险过关、如释重负的样子。他呆呆地站着,面对黄昏中的河流,忽然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菩萨保佑,多亏你们成全啊!

他不禁一愣。随之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真的是救命般的成全。

只是,当时他却把那“成全”,仅仅记在了一条河流的身上。因为接下来的日子,他们父子俩起早贪晚,从河里捕到的鱼,不仅让家里有了赖以活命的食物,等到了夏天,河水暴涨,鱼类应运而生。每次的渔获,总会多得出乎意料。他和母亲,便走街串巷,担负起了贩鱼的任务。再用那贩鱼得来的钱,从集市上买回了粮食。

他记得,到了那一年冬季,河流封冻之前,他们一家人不仅安然渡过难关,用卖鱼攒下的钱,除去还掉欠下王秉义的债,手里还略有剩余。

直到如今,他才洞察了这样一个道理,如同悟透一道玄机:所谓成全,并非只有一条河流的功劳。

一只羊献身。一张渔网才会出现。溯河里的鱼,仿佛受了众神点化,又像穷人得遇了贵人。不图回报,便使那走到穷尽处的人,最终得到了搭救。乡间里那些朴素的事物,仿佛暗中接传着一道“旨意”,不声不响,前赴后继,共同造就了一段属于草木的传奇。

除此之外,他也终究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当年的那个举动,对于父亲来说,不啻于一场疯狂的冒险。若是放在自己身上,生活中再次遭逢了难处,设身处地想一想,是否会具备那样的勇气?

只是人世更迭,乡村里的事物正在暗自凋零。不知还会有没有那么一道“旨意”,在人世间广为流传?困厄能否得以普渡,草木会否再造传奇?

会不会?有没有?他总是这样想。

 刘荣书,河北省滦南县人,满族。作品见于《江南》《山花》《人民文学》《花城》《十月》等杂志。多篇作品被选刊选载并入选各选本。著有长篇小说《一夜长于百年》《党小组》,中短篇小说集《追赶养蜂人》《冰宫殿》。